第五章 我从不曾是我
今天的临时会议,费琦来早了。
经纪公司的空气,因为音乐的缘故,闻起来老是有”种冰冰凉凉金属的气味和温度。
尖尖薄薄的电子合成乐,加上一点诡魅的节奏,和一种高科技人造的华丽感,这便是少中喜爱的音乐类型。他说,这种类型的音乐,有放大空间的效果;而且,会让进入这个空间的人,变得前卫、倒落、有未来感。
费琦倒觉得,这种音乐,让置身屋里的每一个人,好像无时无刻,都处在一种与看不见的异形搏斗的紧张状态。
会议室里只有费琦一个人,她纯
地,在指
间点燃一枝织长的戴维杜夫,放任着吐出的烟雾,一阵一阵,像魍魉鬼魅似的,直扑墙上一帧帐大大小小模特儿的镜框照片。
被镶在狭长的木纹框里,穿着
背金色长洋装,披散着即
长发,半侧着身,
拨开森林中枯枝残叶,向前奔逃的,是三年前为Forest服饰做代言人的费琦。
费琦吐了一口长长的烟雾在墙上自己的脸上。
照片中,要奔逃出森林的自己,因为烟雾弥漫的关系,看上去,就更加
惘了。
墙上最大的那一帧照片,是斐丽的。她包里在一袭不对称
肩、腿大处开高岔的白色法兰绒长礼服里,双腿蹬着一双有蕾丝装饰的黑色长筒靴。
相片里的斐丽,包里在一种用强悍与侵略
织而成的美
里。这是一场取材自希腊神话女战神的服装秀。
费琦记得,当时有许多人批评,这是一场
感有余,但独缺女
柔美的服装秀。
然而,斐丽在舞台上充
旺盛力的美,却让台下的少中眼睛为之一亮,整个人的神魂都颠倒了。
之后,汰旧换新。斐丽这张现代女战神的照片被放大,挂上了现在这个位置。而原先那一幅镶着金边的巨照被摘下,搁在墙角,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墙上的其它地方。
如果费琦没记错的话,之前挂的那张巨照是海媛的,她曾是少中的女友之一。
那个时候的她,野心
、明
动人,像一粒灿亮夺目的珍珠一样,被众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如今的她,就像墙上被摘下的那一幅照片,因为陈旧,因为遗忘,已经不知道被搁在哪一个地方了。
…少中和斐丽结婚了,理所当然,斐丽的那帧巨照,算是落地生
了吧。
费琦想着,吐一阵烟雾,为墙上浓
的斐丽,披上婆娑浪漫的白纱。
币在斐丽旁的那一帧照片里的,是有四分之一北欧血统的伊莲。
照片中,她贴着深紫
长指甲的手上,持着红黑色蕾丝宫廷扇,半遮着故作贪婪状的野眸,她的美很具爆发力,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
气。
这张她装扮成卡门的照片,费琦上次来还没见过,可能是新添上的。不知道是不是多出这帧照片的关系,今天的这面墙,在费琦的眼中,显得有些拥挤和心事重重。
唯当一声,会议室的门被斐丽一把推开。
“费琦,我要有Baby了。”眼中闪耀着母
光辉的斐丽,刚好站在从前她
感有余,但独缺女
柔美的女战神照片旁。
“你…你怀孕了?”费琦震惊。
斐丽摇摇头。
“那…那是?”
“我还没有怀孕;我是即将要怀孕。”斐丽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你不是告诉我,前一阵子,少中借口应酬,常常彻夜未归,为了你们的婚姻品质,你要以沉默和他宣战吗?”
