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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变化
  我像只秤砣一般,摇摇摆摆,一直往下沉去…沉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已经很多年后,又仿佛只是一梦初醒,口的痛让我忍不住张开嘴,“哇”地吐出一摊清水。

 我到底喝了多少水啊…吐得我都疲力竭了。

 我把一肚子的水吐得差不多了,这才昏昏沉沉躺在那里,刺眼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用尽力气偏过头,看到脸畔是一堆枯草,然后我用尽力气换了一个方向,看到脸畔是一堆土石。

 刺客的袍角就在不远处,哎,原来自淹了一场,还是没死,还是刺客,还是生不如死地被刺客挟制着。

 我实在没有力气,一说话嘴里就往外头汩汩地冒清水,我有气无力地说:“要杀要剐…”

 刺客没有搭腔,而是用剑鞘拨了拨我的脑袋,我头一歪就继续吐清水…吐啊吐啊…我简直吐出了一条小溪…我闭上了眼睛。

 昏然地睡过去了。

 梦里似乎是在东宫,我与李承鄞吵架。他护着他的赵良娣,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他说:“你以为我稀罕你救父皇么?别以为这样我就欠了你的人情!”我被他气得吐血,我说我才不要你欠我什么人情呢,不过是一剑还一剑,上次你在刺客前救了我,这次我还给你罢了。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十分难过,竟然下泪来。我流泪不愿让他瞧见,所以伏在熏笼上,那熏笼真热啊,我只伏在那里一会儿,就觉得皮筋骨都是灼痛,痛得我十分难受。

 我抬了抬眼皮子,眼睛似乎是肿了,可是脸上真热,身上倒冷起来,一阵凉似一阵,冷得我牙齿格格作响。是下雪了么?我问阿渡,阿渡去牵我的小红马,阿爹不在,我们正好悄悄溜出去骑马。雪地里跑马可好玩了,冻得鼻尖红红的,沙丘上不断地有雪花落下来,芨芨草的像是阿爹的胡子,弯弯曲曲有黑有白…阿爹知道我跑到雪地里撒野,一定又会骂我了…李承鄞没有见过我的小红马,不知道它跑得有多快…为什么我总是想起李承鄞呢,他对我又不好…我心里觉得酸酸的,不,他也不算对我不好,只是我希望他眼里唯一的人就是我…但他偏偏有了赵良娣…李承鄞折断了那支箭,我想起他最后仓促地叫了我一声,他叫:“小枫…”如果我没办法活着回去,他一定也会有点伤心吧…就不知道他会伤心多久…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在河边草窠里了,而是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外头有月光疏疏地漏进来,照得屋子里也不算太黑,今天应该是上元节了啊…十里灯华,九重城阙,八方烟花,七星宝塔,六坊不,五寺鸣钟,四门高启,三山同乐,双往双归,一派太平…应该是多繁华多热闹的上元节啊…现在这热闹都没有赶上…我全身发冷,不断地打着寒战,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裹着一袭皮裘。虽然这皮子只是寻常羊皮,但是绒纤弯,应该极保暖,只是我终于知道自己是在发烧,那皮裘之外还盖着一锦被,但我仍旧不停地打着寒战。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这屋子里堆了箱笼,倒似是一间仓房。那个刺客就坐在不远处,看我缓缓地醒过来,他不声不响地将一只碗搁在我手边。我碰到了那只碗,竟然是烫的。

 姜汤。”

 他的声音还是那种怪腔调,我虚无力,根本连说话都像蚊子哼哼:“我…”

 我拿不起那只碗。

 我就害过一回病,那次病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现在我终于又害了一次病,平常不病就是要不得,一病竟然就这样。我试了两次,都手腕发酸,端不起那碗。

 我都没指望,也懒得去想刺客为什么还给我了碗姜汤,这里又是哪里。可是总比河边暖和,这屋子虽然到处堆了东西,但毕竟是室内,比风寒水湍的河边,何止暖和十倍。

 刺客走过来端起那碗姜汤,将我微微扶起,我喉头剧痛,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一手扶着碗,大口大口咽着姜汤。汤汁极其辛辣,当然非常难喝,可是喝下去后整个人血脉似乎都开始重新动,我突然呛住了。

 我咳得面红耳赤,本来扶着碗的手也拿捏不住似的,不断地抖动。那刺客见我如此,便用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我慢慢地缓了一口气,突然一伸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了他脸上蒙的布巾。

 本来以他的身手,只要闪避就可以避开去的,可是他若是闪避,势必得出手,而他一放手,我的后脑勺就会磕在箱子上。我原本是想他必然闪避,然后我就可以打碎瓷碗,说不定趁可以藏起一片碎瓷,以防万一。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放手闪避,更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布巾扯掉后的那张脸。

 我呆呆地瞧着他,月光皎洁,虽然隔着窗子透进来,但我仍旧认识他。

 顾剑!

 怎么会是他?

 我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头顶,我问:“为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慢慢放下那只碗。

 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要去挟持陛下?为什么他不惜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他要掳来我?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我真是傻到了极点,天下有这样的武功的人会有几个?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以刺客那样诡异的身手,天下会有几个这样的人?

 我还傻乎乎地出呜镝,盼着顾剑来救我。

 阿渡生死不明,顾剑是我最后的希望,我还盼着他能来救我。

 为什么?

 他淡淡地说:“不为什么。”

 “你杀了那么多人!”我怒不可遏,“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挟持陛下?”

 顾剑站起来,窗子里漏进来的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他的声调还是那样淡淡的:“我想杀便杀,你如果觉得不忿,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把阿渡怎么样了?”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若是敢对阿渡不利,我一定杀了你替她报仇。”

 顾剑道:“我没杀阿渡,信与不信随便你。”

 我暂且松了口气,放软了声调,说道:“那么你放我回去吧,我保证不对人说起,只作是我自己逃脱的。”

 顾剑忽然对我笑了笑:“小枫,为什么?”

 我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待李承鄞那么好?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他从来就是利用你。尤其现在他娶了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你常常被那些女人欺负,连他也欺负你,将来他当了皇帝,会有更多女人,会有更多的人欺负你。你为什么待李承鄞那么好?难道就是因为西凉,你就牺牲掉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守在那冷冷清清深宫里?”

 我怔了怔,说道:“西凉是西凉,可是我已经嫁给他了,再说他对我也不算太差…”

 “他怎么对你不差?他从前一直就是利用你。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你知道他在算计什么吗?小枫,你斗不赢,你斗不赢那些女人,更斗不赢李承鄞。现在他们对西凉还略有顾忌,将来一旦西凉对中原不再有用处,你根本就斗不赢。”

 我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没那么多心眼儿,可是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总不能背弃我的丈夫。”

 顾剑冷笑:“那如果是李承鄞背弃你呢?”

 我打了个寒噤,说:“不会的。”

 第一次遇上刺客,他推开我;第二次在鸣玉坊,他拦在我前头。每次他都将危险留给自己,李承鄞不会背弃我的。

 顾剑冷笑道:“在天下面前,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一人如果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别的不说,我把你掳到这里来,你指望李承鄞会来救你么?

 你以为他会急着来救你么?可今天是上元,金吾驰,百姓观灯。为了粉饰太平,上京城里仍旧九门开,不出入。你算什么——你都不值得李家父子不顾这上元节…他们还在承天门上与民同乐,哪顾得了你生死未卜。我若是真刺客,就一刀杀了你,然后趁夜出京,远走高飞…再过十天八天,羽林军搜到这里,翻出你的尸体,李承鄞亦不过假惺惺哭两声,就把他的什么赵良娣立为太子妃,谁会记得你,你还指望他记得你?”

 我低着头,并不说话。

 顾剑拉起我的手:“走吧,小枫,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远离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我们到关外去,一起放马、牧羊…”

 我挣脱了他的手,说道:“不管李承鄞对我好不好,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也是阿爹替西凉选的路,我不能半道逃走,西凉也不能…”我看着他,“你让我走吧。”

 顾剑静静地瞧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断然道:“不行。”

 我觉得沮丧极了,也累极了,本来我就在发烧,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似的。现在说了这么多的话,我觉得更难过了,全身酥软无力,连呼吸都似乎带着一种灼痛。我用手抚着自己的喉咙,然后慢慢地退回箱子边去,有气无力地倚在那里。

 他本来还想对我说什么,但见我这个样子,似乎有些心有不忍,于是将话又忍回去,只问我:“你想不想吃什么?”

 我摇了摇头。

 他却不气,又问:“问月楼的鸳鸯炙,我买来给你吃,好不好?”

 我本来摇了摇头,忽然又点了点头。

 他替我将被子掖得严实些,然后说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吧。”

 我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大约一炷香功夫之后,我重新睁开眼睛。

 屋子里依旧又黑又静,只有窗棂里照进来淡淡的月光,朦胧地映在地下。我爬起来看着月亮,月皎洁如银,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月亮这么好,街上一定很热闹吧。

 我裹紧了皮裘,走过去摇了摇门,门从外头反锁着,打不开。我环顾四周,这里明显是一间库房,只有墙上很高的地方才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为了透气,所以筑得很高,我伸起手来触不到。

 不过办法总是有的,我把一只箱子拖过来,然后又拖了一只箱子叠上去,这样一层层垒起来,仿若‮大巨‬的台阶。那些箱子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幸好不甚沉重。可是我全身都发软,手上也没什么力气,等我把几层箱子终于垒叠到了窗下,终究是累了一身大汗。

 我踩着箱子爬上去,那窗棂是木头雕花的,掰了一掰,纹丝不动。我只得又爬下来,四处找称手的东西,打开一只只箱子,原来箱子里装的是绫罗绸缎。

 不知道哪家有钱人,把这么漂亮的绸缎全锁在库房里,抑或这里是绸缎庄的库房。我可没太多心思胡思想,失望地关上箱子,最后终于看到那只盛过姜汤的瓷碗。

 我把碗砸碎了,选了—个梭角锋利的碎片,重新爬上箱子去锯窗棂。

 那么薄的雕花窗棂,可是锯起来真费劲,我一直锯啊锯啊…把手指头都割破了,血了。

 我突然觉得绝望了,也许顾剑就要回来了,我还是出不去。他虽然不见得会杀我,可是也许他会将我关一辈子,也许我将来永远也见不着阿渡,也见不着李承鄞了。

 我只绝望了一小会儿,就打起精神,重新开始锯那窗棂。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终于听到“咔嚓”一声轻响,窗棂下角的雕花终于被我锯断了。我精神大振,继续锯另一角,那只角上的雕花都锯断了之后,我用力往上一掰,就将窗棂掰断了。

 我大喜过望,可是这里太高了,跳下去只怕要跌断腿。我从箱子里翻出一匹绸子,将它一端在箱子底下,然后另一端抛出了窗子。我攀着那绸带,翻出了窗子,慢慢往下爬。

 我手上没有什么力气了,绸带一直打滑,我只得用手腕挽住它,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手腕上,绸带勒得我生疼生疼,可是我也顾不上了。我只担心自己手一松就跌下去,所以很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放,一点一点地往下降。到最后脚尖终于触到地面的时候,我只觉得腿一软,整个人就跌滚下来了。

 幸好跌得不甚痛,我爬起来,刚刚一直起身子,突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顾剑!

 他手里还提着食盒,正不动声地看着我。

 我只好牵动嘴角,对他笑了笑。

 然后,我马上掉头就跑。

 没等我跑出三步远,顾剑就将我抓住了,一手扣着我的腕脉,一手还提着那食盒。

 我说:“你放我走吧,你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我反正不会跟你走的。”

 顾剑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道:“放你走也行,可是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只要你到了那里还不改主意,我就放你走。”

 我一听便觉得有蹊跷,于是警惕地问:“什么地方?”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瞧着他,他说:“你若是害怕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愿放你走,不去就不去。”

 有什么好怕的,我大声道:“你说话算话?”

 顾剑忽然笑了笑,“只要你说话算话,我便说话算话。”

 我说:“那可等什么,快些走吧。”

 顾剑却又顿了一顿,说:“你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念头一动,“你也没准会后悔。”

 顾剑笑了笑,说:“我才不会后悔呢。”

 他放下食盒,打开盒盖,里面竟然真的是一盘鸳鸯炙。他道:“你先吃完了我们再去。”

 我本来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看他的样子,不吃完肯定不会带我走,所以我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那盘鸳鸯炙。说实话我嗓子非常疼,而且嘴里发苦,连舌头都是木的,鸳鸯炙嚼在口中,真的是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很快就吃完了,把筷子一放,说:“走吧。”

 顾剑却看着我,问我:“好吃吗?”

 我胡乱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抬头瞧了瞧天边的那轮圆月,然后替我将皮裘拉起来,一直掩住我的大半张脸,才说:“走吧。”

 顾剑的轻功真是快,我只觉得树木枝叶从眼前“刷刷”地飞过,然后在屋顶几起几落,就转到了一堵高墙之下。

 看着那堵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眼

 顾剑将我一拉,我就轻飘飘跟着他一起站上了墙头。到了墙头上我忍不住偷偷左顾右盼了一番,这一看我就傻了。

 墙内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顶,斗拱飞檐,极是宏伟,中间好几间大殿的轮廓我再熟悉不过,因为每次翻墙的时候我总是首先看到它们。我张口结舌,东宫!

 这里竟然是东宫!我们刚刚出来的地方,就是东宫的宫墙之内。

 顾剑看着我呆若木,于是淡淡地说道:“不错,刚才我们一直在东宫的库房里。”

 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不说话,我悔死了,我应该从窗子里一翻出来就大喊大囔,把整个东宫的羽林军都引过来,然后我就安全了。顾剑本事再大,总不能从成千上万的羽林军中再把我抢走…我真是悔死了。

 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顾剑拉着我跃下高墙,然后走在人家的屋顶上,七拐八弯,又从屋顶上下来,是一户人家的花园,从花园穿过来,打开一扇小门,整个繁华的天地,轰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远处墨海似的天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远处墨海似的天上,远远悬着一轮皓月,像是一面又光又白的镜子,低低的;又像是汤碗里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发腻,咬一口就会有糖馅出来似的。月映着人家屋瓦上薄薄的微霜,越发显得天色清明,可是并不冷,晚风里有焰火的硝气、姑娘们身上脂粉的香气、各吃食甜丝丝的香气…夹杂着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气息…街坊两旁铺子前悬了各花灯,树上挂着花灯,坊间搭起了竹棚,棚下也挂了灯。处处还有人舞龙灯,舞狮灯,舞船灯…我和顾剑就走进这样的灯海与人里,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灯。我们从汹涌的人中走过去,那一盏盏灯在眼前,在身后,在手边,在眉上…一团团光晕,是黄的,是粉的,是蓝的,是紫的,是红的,是绿的…团团彩晕最后看得人直发晕。尤其是跑马灯,一圈圈地转,上头是刺绣的人物故事;还有波斯的琉璃灯,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灯,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灯组成‮大巨‬的图案字迹;字灯,猜出来有彩头;最为宏大的是九曲灯,用花灯组成黄河九曲之阵,人走进花灯阵里,很容易就了路,左转不出来,右转不出来…据说是上古兵法之阵,可是左也是灯,右也是灯,陷在灯阵里的人却也不着急,笑绕来绕去…这样的繁华,这样的热闹,要是在从前,我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子。可是今天我只是低着头,任由顾剑抓着我的手,默默地从那些灯底下走过去。街头哄哄地闹成一团,好多人在看舞龙灯,人丛挤得委实太密,顾剑不由得停了下来。那条龙嘴里时不时还会出银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突然那龙头一下子探到我们这边,“砰”地出一大团焰火,所有人惊呼着后退,那团火就燃在我面前,我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被人挤得差点往后跌倒,幸得身后的顾剑及时伸手扶住我,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他将我半搂在自己怀里,用袖子掩着我的脸。

 我不做声,只是用力挣开他的手,幸得他也没有再勉强我,只是抓着我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刚刚过了南市街,突然听到唿哨一声,半空中“砰”的一响,所有人尽皆抬起头,只见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出一朵硕大的花,映得一轮明月都黯然失。原来是七星塔上开始斗花了。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溅银一般,各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太平乐、百年等种种花样,一街的人尽仰头张望,如痴如狂。顾剑也在抬头看斗花,夜料峭的寒风吹拂着他的头巾,我们身后是如海般的灯市,每当焰火亮起的时候,他的脸庞就明亮起来,每当焰火暗下去的时候,他的脸庞也隐约笼入阴影里。在一明一暗的错中,我看着他。

 其实我在想,如果我这个时候逃走,顾剑未见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这么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群里,他一定会找不到我了。

 可是他抓着我的胳膊,抓得那样紧,那样重,我想我是挣不开的。

 街两边连绵不绝的摊铺上,叫卖着雪柳花胜幡闹蛾儿,金晃晃颤巍巍,一眼望过去让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欢。我耷拉着眼皮,根本都不看那些东西。偏偏有个不长眼的小贩拦住了我们,兴冲冲地向顾剑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买对花胜吧!你家娘子长得如此标致,再戴上我们这花胜,简直就是锦上添花,更加好看!十文钱一对,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拣一对花胜吧!”

