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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渊水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太难听了!换一首!”

 “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

 “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我忽然睁开模糊的眼睛,一切渐渐清晰。我看到了阿渡,她就守在我旁边,我也看到了永娘,她的双眼也红红的,还微微有些肿。

 我看到帐子上绣着巧的花,我慢慢认出来,这里是东宫,是我自己的寝殿。

 我慢慢地出了口气,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我被刺客掳去了,然后那个刺客竟然是顾剑,我就站在承天门下,眼睁睁看着楼上的李承鄞…最可怕的是,我梦见我早就认识李承鄞,他化名顾小五,屠灭了突厥,杀死了阿翁,还死了我的阿娘…父王疯了,而我被迫跳下了忘川…这个噩梦真是可怕…可怕得我根本就不敢去想…幸好那一切只是噩梦,我慢慢抓着永娘的手,对她笑了笑,想说:“我好饿…”

 我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喉头一阵剧痛,气流在我口腔里回旋,但我无法说话。我急得用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永娘含着眼泪拉着我的手:“太子妃不要急,太医说您只是急火攻心,所以才烧坏了嗓子。慢慢调理自然就好了…”

 我看看阿渡,又看看水娘,宫娥捧上了一盏清,永娘亲自喂给我,那清甘芳的气息与微凉的滋味令我觉得好生舒适,顿时缓和了喉头的痛楚。我大口咽着,永娘说道:“慢些,慢些…别呛着…唉…这几天滴水未进…可真是差点儿急煞奴婢了…”

 几天?

 我已经睡了几天了?

 我比画着要纸笔,永娘忙命人拿给我,宫娥捧着砚台,我蘸了墨汁,可是下笔的时候却突然迟疑。

 写什么呢?

 我要问什么呢?问突厥是否真的全族覆没,问我父王,他是否早就已经疯癫?我到中原来,他从来没有遣人来看过我,我思夜想的西凉,竟然从来没有遣人来看过我。我从前竟然丝毫不觉得怪异,我从前只怨阿爹无情,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西凉早就已经成了一场幻梦。我根本就不敢问阿渡,我又怎么敢,敢去问永娘?

 我久久无法落笔。

 笔端的墨汁凝聚太久,终于“嗒”一声落下,滴落在纸上,溅出一团墨花。

 我忽然想起“泼墨门”,想起李承鄞用燕脂与螺子黛画出的山河壮丽图,想起鸣玉坊,想起那天晚上的踏歌,想起那天晚上的刀光剑影…我想起他折断利箭,朗声起誓…我想起梦里那样真实的刀光血影,我想起我在沙丘上唱歌,我想起顾小五替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我想起忘川上凛冽的寒风…还有我自己挥刀斩断带时,他脸上痛楚的神情…我扔下笔,急急地将自己重新埋进被子里,我怕我想起来。

 永娘以为我仍旧不舒服,所以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儿睡觉似的,慢慢拍着我。

 阿渡轻手轻脚地走开,她的声音虽然轻,我也能听出来。

 我忽然觉得很难过。我甚至都不敢问一问阿渡,问一问突厥,问一问过去的那些事情。我梦里想起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阿渡一定比我更难过吧,她明明是突厥人,却一直陪着我,陪我到中原来,陪我跟着仇人一起过了这么久…我变得前所未有的怯弱,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我在迷糊糊间又睡了大半,晚间的时候永娘将我唤醒,让我喝下极苦的药汁。

 然后永娘问我,可想要吃点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

 现在我还吃得下什么呢?

 永娘还是命人做了汤饼,她说:“汤饼柔软,又有汤汁,病中的人吃这个甚好。”

 我不想吃汤饼,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汤饼让我想到李承鄞。

 其实东宫里的一切,都让我想到李承鄞。

 我只不愿再想到他。不管从前种种是不是真的,我本能地不想再见到他。

 可是避是避不过去的,李承鄞来看我的时候,永娘刚刚将汤饼端走,他面笑容地走进来,就像从前一样,只有我知道,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有着那样不堪的过往,忘川的神水让我忘了一切,也让他忘了一切,我们浑浑噩噩,竟然就这样成了亲。而我浑浑噩噩,在这里同他一起过了三年…没有等我想完,李承鄞已经快步走到我的边,然后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额头。

 我将脸一侧就避过去了。

 他的手摸了个空,可是也并没有生气,而是说道:“你终于醒过来了,我真是担心。”

 我静静地瞧着他,就像瞧着一个陌生人。他终于觉得不对,问我:“你怎么了?”

 他见我不理睬他,便说道:“那你被刺客掳走,又正逢是上元,九门开…”

 我只觉得说不出的不耐烦。那他站在城楼上的样子我早已经不记得了,可是那天我自己站在忘川之上的样子,只怕我这一生一世都会记得。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还想用甜言语再骗我么?他就这样将从前的事都忘记了,可是我记起来了,我已经记起来了啊!

