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厚黑原理(心理与力学)之
战国是我国学术最达时代,其时游说之风最盛,往往立谈而取卿相之荣,其游说各国之君,颇似后世人主临轩策士,不过是口试,不是笔试罢了。一般策士,习于揣摹之术,先用一番工夫,把事理研究透彻了,出而游说,总是把真理蒙着半面,只说半面,成为偏
之论,愈偏
则愈新奇,愈⾜耸人听闻。苏秦说和六国,讲出一个理,风靡天下;张仪解散六国,反过来讲出一个道理,也是风靡天下。孟荀生当其时,染有此种气习,本来人
是无善无恶,也即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孟子从整个人
中截半面以立论,曰
善,其说新奇可喜,于是在学术界遂独树一帜;荀子出来,把孟子遗下的那半面,揭而出之曰
恶,又成一种新奇之说,在学术界,又树一帜。从此
善说和
恶说,遂成为对峙之二说。宋儒笃信孟子之说,
本上就误了。然而孟子尚不甚误,宋儒则大误,宋儒言
,完全与孟子违反。
请问:宋儒的学说乃是以孟子所说(1)“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2)“乍见孺子将⼊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两个
据为出点,何至会与孟子之说完全违反?兹说明如下:
小孩与⺟亲生关系,共有三个场所:(1)一个小孩,一个⺟亲,一个外人,同在一处,小孩对乎⺟亲,特别亲爱,这个时候,可以说小孩爱⺟亲;(2)一个小孩,一个⺟亲,同在一处,小孩对乎⺟亲依恋不舍,这个时候,可以说小孩爱⺟亲;(3)一个小孩,一个⺟亲,同在一处,生了利害冲突,例如有一块糕饼,⺟亲吃了,小孩就莫得吃,⺟亲把他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来,放在自己口中。这个时候,断不能说小孩爱⺟亲。孟子言
善,舍去第三种不说,单说前两种,讲得头头是道。荀子言
恶,舍去前两种不说,单说第三种,也讲得头头是道。所以他二人的学说,本⾝上是不生冲突的。宋儒把前两种和第三种同剂讲之,又不能把他贯通为一,于是他们的学说,本⾝上就生冲突了。
宋儒笃信孟子孩提爱亲之说,忽然见了小孩会抢⺟亲口中糕饼,而世间小孩,无一不是如此,也不能不说是人之天
,求其故而不得,遂创一名词曰:“气质之
。”假如有人问道:小孩何以会爱亲?曰此“义理之
”也。问:即爱亲矣,何以会抢⺟亲口中糕饼?曰此“气质之
”也。好好一个人
,无端把他剖而为二,因此全部宋学,就荆棘丛生,迂谬百出了。…朱子出来,注孟子书上天生民一节,简直明明⽩⽩说道:“程子之说,与孟子殊,以事理考之,程子为密。”他们自家即这样说,难道不是显然违反孟子吗?
孟子知道:凡人有畏死的天
,见孺子将⼊井,就会生怵惕心,跟着就会把怵惕心扩大,而为恻隐心,因教人把此心再扩大,推至于四海,此孟子立说之本旨也。怵惕是自己畏死,不能谓之仁,恻隐是怜悯他人之死,方能谓之仁,故下文摘去怵惕二字,只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在孟子本莫有错,不过文字简略,少说了一句“恻隐是从怵惕扩大出来的”不料宋儒读书不求甚解,见了“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一句,以为人之天
一出来,即是恻隐,忘却上面还有怵惕二字,把凡人有畏死的天
一笔抹杀。我们试读宋儒全部作品,所谓语录也,文集也,集注也,只是挥恻隐二字,对于怵惕二字置之不理,这是他们最大的误点。
然而宋儒毕竟是好学深思的人,心想:小孩会夺⺟亲口中糕饼,究竟是甚么道理呢?一旦读礼记上的乐记,见有“人生而静,天之
也,感于物而动,
之
也”等语,恍然大悟道:糕饼者物也,从⺟亲口中夺出者,感于物而动也。于是创出:“去物
”之说,叫人切不可为外物所
。
宋儒又继续研究下去,研究我与孺子同时将⼊井,出来的第一念,只是**裸一个自己畏死之心,并无所谓恻隐,遂诧异道,明明看见孺子将⼊井,为甚恻隐之心不出来,反出一个自己畏死之念?要说此念是物
,此时并莫有外物来
,完全从內心出,这是甚么道理?断而又悟道:畏死之念,是从为我二字出来的,抢⺟亲口中糕饼,也是从为我二字出来的,我者人也,遂用人
二字代替物
二字。告其门弟子曰:人之天
,一出来,即是恻隐,尧舜和孔孟诸人,満腔子是恻隐,无时无地不然,我辈有时候与孺子同时将⼊井,出来的第一念,是畏死之心,不是恻隐之心,此气质之
为之也,人
蔽之也,你们须用一番“去人
存天理”的工夫,才可以为孔孟,为尧舜。天理者何?恻隐之心是也,即所谓仁也。这种说法,即是程朱全部学说之主旨。
于是程子门下,第一个⾼⾜弟子谢上蔡,就照着程门教条做去,每⽇危阶上跑来跑去,练习不动心,以为我不畏死,人
去尽,天理自然流行,就成为満腔子是恻隐了。像他们这样的“去人
,存天理”明明是“去怵惕,存恻隐”试思:恻隐是怵惕的放大形,孺子是我⾝的放大形,怵惕既无,恻隐何有?我⾝既无,孺子何有?我既不畏死,就叫我自己⼊井,也是无妨,见孺子⼊井,哪里会有恻隐?