 顾剑手一挥,我以为他要挥开那名小贩,谁知道他竟然认真地挑了两支花胜,然后给了那小贩十文钱。

 他说:“低头。”

 我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他却置若罔闻,伸手将那花胜簪到我发间。簪完了一支,然后又簪上另一支。

 因为隔得近,他的呼吸在我脸上,暖暖的,轻轻的,也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闻惯了的龙涎香沈水香,而是说不出的一种淡淡香气,像是我们西凉的香瓜,清新而带着一种凉意。戴完之后,顾剑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对着我左端详,右端详,似乎唯恐簪歪了一点点。我从来没被他这么仔细地看过,所以觉得耳朵直发烧,非常地不自在,只是催促他:“走吧。”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们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走走停停,因为人委实太多了。人水一般往前涌着,走也走不快,挤也挤不动。

 一直转过最后一条街,笔直的朱雀大街出现在眼前。放眼望去,承天门外平常警跸的天街,此时也挤了百姓,远处则是灯光璀璨的一座明楼。

 我有点儿猜到他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了,忽然就觉得害怕起来。

 “怎么?不敢去了?”顾剑还是淡淡地笑着,回头瞧着我,我总觉得他笑容里有种讥诮之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笑根本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他穿着一身月白袍子,站在街边的屋檐底下,看着我和阿渡在街上飞奔。

 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口气平淡,像是在说件小事,“我心死了,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

 我没有仔细去听他说的话,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的那座高耸的城楼。那就是承天门,楼上点了无数盏红色纱灯,夹杂着大小各珠灯,整座楼台几乎是灯缀出的层叠明光,楼下亦簇围着无数明灯,将这座宫楼城门辉映得如同天上的琼楼玉宇。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楼上垂着朱的帷幕,被风吹得飘拂起来,隐约可以看到帷幕后的仪仗和人影。宫娥高耸的发髻和窈窕的身影在楼上走动,灯光将她们美丽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从前在街头看过的皮影戏。这么高,这么远,这么巍峨壮丽的承天门,楼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纸上的皮影戏,一举一动,都让我觉得那样遥不可及。

 隐约的乐声从楼上飘下来,连这乐声都听上去飘渺而遥远,楼下的人忽然喧哗起来,因为楼上的帷幕忽然揭开了一些,宫娥们往下抛撒着东西,人们哄闹着争抢,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钱,由内局特铸,用来赏赐给观灯的百姓。那些金钱纷扬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铿然作响,像是一场华丽的疾雨。天朝富贵,盛世太平,尽在这场疾雨的丁丁当当声中…几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捡金钱,只有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承天门上。

 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李承鄞,虽然隔得这么远,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楼前的栏杆上,在他身后,是华丽的翠盖,风吹动九曲华盖上的苏,亦吹动了他的袍袖,许多人遥遥地跪下去。我也看到了陛下,因为周围的人群山呼雷动,纷纷唤着:“万岁!”

 天家富贵,太平景时。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一切离我这般远,与我这般不相干。

 我看到赵良娣,她穿着翟衣,从楼后姗姗地走近楼前,她并没有出身形,可是她的影子映在了帷幕之上,我从影子上认出了她。然后看着她从帷后伸出手,将一件玄氅衣披在了李承鄞的肩上。风很大,吹得那件氅衣翻飞起来,我看到氅衣朱红的锦里,还有衣上金色丝线刺出的图案,被楼上的灯光一映,灿然生辉。李承鄞转过脸去,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也许他正在对帷后的美人微笑。

 我从来没有上过承天门,从来没有同李承鄞一起过过上元节,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每个上元夜,他都是带着赵良娣,在这样高的地方俯瞰着上京的十万灯火。

 双往双归,今天晚上,本该就是成双成对的好日子。

 我原以为,会有不同,我原以为,昨天出了那样的事,应该会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时候,他曾经那样看过我,他叫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

 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以为,会有不同,可是仅仅只是一天,他就站在这里,带着别的女人站在这里,若无其事地欣赏着上元的繁华,接受着万民的朝贺。

 而我应该是生死未卜,而我应该是下落不明,而我原本是他的

 恍惚有人叫我“小枫”。

 我转过脸,恍恍惚惚地看着顾剑。

 他也正瞧着我,我慢慢地对他笑了笑,想要对他说话。

 可我一张嘴就有冷风呛进来,冷风呛得我直咳嗽,本来我嗓子就疼得要命,现在咳嗽起来,更是疼得像是整个喉管都要裂开来。我的头也咳得痛起来,脑袋里头像被硬进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尖锐的棱角扎着我的血脉,让我呼吸困难。我弯着一直在那里咳,咳得掏心掏肺,就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用力地咳出来。我并不觉得痛苦,只是口那里好生难过,也许是因为受了凉,而我在生病…生病就是应该这样难过。

 顾剑扶住了我,我却趔趄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似的,暗哑无声地溅出来,口那里倒似松快了一些。

 他把我的脸扶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说:“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丝异样的痛楚,他忽然抬起手,拭过我的嘴角。

 借着灯光,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血迹,然后还有他的袍袖,上头斑驳的点痕,一点一点,原来全是鲜血。我的身子发软,人也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站不住了,刚才那一口血,像是把我所有的力气都吐了出来。他抱住我,在我耳畔低声对我说:“小枫,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吧。”

 我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他:“我为什么要哭?你故意带我来看这个,我为什么要哭?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了,我为什么要哭?你说看了就放我回去,现在我要回去了!”

 “小枫!”他追上来想要扶住我,我脚步踉跄,可是努力地站住了。我回转头,拔下头上的花胜就扔在他足下,我冷冷地望着他:“别碰我,也别跟着我,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眼前,你纵然武功绝世,也不住我一意寻死,你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世。只要你跟上来,我总能想法子杀了我自己。”

 也许是因为我的语气太决绝,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里,不敢再上前来。

 我踉踉跄跄地不知走了有多远,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灯,那些灯真亮,亮得炫目。我抓着襟口皮裘的领子,觉得自己身上又开始发冷,冷得我连牙齿都开始打战,我知道自己在发烧,脚也像踩在沙子上,软绵绵得没有半分力气。我虚弱地站在花灯底下,到处是声笑语,熙熙攘攘的人穿梭来去,远处的天空上,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开,那是七星塔的斗花,光怪陆离的上元,热闹繁华的上元,我要到哪里去?

 天地之大,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阿渡,阿渡,你在哪儿?我们回西凉去吧,我想西凉了。

 我的眼前是一盏走马类,上头贴着金箔剪出的美人,烛火热气蒸腾,走马类不停转动,那美人就或坐或立或娇或嗔或喜…我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灯上的美人似乎是赵良娣,她掩袖而笑,对我轻慢地笑:你以为有什么不同?你以为你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你以为你替陛下做人质,他便会对你有几分怜惜…不过是枉然一场。

 我靠着树才能站稳,砺的树皮勾住了我的鬓发,微微生痛,但我倒觉得很舒服…因为这样些微的疼痛,反而会让口的难受减轻些。阿渡不见了,在这上京城里,我终究是孤伶伶一个人。我能到哪里去?我一个人走回西凉去,一个月走不到,走三个月,三个走不到,走半年,半年走不到,走一年,我要回西凉去。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月亮,那样皎洁那样纯白的月,温柔地照在每个人身上。月下的上京城,这样繁华这样安宁,从前无数次在月下,我和阿渡走遍上京的大街小巷,可是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去了。

 我慢慢地朝城西走去,如果要回西凉,就应该从光华门出去,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然后出了玉门关,就是西凉。

 我要回家去了。

 我还没有走到光华门,就忽然听到众人的惊叫,无数人喧哗起来,还有人大叫:“承天门失火啦!”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同所有人一样往南望去,只见承天门上隐约飘起火苗,斗拱下冒出沉重的黑烟,所有人掩口惊呼,看着华丽的楼宇渐渐被大火笼罩。刚刚那些华丽的珠灯、那些朱红的帷幕、那些巍峨的歇檐…被蹿起的火苗一一噬,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烈,风助火势,整座承天门终于熊熊地燃烧起来。

 街头顿时大,无数人惊叫奔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斜刺里冲出好向队神武军,我听到他们高喊着什么,嘈杂的人群主动让开一条道,快马疾驰像是一阵风,然后救火的人也疾奔了出来,抬着木制的水龙,还有好多大车装清水,被人拉着一路辘辘疾奔而去。每年的上元都要放焰火,又有那么多的灯烛,一旦走水即是大祸,所以京兆尹每年都要预备下水车和水龙,以往不过民宅偶尔走水,只没料到今年派上了大用场。

 我看到大队的神武军围住了承天门,不久之后就见到逶逦的仪仗,翠华摇摇的漫长队列,由神开军护卫着向着宫内去了,料想定没有事了。

 我本不该有任何担心,承天门上任何人的生死,其实都已经与我无关。

 我只应当回到西凉去,告诉阿爹我回来了,然后骑着小红马,奔驰在草原上,像从前一样,过着我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积蓄了一点力气,继续往西城走去,神武军的快马从身边掠过,我听到鞭声,还有悠长的呼喝:“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一迭声传一迭声,一直传到极远处去,遥遥地呼应着,“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百年繁华,上元灯节,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但百姓并无异议,他们还没有从突兀的大火中回过神来,犹自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火势渐渐地缓下去,无数水龙出的水像是白龙,一条条纵横错,强在承天门上。半空中腾起灼热的水雾,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气息。

 “关了城门,咱们出不去了吧?”

 “咳,那大火烧的,关城门也是怕出事,等承天门的火灭了,城门自然就能开了…”

 身边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各种声音嘈杂得令我觉得不耐烦。我是走不动了,连呼吸都觉得灼痛,喉咙里更像是含了块炭,又干又燥又焦又痛,我气吁吁地坐在了路边,将头靠在树上。

 我想我只歇一会儿,没想到自己靠在那里,竟然火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好像是极小的时候,跟着阿爹出去打猎,我在马背上睡着了,阿爹将我负在背上,一直将我背回去。我伏在阿爹宽厚的背上,睡得十分安心,我睡得了一点点口水,因为他背上的衣服有一点儿了。我懒得抬眼睛,只看到街市上无数的灯光,在视线里朦胧地晕出华彩,一盏一盏,像是夏夜草原上常常可以见到的流星。据说看到流星然后将衣带打一个结,同时许下一个愿望,就可以实现,可是我笨手笨脚,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许愿,就是忘了打结…今夜有这么多的浏览,我如果要许愿,还能许什么愿望呢?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出来,想将衣带打一个结,可是我的手指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我的手垂下去,罢了。

 就这样,罢了。

 我阖上眼睛,彻底地睡过去了。

 我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像是一生那么漫长,又像是十分短暂,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可是又很浅很浅,因为我总是觉得眼前有盏走马类,不停地转来专去,转来转去,上面的金箔亮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生痛,还有嘈嘈杂杂在我耳边说着话,一刻也不肯静下来。我觉得烦躁极了,为什么不让我安稳地睡呢?

 我知道我是病了,因为身上不是发冷就是发热,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的时候我牙齿打战,格格作响,热的时候我也牙齿打战,因为连呼出的鼻息都是灼热的。

 我也喃喃地说一些梦话,我要回西凉,我要阿爹,我要阿渡,我要我的小红马…我要我从前的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的东西,其实再也要不到了。

 那一口血吐出来的时候,我自己就明白了。

 口处痛得发紧,意识尚浅,便又睡过去。

 梦里我纵马奔驰在无边无垠的荒漠里,四处寻找,四处徘徊,我也许是哭了,我听到自己呜咽的声音。

 有什么好哭的?我们西凉的女孩儿,原来就不会为了这些事情哭泣。

 一直到最后终于醒来,我觉得全身发疼,眼皮发涩,沉重得好像睁都睁不开。我慢慢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竟然是阿渡,她的眼睛红红的,就那样瞧着我。我看到四周一片黑暗,头顶上却有星星漏下来,像是稀疏的一点微光。我终于认出来,这里是一间破庙,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阿渡将我半扶起来,喂给我一些清水。我觉得口的灼痛好了许多,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喃喃地说:“阿渡,我们回西凉去吧。”

 我的声音其实嘶哑混乱,连我自己都听不明白,阿渡却点了点头,她清凉的手指‮摸抚‬在我的额头上,带给我舒适的触感。幸好阿渡回来了,幸好阿渡找到了我,我没有力气问她这两去了哪里,我被刺客掳走,她一定十分着急吧。有她在我身边,我整颗心都放了下来,阿渡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回西凉去了。

 我昏昏沉沉得几乎又要昏睡过去。忽然阿渡好像站了起来,我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就站在我身边,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声音,我也听到了,是隐隐闷雷般的声音,有大队人马,正朝着这边来。

 阿渡弯将我扶起来,的虚软而无力,几乎没什么力气。

 如果来者是神开军或者羽林郎,我也不想见到他们,因为我不想再见到李承鄞,可是恐怕阿渡没有办法带着我避开那些人。

 庙门被人一脚踹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梁上忽然有道白影滑下,就像是只硕大的无朋的鸟儿。明剑亮晃晃地刺向门口,我听到许多声惨叫,我认出从梁上飞身扑下的人正是顾剑,而门外倒下去的那些人,果然身着神武军的服装。我只觉得热血一阵阵朝头上涌,虽然我并不想再见李承鄞,可是顾剑正在杀人。

 阿渡手里拿着金错刀,警惕地看着顾剑与神武军搏杀,我从她手里出金错刀,阿渡狐疑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走近搏杀的圈子,那些神武军以为我是和顾剑一伙的,纷纷持着兵刃朝我冲过来。顾剑武功太高,虽然被人围在中间,可是每次有人朝我冲过来,他总能出空来一剑一挑,便截杀住。他出手利落,剑剑不空,每次剑光闪过,便有一个人倒在我的面前。

 温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倒在我面前数尺之外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神武军就像不怕死一般,前赴后继地冲来,被白色的剑光绞得粉碎,然后在我触手可及处咽下最后一口气。我被这种无辜杀戮震憾,我想大声叫“住手”,可我的声音嘶哑,几乎无法发声,顾剑似乎闻亦未闻。

 我咬了咬牙,挥刀便向顾剑扑去,他很轻巧地格开我的刀,我手上无力,刀落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种沉重的破空之声,仿佛有‮大巨‬的石块正朝我砸过来,我本能地抬头去看,阿渡朝我冲过来,四面烟尘腾起,‮大巨‬的声音仿佛天地震动,整座小庙几乎都要被这声音震得支离破碎。

 我被无形有气流掀开去,阿渡的手才刚刚触到我的裙角,我看到顾剑似乎想要抓住我,但汹涌如的人与剑将他裹挟在其中。房梁屋瓦铺天盖地般坍塌下来,我的头不知道撞在什么东西上,后脑勺上的剧痛让我几乎在瞬间失去了知觉,重新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噗!”

 沉重的身躯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围上来,像是无数柄寒冷的刀,割裂开我的肌肤。我却安然地放弃挣扎,任凭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婴儿归于母体,如同花儿坠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静的归宿,我早已经心知肚明。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太难听了!换一首。”

 “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

 “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我忽然,看到我自己。

 我看到自己坐在沙丘上,看着太阳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颗心,也渐渐地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阳终于不见了,被远处的沙丘挡住了,再看不见了。天与地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

 我绝望地将手中的玉佩扔进沙子里,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走了。

 臭师傅!坏师傅!最最讨厌的师傅!还说给我当媒人,给我挑一个世上最帅最帅的男人呢!竟然把我诓到这里来,害我白等了整整三天三夜!

 几天前中原的皇帝遣了使臣来向父王提亲,说中原的太子已经十七见了,希望能够娶一位西凉的公主,以和亲永缔两邦万世之好。中原曾经有位公主嫁到我们西凉来,所以我们也应该有一位公主嫁到中原去。

 二姐和三姐都想去,听说中原可好了,吃得好,穿得好,到处都有水,不必逐水草而居,亦不必有风沙之苦。偏偏中原的使臣说,因为太子将来是要做中原皇后的,不能够是庶出的身份,所以他们希望这位公主是父王大阏氏的女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讲究,但只有我的阿娘是大阏氏,阿娘只生了我这一个女孩,其他都是男孩,这下子只能我去嫁了。二姐和三姐都很羡慕,我却一点儿也不稀罕。中原有什么好的啊?中原的男人我也见过,那些贩丝绸来的中原商人,个个孱弱得手无缚之力,弓也不会拉,马也骑得不好。听说中原的太子自幼养在深宫之中,除了诗绘画,什么也不会。

 嫁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丈夫,这也太憋屈了。我闹了好几,父王说:“既然你不愿意嫁给中原的太子,那么我总得给中原一个待。如果你有了意中人,父王先替你们订亲,然后告知中原,请他们另择一位公主,这样也挑不出我们的错来。”

 我还没十五岁,族里的男人们都将我视作小妹妹,拱猪也不带着我,唱歌也不带着我,我上哪儿去找一位意中人呢?

 可愁死我了。

 师傅知道后,拍着口向我担保,要替我找一个世上最帅最帅的男人,他说中原管这个叫“相亲”,就是男女私下里见一见,如果中间,就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私下里见一面能看出什么来啊,可是现在火烧眉毛,为了不嫁给中原的太子,我就答应了师傅去相亲。

 师傅将相亲的地方约在城外三里最高的沙丘上,还交给我一块玉佩,说拿着另一块玉佩的男人,就是他替我说合的那个人,叫我一定要小心留意,仔细看看中不中意。

 结果我在沙丘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别说男人了,连只公狐狸都没看见。

 气死我了!

 我就知道师傅他又是戏我,他天天以捉弄我为乐。上次他骗我说忘川就在焉支山的后头,害我骑着小红马,带着干粮,走了整整十天十夜,翻过了焉支山,结果山后头就是一大片草场,别说忘川了,连个小水潭都没有。

 我回去的路上走了二十多天,绕着山脚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还差点儿迷路,最后遇上牧羊人,才能够挣扎着回到城中。阿娘还以为我走失了,再回不来了,她生了一场大病抱着我大哭了一场,父王大发雷霆,将我关在王城中好多天,都不许我出门。后来我气恼地质问师傅,他说:“我说,你就信啊?你要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会骗你的,你不要什么人都信,我是在教你,不要随意轻信旁人的话,否则你以后可就吃亏了。”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气得只差没有吐血。

 为什么我还不取教训呢?我被他骗过好几次了,为什么就还是傻乎乎地上当呢?