 他说道:“…城中寻了好几不见你,我以为…”说到这里他声调慢慢地低下去,说道,“我以为再见不着你了…”

 他伸出手来想要摸摸我的肩头,我想起父王离的泪眼,我想起阿娘倒在血泊,我想起阿翁最后的呼喝,我想起赫失用沾鲜血的双手将我推上马背…我突然出绾发的金钗,狠狠地就朝着他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尽了全力,他儿都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后的刹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口,金钗钗尖极是锋锐,一直扎透了他整个掌心,血慢慢地涌出来,他怔怔地瞧着我,眼睛里的神色复杂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其实我自己也不信,我按着自己的口,觉得自己在发抖。

 过了好久,他竟然抓住那支金钗,就将它拔了出来。他拔得极快,而且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微微皱着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之躯似的。血顿时涌出来,我看着血如注,顺着他的手腕一直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红的血迹像是蜿蜒的狰狞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他捏着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钗瞧着我,我突然心里一阵阵发慌,像是透不过气来。

 他将金钗掷在地上,“铛”的一声轻响,金钗上缀着的紫晶璎珞四散开去,丁丁东东蹦落一地。他的声音既轻且微,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问:“为什么?”

 叫我如何说起,说起那样不堪的过去?我与他之间的种种恩怨,隔着血海一般的仇恨。原来遗忘并不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幸运。像他如此,遗忘了从前的一切,该有多好。

 我自欺欺人地转开脸,他却说:“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么,可是他的声音似乎透出淡淡的寒意:“我本来并不想问你,因为你病成这样。可是既然如此,我不能不问一句,你是怎么从刺客那里逃出来的?是阿渡抱着你回来,如何问她,她也不肯说刺客的行踪,更不肯说是在哪里救了你。她是你们西凉的人,我不便刑求。可是你总得告诉我,刺客之事究竟是何人指使…”

 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同我一起坠下忘川的男人,他已经将一切都忘记了,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是他杀死了阿翁,我不会忘记是他让我家破人亡,我不会忘记,我再也回不去西凉。我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几近讥诮地看着他。他竟然来问我刺客是谁?难道刺客是谁他会不知道?还是他坠下忘川之后,连同顾剑是谁都忘记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过了好久好久,他忽然把一对玉佩扔在我面前。我盯着那对羊脂玉的鸳鸯佩,我认出来这对玉佩,我曾经拿着它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那时候他还叫顾小五;那时候我天喜地,一直等着我以为的良人;那时候他手里拿着这对玉佩,对我促狭地微笑;那时候,在西凉王城的荒漠之外,有着最纯净的夜空,而我和他在一起,纵马回到王城。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不像现在这般面目狰狞。我还是西凉无忧无虑的九公主,而他,是从中原贩茶来的顾小五。

 李承鄞的手上还在血,他抓着我的胳膊,捏得我的骨头都发疼。他迫我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他问:“为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命运会如此地捉弄我们,一次又一次,将我们两个,入那样决绝的过往。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竟然是难以言喻的痛楚,犹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似乎盼着我说出什么话来。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手上的血沾到了我脸上,温凉的并不带任何温度,他说道:“为什么你会安然无恙地从刺客那里回来,为什么阿渡就不肯告诉我刺客的行踪,为什么你手里会有这么一对鸳鸯佩…鸳鸯鸳鸯…我拆散了你们一对鸳鸯是不是?”

 他手上的劲力捏得我肩头剧痛,我忽然心灰意冷,在忘川之上,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同我一起跳下去的呢?难道只是为了对我说那句话?那句我根本就听不懂的中原话?我早就忘了那句话说的是什么。我只记得裴照最后的惊呼,他一定也惊骇极了。毕竟李承鄞不是顾小五,可是我的顾小五,早就已经死在了军之中。我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眸子漆黑,里面倒映着我的影子。他到底是谁呢?是那个替我捉萤火虫的顾小五?还是在婚礼上离我而去的爱人?或者,在忘川之上,看着我决绝地割裂带,他脸上的痛悔,可会是真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个男人骗,直到现在,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骗我?他对着刺客折箭起誓,说得那样振振有词,可是一转眼,他就同赵良娣站在承天门上…我的顾小五早就已经死了,我想到这里,只是心如刀割。我的声音支离破碎,可怕得简直不像我自己的声音。我说:“你拆散了我们,你拆散了我——和顾小五。”

 他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反倒轻蔑地笑了:“顾小五?”

 我看着他,他手上还在汩汩地着血,一直到袍子底下去。在忘川之上的时候,我觉得心如灰烬,可是此时此刻,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觉得疲倦极了,也累极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杀了顾小五。”

 我的顾小五,我唯一爱过的人,就这样,被他杀死了。被他杀死在突厥,被他杀死在我们未完的婚礼之上,被他杀死在西凉。

 我稀里糊涂,忘了从前的一切,然后到这里来,跟李承鄞成亲。而他——我把一切都忘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顾小五已经死了。

 他怒极反笑:“好!好!甚好!”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永娘回来的时候十分诧异,说:“殿下怎么走了?”旋即她惊呼起来,“哎呀,这地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他叫了宫娥进来擦拭血迹,然后又絮絮地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愿意让她知道,麻木地任由她将我折腾来,折腾去。我该怎么办呢?我还能回西凉去吗?就算回到西凉,顾小五也已经死了啊。

 永娘以为我累了要睡了,于是没有再追问。她让阿渡进来陪我睡,阿渡依旧睡在我前的厚毡之上。

 我却睡不着了,我爬起来,阿渡马上也起来了,而且给我倒了一杯茶,她以为我是要喝水。

 我没有接她手里的茶,而是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

 我问她,我们回西凉去好不好?