程子的门人,专做“去人
”的工作,即是专做“去怵惕”的工作。门人中有吕原明者,乘轿渡河坠⽔,从者溺死,他安坐轿中,漠然不动,他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见从者溺死,不生恻隐心。程子这派学说传至南渡,朱子的好友张南轩、其⽗张魏公,苻离之战,丧师十数万,终夜鼾声如雷,南轩还夸其⽗心学很精。张魏公也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死人如⿇,不生恻隐心。
孟子曰:“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撄冠而救之可也。”吕原明的从者、张魏公的兵士,岂非同室之人?他们这种举动,岂不是显违孟子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必流于忍残。杀人不眨眼的恶贼,往往⾝临刑场,谈笑自苦,是其明证。程子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出“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议论。故戴东原曰:宋儒以理杀人。
有人问道:怵惕心不除去,遇着大患临头,我只有个畏死之心,怎能⼲救国救民的大事呢?我说:这却不然,在孟子是有办法的,他的方法,只是集义二字,平⽇专用集义的工夫,见之真,守之笃,一旦⾝临大事,义之所在,自然会奋不顾⾝的做去。所以说:“生,亦我所
也,义,亦我所
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平⽇集义,把这种至大至刚的浩气养得完完全全的,并不像宋儒去人
,平⽇⾝蹈危阶,把那种畏死之念去得⼲⼲净净的。孟子不动心,宋儒亦不动心。孟子之不动心,从积极的集义得来;宋儒之不动心,从消极的去
得来,所走途径,完全相反。
孟子的学说:以我字为出点,所讲的爱亲敬兄和怵惕恻隐,內部都蔵有一个我字。其言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吾者我也,其者我也,处处不脫我字,孟子因为重视我字,才有“民为贵君为轻”的说法,才有“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说法。程子倡“去人
”的学说,专作剥削我字的工作,所以有“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是孟子业已判决了的定案。韩昌黎里
曰:“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程子极力称赏此语。公然推翻孟子定案,岂非孟门叛徒?他们还要自称承继孟子道统,真百思不解。
孔门学说“已
立而立人,已
达而达人”利己利人,合为一事。杨子为我,专讲利己,墨子兼爱,专讲利人。这都是把一个整道理,蒙着半面,只说半面。学术界公例:“学说愈偏则愈新奇,愈受人
。”孟子曰:“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孔子死后,未及百年,他讲学的地方,全被杨墨夺去,孟子攘臂而起,力辟杨墨,挥孔子推己及人的学说。在我们看来,杨子为我,只知自利,墨子兼爱,专门利人,墨子价值,似乎在杨子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反把杨子放在墨子之上,认为去儒家为近,于此可见孟子之重视我字。
杨子拔一⽑而利天下不为也,极端尊重我字,然杨子同时尊重他人之我。其言曰:“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
,侵物为
。”不许他人拔我一⽑,同时我也不拔他人一⽑,其说最精,故孟子认为⾼出墨子之上。然由杨子之说,只能做到利己而无损于人,与孔门仁字不合。仁从二人,是人与我中间的工作。杨子学说,失去人我之关联,故为孟子所斥。
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其道则为损己利人,与孔门义字不合。义字从羊从我,故义字之中有个我字在;羊者祥也,美善二字皆从羊。由我择其最美最善者行之,是之谓义。事在外,择之者我也,故曰义內也。墨子兼爱,知有人不知有我,故孟子深斥之。然墨子之损我,是牺牲我一人,以救济普天下之人,知有众人之我,不知自己之我,此菩萨心肠也。其说只能行之于少数圣贤,不能行之于人人,与孔门中庸之道,人己两利之旨有异,自孟子观之,其说反在杨子之下。何也?因其失去甲乙二图之中心点也。孟子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一本者何?中心点是也。
墨子之损我,是我自愿损之,非他人所得⼲预也;墨子善守,公输九攻之,墨子九御之,我不
自损,他人固无如我何也。墨子摩顶放踵,与“腓无肱,胫无⽑”之大禹何异?与“栖栖不已,席不暇暖”之孔子向异?孟子之极口诋之者,无非学术上门户之见而已。然墨子摩顶放踵,所损者外形也,宋儒去人
,则损及內心矣,其说岂不更出墨子下?孔门之学,推己及人,宋儒亦推己及人,无如其所推而及之者,则为我甘饿死以殉夫,遂
天下之妇人,皆饿死以殉夫,我甘诛死以殉君,遂
天下之臣子,皆诛死以殉君,仁不如墨子,义不如杨子。孟子已斥杨墨为禽兽矣,使见宋儒,未知作何评语?