 或许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师傅的心眼儿。

 或许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师傅的心眼儿。

 我气恼地信马由缰往回走,马儿一路啃着芨芨草,我一路在想,要不我就对父王说我喜欢师傅,请父王替我和师傅订亲吧。反正他陷害我好我次了,我陷害他一次,总也不过分。

 我觉得这主意极了,所以一下子抖擞精神,一路哼着小曲儿,一路策马向王城奔去。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我正唱得兴高采烈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我回过头,看到个骑白马的男人。

 师傅说,骑白马的有可能不是王子,更可能是东土大唐遣去西域取经的唐僧。可是这个男人并没有穿袈裟,他穿了一袭白袍,我从来没有见过人将白袍穿得那样好看,过来过往的波斯商人都是穿白袍,但那些波斯人穿着白袍像白兰瓜,这个男人穿白袍,却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洁。

 他长得真好看啊,弯弯的眉眼仿佛含了一丝笑意,他的脸白净得像是最好的和阗玉,他的头发结着西凉的样式,他的西凉话也说得流利,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中原人,我们西凉的男人,都不可能有这么白。他骑在马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势,这种气势我只在阿爹身上见到过,那是校阅三军的时候,阿爹举着弯刀纵马驰过,万众齐呼的时候,他骄傲地俯瞰着自己的军队,自己的疆土,自己的儿郎。

 这个男人,就这样俯瞰着我,就如同他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君王一般。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的眼神就像是沙漠里的龙卷风,能将一切东西都卷进去,我觉得他简直有魔力,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在他修长的手指上,躺着一块白玉佩,正是我刚刚扔掉的那块。他说:“这难道不是姑娘遗失的?”

 我一看到玉佩就生气了,板着脸孔说:“这不是我的东西。”

 他说:“这里四野无人,如果不是姑娘的东西,那么是谁的东西呢?”

 我伸开胳膊比划了一下,强词夺理:“谁说这里没有人了?这里还有风,还有沙,还有月亮和星星…”

 他忽然对我笑了笑,轻轻地说:“这里还有你。”

 我仿佛中了似的,连脸都开始发烫。虽然我年纪小,也知道他这句话含有几分轻薄之意。我有点儿后悔一个人溜出城来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如果真动起手来,我未必能赢过他。

 我大声地说:“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西凉的九公主,我的父王是西凉的国主,我的母亲大阏氏及是突厥的王女,我的外祖父是西域最厉害的铁尔格达大单于,沙漠里的秃鹫听到他的名字都不敢落下来。如果你胆敢对我无礼,我的父王会将你绑了马后活活拖死。”

 他慢地笑了笑,说:“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动不动就吓唬人呢?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中原一顾五郎,我的父亲是茶庄的主人,我的母亲是寻常的主妇,我的外祖父是个种茶叶的家人,虽然他们没什么来头,可如果你真把我绑在马后活活拖死,你们西凉可就没有好茶叶喝了。”

 我鼓磁卡嘴瞪着他,茶叶是这几年才传到西凉来的,在西凉人眼里,它简直是世上最好的东西。父王最爱喝中原的茶,西凉全境皆喜饮茶,没人能离得开茶叶一,如果这个家伙说的是真的,那么也太可恼了。

 他也就那样笑地瞧着我。

 就在我正气恼的时候,我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噗”地一笑。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师傅。不知道他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正瞧着我笑。

 我又气又恼,对着他说:“你还敢来见我!害我在沙丘上白白等了三天三夜!你替我找的那个最帅最帅的男人呢?”

 师傅指了指骑白马的那个人,说道:“就是他啊!”

 那个骑白马的人还是那样促狭地笑着,重新个出手来,我看到他手心里不是一只玉佩,而明明是一对玉佩。他一手拿着玉佩,然后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彻彻底底地傻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才不要嫁这个中原人呢!虽然看上去是长得帅的,但牙尖嘴利,半分也不肯饶人,而且还耍我,我最恨有人耍我了!

 我气鼓鼓地打马往回走,睬也不睬他们。师傅跟那个顾五郎骑马也走在我后边,竟然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聊天。

 师傅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那顾五郎道:“接到飞鸽传信,我能不来么?”

 他们谈得热络,我这才知道,原来师傅与他是旧识,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一路上师傅都在对那个顾五郎讲述西凉的风土人情。那个顾五郎听得很专注,他们的话一句半句都传到我耳朵里来。我不听也不成,这两个人渐渐从风土人情讲到了行商旅道,我从来没听过师傅说这么多话,听得我甚是无聊,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不远处终于出现王城灰色的轮廓,那是‮大巨‬的砾砖,一层层砌出来的城墙与城楼。巍峨壮丽的城郭像是连绵的山脉,高高的城墙直掩去大半个天空,走得越近,越觉得城墙高,西域荒凉,方圆千里,再无这样的大城。西凉各部落本来逐水草而居,直到百年前出了一伴单于,纵横捭阖西域各部,最后筑起这宏大的王城,始称西凉国。然后历代以来与突厥、兹、月氏联姻,又受中原的封赏,这王城又正处在中原与大食的商旅要道上,来往行客必得经过,于是渐渐繁华,再加上历代国主厉兵秣马,儿郎们又骁勇善战,西凉终成了西域的强国。虽然疆域并不甚大,但便是中原,现在亦不敢再轻视西凉。雄伟的城墙在黑紫天幕的映衬下,更显得宏大而壮丽。我看到楼头的风灯,悬在高处一闪一烁,仿佛一颗硕大的星子,再往高处,就是无穷无尽的星空。细碎如糖霜的星子,撒遍了整个天际,而王城,则是这一片糖霜下薄馕,看到它,我就觉得安适与足——就像刚刚吃了一般。

 我拍了拍小红马,它轻快地跑起来,颈下系的鸾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和着远处驼铃的声音,“咣啷咣啷”甚是好听。一定是有商队趁着夜里凉快在赶路所以王城的城门通宵是不会关闭的。我率先纵马跑进城门,城门口守着饮井的贩水人都认识我,叫着“九公主”,远远就抛给我一串葡萄。那是过往的商旅送给他们的,每次他们都留下最大最甜的一串给我。

 我笑着接住葡萄,揪了一颗进嘴里,咬碎葡萄的薄皮,又凉又甜的果汁在舌间迸开,真好吃。我回头问师傅:“喂!你们吃不吃?”

 我从来不叫师傅一声师傅,当初拜人为师,也纯粹是被他骗的。那会儿我们刚刚认识,我根本不知道他剑术过人,被他话语所,与他比剑,谁输了就要拜对方为师,可以想见我输得有多惨,只好认他当了师傅。不过他虽然是师傅,却常常做出许多为师不尊的事来,于是我儿都不肯叫他一声师傅,好在他也不以为忤,任由我成天喂来喂去。

 师傅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他还在侧身与那穿白袍的人说话。偶尔师傅也教我中原书本上的话,什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或者“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来说去我就以为君子都是穿白袍的了,但师傅也爱穿白袍,可师傅算什么君子啊,无赖差不多。

 顾小五在西凉城里逗留下来,他暂时住在师傅那里。师傅住的地方布置得像所有中原人的屋子,清而干净,而且不养骆驼。

 我像从前一样经常跑到师傅那里去玩,一来二去,就跟顾小五很了。听说他是茶庄的少主人,与他来往的那些人,也大部分是中原的茶叶商人。他的屋子里,永远都有好茶可以喝,还有许多好吃的,像是中原的糕饼,或者有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让我爱不释手。可是讨厌的是,每次见了顾小五,他总是问我:九公主,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我恼羞成怒,都是师傅为师不尊,惹出来这样的事情。我总是大声地答:“我宁可嫁给中原的太子,也不要嫁你这样的无赖。”

 他哈哈大笑。

 其实在我心里,我谁都不想嫁,西凉这么好,我这什么地远嫁到中原去?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中原的使臣又开始催促父王,而焉支山北边的月氏,听闻得中原派来使臣向父王提亲,也遣出使节,带了许多礼物来到了西凉。

 月氏乃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国,骁勇善战,举国控弦者以十万,父王不敢怠慢,在王宫中接见月氏使臣。我遣了使女去偷听他们的谈话,使女气吁吁地跑回来悄悄告诉我说,这位月氏使臣也是来求亲的,而且是替月氏的大单于求亲。月氏的大单于今年已经有五十岁了,他的大瘀氏本来亦是突厥的王女,是我阿娘的亲姐姐,但是这位大阏氏前年不幸病死了,而月氏单于身边的阏氏有好多位,出自于不同的部族,纷争不已,大阏氏的位置就只好一直空在那里。

 现在月氏听闻中原派出使臣来救婚,于是也遣来使臣向父王求婚,要娶我作大阏氏。

 阿娘对这件事可生气了,我也生气。那个月氏单于明明是我的姨父,连胡子都白了,还想娶我当大阏氏,我才不要嫁个老头儿呢。父王既不愿得罪中原,也不愿得罪月氏,只好含糊着拖延下去。可是两们使臣都住在王城里,一难以拖延,我下定决心,决定偷偷跑到外祖父那里去。

 每年秋天的时候,突厥的贵族们都在天亘山那头的草场里围猎,中原叫做“秋狩”。外祖父总要趁着围猎,派人来接我去玩,尤其他这两年‮体身‬不好,所以每年都会把我接到他身边去,他说:“看到你就像看到你的母亲一样,真叫阿翁高兴啊。”

 按照突厥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归宁的,除非被夫家弃逐。所以每次阿娘总也高兴送我去见见阿翁,替她看望自己在突厥的那些亲人们。我偷偷把这计划告诉阿娘,她即不乐意我嫁到中原去,更不想我嫁到月氏,所以她瞒着父王替我备了清水和干粮,趁着父王不在王城中,就悄悄有打发我溜走了。

 我骑着小红马,一直朝着天亘山奔去。

 王城三面环山,连绵起伏从西往北是焉支山,高耸的山脉仿佛蜿蜒的巨龙,又像是巨人伸出的臂膀,环抱着王城,挡住风沙与寒气,使得山脚下的王城成为一处温润的绿洲。向东则是天亘山,它是一座孤高的山峰,像是中原商贩卖的那种屏风,高高地在半天云里,山顶上还戴着皑皑的白雪,据说没人能攀得上去。绕过它,就是无边无际水草丰美的草场,是阿娘的故乡。

 出城的时候,我给师傅留了张字条,师傅最近很忙,自从那个顾小五来了这后,我总也见不着他。我想我去到突厥,就得过完冬天才能回来,所以我给他留了条,叫他不要忘了替我喂关在他后院里的阿马和阿夏。阿马和阿夏是两只小沙鼠,是我偶然捉到的。父王不许我在自己的寝处养沙鼠,我就把它们寄放在师傅那里。

 趁着天气凉快,我跟在夜里出城的商队后头出了王城,商队都是往西,只有我拐向东。

 夜晚的沙漠真静啊,黑丝绒似的天空似乎低得能伸手触到,还有星星,一颗一颗的星星,又低又大又亮,让人想起葡萄叶子上的水,就是这样的清凉。

 我越过大片的沙丘,看到稀疏的芨芨草,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路。这条道我几乎每年都要走上一回,不过那时候总有外祖父派来的骑兵在一块儿,今天只有我一个人罢了。小红马轻快地奔跑着,朝着北斗星指着的方向。我开始在心里盘算,这次见到我的阿翁,一定要他让奴隶们替我逮一只会唱歌的鸟儿。

 天快亮的时候我觉得困倦极了,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快出来了,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浅紫的霞光,星星早就不见了,天是青灰色透着一种白,像是奴隶们将刚剥出的羊皮翻过来,还带着新剖的热气似的,蒸得半边天上都腾起轻薄的晨雾。我知道得找个地方歇一歇,近午时分太阳能够晒死人,那可不是赶路的好时候。

 蹚过一条清浅的小河,我找到背的小丘,于是翻身下马,让马儿自己去吃草,自己枕着干粮,美美地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太阳西斜,晒到了我的脸上十分不舒服,才醒过来。

 我从包裹里取出干粮来吃,又喝了半袋水,重新将水囊装,才打了个唿哨。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小红马的蹄声,它快地朝着我奔过来,打着响鼻。一会儿就奔到了我面前,亲昵地着我的手。我摸着它的鬃:“吃了没有?”

 可惜它不会说话,但它会用眼睛看着我,温润的大眼睛里反着光,倒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拍了拍它的肚子,它突然不安地嘶鸣起来。

 我觉得有点儿奇怪,小红马不断在用前蹄刨着草地,似乎十分的不安,难道附近有狼?

 草原里的狼群最可怕,它们成群结队,敢与猴子抗争,孤身的牧人遇上他们亦会有凶险。但现在是秋季,正是水草丰美的时候,到处都是黄羊和野兔,狼群食物充足,藏在天亘山间轻易不下来,不应该在这里出没。

 不过小红马这样烦躁,必有它的道理。我翻身上马,再往前走就是天亘山脚,转过山脚就是突厥与西凉界之处,阿娘早遣人给阿翁送了信,会有人在那里接应我。还是走到有人的地方比较安全。

 纵马刚刚奔出了里许,突然听到了马蹄声。我站在马背上遥望,远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线黑灰色,竟似有不少人马。难道是父王竟然遣了人来追我?隔得太远,委实看不清骑兵的旗帜。我觉得十分忐忑不安,只能催马向着天亘山狂奔。如果我冲进了突厥的境内,遇上阿翁的人,阿爹也不好硬将我捉回去了吧。

 追兵越来越近,小红马仿佛离弦之箭,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发足狂奔。但天地间无遮无拦,虽然小红马足力惊人,可是迟早会被追上的。

 我不停地回头看那些追兵,他们追得很近了,起码有近千骑。在草原上,这样的骑兵真是声势惊人,就算是阿爹,只怕也不会轻易调动这样多的人马,如果真是来追我的,这也太小题大作了。我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在心里奇怪,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骑兵呢?

 没有多久小红马就奔到了天亘山脚下,老远我就看到了几个小黑点,耳中听到悠长的声音,正是突厥牧歌的腔调,熟悉而亲切,我心想定然是阿翁派来接应的我人。于是我拼命夹紧马腹,催促小红马跑得快些快些,再快些。那些突厥人也看到我了,他们站上了马背,拼命地向我招手。

 我也拼命地向他们挥手,我的身后就是铁骑的追兵,他们肯定也看到了。马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我看到突厥的白旌旗,它扬得长长的筛尾被黄昏的风吹得展开来,像是一条浮在空中的鱼。掌旗的人我认识,乃是阿翁帐前最受宠的神箭手赫失。他看到地平线上黑的骑兵追上来,阐将旗子狠狠进岩石间,然后摘下了背上的弓。

 我在狂奔的马背上看得分明,连忙大声叫:“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虽然他们一直追着我,但我还是想明白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马一直冲过了赫失的马身十来丈远,才慢慢地停下来,赫失身后几十个手手中的箭簇在斜下闪烁着蓝色的光芒。他们一边眯起眼睛瞄准那些追上来的骑兵,一边策马将我围拢在中间,赫失笑逐颜开地跟我打招呼:“小公主,你好呀。”

 我虽然不是突厥的王女,可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从小突厥大单于帐前的能干便如此称呼我。我见到赫失就觉得分外放心,连后头千骑的追兵也立时忘到了脑后,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赫失,你也好啊!”

 那些铁骑已经离我们不过两箭这地,大地震动,耳中轰轰隆隆全是蹄声。“呵!”赫失吁了口气似的,笑容显得越发痛快了,“这么多人马,难道是来跟咱们打架的吗?”赫失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张开了弓,将箭扣在弦上,在他身旁,是突厥的白旌旗,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在草原上,任何部族看到这面旗帜,就知道铁尔格达大单于的勇士在这里,任何人如果敢对突厥的勇士动武,突厥的铁骑定会踏平他们的帐篷,杀尽他们的族人,掳尽他们的的牛羊。在玉门关外,还没有任何人敢对这面白旌旗不敬呢!

 可是眼看着那些骑兵越冲越近,来势汹汹,分明就像根本没有看到旗帜一样。夕阳金色的光线照在他们的铁甲之上,反出一片澄澄的铁,我忽然猛地了口气。

 这是月氏的骑兵,轻甲、鞍鞯、头盔…虽然没有旗帜,但我仍旧分辨出来,这是月氏的骑兵。我虽然没有去过月氏,但是去守安西都护府,在那里见过月氏人练。他们的马都是好马,甲胄鲜明,弓箭快利,骑士更是骁勇善战。赫失也认出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公主,你先往东去,绕过宾里河大单于的王帐在河东那里。”

 我大声道:“要战就战,我可不愿独自逃走。”

 赫失赞叹似的点了点头,将他自己的佩刀递给我,我接过弯刀,手心里却生了一层汗。月氏骑兵的厉害我是知道的,何况现在对方有这么多人,黑地动山摇般过来,虽然赫失是神箭手,但我们这方不过几十人,只怕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对方。

 眼见那些骑兵越越近,我连刀都有点儿拿捏不住似的,虽然从小我觉得自己就不输给哥哥们,可老实讲,上阵杀敌,这还真是第一次。

 白旌旗就在我们身后,“呼啦啦”地响着,草原的尽头,太阳一分一分地落下去,无数草芒被风吹得连绵起伏,就像是沙漠里的沙丘被风吹得翻滚一般。

 天地间突然就冷起来,我眨了眨眼睛,因为有颗汗正好滴到了眼角里,辣辣的刺得我好生难过。

 那些骑兵看到了白旌旗,冲势终于缓了下来,他拉摆开阵势,渐渐地近。赫失大声道:“突厥的赫失在这里,你们的马踏上了突厥的草原,难道是想不宣而战么?”