 阿渡点点头。

 我觉得很安心,我到哪里,她就会跟我到哪里。我都不知道从前她吃过那样多的苦,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心甘情愿,跟我到这里来的。我拉着她的手,怔怔的忽然掉下了眼泪。阿渡看我哭了,顿时慌了神,她用衣袖替我擦着眼泪,我在她手心里写,不要担心。阿渡却十分心酸似的,她将我搂在她怀里,慢慢‮摸抚‬着我的头发,就像‮摸抚‬着孩子一般。她就这样安慰着我,我也慢慢阖上眼睛。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自己是完了。从前我喜欢顾小五,我忘了一切之后,我又喜欢李承鄞。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骗我,我竟然还是爱着他。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凡是浸过神水的人,都会将自己经历过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我忘了他,他也忘了我,我们两个,再无前缘纠葛。可是为什么我会在忘记一切之后,再一次爱上他呢?他对我从来就不好,可是我却偏偏喜欢他。这三年来,我们一次次互相推开对方,可是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天神曾经听从了我的祈求,让我忘记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与烦恼,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惩罚我吗?让我重新记起一切,在又一次爱上他之后。

 李承鄞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我病了很长时间,等我重新能说话的时候,檐外的玉兰花都已经谢了,而中庭里的樱桃花,已经开得如粉如霞。

 樱桃开花比桃树李树都要早,所以樱桃花一开,就觉得春天已经来了。庭院里的几株樱桃花树亭亭如盖,绽开绮霞光般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又像是霞轻纱,簇拥在屋檐下,有几枝甚至探进窗子里来。

 我病着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情,都是永娘告诉我的。首先是首辅叶成被弹劾卖官,然后听说株连甚广,朝中一时人人自危,唯恐被算作是“叶”。然后是征讨高丽的骁骑大将军裴况得胜还朝,陛下赏赐了他不少金银。还有陛下新册的一位妃子,非常的年轻,也非常的漂亮,宫中呼为“娘子”,据说陛下非常宠爱她,连暂摄六宫的高贵妃也相形见绌。大家纷纷议论陛下会不会册立她为皇后,因为这样的恩宠真的是十分罕见。不论是朝局,还是宫里事,我左耳听,右耳出,听过就忘了。

 我也不耐烦听到这些事,我觉得男人的恩情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在天下面前,女人算什么呢?顾剑说过,一个人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午后的时候,忽然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永娘望着庭中的雨丝轻叹,说道:“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

 我病虽然好了,可是落下个咳嗽的毛病,太医开了很多药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没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连忙拿了披风来给我披上,不肯让我受一点凉气。我也希望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凉去。

 不管我的西凉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终归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看着雨里的樱桃花,柔弱的花瓣被打得渐渐低垂下去,像是剪碎了的绸子,慢慢被雨水浸得透了,黏在枝头。永娘已经命人支起锦幄,这是中原贵家护花用的东西,在花树上支起锦幄,这样雨水就摧残不了花树。我看着锦幄下的樱桃花,锦幄的四周还垂着细小的金铃,那是用来驱逐鸟儿的,金铃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便响起隐约的铃声。

 现在我经常一发呆就是半晌,永娘觉得我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我太闹,现在我这样安静,她总是非常担忧地看着我。

 阿渡也很担心我,她不止一次地想带我溜出去玩儿,可是我打不起精神来。我没有告诉阿渡我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我想有些事情,我自己独自承受就好。

 樱桃花谢的时候,天气也彻底地暖和起来。宫里新换了衣裳,东宫里也换了薄薄的衫,再过些日子就是初夏了。永娘叫人在中庭里新做了一架秋千,从前我很喜欢秋千,但李承鄞认为那是轻薄率,所以东宫里从来没有秋千,现在永娘为着我叫人新做了一架,可是我现在根本就不玩那个了。

 装秋千架子的时候我看到了裴照,我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见过他,自从上次在路上他劝我不要和月娘来往,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我还记得他夺走阿渡的刀,我还记得忘川之上他惊骇的声音。他一定不会知道,我都已经全部想起来了吧。

 我不会告诉他我想起了从前的事,那样他一定会对我严加防范。中原人那样会骗人,我也要学着一点儿,我要瞒过他们,这样才能寻找时机,跟阿渡一起走。

 裴照是给我送东西来的,那些都是宫中的颁赐,据说是骁骑大将军裴况缴获的高丽战利品,陛下赐给了不少人,我这里也有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宝,我对这样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兴趣,只命永娘收过罢了。

 还有一只捧篮,裴照亲自提在手里,呈上来给我。

 我没有接,只命永娘打开,原来竟是一只小猫,只不过拳头般大小,全身雪白的绒,好像一只粉兔。可明明是猫,两只眼睛却一碧一蓝,十分有趣。它伏在盒底,细声细气地叫着。

 我问:“这个也是陛下颁赐的?”