综而言之:孟子言
善,宋儒亦言
善,实则宋儒之学说,完全与孟子违反,其区分之点曰:“孟子之学说,不损伤我字,宋儒之学说,损伤我字。”
再者宋儒还有去私
的说法,究竟私是个什么东西?去私是怎么一回事?也非把他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义,许氏说文,是引韩非的话来解释的。韩非原文:“仓颉作书,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环即是***,私字古文作厶,篆文作厶,画一个圈。公字从八从厶,八是把一个东西破为两块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谓之公”即是说:把***打破了,才谓之公。假使我们只知有我,不顾
子,环吾⾝画一个圈,
子必说我徇私,我于是把我字这个圈撤去,环
子画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
子这个圈撤去,环弟兄画一个圈;但邻人在圈之外,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弟兄这个圈撤去,环邻人画一个圈;但国人在圈之外,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邻人这个圈撤去,环国人画一个圈;但他国人在圈之外,又要说我徇私,这只好把本国人这个***撤了,环人类画一个大圈,才可谓之公。但还不能谓之公,假使世界上动植矿都会说话,禽兽一定说:你们人类为甚么要宰杀我们?未免太自私了。草木问禽兽道:你为甚么要吃我们?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问草木道:你为甚么要在我们⾝上昅收养料?你草木未免自私。并且泥土沙石可以问地心道:你为甚么把我们向你中心牵引?你未免自私。太
又可问地球道:我牵引你,你为甚么不拢来,时时想向外逃走,并且还暗暗的牵引我?你地球也未免自私。再反过来说,假令太
怕地球说它徇私,他不牵引地球,地球早不知飞往何处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说他徇私,也不牵引了,这泥土沙石,立即灰飞而散,地球就立即消灭了。
丙图
我们这样的推想,即知道:遍世界寻不出一个公字,通常所谓公,是画了范围的,范围內人谓之公,范围外人仍谓之私。又可知道:人心之私,通于万有引力,私字之除不去,等于万有引力之除不去,如果除去了,就会无人类,无世界。宋儒去私之说,如何行得通?
请问私字既是除不去,而私字留着,又未免害人,应当如何处治?应之曰:这是有办法的。人心之私,既是通于万有引力,我们用处治万有引力的法子,处治人心之私就是了。本章(丙)图,与第二章(甲)(乙)两图,大圈小圈,层层包裹,完全是地心昅力现象,厘然秩然。我们应当取法之,把人世一切事安排得厘然秩然,像天空中众星球相维相系一般,而人世就相安无事了。
人类相争相夺,出于人心之私;人类相亲相爱,也出于人心之私。阻碍世界进化,固然由于人有私心;却是世界能够进化,也全靠人有私心。由渔佃而游牧,而耕稼,而工商,造成种种文明,也全靠人有私心,在暗中鼓
。我们对于私字,应当把他当如磁电一般,
考其
质,因而利用之,不能徒用铲除的法子。假使物理学家,因为电气能杀人,朝朝⽇⽇,只研究除去电气的法子,我们哪得有电话电灯来使用?私字之不可去,等于地心昅力之不可去,我们只好承认其私,使人人各遂其私,你不妨害我之私,我不妨害你之私,这可说是私到极点,也即是公到极点。有人问:人
是善是恶?应之曰:请问地心昅力是善是恶?请问电气是善是恶?你把这个问题答复了再说。
孟子全部学说,乃是确定我字为中心点,扩而充之,层层放大,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他不主张除去利己之私,只主张我与人同遂其私:我有好货之私,则使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我有好⾊之私,则使內无怨女,外无旷夫。宋儒之学,恰与相反,不惟
除去一己之私,且
除去众人之私,无如人心之私,通于万有引力,
去之而卒不可去,而天下从此纷纷矣。读孟子之书,霭然如舂风之生物;读宋儒之书,凛然如秋霜之杀物。故曰:宋儒学说,完全与孟子违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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