 赫失乃是名动千里的神箭手,赫失在突厥语里头,本来就是箭的意思。传说他要是想天上大雁的左眼珠,就决不会到大雁的右眼珠,所以大单于十分宠信他。果然那些人听到赫失的名字,也不住震动,便有一人纵马而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我对月氏话一点儿也不懂,都是赫失不住地译给我听,原来这些人说他们走失了一个奴隶,所以才会追过来,至于这里是不是突厥的地界,因为正好在天亘山脚,其实是月氏、突厥与西凉的边界,从来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如果硬要说是突厥的领地,也算有点儿勉强。

 “走失奴隶?”我不由得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那个领兵的月氏将军扬起马鞭指着我,又指手画脚地说了一句话。赫失似乎很愤怒,大声说道:“公主,他竟然说你就是他们走失的那个奴隶。”

 我也忍不住生气,拔出刀来说道:“胡说八道!”

 赫失点了点头:“这只是他们的借口罢了。”

 那月氏将军又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话,我问赫失:“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我们不将你出去,他便要领兵杀过来硬夺。突厥藏起了月氏人的奴隶,如果因为这件事两国战,也是突厥人没有道理。”

 我怒极了,反倒笑起来:“他现在这般不讲道理,竟然还敢说是我们没有道理。”

 赫失沉声道:“小公主说的是,但对方人多,又是冲着小公主来的…”他对我说道:“小公主,你先往东去寻王帐,带援兵过来。月氏傲慢无礼,我们如果拦不住他们,定然要报知大单于知晓,不要让他们暗算了。”

 说来说去,赫失还是想说动我先退走。我虽然心里害怕,但是仍旧脯,大声道:“你另外遣人去报信,我不走!”

 赫失静静地道:“小公主在这里,赫失分不出人手来保护。”

 我想了一想,他说的话很明白,如果我在这里,只怕真的会拖累他们。虽然我箭的准头不错,可是我从来没有打过仗,而这里其他人,全是突厥身经百战的勇士。

 “好吧。”我攥紧了刀柄,说道:“我去报信!”

 赫失点了点头,将他鞍边的水囊解下来,对我说:“一直往东三百里,若是寻不到大单于的王帐,亦可折向北,左谷蠡王的人马应该不远,距此不过百里。”

 “我理会得。”

 赫失用刀背重重击在我的马上,大喝一声:“咄!”

 小红马一跃而出,月氏的骑兵聒噪起来,然而小红马去势极快,便如一道闪电一般,瞬间就奔出了里许。我不停地回头张望,只狗崽子月氏骑兵黑上来,仿佛下雨前要搬家的蚂蚁一般,而赫失与数十骑突厥骑兵被他们围住,就像被黑的蚂蚁围住的黍粒。另有月氏骑兵逸出想要追击我,但皆追不过十个马身,便被纷纷杀——赫失虽然被围,可是每箭必中,月氏骑兵竟然无一个能躲过他的箭锋,那些人马不断地摔倒翻滚在地,仓促间竟无一骑可以追上来。小红马越跑越快,除了那白旌旗,其余的一切都在最后一缕暮光中渐渐淡去,天色晦暗,夜笼罩了解一切。

 我策马狂奔在草原上,无星无月,闷得似要滴下水来。这样的天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只怕是要下大雨了。在草原上遇见下大雨可是件要命的事情,我抬头看天,天是黑沉沉的,像是一口倒扣的铁锅,没有星月,方向也难以辨识,我真担心自己走错了路。

 草原上其实什么咱也没有,不过是闯罢了。我摸黑策马飞驰了半宿,幸得那些月氏人没有追上来。可是赫失他们也没有突围出来,我心中既担心赫失的安危,又担心自己闯走错了方向,又急又气,只差没有哭出声来。就在这时候,只听“喀嚓”一声,一道紫的长电划破黑沉沉的夜,照得眼前瞬间一亮,接着轰轰隆隆的雷声便响起来。

 是真的要下雨了,这可得想办法避一避。一道道闪电像是僵直的蛇,在乌云低垂的天幕上四处窜,我借着这一道紧似一道的电光,看到远处的石。原来我一直沿着天亘山奔跑,这跑了大半夜,仍旧是在天亘山脚下。

 找块大石避一避吧,总比被雨淋死要好。我促马前行,小红马灵巧地踏过山石,我怕那些碎石伤到马蹄,于是翻身下马,牵着马儿往山间寻去。大雨早已经“哗哗”地下起来,白牛筋似的雨在人身上,生疼生疼。那些雨浇透了我的衣裳,顺着额发进眼中,我连眼睛几乎都没办法睁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终于望见一块大石,突兀地悬出来,这大石下倒是个避雨的好所在。

 我牵着小红马爬到了大石下,一人一马缩在那里,外面雨声轰隆隆直响,这雨势又急又猛,我想起赫失,心中说不出的担忧。小红马半跪在石下,似乎也懂得我心中的焦急,不时地伸出舌头来,着我的手心。我抱着小红马的脖子,喃喃道:“不知道赫失他们怎么样了…”外头落雨很急,从山上下来的水在石前冲汇成一片白色的水帘,蒙的雾气溅进石下,纷扬得就像一场小雨一般。

 也不知道这场雨到底下了有多久,最后终于渐渐停歇。山石外还淌着水,就像一条小溪似的,“哗哗”响着。而风吹过,天上乌云移开,竟然出一弯皎洁的月亮。

 我忍不住打了个嚏,衣服透了贴在身上,再让这风一吹,可真的冷啊。可是我身上带的火绒早就让雨给淋透了,这里没有干柴,也没办法生起火来。

 外现水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红马亲热地凑过来。温热的舌头在我的脸上,我想既然雨停了,还是赶紧下山继续寻路。

 走到山下的时候月亮已经快要落下去了,正好让我辨出了方向。小红马在山石下憋屈了半宿,此时抖擞奔跑起来,朝着泛着白光的东方。太阳就快升起来了吧,不然为什么我身上这么热呢?

 我迷糊糊地想着,手中的马缰也渐渐松了,马儿一颠一颠,像摇篮一般,摇得人很舒服,我整晚上都没能睡,现在简直快要睡着了。

 我不知道迷糊了多久,也许是一小会儿,也许是很久,最后马儿蹚进一条河里,我被马蹄溅起的冰冷水花浇在身上,才突然一灵醒了过来。四处荒野无人,天亘山早就被抛在了身后身后‮大巨‬的山脉远远望去,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巨人的头顶是白色的雪冠,积着终年不化的冰雪,这条河也是天亘山上的雪水汇集奔而成,所以河水冷得刺骨。

 我浑身都发软,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吃东西,怪不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可是干粮都系在鞍后,我口中焦渴无味,一点儿食都没有。正想着要不要下马来饮水,忽然望见不远处黑影摇动,竟似有一骑径直奔来,我害怕又是月氏的骑兵,极目望去,却也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来势倒是极快,可幸的是只有一人一骑。

 如果左谷蠡王的探哨就好了…我拼尽力气出背后的弯刀,万一遇上的是敌人,我一定力战到底。

 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然后我眼前一黑,竟然就栽下马去了。

 西凉人自幼习骑,不论男女皆是从会走路就会骑马,我更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堂堂西凉的九公主竟然从马背上栽下去了,若是传到西凉王城去,只怕要笑坏所有人的大牙。

 醒过来的时候,我手里还紧紧攥着弯刀,我眨了眨眼睛,天色蓝得透亮,浩白的云彩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原来我是躺在一个缓坡下,草坡遮去了大半灼热的光,秋日里清的风吹拂过来,不远处传来小经马熟悉的嘶鸣,让我不觉得心头一松。

 “醒啦?”

 这个声音也,我头晕眼花地爬起来,眨了眨眼睛,仍旧觉得不可相信。

 竟然是那个中原茶贩顾小五,他懒洋洋地坐在草坡上,啃着一声风干的牛

 我好生惊诧:“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偶尔路过。”

 我才不相信呢!

 我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响,我想起小红马还驼着干粮呢,于是打了个唿哨。小红马一路小跑过来,我定睛一看,马背上光秃秃的,竟然边鞍鞯都不在了。我再定睛一看,那个顾小五正坐在我的鞍子上,而且他啃的牛,可不是我带的干粮?

 “喂!”我十分没好气,大声问,“我的干粮呢?”

 他嘴都是,含含糊糊地对我扬起手中那半拉牛:“还有最后一块…”

 什么最后一块,明明是最后一口。

 我眼睁睁瞧着他把最后一点儿风干看见进嘴里,气得大叫:“你都吃了?我吃什么啊?”

 “饿着呗。”他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轻描淡写地说,“你刚刚发烧,这时候可不能吃这种东西。”

 什么发烧,我跳起来:“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有,你吃完了我的干粮!赔给我!赔给我!”

 他笑了笑:“吃都吃了,可没得赔了。”

 我气急败坏,到处找赫失给我的佩刀。

 他看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终于慢地说道:“你要是跟我回王城去,我就赔给你一头牛。”

 我朝他翻白眼:“我为什么要跟你回王城去?”

 “你的父王贴出悬赏告示,说谁要能将你寻到,带回王城去,就赏赐黄金一百锭。”他格外认真地瞧着我,“黄金一百锭啊!

 那得买多少牛!”

 我可真是气着了,倒不是生气别的,就是生气那一百锭黄金:“父王真的贴出这样的布告?”

 “那还有假?”他说,“千真万确!”

 “我就值黄金一百锭吗?”我太失望了,“我以为起码值黄金万铤!另外还给封侯,还有,应该赐给牛羊奴隶无数…”

 父王还说我是他最疼爱的小公主,竟然只给出黄金一百锭的悬堂。小气!真小气!

 顾小五“噗”一声笑了,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顶讨厌他的笑,尤其是他笑地看着我,好象看着一百锭黄金似的。

 我大声道:“你别做梦了,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顾小五说:“那么你想到哪里去呢?自从你走了之后月氏王的全都可生气了,说你父王是故意将你放走的,月氏遣出了大队人马来寻你,你要是在草原上走,遇上月氏的人马,那可就糟了。”

 我也觉得糟的,因为我已经遇上月氏的人马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哎呀”了一声,我差点儿把赫失给忘了,我还得赶紧去阿翁那里报信呢!

 顾小五大约看到我脸色都变以了,于是问我:“怎么了?”

 我本来不想告诉他,可是茫茫草原,现下只有他在我身边,而且师傅剑术那样高明,本来那样大,说不定这个顾小五剑法也不错呢。

 果然顾小五听我大原原本本将遇上月氏追兵的事告诉他之后,他说道:“据你说,突厥大单于王帐,距此起码还有三百里?”

 我点了点头。

 “可是突厥人游牧不定,你如何能找得到?”

 “那可不用想,反正我要救赫失。”

 顾小五眉头微皱,说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安西都护府近在咫尺,为什么不向他们借兵,去还击月氏?”

 我目瞪口呆,老实说,中原虽然兵势雄大,安西都护府更是镇守西域,为各国所敬忌,但是即使各国之间兵戈不断,也从来没有人去借助的兵力。因为在我们在我拉西域人眼里,打仗是我们西域人自己的事情,中原虽然在我们天朝上国,派有雄兵驻守在这里,但是西域各回之间的纷争,却是不会牵涉到他们的。就好比自己兄弟打架,无论如何,不会去找外人来施以摇手的。

 我说:“安西都护府虽然近,但这种事情,可不能告诉他们。”

 顾小五剑眉一扬:“为什么?”

 道理我可说不出来,反正国都守着这样的忌,我说:“反正我们打架,可不关中原皇帝的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顾小五说道,“只要是天下的事,就跟中原的皇帝有关,何况中原设置安西都护府,就是为了维持西域的安定。月氏无礼,正好教训教训他们。”

 他说的文绉绉,我也听不太懂。他把两匹马都牵过来,说道:“从这里往南,到安西都护府不过半路程,我陪你去借兵。”

 我犹豫不决:“这个…不太好吧?”

 “你不想救赫失了?”

 “当然想!”

 他扶我上马,口中说道:“那还磨蹭什么?”

 一直策马奔出了老远,我才想起一件事来:“你到底是怎么找着我的?”

 中午头正烈,他的脸被太阳一照,更像是和阗出的美玉一般白净。他咧嘴一笑,出一口洁白牙齿:“碰运气!”

 安西都护府果然不过半路程,我们策马南下,黄昏时分已经看到巍峨的城池。中原皇帝百余年前便在此设立安西都护府,屯兵开垦,扼官运亨通险要。

 这里又是商道的要冲,南来北往的皆要从此过,所以比起西凉王城,也繁华不啻。

 我还担心我和顾小五孤身二人,安西都护府爱搭不理,谁知顾小五带着我进城之后,径直闯到都护衙前,击敲了门前的巨鼓。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鼓有讲究,虽然名字叫太平鼓,其实另外有个名字叫醒鼓,一击响就意味着征战。我们被冲出来的守兵不由分说带入了府内,都护大人就坐在堂上,他长着一蓬大胡子,穿着铠甲,真是员威风凛凛的猛将,我见过的中原人,他最像领兵打仗的将军。

 他沉着声音问我们,我不怎么懂中原话,所以张口结舌看着顾小五。顾小五却示意我自己说,这下我可没辙了。幸好这个都护大众还会说突厥话,他看我不懂中原话,又用突厥话问:“堂下人因何击鼓?”因为阿娘是突厥人,我的突厥话也相当流利。我于是将月氏骑兵闯入突厥境内的话说了一遍,然后恳请他发兵去救赫失。

 都护大人有点犹豫,因为中原设置安西都护府以来,除了平定叛,其实很少干涉西域各国的事务。虽然月氏闯入突厥境内是大大的不妥,可是毕竟突厥强而月氏弱,以弱凌强,这样诡异的事情委实不太符合常理,所以我想他才会这样犹豫。

 果然,他说道:“突厥铁骑闻名关外,为什么你们突厥自己不出兵拚命求助于我?”

 我告诉他说王帐游移不定,而左谷蠡王虽然在附近,但找到他们肯定要耽搁很久的时间。所以我们到安西都护府来求助,希望能够尽快地救出赫失。

 我想到赫失他们不过数十骑,要抵抗那么多的月氏骑兵,不就觉得忧心如焚。都护大人还是迟疑不决,这时顾小五突然说了句中原话。

 那个都护大人听到这句话,似乎吓了一大跳似的,整个人都从那个漆案后站了起来。顾小五走上前去,躬身行礼,他的声音很低,我根本就听不清,何况我也不怎么懂中原话,只见他说了几句话后,都护大人就不断地点头。

 没一会儿工夫,都护大人就点了两千骑兵,命令一名千夫长带领,连夜跟随我们赶去救人。

 我大喜过望,从安西都护府出来,我就问顾小五:“你怎么说动那们大人,让他发兵救人的?”

 顾小五狡黠地一笑,说:“那可不能告诉你!”

 我生气地撅起嘴来。

 中原的军队纪律森严,虽然是夤夜疾行,但队列整齐,除了马蹄声与铠甲偶尔铿锵作响,还有火炬“呼啦啦”燃烧的声音,竟不闻别的半点声息。我留意到中原军中用的火炬,是木头了絮,浸透了火油。火油乃是天亘山下的特产,其黝黑,十分易燃,牧人偶尔用它来生火煮水,但王城里的人嫌它烟多气味大,很少用它。没想到中原的军队将它用来做火炬。我觉得中原人很了聪明,他们总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办法。

 我们一夜疾行,在天明时分,终于追上了月氏的骑兵。这时候他们早已经退入月氏的境内。

 月氏的骑兵行得极快,我们追上他们的时候,白旌旗早已经无踪影,赫失和数十突厥勇士也连人带马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心中惶急,唯恐赫失他们已经被月氏骑兵围杀,而顾小五正在和那各千夫长用中原话商议,然后听到中原的骑兵大声传令,散开阵势来。

 我听父王说过,中原人打仗讲究阵法,以少胜多甚是厉害,尤其现在中原的兵力更胜守月氏骑兵的一倍有余,隐隐摆出合围之势。那个月氏将军便兜转马来,大声地呵斥。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顾小五在西域各国贩卖茶叶,却是懂得月氏话的。他对我说:“这个将军在质问我们,为什么带兵闯入月氏的国境。”

 我说:“他昨天还闯入突厥的国境,硬说我是月氏逃走的奴隶,现在竟然还理直气壮起来。”

 顾小五便对旁边的千夫长说了句什么,那千夫长便命人上去答话。顾小五笑着对我说:“我告诉他们,我们乃是护送西凉的公主回国,路经此地。叫他不要慌乱,我们是绝不会入侵月氏领地的。”

 我觉得要说到无,顾小五如果自认天下第二,估计没有敢认第一。他就有本事将谎话说得振振有词,是不是中原人都这样会骗人?师傅是这个样子,顾小五也是这个样子。

 双方还在一来一回地喊话,那名千夫长却带着千名轻骑,趁着晨曦薄薄的凉雾,悄悄从后包抄上去,等月氏的骑兵回过神来,这边的前锋已经开始冲锋了。

 这一仗胜得毫无悬念,月氏骑兵大败,几乎没有一骑能逃出,大半丧命于中原的利刀快箭之下,还有小半眼见抵抗不过,便弃箭投降。顾小五虽然是个茶叶贩子,可是真真沉得住气,这样一场鏖战,血飞溅死伤无数,顾小五竟然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仿佛刚刚那一场厮杀,只是游戏而已。那名中原千夫长惯于征战,自然将受降之类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两千骑兵押着月氏的数百名败兵残勇,缓缓向东退去。

 我趁冲进月氏军中找寻赫失,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月氏领兵的将军被俘,被人捆得严实推搡到千夫长的面前来,那千夫长却十分恭敬,将此人交给了顾小五。我让顾小五审问那个月氏将军,那个月氏将军十分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顾小五却淡淡地道:“既然不说,留着有何用?”