 裴照道:“这个是末将的父亲缴获,据说是暹罗的贡品,家中弟妹淘气,必养不大,末将就拿来给太子妃了。”

 我将小猫抱起来,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叫,伸出粉红的小舌头着我的手指。柔软酥麻的感觉拂过我的手指,麻麻的难受又好受,我顿时喜欢上这只小猫,于是笑着对裴照说:“那替我谢过裴老将军。”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裴照似乎松了口气似的。我毫无忌惮地看着他,面微笑。当初他跟随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尽皆知晓,在忘川的悬崖上,也是他眼睁睁看着我跳下去。可是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漏过半个字,我想,他其实对李承鄞忠心耿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经想起来,会不会立时神色大变,对我多加提防?中原人的这些诡计,我会一点一点地学着,我会将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偿还给他们。

 我逗着小猫,跟它说话:“喵喵,你是要吃鱼吗?”

 小猫“喵”地叫了一声,舌头再次过我的手指,它舌头上的细刺刷得我好,我不由得笑起来,抱着猫给阿渡看:“你看,它眼睛真好看。”

 阿渡点点头。我叫永娘去取牛来喂猫,然后又跟阿渡商量给小猫取个什么名字。

 我问阿渡:“叫小花好不好?”

 阿渡摇了摇头,我也觉得不好,这只小猫全身纯白,一也没有,确实不应该叫小花。

 “那么就叫小雪吧…”我絮絮叨叨地跟阿渡说着话,要替小猫做个窝,要替小猫取名字…我都不知道裴照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过自从有了这只小猫,我在东宫里也不那么寂寞了。小雪甚是活泼,追着自己的尾巴就能玩半晌。庭院里桃李花谢,红如雪,飘飞的花瓣吹拂在半空中,小雪总是跳起来用爪子去挠。可是廊桥上积落成堆的花瓣,它却嗅也不嗅,偶尔有一只粉蝶飞过,那就更不得了了,小雪可以追着它院子跳,蝴蝶飞到哪里,它就蹿到哪里。

 永娘每次都说:“这哪里是猫,简直比狐狸还要淘气。”

 日子就这样平缓地过去。每天看着小雪淘气地东跑西窜;看庭院里的花开了,花又谢了,樱桃如绛珠般累累垂垂,挂枝头;看桃子和李子也结出黄豆大的果实,缀在青青的枝叶底下。时光好似御沟里的水,去无声,每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晚上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台阶上,看着一轮明月从树叶底下渐渐地升起来。千年万年以来,月亮就这样静静地升起来,没有悲,没有喜,无声无息,一天的风,照在琉璃瓦上,像是薄薄的一层银霜。天上的星河灿然无声,小雪伏在我足边,“咪咪”叫着,我摸着它暖绒绒的脖子,将它抱进自己怀里。我静静地等待着,我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从这个精致的牢笼里逃走。

 本来因为我一直病着,所以东宫里仪注从简,许多事情都不再来问过我。从前赵良娣虽然管事,但许多大事表面上还是由我主持,我病了这么些日子,连宫里的典礼与赐宴都缺席了。等我的病渐渐好起来的时候,绪宝林又病了。

 她病得很重,终究药石无灵,但东宫之中似乎无人过问,若不是永娘说走了嘴,我都不知道绪宝林病得快死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决定去看她。也许是怜悯,也许我想让李承鄞觉得,一切没有什么异样。或者,让李承鄞觉得,我还是那个天真傻气的太子妃,没有任何心计。

 绪宝林仍旧住在那个最偏远的小院子里,服侍她的两个宫女早已经又换了人。巫蛊的事情虽然没有闹起来,可是赵良娣得了借口,待她越发地刻薄。我病后自顾不暇,自然也对她少了照拂。我觉得十分后悔,如果我及早发现,她说不定不会病成这样。

 她瘦得像是一具枯骨,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发梢枯黄,像是一蓬草。我隐约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候还是在宫里,她刚刚失去腹中的孩子,形容憔悴。但那个时候她的憔悴,是鲜花被急雨拍打,所以嫣然垂地。而不是像现在,她就像是残在西风里的菊花,连最后一脉鲜妍都枯萎了。

 我唤了她好久,她才睁开眼睛瞧了瞧我,视线恍惚而离。

 她已经不大认得出来我,只一会儿,又垂下眼帘沉沉睡去。

 永娘婉转地告诉我太医的话,绪宝林已经拖不了几了。

 她今年也才只得十八岁,少女的芳华早就转瞬即逝,这寂寞的东宫像是一头怪兽,不断噬着一切鲜妍美好。像鲜花一般的少女,只得短短半载,就这样凋零残谢。

 我觉得十分难过,从她住的院子里出来,我问永娘:“李承鄞呢?”