“对呀,为了解冻,他答应要带我去巴黎二度
月。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们会不在国内。所以,今天的临时会议,可能是少中要向你们宣布这件事,你们可能要被放牛吃草一阵子了,奋兴吧。”
费琦觉得,牛的主人显然比牛奋兴一百倍。
“在浪漫花都所孕育出来的小孩,一定会与众不同的。”斐丽继续沈醉在她的怀孕之旅中。她一向有个习惯,就是想要的东西,就非要得到不可。
“你从前不是视怀孕为女人美丽的终结;把孩子看成生活品质的毒葯吗?”费琦不解。
“是一首歌改变了我的想法,你等我一下。”斐丽神秘兮兮地走出会议室。
突然,公司的音乐一改从前,
泻出温婉柔情的乐声和歌声。
“IhavebeentoNiceandisleofGreece…Andlhaveseensomethingsthatawoma
n'tsupposedtosee.Ihavebeentoparadise.ButI'veenevertome.”
费琦知道,这是一首听起来很美丽,其实很悲哀的歌。
女歌手用他动人的声音唱着:“我曾到过威尼斯、希腊…在游艇上啜饮香槟,向他人炫耀我拥有的…我曾到过天堂,但那从不曾是我。”
当一个人终于拥有了一生追求的东西,却发现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原来已经不是自己了,这还不够悲哀吗?
“…有时我哭泣,为我不曾出世的子女,或许,有了他们,我的人生才算完整…我曾到过天堂,但那从不曾是我。”斐丽随着乐声深情哼唱着。
“谁放的鬼歌,把我公司的格调,整个都破坏了。”一把将门推开,铁青着脸的少中,刚好站在墙上女战神斐丽和卡门伊莲之间。
显然,这首歌改造了斐丽,却没有感动到少中。
“是…”斐丽正要开口,啪嗒一声,伊莲和小津紧接着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今天临时把大家召来开这个会,主要是要和大家宣布一件事情。”少中清了清喉咙,非常谨慎其事的样子。
费琦瞥见斐丽那一抹“将为人母”的光芒,在她眼中越灼越烈。
“过几天我和斐丽计划要到法国去。今天早上我突然听到一个消息,一直想找东方模特儿当服装代言人的设计师Adam,最近要在巴黎发表一场服装秀。你们三个是目前公司极力栽培的Model,所以,我想掌握这个时机带你们过去…”水中仍然滔滔不绝说着,斐丽逐渐黯淡的眼神,却像一颗生命短暂的流星,就要殒损坠毁。
费琦推开桌子:“再过几天,我的广告就要开拍了,我不想因为这趟旅行而做顺延。”
说完,她正视着少中温度逐渐升高的脸,并不让自己的余光去打探斐丽的表情。因为她知道,那对一向骄傲的斐丽而言,是很忍残的。
“过几天,我和我男朋友要到金山去
营,我…我可不可以也不要去呀?”刚
十八岁的小津,用半询问半撒娇的口气,小心翼翼地说。
“
营!你有没有大脑呀?你竟然为了一个小小的
营,宁愿选择去金山睡帐棚,而放弃到巴黎去拓展视野的大好机会?”少中将对费琦的怒火,集中火力,一把倾烧到小津的身上。
“人家…人家难得和男朋友单独去
营嘛,而且他就快要去当兵了。”对热恋中的小津而言,只要能和男友多一分独处的时间,就是掌握了人生大好的机会。
“你那个两手空空的男朋友算什么飞机呀?等你大红大紫了,还会愁没有男人陪你去什么乌金山
营吗?到时候,你就算想搭个蒙古包睡也没人敢反对!”少中的火温沸腾到最高点。但是他尖锐的话,并没有动摇小津的决定;一字一句,却像细刺一般,结结实实地,全扎进了斐丽的心里。
“你可以和斐丽先去探看一下那边的情况嘛,就算我们去了,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呀,反而绊手绊脚的。”费琦的口气比少中更坏。
“你们搞什么飞机呀,我以为你们的反应会很热烈,会
怀感激的…”少中觉得这班女人简直不知好歹。
“我要去。”伊莲突然说。
她斩钉截铁的决定,缓和了少中的怒意。但她看似解决了尴尬的场面;其实才真正为窘境制造了开端。
费琦觉得功亏一篑,自己像一个正
的汽球,冷不防被恶作剧地扎了孔一样地
气。
会议结束后,异常安静的斐丽站了起来,她有些失神的脸,刚好将墙上,自己那一张曾经充
侵略
的脸完全遮掩住。而挂在一旁的卡门,那一双被蕾丝扇半遮着,烧着野火般的眼睛,彷佛正虎视耽忱地,
在斐丽的身L。
斐丽伸手要拉开会议室的门。她用眼睛计算着手和门把的焦距,似乎有些失算,要开启大门的右手,突兀地扑了个空。
对自己可笑的手势觉得困窘的斐丽,回过头来,看看大家,看看少中。
言又止。
她发现,除了自己,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这个有些滑稽的小动作。
这一次,她回过身去,利落地转动门把,镇定地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费琦追了出去,但斐丽早被街上涌出一波又一波,像
水一般熙来攘往的人群淹没。
斐丽充
感情,和着旋律哼唱的声音,还在费琦的耳边萦绕不去。然而,此刻在费琦眼前不断闪映的,却是斐丽独自离去时,失落而荒凉的身影。
…如果到了世界上最
人的地方,仍然不能被感动,到底,哪里才是快乐的天堂?