 顾小五。我让顾小五审问那个月氏将军,那个月氏将军十分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顾小五却淡淡地道:“既然不说,留着有何用?”

 那千夫长听他这样说,立时命人将其斩首。军令如山,马上就砍了那月氏将军的头颅,揪着头发将首级送到我们面前来,腔子里的鲜血,兀自滴滴答答,落在碧绿的草地上,像是一朵朵丽的红花。

 我可真忍不住了,再加上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我一阵阵发晕,旁边人看我脸色不对,好心递给我水囊,我也喝不进去水。只听那顾小五又命人带上来一各月氏人,先令他看过月氏将军的首级,然后再问赫失的下落。月氏人虽然骁勇善战,但那人被俘后本来就意志消沉,又见将领被杀,吓得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原来赫失他们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亘山下。他们据山石相守,直到最后弓箭用尽。月氏人却也没有立时杀了他们,而是夺去了他们的马匹,将他们抛在荒山深处,这些月氏人用心真是狠毒,山中恶狼成群,赫失他们没有了马,又没有了箭,如果再遇上狼群,那可危险了。

 我们连忙带着人去寻求赫失,我忧心如焚,顾小五却说道:“突厥人没那么容易死。”我本来觉得他这句话应该算是安慰我,可是听着真让人生气。

 我们在天亘山兜来转去,一直到太阳快要落下山去,我都快要绝望了,天亘山这样大,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赫失?我一边想赫失不要被狼吃了,他要是被狼吃了,阿翁可要伤心死了;我一边又想,赫失是名动草原的勇士,怎么会轻易就被吃掉,就算他下没有马,手中没有箭,可是赫失就是赫失,他怎么样也会活下来的。

 眼见太阳快要落山了,风吹来已经有夜的凉意,行在最前的斥候突然高声叫嚷,我连忙勒住马,问:“怎么了?”

 那些人用中原话连声嚷着,然后我看到了赫失,他从山石间爬了出来,左手攥着一大块尖石,右胳膊上有血迹,他身后还有好几个人,一直爬起来站在山石上。他们的样子虽然狼狈,脸都是尘土,可是眼神仍旧如同勇士一般,无所畏惧地盯着中原的人马。

 我大叫一声,翻身就滚下马去,一路连滚带爬冲过去,抱住了赫失。我也许碰到了他的伤处,他的两条眉毛皱到了一块儿。可是他马上咧开嘴笑:“小公主!”整支队伍都腾起来,那些中原人也兴高采烈,比早上打了胜仗还要开心。

 我们晚上就在天亘山脚下扎营。中原人的帐篷带得不多,全都让给伤兵住,赫失的右胳膊骨头都折了,千夫长命人给他敷上了伤花,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找到了赫失,我一颗心全都放了下来,一口气将好大一只馕都吃完了,顾小五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馕,我本来吃得香的,被他这么一看,最后一口便噎在了嗓子里,上又不能上,下又不能下。顾小五看我被哽住了,坐在那里哈哈大笑,连水都不肯递给我。

 我好容易找着自己的水囊,喝了一大口,将那块馕给咽了下去。不过我有话问他,也不同他计较,只问他:“昨天晚上在安西都护府,你到底跟都护大人说了句什么,他竟然就肯答应发兵来救?”

 顾小五一笑,口白牙:“我对他说,要是他见开死不救,从今以后就没好茶叶喝。”

 我相信——才怪!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我抬起头,天的星星就像是无数盏风灯,又细,又远,光芒闪烁。中间一条隐约的白色光带,传说那是天神沐浴的地方,是一条星星的河,天神在沐浴的时候,也许会随手捞起星子,就像我们用手捞起沙子,成千上万的星星从天神的指间漏下去,重新落回天河里,偶尔有一颗星星溅出来,于是就成了流星。正在这时候,有一颗闪烁的流星,像是一支光亮的小箭,飞快地掠过天际,转瞬就消失不见。我“啊”了一声,据说看到流星然后将衣带打一个结,同时许下一个愿望,就可以实现,可是我笨手笨脚,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许愿,就是忘了打结…我懊恼地躺在了草地上,流星早就消失不见了。顾小五问我:“你刚刚叫什么?”

 “有流星啊!”

 “流星有什么好叫的?”

 “看到流星然后将衣带打一个结,同时许下一下愿望,这样愿望就可以实现。”我真懒得跟他说,“你们中原人不懂的。”

 他似乎嗤笑了一声:“你要许什么愿?”

 我闭起嘴巴不告诉他。我才没有那么沉不住气呢。可是没想到他却顿了一顿,拖长了声调说:“哦,我知道了,你许愿想要嫁给中原的太子。”

 这下子我可真的要跳起来了:“中原的太子有什么好的,我才不要嫁给他!”

 他笑眯眯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嫁他,当然是许愿要嫁给我。”

 我这才觉得中了他的计,于是“呸”了一声,不再理他。

 我重新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的星星。这样近,这样低,简直伸手都可以触得到。天神住的地方有那么多的星星,一定很热闹吧。

 有只小蟋蟀蹦进了我的头发里,被发丝住了,还在那里“嚯嚯”地叫着。我用手将它拢住,慢慢将发丝从它身上解下来,它在我手心里挣扎,酥酥的,我对着它吹了口气,它一跳,就跳到草里面去了,再看不见。可是它还在这里没有走,因为我听到它在黑暗中,“嚯嚯”地一直叫。

 顾小五也躺下来,枕着他的马鞍,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却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道:“喂!唱个歌来听听。”

 夜风真是轻柔,像是阿娘的手,温柔地摸着我的脸。我心情也好起来,可是习惯地跟顾小五抬杠:“为什么要让我唱呀?要不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我不会唱歌。”

 “撒谎,每个人都会唱歌的。唱嘛!就唱你小时候阿娘唱给你听的歌,好不好?”

 顾小五却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的声音,他淡淡地道:“我没有娘。”

 我觉得有点歉疚,我有个哥哥也没有娘,他的阿娘很早就病死了。每次阿娘待他总比待我还要好。我心里知道,那是因为他从小没有娘,所以阿娘特别照应他。我爬起来,偷偷看了看顾小五的脸,我担心他不高兴。可是星光朦胧,他脸上到底是什么神气,老实说我也看不清楚。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我像只蟋蟀一样哼哼,“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顾小五终于说话了,他皱着眉头:“太难听了!换一首!”

 “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不远处响起筚篥。以前我只知道赫失是神箭手,没想到他的筚篥也吹得这么好。他只用一只手,所以好多音孔没有办法按到,可是虽然是这样,筚篥的旋律依旧起伏回,在清凉的夜风里格外好听。我昂着头听着,赫失吹奏的调子十分悲怆,渐渐地只听见那十余个突厥人和声而唱,男人们的声音雄浑沉着,越发衬得曲调悲壮苍凉。他们的声音像是大漠里的风,又像是草原上翱翔的鹰,盘旋在最深沉的地方,不住地回。天地间万籁俱寂,连草丛里的那些虫子都不再低,连马儿也不再嘶鸣,连那些中原人都安静下来,倾听他们众声合唱。

 我一时听得呆住了,直到突厥人将歌唱完,大家才重新开始笑骂。顾小五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什么歌?”

 “是突厥人的征歌。”我想了想,“就是出征之前,常常唱的那首歌。歌里的桑格是突厥有名的美女,她的情郎离开她,征战四方,最后却没能回来,只有他的马儿回来了。所以她手扶马鞍,看着情郎没有用完的箭壶,唱出了这支歌。”

 他似乎是笑了笑:“那为什么却要四处征战呢?”

 “他们是突厥的勇士,为了突厥而战,四处征战那是不得已啊。”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他说道:“这又有什么不懂呢?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闺梦里人’,其实说的是和这个一样的故事。”

 我一听见有故事就兴高采烈,于是着顾小五说给我听。他被我纠不过,想了想,终于说道:“好吧,讲故事也可以,可是你不能问为什么,只要你一问为什么,后面的故事我就不说给你听了。”

 虽然条件苛刻,可是忍住不问“为什么”三个字,也不算什么难事,我马上就点头答应了。顾小五却似乎有点儿踌躇,想了片刻才说道:“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子虚国,在这子虚国里,有一位年轻的姑娘…”

 “她生得漂亮吗?好看吗?”我迫不及待地问,“会骑马吗?”

 他笑了笑:“她生得漂亮,十分好看,也会骑马。子虚国的姑娘骑马的时候,会戴着帷帽,就是头上有纱的帽子,这天这位姑娘骑马上街,风却把她的帷帽吹落了…有一位公子拾到了她的帷帽,就将帽子还给了她。这位公子虽然和这位姑娘只见了一面,可是倾心相许,约定要嫁娶,就是成亲。”

 我喜欢这个故事的开头,我问:“那位公子长得俊吗?配得上漂亮的姑娘吗?”

 他说:“俊不俊倒是不知道,不过这位公子是大将军的儿子,十分骁勇善战。他们约定终身后不久,这位公子就接到出征的命令,于是领着兵打仗去了。

 姑娘就在家里等着他,等啊等啊,一等等了好几年,公子却没有回来。姑娘的家里人,都劝说姑娘还是快快嫁给别人吧,毕竟女儿家的年纪,再耽搁下去,只怕就不容易嫁人了。姑娘却执意不肯,一直等下去,谁知道边关终于传回来了信,原来公子已经战死沙场了。”

 他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我急急地问:“那么姑娘呢?她知道公子死了,可怎么办?”

 “姑娘非常地伤心,心里却疑惑,公子的武艺高超,也善读兵书,而且常年出征在外,经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事,怎么会中了敌人的埋伏,就那样轻易被敌人所杀呢?姑娘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十天十夜,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要查出这件事情的真相。可是她是一个姑娘,手中无权无势,家里人虽然当着官,但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去办这样的事情。这个时候,恰好子虚国的国王,下了一道诏书,要甄选妃子。这位姑娘本来就生得美丽,于是就自愿入宫去,成了国王的妃子。她情温婉,心思机,国王非常地宠爱她,她在后宫中的地位也渐渐显赫。于是她结官员,利用其他人的力量,来查证几年前的那场战事,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公子死在了沙场。后来她渐渐获得了一些线索,知道公子其实不是中了敌人的埋伏,而是被自己人陷害杀死的。她顺着这些线索想要追查下去,却发现这件事情与王后有关。”

 “王后忌惮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国王太宠爱她,现在姑娘又想将公子真正的死因找出来,如果让国王知道这些事情,也许王后就当不成王后了。

 这个时候正巧这位姑娘替国王生了一位王子,王后就命人在滋补的汤药里,下了慢的毒药。”

 “姑娘喝了这搀毒的汤药,慢慢就虚弱病死,临死之前,她希望能够将公子的死因公诸天下,可是来不及了。王后派人将她软起来,说她得了痨病,不许任何人再去见她,还将刚刚出生的小王子抱走…”

 我紧张极了,问:“王后连小王子也要杀吗?”顾小五却神色如常,摇了摇头:“王后不会杀小王子,王后自己没有孩子,她就将小王子养大,教给他本事,小王子因此将王后视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小王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却原来是王后害死的。后来…小王子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没办法,他年纪还小,王后十分有势力,他是斗不过她的。这个时候,国王也犹豫起来,因为他不止小王子一个儿子,他还有其他的王子。国王在几个王子间犹豫不决,不知道将来要将王位传给谁才好。其他的王子都在暗中跃跃试,他们都知道小王子不是王后的亲生儿子,而王后呢,对小王子也有一层心病…可是国王最后,还是立了小王子为储君。因为在子虚国,能活过三十岁的储君少之又少,他们不是被暗杀死,就是被自己的父亲废黜、幽闭而死。也有储君为了抢占先机,所以干脆弑父谋反…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成功的人当了国王,最后死了,失败的人没能当上国王,最后也死了…东宫,其实是一座浸鲜血的宫廷…”

 顾小五说到这里,突然怔怔地发起呆来,我也呆呆地看着他,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像我从前听过的故事。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我没有去打断顾小五,他过了片刻,又用那种平淡无奇的语调,继续给我讲着故事:“虽然当了储君,但小王子的日子也不好过。王后提防着他;国王呢,也给小王子出了一个难题。国王说,你既然是储君,那么就应该为天下臣民做一个表率。国王将小王子派到一个地方,让他去完成一件几乎没有办法完成的事情…”

 “这个小王子,可真是可怜。”我追着他问,“国王到底要他做什么事情?”

 “后来没有了。”顾小五拍了拍马鞍,重新躺下去,一脸的舒适,“睡觉。”

 我大怒,这样没头没脑的故事,叫我如何睡得着?我说:“我又没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讲了?”

 顾小五说道:“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没有了还讲什么?”

 他翻过身,用背对着我。我只看到他的肩胛骨,虽然盖着羊皮,但是夜风很冷,所以他缩着肩头,好像已经睡着了。

 我将皮褥子一直拉到自己下巴底下,盖得暖暖的,心想:这个顾小五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说起故事来,更让人讨厌。不过看他睡着的样子,倒真有点可怜——他讲的故事里的小王子没有阿娘,他也没有阿娘,没有阿娘的人,当然可怜。我只要一想想我自己如果没有阿娘,我简直马上就要掉眼泪呢。

 我迷糊糊就睡着了,大约是临睡前听过故事的缘故,在梦里我梦见了那个小王子。他还很小,真的很小,大约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一个人蹲在那里嘤嘤地哭,他缩着肩胛骨,像只受伤的小兽。就像有次下雪以后,我在猎人挖的陷阱里看到一只受伤的小狐狸。那只小狐狸就是这样,缩成一团,只拿润的黑眼珠瞧着我,充了戒备,却又隐约有一丝怯意一般。它的肩骨缩起来,突兀的、尖尖的嘴壳也藏在爪子下,大雪绵绵地下着,我心中对它怜惜无限,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拉它。谁知它一抬头,竟然是顾小五,我吓了一大跳,心里只觉得好生诡异,马上就吓醒了。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斜月西沉,星子黯淡,连篝火都渐渐熄灭,夜仿佛更加浓烈。草原上两千骑睡得沉沉的,只有梭巡的哨兵,还兀自走动着。我脸畔的草叶上已经凝了清凉的水,那些水碰落在脸上,于是我用舌头,是甜的。我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我们就拔营起身,一直又往东走了五六,终于遇见了突厥遣出的游骑,赫失听说大单于的王帐就在左近,顿时大喜。我心中也甚是欢喜,因为马上就要见到阿翁了。只是中原护送我们的那两千骑,却不便逗留在突厥的国境,立时便要告辞回去。

 赫失十分敬佩这队中原人马,说他们军纪严明,行动迅疾,打起仗来亦是勇猛,是难得一见的好汉。赫失又将他们送出好远,我随着赫失,也往西相送。

 午后阳光正烈,顾小五在鞍上垂眼低眉,似乎正懒洋洋地在打盹,我说:“喂,你回去了,给我父王带个口信,就说我平安到了突厥。”

 顾小五说道:“那也得看我会不会再往王城中去贩茶叶。”

 我说道:“你不回去贩茶叶,却要往哪里去?”

 他笑了笑,却没有答我。此时中原的人马已经去得远了,他对我挥了挥手,就纵马追了上去。

 我用手遮在额上,草原地势一望无际,过了好久,还看得到他追上了队伍,兀自向我们摆了摆手。渐渐去得远了,像是浩然天地间的芥尘,细微的,再也辨不分明。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昨天他对我讲的故事,只是怅然若失。

 身后突然有人“哧”地一笑,我回过头,原来是赫失。他勒马立在我身后,我恼羞成怒地问他:“你笑什么?”