 永娘亦不知道,遣人去问,才知道李承鄞与吴王击鞠去了。

 我走到正殿去等李承鄞,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看到七八轻骑,由羽林郎簇拥拱卫着,一直过了明德门,其余的人都下了马,只有一骑遥遥地穿过殿前广袤的平场,径直往这边来。我忽然觉得心里很,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李承鄞,很久以前虽然我也不是天天能见着他,可是隔一阵子,他总要气势汹汹到我那里去,为了七八糟的事同我吵架。但现在我和他,不见面了,也不吵架了。

 我其实一直躲着他。在我想起从前的事之后。我明明应该杀了他,替所有的人报仇。

 也许,今天去看绪宝林。也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寻一个,来见他的理由。我看着他骑马过来,心里突然就想起,在大漠草原上,他纵马朝我奔来,出那样灿烂的笑容。

 他从来没有那样笑过吧?毕竟那是顾小五,而不是太子李承鄞。

 内侍上前来伏侍李承鄞下马,他把鞭子扔给小黄门,踏上台阶,就像没有看到我。

 我站起来叫住他,我说:“你去看一看绪宝林。”

 他终于转过脸瞧了我一眼,我说:“她病得快要死了。”

 他没有理睬我,径直走到殿中去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初夏的风吹过我的脸颊,带着温润的气息。春天原来已经过完了。

 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和他吵架,着他去看绪宝林。哪怕绑着他,我也要把他绑去。可是现在呢我明明就知道,不爱就是不爱,哪怕今要咽下最后一口气又如何,他怕已经早就忘了她。忘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忘了他们曾经有过血相连的骨,忘了她曾经于多少个夜晚,期盼过多少寂寞的时光。

 就像他忘了我,忘了我曾经恨过他爱过他,忘了他曾经给我捉过一百只萤火虫,忘了我最后决绝的—跃,就此斩断我和他之间的一切。

 这—切,不正是我求仁得仁?

 天气一天夭热起来,绪宝林陷入了昏睡.她一天比一天更虚弱。到最后连滴水都不进了。我每天都去看她,永娘劝说,她认为我刚刚大病初愈.不宜再在病人身边久做逗留,可是我根本不听她的。我照顾着她,如同照顾自己心底那个奄奄一息的自己。

 我守在绪宝林身边,那些宫人多少回忌惮一些,不敢再有微词。比起之前不管不顾的样子,要好上许多。可是绪宝林已经病得这样,一切照料对她而言,几乎都是多余。

 黄昏时分天气燠热,庭院里有蜻蜓飞来飞去,墙下的芭蕉叶字一动也不动,一丝风都没有。天色隐隐发紫,西边天空上却涌起浓重的乌云,也许要下雨了。

 绪宝林今的精神好了些,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我握着她的手,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认出了我,对我笑了笑。

 她没有喝水,一个时辰后她再次陷入昏,然后气息渐渐微弱。

 我召来御医,他诊过脉之后,对我说:“宝林福泽国人,定可安然无恙。”

 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也知道御医说这种话,就是没得救了。

 永娘想要说服我离开,我只是不肯。永娘只得遣人悄悄去预备后事,天色越发暗下来,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宫娥脚步轻巧,点上纱灯。烛光晕开来,斜照着上的病人。绪宝林的脸色苍白,嘴角一直微微翕动,我凑到她边,才听到她说的那两个字,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原来是“殿下。”

 我心里觉得很难过,或许她临终之前,只是想见一见李承鄞。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劝说他到这里来。

 这个男人,招惹了她,却又将她撇下,孤零零地将她独自抛在深宫里。可是她却不能忘了他。

 纵然薄幸,纵然负心,纵然只是漫不经心。

 她要的那样子,只要他一个偶尔回顾,可是也得不到。

 我握着绪宝林的手,想要给她一点最后的温暖,可是她的手渐渐冷下去。

 永娘轻声劝说我离开,因为要给绪宝林换衣服,治丧的事情很多,永娘曾经告诉过我,还有冠冕堂皇的一些事。比如上书给礼部,也许会追封她一个稍高的品秩,或者赏给她家里人做个小官,我看着宫娥将一方锦帕盖在绪宝林的脸上,她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不管是悲伤,还是喜悦,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短暂的年华就这样戛然而止。

 远处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永娘留下主持小殓,阿渡跟着我回寝殿去。走上廊桥的时候,我听到隐约的乐声,从正殿那边飘扬过来。音乐的声音十分遥远,我忽然想起河畔的那个晚上,我坐在那里,远处飘来突厥人的歌声,那是细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总要在自己心爱的姑娘帐篷外唱歌,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唱给她听。