…如果怀抱了别人想要的一切,却仍感觉一无所有,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拥有?
…天堂的距离,会不会比法国远?拥有的份量,会不会比付出多?
费琦自问自答,理不出头绪,颓坐在街边的长椅上。
突然,一股奇异的感觉,像一只美丽的羽
,飘晃过她的眼前。
费琦仰起涨
疑惑、沉重的头,一只T恤上的哈瓦那,正透过对街一家猫咪无弹窗专卖店的橱窗,对着她
出幸福的微笑。
那是一件和岩也拥有的,一模一样的T恤。
她冲到对街,喜孜孜地将T恤买下。像个孩子一样,将它摊在自己的身上,感觉一种熟悉又安全的温度,正暖暖地熨贴着自己。
费琦一向最不缺的就是衣服,然而,在那一刻,她竟然因为买了一件T恤,让自己感觉无比幸福了起来。
抱着T恤的一瞬间,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拥有的份量,其实并不重,它只是一份可以贴心的感觉。到天堂的路,或许也并不远,只要顺着那个心被不由自主吸引而去的方向。
距离费琦只有几格橱窗的斐丽,贴着婴儿用品店的橱窗,正对着一件件可爱的炒炒装和婴儿用品发着愣。
“阿丽!你是哈丽吧。”一个黝黑魁梧,蓄着小平头,脚上跋着一双凉鞋,肩膀上扛着一个小男孩的男人,隔着橱窗,在店里对斐丽热络地喊着。
阿丽,这是一个距离她已经好遥远、好遥远的名字。
只有一个人从小就喜欢这么叫她,而且每一次,都放意把阿丽喊得像小狈的名字“哈丽”把她气得脸红脖子
地取乐。
“阿烈。”斐丽用灿烂的笑容彩绘自己黯淡的落寞,她怎么可以在这个男人的面前,让自己看起来不快乐、不光彩?
“都十几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阿烈说。
还是老样子?我为了理想,离乡背井十几年,现在看起来,竟然还是老样子?
难道他没看出我的神采?他没看出我的优渥?他没看出我的美丽?他没看出我的不同吗?
斐丽十分受挫。她忽然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
“你搬来台北了?”她强迫自己,要坚持着角度最
人的微笑。
“没有,我在高雄老家开了一间工作室,帮一些智障或失聪的孩子,制造些特殊的书桌或家具。总而言之,还是做着没出息的工作。”他
朗地说着,很快乐的样子。
…原来,从前说的话他都还记得。
斐丽将不知道该
出什么表情的脸,转向阿烈肩膀上的小男孩。
“这是你的小孩吗?”