 赫失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仍旧笑着对我说:“小公主,咱们快回去吧。”

 见到阿翁的时候我欢喜极了,把一切烦恼都忘在了脑后。一年不见,阿翁也更偏爱我了,由着我任胡闹。赫失的手臂受了伤,阿翁又担心我闯祸,所以叫赫失的妹妹成天跟着我。赫失的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纪,自幼学武,刀术十分高明。我最喜欢叫她的名字:“阿渡!阿渡!”就像唤一只小鸟儿,她也真的像只小鸟儿,不论我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唤,她马上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就像鸟儿拍拍翅膀般轻巧灵活。

 让我没想到的是,月氏王竟然遣了使者来,想要阿翁发话定夺婚事。阿翁根本没有让使者进帐,就派人对月氏王的使者说道:“小公主虽然不是我们突厥的公主,但她的母亲是大单于的女儿。大单于将小公主视作自己的孙女一般,只愿意将她嫁给当世的英雄。你们的王如果想要娶小公主,那么请他亲自到帐前来,跟突厥的勇士相争,只要他能抓住天亘山里的那只白眼狼王,大单于就将小公主嫁给他。这是大单于的谕旨,既使是小公主的父亲,西凉国王,也愿意听从大单于的安排。”

 月氏王的使者碰了这样一个钉子,悻悻地走了。

 铁尔格达大单于的谕旨传遍了整个草原,人人皆知如果要娶西凉的小公主,就得去杀掉那只白眼狼王。传说天亘山的狼群成千上万,却唯独奉一头白眼狼为王。狼群也和人一样,屈服于最强的王者之下。那只白眼狼王全身黧黑,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就像是蘸了马画上去的,雪白雪白。据说这样的狼根本就不是狼,而是近乎于妖。狼群在草原上甚是可怕,白眼狼王,那就更为可怕了。小股的骑兵和牧人,遇上白眼狼王都甚是凶险,因为它会率着数以万计的狼跟人对阵,然后连人带马吃得干干净净。我一度觉得白眼狼王是传说,就是阿嬷讲的故事,毕竟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白眼狼王,可是每个人又信誓旦旦,说狼王真的在天亘山上,统领着数以十万计的狼。

 月氏王受了大单于的将,据说亲自带人入天亘山,寻找白眼狼王去了。如果他真的杀死白眼狼王呢?我可不要嫁给那老头子。但是没有人能杀死白眼狼王,所有突厥人都这样想,所有草原上的人也都这样想,虽然月氏王带了人浩浩地进山,但也不见得就能遇上白眼狼王,因为根本没有人真正见过那匹白眼狼王,它只活在传说里头。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安慰了,月氏王年老体衰,天亘山方圆几百里,多奇石猛兽,说不定他会从马上摔下来,摔得动弹不得呢,那样我就不用嫁给他了。

 我在突厥的日子过得比在西凉还要逍遥快活,每天同阿渡一起,不是去打猎就是去捕鸟。突厥女子嫁人都早,阿渡也到了可以唱歌的年纪。有时候就有人在她帐篷外边唱一整夜的歌,吵得我睡不着。不过没有人来对我唱歌,我想那些人可能也知道,要想娶我就得杀白眼狼王。即使对草原上的勇士们来说,这也是个很难的题目。

 我才不会觉得是因为我长得不漂亮,才没有人来对我唱歌咧。

 这天我正在帐篷里头睡觉,突然听到外头一片吵嚷声,仿佛是炸了营一般。我一骨碌就爬起来,大声地叫“阿渡”,她匆匆地掀开帐篷的帘子走进来,我问她:“怎么了?出事了?”

 阿渡也是一脸的茫然,我想她同我一样,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这时阿翁遣了人过来,弯着对我们行礼:“大单于传小公主到帐前去。”

 “是要打仗吗?”我有点儿忐忑不安地问,上次月氏王的使者灰溜溜地回去了,以月氏王的子,难以善罢甘休。月氏王被将地去找白眼狼王,但白眼狼王谁能找得着?这分明是大单于——最疼我的阿翁给月氏王下的圈套。如果月氏王恼羞成怒,突然明白过来,说不定会与突厥战,如果月氏与突厥两国兵,那么对整个西域来说,真是一件恶事。虽然突厥是西域最强的强国,雄踞漠北,疆域一直延伸到极东之海边,但月氏亦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国,纵然比不上突厥强盛,可是国力委实不弱。况且西域十数年短暂的和平,已经让商路畅通无阻,城池也渐渐繁华,就像我们西凉,如果没有商路,也不会有今天的繁荣。如果再打起仗来,也许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我带着阿渡匆忙走到了王帐外,大单于的大帐被称为王帐,用了无数牛皮蒙制而成,上面还绘丽的花饰,雪白的帐额上写着祈福的吉祥句子,勾填的金粉被秋后的太阳光一照,笔划明灿得教人几乎不敢看。那些金晃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句半句,都是祈天的神佑。在那一片灿然的金光里,我眯起眼睛看着帐前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虽然他穿了一款西凉人常见的袍子,可是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像我们西凉人。他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果然这个人不是西凉人,而是中原人。

 顾小五,那个贩茶叶的商人。

 我不由得问他:“你来做什么?”

 “娶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笑着问他:“喂,你又到这里来贩茶叶?”

 顾小五不再答话,而是慢用脚尖拨了一下地上的东西。

 我看到那样事物,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是一头全身黧黑的巨狼,比寻常野狼几乎要大上一倍,简直像一头小马驹,即使已经死得僵硬,却依旧瞪着眼珠,仿佛准备随时扑噬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就像是蘸了马画上去的,雪白雪白。我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蹲下来,拔掉它左眼上一,那从头到梢都是白的,不是画上去的,是真的白

 这时王帐前已经聚了突厥的贵族,他们沉默地看着这离奇‮大巨‬的狼尸,有大胆的小孩冲上来,学着我的样子拔掉它眼上的,对着太阳光看,然后嚷:

 “是白的!是白的!”

 小孩子们嘈杂的声音令我心神不宁,阿翁的声音却透过人群直传过来:“不论是不是我们突厥的人,都是勇士。”众人们纷纷为大单于让出一条路,阿翁慢慢地走出来,他看了地上的狼尸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又对顾小五点了点头,说道:“好!”

 要想大单于夸奖一句,那可比让天亘山头的雪化尽了还要难。可是顾小五杀掉了白眼狼王,大单于亲口允诺过,谁能杀掉白眼狼王,就要把握嫁给谁。

 我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顾小五。我跟在他后头,不停地问他,到底是怎么样杀死白眼狼王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带人贩着茶叶路过,正好遇上狼群,就把这匹狼给打死了。”

 我微张着嘴,怎么也不相信。据说月氏王带了三万人马进了天亘山,也没找见白眼狼王的一,而顾小五贩茶叶路过,就能打死白眼狼王?

 打死我也不信啊!

 可是大单于说过的话是一定要算数的,当下突厥的好些人都开始议论纷纷,眼见这个中原的茶贩,真的就要娶西凉的公主了。顾小五被视作英雄,我还是觉得他是唬人的,可是那天赫失喝醉了酒,跟他吵嚷起来,两个人比试了一场。

 他们的比试甚是无聊,竟然比在黑夜时分,到草原上去蝙蝠,谁的多,谁就赢了。

 只有过蝙蝠的人,才知道那东西到底有多难

 突厥人虽然都觉得赫失赢定了,但还是打了赌。我也觉得赫失赢定了,虽然他右手的骨头没好,但即使赫失是用左手,整个突厥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神箭。

 这场比试不过短短半工夫,就轰传得人尽皆知。旁人都道赫失是想娶我,毕竟他是大单于帐下最厉害的武士,将来说不定还是大单于帐下最厉害的将军。而我,虽然是西凉的公主,可是谁都知道大单于最喜欢我,如果娶了我,大单于也一定会更信任他。

 我却觉得赫失不会有这许多奇怪的想法,我觉得也许是阿渡告诉他,我并不愿意嫁给顾小五。

 虽然我隐隐绰绰觉得,顾小五不是寻常的茶叶贩子。但我还是希望,自己不要这么早就嫁人。

 突厥的祭司唱着赞歌,将羊血沥到酒碗中,然后将酒碗递给两位即将比试的英雄,他们两人都是一气饮尽。今天晚上他们两个就要一决高下。赫失乃是突厥族中赫赫有名的英雄,而顾小五,也因为白眼狼王的缘故,被很多突厥人视作了英雄,这两个人的比试令所有人都蠢蠢动。而我心里十分为难,不知道希望结果是怎么样的才好。

 如果顾小五赢了,我是不是真的得嫁给他了?

 如果赫失赢了呢?难道我要嫁给赫失吗?

 我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赫失只是代我教训教训顾小五,让我不那么狂妄,就像赫失平教训那些在阿渡帐篷外头唱歌的小子们,如果他们闹腾得太厉害,赫失就会想法子让他们安静下来。我想这是一样的,顾小五杀了白眼狼王,任凭谁都是不服气的。他还浑不在乎,公然就对阿翁说,他要娶我。

 所以赫失才会想要出手教训教训他。

 这次的比试,连大单于都听说了,他兴致,要亲自去看一看。我忐忑不安,跟在阿翁身后,随着瞧热闹的人一起,一涌而出,一直走到了河边。大单于帐前的武士抱来了箭,将那些箭分别堆在两人的足边。赫失拿着他自己的弓,他见顾小五两手空空,便对顾小五说道:“把我的弓借给你。”

 顾小五点点头,大单于却笑道:“在我们突厥人的营地里,难道还找不到一张弓吗?”

 大单于将一张铁弓赐给顾小五,我可替顾小五犯起难来,这张铁弓比寻常的弓都要重,以他那副文弱模样,只怕要拉开弓都难。赫失只怕也想到这点,他不愿占顾小五的便宜,对大单于说:“还是让他用我的弓,大单于就将这张弓赐给我用吧。”

 大单于摇了摇头,说道:“连一张弓都挽不开,难道还想娶我的外孙女吗?”

 围观的人都笑起来,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狼王真的是顾小五杀的,所以他们仍旧存着一丝轻蔑之意。顾小五捧着那张弓,似乎弹琴一般,用手指拨了拨弓弦。弓弦铮铮作响,围观的人笑声更大了,他本来就生得白净斯文,像是突厥贵族帐中那些买来的中原乐师,现在又这样弹着弓弦,更加令突厥人瞧不起。

 天色渐渐暗下来,河边的天空中飞了蝙蝠。大单于点了点头,说道:“开始吧。”

 赫失和顾小五身边都堆着一百支箭,谁先到一百只蝙蝠,谁就赢了。赫失首先张开了弓,他虽然用左手,可是箭无虚发,看得人眼花缭,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只见蝙蝠纷纷从天上跌下来。而这边的顾小五,却慢条斯理,了五支箭,慢慢搭上弓弦。

 我叫了声“顾小五”,虽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箭,可是他也应该知道箭是一支一支的啊。顾小五回过头,对我笑了笑,然后挽开了弓。

 老实说,我儿就没有想到,他轻轻松松就拉开了那张弓。不仅拉开了弓,而且五箭连发,快如流星一般,几乎是首尾相联,旁边的人都不由得惊呼。“连珠箭!连珠箭!”好几个突厥贵族都在震惊地叫喊,连大单于也情不自地点了点头。中原有位大将善使连珠箭,曾经与突厥对阵,便是用这连珠箭法,杀了突厥的左屠耆王。可那毕竟是传说,数十年过去了,突厥的贵族们再也没有见过连珠箭。而顾小五更是一气呵成,次次五箭连发,那些蝙蝠虽然飞,但不住他箭箭连发,一只只黑色的蝙蝠坠在他足边,就像一场零的急雨。赫失虽然得快,可是却没有他这般快,不一会儿顾小五就完了那一百支箭。奴隶们拾起蝙蝠,在河岸边累成黑的一团,一百只蝙蝠就像是一百朵诡异的黑色花朵,叠在一起变成硕大的黑色小丘。

 赫失虽然也下了一百只蝙蝠,可是他比顾小五要的慢。赫失脸色平静,说道:“我输了。”

 顾小五说道:“我用强弓,方才能发连珠箭,如果换了你的弓,我一定比你慢。而且你右手不便,全凭左手用力,如果要说我赢了你,那是我胜之不武。

 咱们俩谁也没有输,你是真正的勇士,如果你的手没有受伤,我一定比不过你。”

 顾小五的箭技已经震住了所有人,见他这样坦然相陈,人群不由得轰然叫了一声好。突厥人情疏朗,最喜行事痛快,顾小五这样的人,可大大地对了突厥人的脾气。大单于爽快地笑了:“不错,咱们突厥的勇士,也没有输。”他注视着顾小五,道,“中原人,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大单于,您已经将最宝贵的东西赐予了我。”顾小五似乎是在微笑,“在这世上,有什么比您的小公主更宝贵的呢?”

 大单于哈哈大笑,其他的突厥贵族也兴高采烈,这桩婚事,竟然就真的这样定下来了。

 祭司选了吉期,趁着秋高气的好天气,就要为我们举办婚礼。我心里犹豫得很,悄悄问阿渡:“你觉得,我是嫁给这个人好,还是不嫁给这个人好?”

 阿渡用她乌黑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永远只是一片镇定安详。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最后我终于大着胆子,约顾小五在河边见面。

 我也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可是如果真到这样稀里糊涂嫁了他,总觉得有点儿不安似的。

 秋天的晚上,夜风吹来已经颇有凉意,我裹紧了皮袍子,徘徊在河边,听着河水“哗哗”地响着,远处传来大雁的鸣叫声,我抬起头张望。西边已经有一颗明亮的大星升起来,天空是深紫的,就像是葡萄冻子一般。

 风吹得芨芨草“沙沙”作响,顾小五踏着芨芨草,朝着我走过来。

 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慌。他穿了突厥人的袍子,像所有突厥人一般,间还着一柄弯刀。这些日子以来,顾小五甚得大单于的喜欢,他不仅箭法独,而且又会说突厥话,虽然他是个中原人,可是大单于越来越信任他,还将自己的铁弓赐给了他。而赫失自从那晚比试之后,跟他几乎成了兄弟一般。顾小五教赫失怎么样使连珠箭,赫失也将草原上的一些事教给他。大单于每次看到他们两个,都会不住欣慰地点头。赫失甚至同顾小五换了刀——突厥人换刀,其实就是结义,上阵杀敌,结义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都肯为对方而死。所以顾小五的带上,其实的是赫失的弯刀,我一看到那柄刀,就想起来,赫失曾经将它递到我手里,催促我先走。

 顾小五也瞧见了我,他远远就对我笑了笑,我也对他笑了笑。看到他的笑容,我忽然就镇定下来,虽然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可是他一定懂得,我为什么将他约到这里来。果然的,他对我说道:“我带了一样事物给你。”

 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不会是带吧?如果他要将自己的带送给我,我该怎么样回答呢?按照突厥和西凉的风俗,男人要在唱歌之后才送出带…他都没有对我唱过歌。我心里觉得怪难为情的,一颗心也跳得又急又快,耳中却听到他说:“你晚上没吃吧?我带了一大块烤羊排给你!”

 我顿时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鼓着腮帮子,老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才没吃呢!”

 顾小五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当然吃了啊…我看你晚上都没吃什么,所以才带了块羊排给你。”

 我闷不做声生着气,听着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唱歌。河水“哗哗”地响着,水里有条鱼跳起来,溅起一片水花。顾小五将那一大块香的羊排搁在我面前,我晚上确实也没有吃什么,因为我惦记着跟顾小五在河边约会的事情,所以晚上的时候根本就是食不知味。现在看到这香的羊排,我肚子里竟然咕噜噜响起来。他大笑着将刀子递给我,说:“吃吧!”

 羊排真好吃啊!我吃得油,兴高采烈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羊排?”

 顾小五说了句中原话,我没听懂,他又用突厥话对我说了一遍,原来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里倒是一动。有心人,什么样的人才叫有心人呢?虽然我和顾小五认识并不久,可是我一直觉得,我已经同他认识很久了。也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每次都是他帮助我,保护我。虽然他每次说的话总惹我生气,可是这句话,却叫我生气不起来。

 我们两个沉默地坐在河边,远处飘来突厥人的歌声,那是细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总要在自己心爱的姑娘帐篷外唱歌,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唱给她听。

 我从来没有觉得歌声这般动听,飘渺得如同仙乐一般。河边草丛里飞起的萤火虫,像是一颗颗飘渺的流星,又像是谁随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觉得,那些熠熠发光的小虫子,是天神的使者,它们提着巧的灯笼,一点点闪烁在清凉的夜里。河那边的营地里也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声笑语都像是隔了一重天。我忽然体会到,如果天神从九重天上的云端俯瞰人间,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感受?这样飘渺,这样虚幻,这样遥远而模糊。

 我终于问顾小五:“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呢?”

 顾小五仿佛有点儿意外似的,看了我一眼,才说道:“当然愿意。”

 “可是我脾气不好,而且你是中原人,我是西凉人,你喜欢吃黍饭,我喜欢吃羊。你说中原话,我听不懂,你们中原的事情,我也不明白。如果叫你留在西凉,这里离中原千里万里,你定然会想家。如果叫你不留在西凉,回到中原去,那里离西凉千里万里,我定然会想家。虽然你杀死了白眼狼王,可是你不见得是因为我呀,你也说了,你只是贩茶叶的时候路过…我年纪虽然小,也知道这种事情是勉强不得的…”

 我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番话,从我们俩初相识一直讲到现在,种种不便我统统都说到了,直说得口干舌燥。顾小五并没有打断我,一直到看我放下羊排去喝水,他才问:“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些身外之事。我只问你,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呢?”

 我口里的水差点全了出去,我瞪着他半晌,突然脸上一热:“愿不愿意…嗯…”

 “说呀!”他催促着我,“你到底愿不愿意呢?”

 我心里得很,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幕幕都像是幻影,又像是做梦。事情这样多有这样快,我从前真的没有想过这么快嫁人,可是顾小五,我起先觉得他讨厌,现在却讨厌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看着漫天飞舞的点点秋萤,我突然心一横,说:“那你给我捉一百只萤火虫,我就答应你。”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却突兀地站起来。我怔怔地瞧着他,他却如同顽童一般,竟然扬手就翻了一个大大的筋斗。我看他整个人都腾空而起,仿佛一颗星——不不,流星才不会像这样呢,他简直快要落到河滩里去了。突然他就挥出手,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几只萤火虫,那些精灵在他指间闪烁着细微的光芒,我将长袍的下摆兜起,急急地说:“快!快!”他将那些萤火虫放进我用衣摆做成的围囊里,我看着他重新跃起,中原的武术,就像是一幅画,一首诗,挥洒写意。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会有这样英气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追逐着那些飘渺的萤火虫。他的衣袖带起微风,我替他指着方向:“左边!左边有好些!”“唉呀!”“跑了!那边!哎呀那里有好些!”

 …

 我们两个人的笑声飘出河岸老远,我衣摆里拢的萤火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它们一起发出荧荧的光,就像是一团明月,被我拢在了怀中。河边所有的萤火虫都不见了,它们都被顾小五捉住,放进了我的怀里。

 “有一百只了吧?”他凑近过来,头挨着我的头,用细长的手指揭开我衣摆的一角,“要不要数一数?”