 那时候的我从来没有觉得歌声这般动听,飘渺得如同仙乐一般。河边草丛里废弃的萤火虫,像是一颗颗飘渺的流星,又像是谁随手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觉得,那些熠熠发光的小虫子,是天神的使者,它们提着巧的灯笼,一点点闪烁在清凉的夜里。和那边营地里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声笑语都像是隔了一重天。

 我看着他整个人都腾空而起,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几只萤火虫,那些精灵在他指间闪烁着细微的光芒,中原的武术,就像是一幅画,一首诗,挥洒写意。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是上不会有这样英气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追逐着那些飘渺得萤火虫,他的衣袖带起微风…那些萤火虫争先恐后的飞了起来,明月散开,化作无数细碎的流星,一时间我的顾小五都被这些流星围绕,它们熠熠的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我看到他乌黑的大眼睛,正注视着我…歌声隔得那样远,就像隔着人间天上。

 我的血一寸一寸涌上来,远处墨汁般的天上,突然闪过狰狞的电光,紫的弧光像是一柄剑,蜿蜒闪烁,划出天幕上的裂隙。

 我对阿渡说:“你先回去。”

 阿渡不肯,又跟着我走了两步,我从她间把金错刀连同刀鞘一块儿解了下来,然后对她说:“你去收拾一下,把要紧的东西带上,等我回来,我们就马上动身回西凉去。”

 阿渡的眼睛里是疑惑。她不解地看着我,我连声催促她,她只得转身走了。

 我决心在今天,将所有的事情,做一个了断。

 我慢慢地走进正殿,才发现原来这里并没有宴乐,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值宿的宫娥不知道去哪里了,李承鄞一个人坐在窗下,吹着箫管。

 他穿着素袍,神色专注,真不像以往我看惯的样子。眉宇间甚是凝澹。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忽然想起顾小五,当初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好像就是这般稳重。可是那时候他神采飞扬,会对着我朗声大笑。

 我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吹箫。

 我不知道他吹奏的是什么曲子,但曲调清淡落泊,倒仿佛怅然若失。

 他听到脚步声,放下萧管,回头见是我,神色之间颇是冷漠。

 我心里挟着那股怒气,却再也难以平抑,我拔出金错刀就扑上去,他显然没想到我进来就动手,而且来势这样汹汹,不过他本能地就闪避了过去。

 我闷不作声,只将手中的金错刀使得呼呼作响,我基本没什么功夫,但我有刀子在手里,李承鄞虽然身手灵活,可是一时也只能闪避。我招招都带着拼命的架势,李承鄞招架得渐渐狼狈起来,好几次都险险要被伤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唤人,这样也好。我的刀子渐渐失了章法,最开始拼的是怒气。

 到了后来力气不济,再难以占得上风。我们两个闷不做声地打了一架,时间一长我就气吁吁,李承鄞终于扭住了我的胳膊,夺下我手里的刀。他把刀扔得远远的,我趁机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腥咸的气息涌进牙齿间。他吃痛之余拉着我的肩膀,我们两个滚倒在地上。我随手抓起着地衣的铜狮子。正砸远远的,我趁机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腥咸的气息涌进牙齿间。他吃痛之余拉着我的肩膀,我们两个滚倒在地上。我随手抓起着地衣的铜狮子。正砸在他腿上,精致的镂雕挂破了他的衣,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他痛得蹙起眉来,不由得用手去按着腿上的痛处,我看到他腿上的旧疤痕。是深刻而丑陋的野兽齿痕,撕去大片的皮,即使已经事隔多年,那伤痕仍旧狰狞而可怕。我突然想起来顾剑说过的话,那是狼咬的,是白眼狼王咬在了他的腿上。他为了娶我,去杀白眼狼王。可是他根本不是为了娶我,他只是为了骗阿翁,为了跟月氏一起里应外合…我中的痛悔愈发汹涌。可是这么一错神的工夫,他已经把我按在地毯上,狠狠地将我的胳膊拧起来了。

 我用脚踹,他只得着我.不让我动。我颈子里全是汗,连身上的纱衣都黏在了皮肤上,这一场架打得他额头上也全是汗珠,有一道汗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一直淌到下巴上。眼看就要滴下来,滴下来可要滴到我脸上。我忙不迭地想要闪开去。李承鄞却以为我要挣扎着去拿不远处的另一尊铜狮子,他伸手就来抓我的肩膀,没想到我正好拧着身子闪避.只听“嚓”一声,我肩头上的纱衣就被撕裂了。他的指甲划破我的皮肤,非常疼。我心中恼怒,弓起腿来就打算踹他,但被他闪了过去。外头突然响起沉闷的雷声,一道紫的电光映在窗纱上,照得殿中亮如白昼。我看到他脸色通红,眼晴也红红的,就像悬喝醉了一样,突然摇摇晃晃地又向我扑过来。