“是啊,老二都快出生了。小勋,叫阿丽阿姨!”男人用
壮的双手,摇晃着肩膀上小男孩的小手。
“阿丽阿姨。”小男孩并不怕生,灵活而大方。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极了他的爸爸。
…将来,他也会长成一个结实魁梧的大男孩吧,他应该也会像当年他的父亲一样,慷慨地
出他的
膛和生命,来保护他所爱的女孩吧。
那一年,斐丽刚
十八岁,即将入伍的阿烈为了她,和眷村里的几个不良少年,大打出手。几个混混合力将他打得遍体鳞伤,直到巡逻的察警发现了,所有的人才一哄而散。
那一晚,浑身是伤的阿烈没有回家,斐丽陪着他,到荒废的旧木屋里止血里伤。
残破的木屋,有着浓浓的
霉味,屋顶上的几片木板,不抵岁月摧残,早就腐裂败坏,蚀了个大
。
那一夜,星光灿烂。那一方在他们头顶上镂空的
,刚好为这个特别的夜,镶进了繁星和月牙;刚好为两个年轻的、青涩的、纠
的躯体,覆上了温柔的月纱。
“阿烈,如果我怀孕了,怎么办?”斐丽的头枕在阿烈的臂上。
她只是打趣的问,其实,心理没有一点害怕。因为她很清楚,如果现在真的怀孕了,自己会怎么处理。毕竟她还年轻,能翱翔的天空还很大,她绝不会让一个意外的孩子,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我们就结婚啊,接着再生第二个和第三个小孩。最好老大是男孩,可以保护妹妹。”阿烈的计划十分周详,他也是不怕的。
“那你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梦想呢?如果孩子生下来了,我们就要开始为五斗米折
,别说要扬名国际,将来就连上台北去大展身手的机会都渺茫了。”斐丽用手托起自己的头,月光下,她年轻的眸子里,闪动着僮憬未来的光采。
“谁说我想成名?谁说我要离开家?将来,我只想当个快乐的木匠,为懂得我、需要我的人,制造最好的工艺品和家具。”
“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没出息!”
那一晚的月亮,并不圆
。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斐丽这一生见过最美丽的月光。
“阿烈,你看这个是不是杂志上报导的那种
器呀?”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握着一个新型的
器向他们走近。
“小玟,这是从小和我一块儿长大的阿丽。”阿烈一手扶住孩子,一手拉着
子。
“啊,我在杂志上看过你,阿烈说你本人更漂亮,一点也没错。”
随意圈着马尾的小玟,衣着朴实,脂粉末施,一脸善意的微笑。
…她一定是个懂得阿烈的女人吧。
面对他们豪子的质朴和和乐,斐丽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美丽是一种俗气和负担。
“我和我先生的公司就在附近,过来坐坐,好吗?”斐丽指向前方,那一栋二十二层高,金光闪耀的大楼。在这一栋智能型的大楼里,成为国内数一数二模特儿经纪公司的老板娘,是她这几年来的成就之一。
“不了,买到这个东西,上台北的任务也达成了,我们要连夜开车回高雄。明天还有活儿要干呢,谢谢。”阿烈说。
…他竟然为了
子的一个
器,全家动员,绕过半个台湾?
着几个店面,站在猫咪无弹窗店前的费琦,赫然看见隔着几个店面,呆立在橱窗前的斐丽。
“那是你的朋友吗?”费琦走近,推了推杵在原地,目送着阿烈一家人远走的斐丽。
“嗯。”费琦发现斐丽,原来是杵在一家婴儿用品店前,她故作轻松地说:“少中是个放不下工作,有责任感的男人,你们将来的孩子,一定会像你一样,很幸福、很好命的。”
斐丽并没有搭腔。少中从来就不是个需要用孩子来圆
生命的男人,她根本就还没向他提起过,自己想要孩子的事。
“爱情无龄限,怀孕无疆界,事不宜迟,今晚就开始动工吧。来,先培养实力。”费琦将斐丽拖到隔壁的情趣商店前,面对一橱窗的
意无限,想转移斐丽的注意力。
“我想,上天是公平的。”斐丽突然说。
费琦一头雾水。
“如果我是小津,根本就不会为了一个还没当兵的男孩子,放弃去巴黎的大好机会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吗?”
费琦还是不明白。
“我绝不会让自己对自己的选择后悔的。”斐丽掠一掠头发,恢复了自信的神采,
有成竹地说。
结果,几天后的巴黎之行,斐丽并没有去。
她选择留在台湾,因为,她不要再让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离乡背井,远走他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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