 我们刚刚数了十几只,顾小五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凉香气,那是突厥人和西凉人身上都没有的,我觉得这种淡淡的香气令我浑身都不自在,脸上也似乎在发烧,他离我真的是太近了。突然一阵风吹过,他的发丝拂在我脸上,又轻又软又,我擎着衣摆的手不由得一松,那些萤火虫争先恐后地飞了起来,明月散开,化作无数细碎的流星,一时间我和顾小五都被这些流星围绕,它们熠熠的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我看到他乌黑的眼睛,正注视着我。我想起了在阿渡帐篷外唱歌的那些人,他们就是这样看阿渡,灼热的目光就像是火一般,看得人简直发软。可是顾小五的眼神却温存许多,他的眼神里倒映着我的影子,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悄悄发软,让我觉得难受又好受。他看到我看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来,他转开脸去看天上的萤火虫,说:“都跑了!”

 我忍不住说:“像流星!”

 他也呵呵笑:“流星!”

 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我们指端掠过,天神释出流星的时候,也就是像这样子吧。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场梦一般。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河边的这一晚,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环绕着我们,它们轻灵地飞过,点点萤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划破夜幕。我想起歌里面唱,天神与他眷恋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这一样华丽璀璨。

 大单于遣了使者去告诉父王,说替我选定了一位夫婿,就是顾小五。父王正在月氏与中原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立刻写了一些回信,请阿翁为我做主,主持婚事。父王的回信送到的时候,婚礼都已经开始了一半。

 突厥的婚俗隆重而简单,十里连营宰杀了无数只肥羊,处处美酒飘香。这些日子以来,顾小五已经和突厥的贵族都成了朋友,突厥风气最敬重英雄,他先杀了白眼狼王,又在比试中赢了赫失,在突厥人心目中,已经是年少有为的英雄。祭司唱着喜气洋洋的赞歌,我们踏着红毡,慢慢走向祭祀天神的高台。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到马蹄声急促,斥候连滚带爬地奔到了大单于坐下。

 隔着热闹的人群,我看到大单于的眉毛皱了起来,顾不得祭司还拉长强调唱着赞歌,我回头奔到大单于面前:“阿翁!”

 大单于摸了摸我的头发,微笑着对我说:“没事,月氏王遣了些人来叫骂,我这便派兵去打发他们。”

 顾小五不知何时也已经走到我的身后,他依着突厥的礼仪向大单于躬身点肩:“大单于,让我去吧。”

 “你?”大单于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月氏王有五万人。”而且月氏王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而顾小五虽然箭法妙,但是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只怕箭法再妙也没有用处吧。

 “那么大单于以逸待劳,遣三万骑兵战。”顾小五说道,“如果大单于不放心,请派遣一位将军去,我替将军掠阵,如果能放冷箭月氏的阵脚,也算是一件微功。”

 大单于还在犹豫,赫失却说道:“中原的兵法不错,在路上就是他们带人打败了月氏人。”

 大单于终于点了点头,对顾小五说道:“去吧,带回月氏将军的首级,作为你们婚礼祭祀天神的祭品。”

 顾小五依照中原的礼节跪了一跪,说道:“愿天佑大单于!”他站起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去去就回。”

 我心里十分担心,眼看着他转身朝外走去,连忙追上几步,将自己的带系在他的上。

 按照婚礼的仪式,新人互换带,就已经是礼成。两个人就在天神的见证下,正式成为夫。我原本想叫他把自己的带解下来替我系上,可是奴隶已经将他的马牵过来了。我都来不及同他说话,他一边认镫上马,一边对我说:“我去去就回来。”

 我拉着他的衣袖,心中依依不舍。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我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就是为了等这个人;想起我从马上载下来,他救了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给我讲的故事;想起他杀了白眼狼王。还赢了赫失;我想起河边那些萤火虫,从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和他永不分离…但现在他要上阵杀敌,我不由得十分地牵挂起来。

 他大约看见我眼中的神色,所以笑了笑,俯身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指微暖,不像是父王的手,更不像是阿翁的手,倒像是阿娘的手一般。我想他既然箭法这样妙,为什么手上没有留下茧子呢?

 我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想起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已经收回了手,三万人整队完毕,大单于遣出派兵的将军是我的大表兄,也就是大单于的孙子伊莫延。伊莫延笑着对我说:“妹妹,放心吧,我会照应好他。”突厥人惯于征战,将打仗看得如同吃饭一般简单。我很喜欢伊莫延这个哥哥,因为小时候他常常同我一起打猎,像疼爱自己的妹妹一样疼爱我。我大声道:“谁要你照应他了?你照应好你自己就行了,我还等着你回来喝酒呢!”众人尽皆放声大笑,纷纷说:“小公主放心,等烤羊了,我们就带着月氏人的首级回来了。”

 顾小五随在伊莫延的大纛之下,他也披上了突厥人的牛皮盔甲,头盔将他的脸遮去大半,看我在人丛里找寻他的脸,他朝我又笑了笑,然后对我举起手挥了挥。我看到他间系着的带,我的带叠在他的带上,刚刚我只匆忙地打了一个结,我不由得担心待会儿那带会不会散开,如果带散开,那也太不吉利了…可是不容我再多想,千军万马蹄声隆隆,大地腾起烟尘,大军开拔,就像水一般涌出连营,奔腾着朝着草原淌去,一会儿工夫,就奔驰到了天边尽头,起初还远远看得见一道长长的黑影,到了最后转过缓坡,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渡见我一脸怅然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对我打了个手势。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安慰我,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我点了点头,虽然月氏王有五万人,但皆是远来的疲兵,突厥的兵以一挡十,三万足以敌。况且王帐驻扎在这里,便有十万人马,立时也可以驰援。

 烤羊在火山“滋滋”地响着,奴隶们献上马和美酒,到处都是声笑语。大家都知道,不过一会儿定然有战胜的消息传来,那时候突厥的儿郎们就会回转来了。我心中想起适才送别的事,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烧,等到伊莫延回来,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笑话我呢!他一定会说我舍不得顾小五,等到他回来,一定会领头取笑我。突厥的少年贵族隐隐以伊莫延为首,今天晚上的赛歌大会,那些人可有得嘲了。我心里一阵阵发愁,心想顾小五不会唱歌,等他回来之后,我一定得告诉他,以免赛歌的时候出丑。

 我却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很多很多年后,我在中原的史书上,看到关于这一天的记载。寥寥数语,几近平淡:“七月,太子承鄞亲入西域,联月氏诸国,以四十万大军袭突厥,突厥铁尔格达单于凶悍不降,死于军。突厥阖族被屠二十余万,族灭。”

 关于那一天,我什么都已经不记得,只记得赫失临死之前,还紧紧攥着他的弓,他腹间受了无数刀伤,鲜血直,眼见是活不成了。他拼尽全力将我和阿渡送上一匹马,最后一句话是:“阿渡,照应好公主!”

 我看着黑的羽箭过来,就像密集的蝗雨,又像是成千上万颗流星,如果天神松开手,那么他手心里的星子全都砸落下来,也会是这样子吧…阿渡拼命地策着马,带着我一直跑一直跑。四面都是火,四面都是血,四面都是砍杀声。中原与月氏的数十万大军就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突厥人虽然顽强反抗,可是也敌不过这样的强攻…无数人就在我们身后倒下,无数血迹飞溅到我们身上,如果没有赫失,我们根本没有法子从数十万大军的包围圈中逃出去,可是最后赫失还是死了,我和阿渡在草原上逃了六天六夜,才被追兵追上。

 我腿上受了伤,阿渡身上也有好几处轻伤,可是她仍旧拔出了刀子,将我护在了身后。我心中发的恨意仿佛是熊熊烈火,将我整个人都灼得口干舌燥,我在心里想:这些人,这些人杀了阿翁;这些人,这些人杀了顾小五;这些人,这些人杀了所有的突厥人。我虽然不是突厥人,可是血统里却有一半的突厥血。现在就剩了我和阿渡,哪怕尽最后一滴血,我也不会给阿翁丢脸,不会给突厥丢脸。

 这时中原人马中有一骑逸出,阿渡挥着刀子就冲过去,可是那人只是轻轻巧巧地伸手一探,阿渡的刀子就“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这个人一定会妖术吧?不然怎么会使法术夺去阿渡的刀子,还令她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阿渡对那人怒目而视,阿渡很少生气,可是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我拾起阿渡的刀,就朝着那人砍去。我已经红了眼,不论是谁,不管是谁,我都要杀了他!

 那人也只是伸出手来,在我身上轻轻一点,我眼前一黑,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脸朝下被驮在马背上,就像是一袋黍米,马蹄溅起的泥土不断地打在我脸上,可是我动弹不得。四面八方都是马蹄,无数条马腿此起彼伏,就像无数芨芨草被风吹动,我一阵炫目,不得不闭上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马终于停了下来,我被从马背上拎下来,可是我腿上的道被封得太久,根本站不稳,顿时滚倒在了地上。

 地上铺着厚毡,这里一定是中原将军的营帐,是那位都护大人吗?我抬起头来,却看到了顾小五,无数突厥的勇士都已经战死,尤其是事先敌的那三万突厥兵,根本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可是顾小五,他还好端端地活着。

 他不仅活着,而且换了中原的衣衫,虽然并没有穿盔甲,文质彬彬得像是中原的书生一般,可是我知道,这样的帐篷绝不会是给书生住的。在他的周围有很多卫兵,而捉到我们的那个中原大将,竟然一进来就跪下来向顾小五行礼,中原将军身上的甲胄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中原最高的礼节,据说中原人只有见到最尊贵的人才会行这样的礼。我突然明白过来,顾小五,顾小五原来是中原的内应!是他,就是他引来了敌人的奇袭。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力向他啐去:“细!”

 左右的卫兵大声呵斥着,有人踢在我的腿上,我腿一软重新滚倒在地上。我看到了都护大人,他也躬身朝顾小五行礼,他们都说着中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顾小五并没有看我,都护大人对顾小五说了很多话,我看顾小五沉着脸,最后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帐篷,顾小五拿着匕首,朝着我走过来。

 我原以为他会杀了我,可是他却挑断了绑着我手的牛筋,对我说道:“委屈你了。”

 我歪着头看着他,语气尽量平静:“顾小五,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替阿翁报仇。”

 “你这个叛徒,细。”我骂不出更难听的话,只得翻来覆去地这样骂他,他一点儿也不动怒生气,反倒对我笑了笑:“你要是觉得生气,便再骂上几句也好。”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个人从我们的婚礼上走掉,领着三万突厥子弟去战。却没想到与月氏人里应外合,不仅突厥的三万精锐被歼灭得干干净净,中原与月氏诸国的大军,更冲进了王帐所在。阿翁措手不及,被他们杀死,突厥是真的亡了!二十万人…那是怎么样一场屠杀,我和阿渡几乎是从修罗场中逃了出来,二十万人的血淌了整个草原,而主持这场屠杀的人,却浑若无事地站在这里。

 我终于骂得累了,蜷在那里只是想,他的心肠到底是什么样的铁石铸成。我筋疲力尽地看着他,说道:“你骗了我这么久,为什么现在不一刀杀了我呢?”

 他瞧着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又过了许久,突然转过脸去,望着门帘外透进来的阳光。门帘原是雪白的布,现在已经被尘土染成了黑灰色,初秋的阳光却是极好,照在地上明晃晃的,映出我们的影子。他突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我腕上无力,刚刚给拔出的细小弯刀就落在地上。那还是他的刀,他原本和赫失换刀结义,这把刀赫失最后却给了我。一路上我和阿渡狼狈万分,我藏着这刀,一直想要在最后时刻,拿它来刺死自己,以免被敌人所辱。到了帐中他看着我,目光沉沉,说道:“你不要做这样的傻事。”

 傻事?我几乎想要放声大笑,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我更傻?我轻信了一个人,还差点嫁给他,这个人却是中原派来的细,我还一心以为他死在与月氏的战之中,我还一心想要为他报仇。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走进来,对顾小五说了句中原话。顾小五的脸色都变了,他抓起那柄细小的弯刀,撇下我快步走出帐外去。我筋疲力尽,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地扯动我的衣衫,叫我的名字:“小枫!”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师傅,不由得大喜过望,抓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傅对我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走。”

 他拔剑将帐篷割了一道口子,我们从帐后溜了出去。那里系着好几匹马,我们两个都上了马,正待要冲出营去,我突然想起来:“阿渡!还有阿渡!”

 “什么阿渡?”

 我说:“赫失的妹妹阿渡,她一直护着我冲出来,我可不能抛下她。”

 师傅没有办法,只得带着我折返回去找寻阿渡。我们在关俘虏的营地里找着了阿渡。可是却惊动了看守。师傅虽然剑术高明,可是陷在十里连营里,这场厮杀却是纠不清,难以身。营地里早就已经哗然,四面涌出更多的人来,师傅见势不妙,且战且退,一直退到马厩边,他晃燃了火折子,就手将那火折扔进了草料中。

 大营里的马厩,堆了无数干草作饲料,这一点起来,火势顿时熊熊难以收拾。军营中一片哗然大,所有人都赶着去救火,趁这一个机会,师傅终于将我的阿渡带着逃了出来。中原军纪甚是严明,不过短短片刻,营中的哗已经渐渐静下去,有人奔去救火,另一些人却骑上马朝着我们追过来。

 这样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亘山脚下,追兵却越来越多了。我看着那些追兵打着杏黄的旗号,上面的中原字我并不认识,于是问师傅:“这些人都是安西都护府的?”中原在安西都护府屯有重兵,可是没想到他们打仗如此厉害。

 师傅脸颊上溅了几滴血,他好整洁,挥手拭去那血迹,却是连声冷笑:“安西都护府哪里有这样多的轻骑…这些人是东宫的羽林卫,就是中原所谓的羽林郎,皆是世家弟子,此番出,却是捞功名利禄来了。你看他们一个个奋勇争先,那都是想要大大地立一番功劳。”

 我问:“什么大功劳?”

 师傅说道:“活捉你,便是一场大功劳了。”

 我还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这样重要。那些羽林军对我们穷追不舍,不停叫骂,有人还学了怪腔怪调的西凉话,说我们只会夹起尾巴逃走。若要是平时,我早就被得回身杀入阵中,但一连串的波折之后,我终于知道,万军之中一人犹如沧海一粟,就像是飓风之前的草叶,没有任何人能抵挡千军万马的攻势。阿翁不行,赫失不行,师傅也不行。

 天黑的时候我们逃入了天亘山中,大军不便上山,就驻在山脚下。我们从山石后俯瞰,山下燃着点点篝火,不远处蜿蜒一条火龙,却是大营中仍在不断有驰援而来。我终于问师傅:“顾小五是什么人?”

 “他根本就不姓顾。”师傅的语气却像往常一样平静下来,“他是李承鄞,中原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也是当今天朝的东宫太子。”

 我只猜到顾小五不是贩运茶叶的商贩,事变之后,我隐约觉得他应该是中原朝廷的将军,可是他又这样年轻。中原朝廷有名的将军不少,并没有听说过姓顾的将军。原来他根本不姓顾,不仅不姓顾,身份竟然如此显赫。

 我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想起中原派来的使节,那时候使节是来替中原太子求亲的。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时候我虽然对中原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恨之入骨。

 “他为什么要说自己姓顾?”

 师傅犹豫了片刻,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犹豫,可是最后他还是告诉我实话:“因为他的母亲姓顾。”

 我看着师傅,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声音又低又缓:“不错,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顾,他的母亲淑妃,原是我的亲姑姑。所以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陛下令他出西征,他却遣了我悄悄潜入西凉,替他作内应…”

 我脑子里成一锅粥,我想了许久,终于想起师傅的名字,我静静地叫出他的名字:“顾剑!”我问他,“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或者什么时候带着我,去向太子殿下差?”

 顾剑并没有答话,虽然在黑暗里,我似乎也能看见他角凄凉的笑意。过了好久,他才说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

 我心中发的恨意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噬着我的心,我抓着手中的尖石,那些细碎的尖利的棱角一直深深地陷入我的掌心。我的声音犹带着痛恨:“你们中原人,还有什么不会?你们一直这样骗我!顾小五骗我,你更是一次又一次地骗我!你从一开始认识我,就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吧?你们还有什么不会!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枉费我父王那样相信你!枉费我叫你师傅…”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滔滔不绝地咒骂着他,咒骂所有的中原人都是骗子。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恨的只是顾小五,他怎么可以这样待我。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痛恨,如果顾小五一剑杀了我倒好了,如果师傅不救我就好了,说不定我就早已经死了…我骂了很久,终于累了。我看着顾剑,冷嘲热讽:

 “你这次来救我,是不是什么擒什么纵…将来好到中原的皇帝那里去领赏?”