 这次我早有防备,连滚带爬地就躲了过去,可是裙子却被他扯住了,我踹在他的胳膊上,但他没有防守,反倒用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带。本来我的带是司衣的宫娥替我系的双胜结,那个结虽然看上去很复杂巧,实际上一就开了。他三下两下就把带全扯了下来,我还以为他又要把我绑起来,心中大急,跟他拉着那条带子。外头的雷声密集起来,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开夜空,风徒然吹开窗子,殿中的帐幔全都飞舞起来。他突然一松手,我本来用尽了全力跟他拉扯,这下子一下就往后跌倒,后脑勺正磕在一尊歪倒得铜狮子之上,顿时痛得我人都懵了,半晌也动弹不了。李承鄞的脸占据了我整个视野,他凶狠地瞪着我,我觉得他随时会举起手来给我一拳,可是他去没有。外头的雷声越来越响,闪电就像劈在屋顶上,他突然低头,我原以为他要打我,可是他却狠狠咬住我的

 他把我的嘴咬破了,我把他的舌头也咬了,他血了还不肯放开我,反倒着那血腥的气息。他的声音几近凶狠,他的面目也狰狞,他狠狠地问着我:“顾小五是谁?顾小五是谁?说!是不是那个刺客?!”

 顾小五是谁?我拼命挣扎,拳打脚踢,他却全然不在乎,拳脚全部生生挨下来,就是不管不顾地扯着我的衣服。我最后哭了,“顾小五就是顾小五,比你好一千倍!比你好一万倍!”我说的都是实话,谁也比不上我的顾小五,他曾经为我杀了白眼狼王,他曾经为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我本来应该嫁给他,可是在我们婚礼的那天,他就死了…我哭得那样大声,李承鄞像是被彻底怒了,他简直像是要把我撕成碎片,带着某种痛恨的劫掠。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可怕的事情,我一直哭着顾小五救我,救我…我心里明明知道,他是永远不会来了,李承鄞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就像是我曾经见过的沙漠中的孤狼,那样可怕,那样凶狠,他终于将我的嘴堵了起来,咸咸的眼泪一直滑到我的嘴角然后被他吻去了,他的吻缘是带着某种肆的力道,咬得我生疼。外头“刷拉拉”响,是下雨了。片刻间轰轰烈烈的大雨就下起来。雨柱打在屋瓦上,像是有千军万马挟着风势而来,天地间只余隆隆的水声。

 我眼睛都哭肿了,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檐角稀疏响着的是积雨滴答答的声音,还有铜钤被风吹动的声音。殿里安静得像是坟墓,我哭得了力,时不时噎一下。李承鄞从后头搂着我。硬将我圈在他的胳膊里。我不愿意看到他的脸,所以面朝着里,枕头被我哭了。冰凉地贴在我的脸上。他轻轻拨开我颈中濡的头发。灼热的贴上来,像是烙铁一样。

 我还因为噎在发抖,只恨不能杀了他。

 他说:“小枫,我以后会对你好,你忘了那个顾小五好不好?我…我其实是真的…真的…”他连说了两遍“真的”,可是后面是什么话,他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他或许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我猛然就回过头,因为太近,他本能地往后仰了仰,像是我的目光灼痛了他似的。

 我对他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顾小五。”

 我想,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他的脸色。他整张脸上都没有血了,他本来肤白哲,可是这白皙,现在变成了难看的青,就像是病人一般透着死灰,他怔怔地瞧着我。我痛快地冷笑:“顾小五比你好一干倍,一万倍,你永远都比不上他。你以为这样欺负了我,我就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吗?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就当是被狗咬了。”

 那一刻他的脸色让我觉得痛快极了,可是痛快之后,我反倒是觉得一脚踏虚了似的,心里空落落的。他的眼睛里失了神采,他的脸色也一直那样难看,我原本以为他会同我争吵。或者将我逐出去。再不见我。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东宫里都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因为我受了伤,手腕脚腕上都是淤青。而李承鄞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不是被我抓伤的,就是被我咬伤的。宫人们不窃窃私语,永娘为此觉得十分尴尬,一边替我着淤青,一边说道:“娘娘应当待殿下温存些。”

 没有一刀杀了他,我已经待他很温存了。如果不是我武功不够,我会真的杀了他的,我甚至想过等他睡着的时候就杀死他,可是他没有给我那样的机会。

 就在永娘替我手的时候,一个宫娥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告诉我说,小雪不见了。

 小雪甚是顽皮,老是从殿里溜出去.所以永娘专门叫一个宫娥看住它,现在小雪不见了,这宫娥便慌张地来禀报。

 永娘遣了好几个人去找,也没有找到。我没有心思去想小雪,我只想着怎么样替阿娘报仇。现在我觉得一刀杀了李承鄞太痛快,他做了那么多可恶的事,不能这样便宜地就轻易让他去死,我早就说过,我会将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一点一滴。全都还给他。