 师傅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小枫,我确实是别有居心才认识你,从前我都是在骗你,可是…可是每次骗你的时候,我总觉得好生难过。

 你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不管我怎么骗你,你总还是相信我,我越骗你,心中就越是内疚。我给李承鄞飞鸽传信,其实那时候,我真的盼望他永远都不要来…你在沙丘上等着,我其实就在不远处看着你,看着你在那儿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月亮的光照在你的脸上,我看着你脸上的神气,就像是你歌里唱的那只小狐狸…”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我知道我自己是着了魔…你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可是那时候,我真的盼望李承鄞永远都不要出现,这样我说不定就可以带你走了…带着你走到别的地方去,离开西凉…可是后来他竟然还是来了,一切都按事先的计划行事,我只得暂时避开你…我不知道…本来我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想着你或许不会喜欢他…可是…李承鄞要去杀白眼狼王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

 是我帮着他杀死了那头恶狼,他的腿都被狼咬伤了,我对他说:殿下,这又是何必?其实我心里更鄙视我自己,我做的这一切,又是何必…我知道他杀了狼王,就是为了去再见你。我帮着他,其实就是把你往他怀里推…”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神色凄楚,最后只是说:“小枫,是我对不住你。”

 我没有说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有我对不住别人。

 我对不住阿翁,我引狼入室,令阿翁信任顾小五,结果突厥全军覆灭。

 我对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死。

 我对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受伤。

 我对不住所育突厥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却为他们引来了无情的杀戮。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除了顾小五…可是没有关系,我会杀了他,我总会有机会杀了他…我仰天看着头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义起誓,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他。

 天明的时候我睡着了一小会儿,山下羯鼓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来。而顾剑脸色沉着,对阿渡说:“带公主走。”

 “我不走。”我倔强地说,“要死我们三个人死在一块儿。”

 “我去引开敌人,阿渡带着你走。”顾剑出剑来,语气平静,“李承鄞情‮硬坚‬,你难道还指望他对你有真心?你如果落在他手里,不过是为他平定西凉再添一个筹码。”

 西凉!

 我只差惊得跳起来,顾剑看着我,我张口结舌:“他还想要去攻打西凉?”

 顾剑笑了笑,说道:“对王者而言,这天下何时会有尽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羯鼓“嗵嗵嗵”响过三遍,底下的中原人已经开始冲锋。顾剑对我说:“走吧!”

 阿渡拉着我,她虽然受了轻伤,可是身手还十分灵活,她拉着我从山石上爬过去,我仓促地回过头,只看到顾剑站在山石的顶端,初晨的太阳正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白袍原本溅了鲜血,经过了一夜,早凝成黑紫的血痂。他站在晨光的中央,就像是一尊神只,手执长剑,风吹起他的衣袂,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对我说的那些话,简直宛如一场梦境。我想起当初刚刚遇见他的时候,那时候他从惊马下救出一个小儿,他的白袍滚落黄沙地,沾了尘土,可是那时候他就是这般威风凛凛,像是能挡住这世上所育的天崩地裂。那时候的事情,也如同梦境一般。这么多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场噩梦。

 我和阿渡在山间走,昼伏夜出。中原人虽然大军搜山,可是我们躲避得灵巧,他们一时也找不到我们。我们在山里躲了好多天,渴了喝雪水,饥了就挖沙鼠的,那里总存着草籽和干果,可以充饥。我们不知道顾剑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一共在山间躲了多少天。

 这时候已经到了八月间,因为开始下雪了。仿佛是一夜之间,天亘山就被铺天盖地的雪花笼罩,牧草枯黄,处处冰霜。一下雪山间便再也藏身不住,连羚羊也不再出来觅食。到了夜里,山风简直可以将人活活吹得冻死。中原的大军在下雪之前就应该撤走了,因为军队如果困在雪地里,粮草断绝的话将是十分可怕的事,领兵的将军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藏了两天,不再见有任何搜山的痕迹,便决定冒险下山。

 我们的运气很好,下山后往南走了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人。牧人煮化雪水给我们洗手洗脸,还煮了羊给我们吃。我和阿渡两个都狼狈得像野人,我们在山间躲藏了太久,一直都吃不,雪后的山中更是难熬。在温暖的帐篷里喝到羊,我和阿渡都像是从地狱中重新回到人间。这个牧人虽然是月氏人,可是十分同情突厥的遭遇,他以为我们是从突厥逃出来的女人,所以待我们很好。他告诉我们说中原的大军已经往南撤了,还有几千突厥人也逃了出来,他们逃向了更西的地方。

 我顾不得多想,温暖的羊融化了我一意复仇的坚志,我知道靠着我和阿渡是没办法跟那些中原人抵抗的,跟谈不上替阿翁报仇了。我决定带阿渡回西凉去,我想父王了,我更想阿娘。我急急地想要回到王城去,告诉父王突厥发生的事情,叫他千万要小心提防中原人。阿翁死了,阿娘一定伤心坏了,我急于见到她,安慰她。阿翁虽然不在了,可是阿娘还有我啊。

 一路上,我忧心如焚,唯恐自己迟了一步,唯恐西凉也被李承鄞攻陷,就像他们杀戮突厥一样。我们风雪兼程,在路上历经辛苦,终于赶到了西凉王城之外。

 看到‮大巨‬的王城安然无恙,我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城门仍旧开着,冬天来了,商队少了,守城的卫士缩在门里,裹着羊皮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王城。

 熟悉的宫殿在深秋的寒夜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我们没有惊动戎守王宫的卫士,而是直接从一道小门进入王宫。西凉的王宫其实也不过驻守了几千卫士,而且管得很松懈,毕竟西凉没有任何敌人,来往的皆是商旅。说是王宫,其实还比不上安西都护府戒备森严。过去我常常从这扇小门里溜出王宫,出城游玩之后,再从这里溜回去,没有一次被发现过。

 整座宫殿似乎都在睡,我带着阿渡走回我自己的屋子,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天气太冷了,阿渡一直冻得脸色发白。我拿了一件皮袍子给阿渡穿上,我们两人的靴子都磨破了,出了脚趾。我又找出两双新靴子换上,这下可暖和了。

 我顺着走廊往阿娘住的寝殿去,我一路小跑,只想早一点儿见到阿娘。

 寝殿里没有点灯,不过宫里已经生了火,地毡上放着好几个‮大巨‬的火盆,我看到阿爹坐在火盆边,似乎低着头。

 我轻轻地叫了声:“阿爹。”

 阿爹身子猛然一颤,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我,他的眼眶都红了:“孩子,你到哪里去了?”

 我从来没有看过阿爹这个样子,我的眼眶也不由得一热,似乎腹的委屈都要从眼睛底下出来。我拉着阿爹的袖子,问他:“阿娘呢?”

 阿爹的眼睛更红了,他的声音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他说:“孩子,快逃,快点逃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阿渡跳起来拔出她的刀。四面突然明亮起来,有无数人举着灯笼火炬涌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人我认识,我知道他是中原遣到西凉来求亲的使节,现在他神气活现,就像一只战胜的公一般,踱着方步走进来。他见到阿爹,也不下跪行礼,而是趾高气扬地说道:“西凉王,既然公主已经回来了,那么两国的婚约自然是要履行的,如今你可再没有托辞可以推诿了吧。”

 这些人真是讨厌,我拉着阿爹的衣袖,执着地问他:“阿娘呢?”

 阿爹突然就下眼泪。我从来没有见过阿爹流泪,我身子猛然一震。阿爹突然就拔出刀,指着那些中原人。他的声音低哑喑沉,他说道:“这些中原人,孩子,你好好看着这些中原人,就是他们死你的阿娘,就是他们迫着我们西凉,要我出你的母亲。你的母亲不甘心受辱,在王宫之中横刀自尽。

 他们…他们还闯到王宫里来,非要亲眼看到你母亲的尸体才甘心…这些人是凶手!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父王的声音仿佛喃喃的诅咒,在宫殿中“嗡嗡”地回,我整个人像是受了重重一击,往后倒退了一步,父王割破了自己的脸颊,他脸鲜血,举刀朝着中原的使节冲去。他势头极猛,就如同一头雄狮一般,那些中原人仓促地四散开来,只听一声闷响,中原使节的头颅已经被父王斩落。父王挥着刀,沉重地着气,四周的中原士兵却重新近上来,有人叫喊:“西凉王,你擅杀中原使节,莫非是要造反!”

 阿娘!我的阿娘!我历经千辛万苦地回来,却再也见不到我的阿娘…我浑身发抖,指着那些人尖声呵斥:“李承鄞呢?他在哪里?他躲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人丛中有人走出来,看装束似乎是中原的将军。他看着我,说道:“公主,西凉王神智不清,误杀中原使节,待见了殿下,臣自会向他澄清此事。还望公主镇定安详,不要伤了两国的体面。”

 我认出这个将军来,就是他当初在草原上追上我和阿渡,夺走阿渡的刀,并且将我带到了中原大军的营地。他武功一定很好,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上次我可以从中原大营里逃出来,是因为师傅,这次师傅也不在了,还有谁能救我?

 我说:“我要见李承鄞。”

 那个中原将军说道:“西凉王已经答允将公主嫁与太子殿下,两国和亲。而太子殿下亦有诚意,亲自前来西域娶公主。公主终有一会见到殿下的,何必又急在一时?”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一涌而上,阿爹挥刀砍,却最终被他们制服。王宫里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卫士来瞧上一眼,显然这座王城里里外外,早就被中原人控制。阿爹被那些人按倒在地,兀自破口大骂。我心里像是一锅烧开的油,五脏六腑都受着煎熬,便想要冲上去,可是那些人将刀架在阿爹的脖子里,如果我妄动一动,也许他们就会杀人。这些中原人总说我们是蛮子,可是他们杀起人来,比我们还要‮忍残‬,还要野蛮。我眼泪直,那个中原将军还在说:“公主,劝一劝王上吧,不要让他伤着自己。”我所有的声音都噎在喉咙里,有人抓着我的胳膊,是阿渡,她的手指清凉,给我最后的支撑,我看着她,她乌黑的眼睛也望着我,眼中是焦灼。我知道,只要我说一句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替我拼命。可是何必?何必还要再连累阿渡?突厥已亡,西凉又这样落在了中原手里,我说:“你们不要杀我阿爹,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阿爹是真的神智昏聩,自从阿娘死后,据说他就是这样子,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清醒的时候就要去打杀那些中原人,糊涂的时候,又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我倒宁愿他永远糊涂下去,阿娘死了,父王的心也就死了。哥哥们皆被中原人软起来,宫里的女人们惶惶然,十分害怕,我倒还沉得住气。

 还没有报仇,我怎么可以轻易去死?

 我接受了中原的诏书,决定嫁给李承鄞。中原刚刚平定了突厥,他们急需在西域扶持新的势力,以免月氏坐大。而突厥虽亡,西域各部却更加混乱起来,中原的皇帝下诏册封我的父王为定西可汗,这是尊贵无比的称谓。为此月氏十分地不高兴,他们与中原联军击败突厥,原本是想一举掉突厥的大片领地,可是西凉即将与中原联姻,西域诸国原本隐然以突厥为首,现在却唯西凉马首是瞻了。

 我换上中原送来的大红嫁衣,在中原大军的护送下,缓缓东行。

 一直行到天亘山脚下的时候,我才见到李承鄞。本来按照中原的规矩,未婚夫妇是不能够在婚前见面的,可是其实我们早就已经相识,而且现在是行军途中,诸事从简,所以在我的再三要求之下,李承鄞终于来到了我的营帐。仆从早就已经被屏退,帐篷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坐在毡毯之上,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他要转身走开,我才对他说道:“你依我一件事情,我就死心塌地地嫁给你。”

 他根本就没有转身,只是问:“什么事情?”

 “我要你替我捉一百只萤火虫。”

 他背影僵直,终于缓缓转过身来,看我。我甚至对他笑了一笑:“顾小五,你肯不肯答应?”

 他的眼睛还像那晚在河边,可是再无温存,从前种种都是虚幻的假象,我原本早已经心知肚明。而他呢?这样一直做戏,也早就累了吧。

 “现在是冬天了,没有萤火虫了。”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像不曾有任何事情发生,“中原很好,有萤火虫,有漂亮的小鸟,有很好看的花,有巧的房子,你会喜欢中原的。”

 我凝睇着他,可是他却避开我的眼神。

 我问:“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真心?”

 他没有再说话,径直揭开帘子走出了帐篷。

 外边的风卷起轻薄的雪花,一直吹进来,帐篷里本来生着火盆,黯淡的火苗被那雪风吹起来,摇了一摇,转瞬又熄灭。真是寒冷啊,这样的冬天。

 我和阿渡是在夜半时分逃走的,李承鄞亲自率了三千轻骑追赶,我们逃进山间,可是他们一直紧追不舍。

 天明时分,我和阿渡爬上了一片悬崖。

 藏在山间的时候,我们经常遇见狼群。自从白眼狼王被杀,狼群无主,也争斗得十分烈。每次见到狼群,它们永远在互相撕咬,根本不再向人类启衅,我想这就是中原对付西域的法子。他们灭掉突厥,就如同杀掉了狼王,然后余下的部族互相争夺、杀戮、内战…再不会有部落对中原虎视眈眈,就如同那些狼一样,他们只顾着去残杀同伴,争夺狼王的位置,就不会再伤人了。

 悬崖上的风吹得我的衣裙猎猎作响,我站在崖边,霜风刮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如果纵身一跳,这一切一切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

 李承鄞追了上来,我往后退了一步,中原领兵的将军担心我真的跳下去,我听到他大声说:“殿下,让臣去劝说公主吧。”

 一路行来,中原话我也略懂了一些,我还知道了这个中原的将军姓裴,乃是李承鄞最为宠信的大将。可是现在裴将军却劝不住李承鄞,我看到李承鄞甩开缰绳下马,径直朝悬崖上攀来。

 我也不阻他,静静地看着他爬上悬崖。山风如烟,崖下云雾缭绕,不知道到底有多深。他站在悬崖边,因为一路行得太急,他微微息着。我指着那悬崖,问他:“你知道这底下是什么吗?”

 也许是雪风太烈,他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大风卷起雪霰,吹打在脸上,隐隐作痛。我用手抹去脸上的雪水,他大约不知道对我说什么才好,所以只是沉默不语。我告诉他:“那是忘川。”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在我们西域有这样一个传说,也许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只要跳进忘川之中,便会忘记人世间的一切烦恼,胎换骨,重新做人。很神奇,可是天神就有这样的力量,神水可以让人遗忘痛苦,神水也可以让人遗忘烦恼,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够从忘川之中活着回去,天神的眷顾,有时候亦是‮忍残‬…你以我的父兄来威胁我,我不能不答应嫁给你。”我甚至对他笑了笑,“可是,要生要死,却是由我自己做主的。”

 他凝视着我的脸,却说道:“你若是敢轻举妄动,我就会让整个西凉替你陪葬。”

 “殿下不会的。”我安详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他为殿下,也许亦是最后一次,“殿下有平定西域、一统天下的大志,任何事情都比不上殿下的千秋大业。突厥刚定,月氏强盛,殿下需要西凉来牵制月氏,也需要西凉来向各国显示殿下的怀。殿下平定突厥,用的是霹雳手段,殿下安抚西凉,却用的是菩萨心肠。以天朝太子之尊,却纡尊降贵来娶我这个西凉蛮女做正妃,西域诸国都会感念殿下。”我讥诮地看着他,“如果殿下再在西凉大开杀戒,毁掉的可不只是一个小小的西凉,而是殿下您苦心经营的一切。”

 李承鄞听闻我这样说,脸色微变,终于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我却往后退了一步。我的足跟已经悬空,山崖下的风吹得我几站立不稳,摇晃着仿佛随时会坠下去,风吹着我的衣衫猎猎作响,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断拍打着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来迫,我对他说道:“我当初错看了你,如今国破家亡,是天神罚我受此磨难。”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李承鄞大惊,抢上来想要抓住我,可是他只抓住了我的袖子。我左手一扬,手中的利刃“嗤”一声割开衣袖,我的半个身子已经凌空,他应变极快,带便如长鞭一扬,生生卷住我,将我硬拉住悬空。那带竟然是我当替他系上的那条,婚礼新娘的带,累累缀缀镶了珊瑚与珠玉…我曾经渴求白头偕老,我曾经以为地久天长,我曾经以为,这就是天神让我眷恋的那个人…我曾经在他离开婚礼之前亲手替他系上,以无限的爱恋与倾慕,期望他平安归来,可以将他的带系在我的间…到那时候,我们就正式成为天神准许的夫…我手中的短刀挥起,割断那带,山风,珠玉琳琅便如一场纷扬的雨飞溅…我终于看清他脸上的神色,竟然是痛楚万分…我只轻轻往后一仰,整个人已经跌落下去。无数人在惊叫,还有那中原的裴将军,他的声音更是惊骇:“殿下…”

 崖上的一切转瞬不见,只有那样清透的天…就像是风,托举着云,我却不断地从那些云端坠落。我整个身子翻滚着,我的脸变成朝下,天再也看不见,无穷无尽的风刺得我睁不开眼睛。阿渡告诉我说这底下就是忘川,可是忘川会是什么样子?是一潭碧青的水吗?还是能够永远噬人的深渊…虚空的绝望瞬间涌上,我想起阿娘,就这样去见她,或许真的好。我已经万念俱灰,这世上唯有阿娘最疼爱我…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呼呼的风从耳边掠过,那人拉住了我,我们在风中急速向下坠落…他抱着我在风中旋转…他不断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头,可是我们落势太快,纷的碎石跟着我们一起落下,就像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就像是那晚在河边,无数萤火虫从我们衣袖间飞起,像是一场灿烂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脸庞…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那眼底只有我…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他会跳下来抓住我,我一直以为,他从来对我没有半点真心。

 他说:“小枫!”风从他的边掠走声音,轻薄得我几乎听不见。我想,一定是我听错了,或者,这一切都是幻觉。他是绝不会跳下来的,因为他是李承鄞,而不是我的顾小五,我的顾小五早已经死了,死在突厥与中原决战的那个晚上。

 他说了一句中原话,我并没有听懂。

 那是我记忆里的最后一句话,而也许他这样追随着我坠下,只为对我说这样一句,到底是什么,我已经无意想要知晓…我觉得欣慰而熨帖,我知道最后的刹那,我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沉重的身躯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围上来,像是无数柄寒冷的刀,割裂开我的肌肤。我却安然地放弃挣扎,任凭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婴儿归于母体,如同花儿坠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静的归宿,我早已经心知肚明。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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