 第二天是端午节,东宫里要采菖蒲,宫娥突然瞧见池中夫一团白,捞起来一看竟然是小雪。

 它是活生生被淹死的。

 我觉得非常非常伤心,在这里,任何生灵都活得这样不易,连一只猫,也会遭遇这样的不幸。

 我想李承鄞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因为第二天他派人送来了一只猫。

 一模一样的雪白,一模一样的鸳鸯眼,据说是特意命人去向暹罗国使臣要来的,我瞧也没瞧那猫一眼,只是恹恹的坐在那里,我还没想到小雪的死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有人瞧见赵良娣的宫女将小雪扔进了湖中,李承鄞听见了,突然然大怒,便要责打那几个宫女四十杖,四十杖下去,那些宫人自然要没命了。永娘急急的来告诉我,我本来不想再管闲事,可是毕竟人命关天,我还是去了丽正殿。

 果然丽正殿中一派肃杀之气,李承鄞已经换了衣服,却还没有出去,殿角跪着好几个宫娥,在那里嘤嘤哭泣。我刚刚踏入店中,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小黄门已经通传,赵良娣来了。

 赵良娣显然也是匆忙而来,花容惨淡,一进门就跪下,哀声道:“殿下,臣妾冤枉…臣妾身边的人素来安守本分,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臣妾委实冤枉…”一语未了,就泪如雨下。

 我瞧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对李承鄞说:“算了吧,这又不关她的事。”

 虽然我很伤心小雪的死,但总不能为了一只猫,再打死几个人。

 李承鄞恨恨地道:“今是害猫,明便是害人了!”

 赵良娣显然被这句话给气到了,猛然抬起头来,眼睛里是泪光:“殿下竟然如此怀疑我?”

 我本来是来替那几个宫人求情的,赵良娣竟然不领情。她尖声道:“是你,定然是你!你做成现成的圈套,你好狠毒!你除去了绪宝林,现在竟又来陷害我!”

 不待我说话,李承鄞眼睛大声呵斥,“你胡说什么!”

 赵良娣却拭了拭眼泪,直起身子来:“臣妾没有胡说,太子妃做了符咒巫蛊臣妾,却栽赃给绪宝林。绪宝林的宫女是太子妃亲自挑选的,太子妃指使她们将桃符放在绪宝林屋中,巫蛊事发,太子妃却拖延着不肯明察,意图挑拨臣妾与绪宝林,太子妃这一招一石二鸟,好生狠毒!殿下,绪宝林死得蹊跷,她不过‮体身‬虚弱,怎么会突然病死?必然是遭人杀人灭口!”

 我气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大声道:“胡说八道!”

 赵良娣抬头看着我,她脸上泪痕宛然,可是眼神却出奇镇定,她瞧着我:“人证物证俱在,太子妃,今若不是你又想陷害我,我也原想替你遮掩过去。

 可是你如此心狠,杀了绪宝林,又想借一只猫陷害我,你也忒狠毒了。”

 我怒道:“什么人证物证,有本事你拿出来!”

 赵良娣道:“拿出来便拿出来。”她转身就吩咐人几句,不一会儿,那些人就押解了两个宫女前来。

 我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样子,绪宝林的两个宫女供认是我指使她们,将桃木符放在绪宝林下。

 “太子妃说,她不过是想出去赵良娣…如果赵良娣真的能被咒死,她一定善待我们宝林,劝殿下封宝林为良娣,共享富贵…”

 太子妃说,即使被人发觉也不要紧,她自然能替宝林做主…”

 我听着那两个宫女口口声声的指控,忽然觉得心底发寒。

 这个圈套,赵良娣预备有多久了?她从多久之前,就开始算计,将我引入圈中?我从前不过觉得,她也许不喜欢我,也许还很讨厌我,毕竟是我抢走了她太子妃的位置,毕竟是我横在她与李承鄞之间。棵我没有想过,她竟然如此恨我。

 赵良娣长跪在那里,说道:“臣妾自从发现巫蛊之事与太子妃有关,总以为她不过一时糊涂,所以忍气声,并没有敢对殿下有一字怨言,殿下可为臣妾作证,臣妾从未在殿下面前说过太子妃一个不字,好好生劝说殿下亲近太子妃,臣妾的苦心,月可鉴。直到绪宝林死后,臣妾才起了疑心,但未奉命不敢擅查,不过暗中提防她罢了。没想到她竟然借一只猫来陷害臣妾,臣妾为什么要去害一只猫?简直是可笑之极,她定然是想以此计怒殿下,令臣妾失宠于殿下,请殿下做主!”

 李承鄞瞧着跪在地上的那两个宫女,过了片刻,才说道:“既然如此,索连绪宝林的事一块儿查清楚,去取封存的药渣来!”

 召了御医来一样样比对,结果绪宝林喝剩的药渣里,查出有花梅豆。绪宝林的药方里一直有参须花梅豆这种东西虽然无毒,可是加在有参须的药中,便有了微毒,时一久,会令人虚弱而死。负责煎药的宫女说,每次太医开完药方,都是我这个太子妃遣人去取药的。煎药的宫人不识药材,总不过煎好了便送去给绪宝林服用。谁知药中竟然会有慢毒。

 百口莫辩。

 我是个急子,在这样严实的圈中圈、计中计里,便给我一万张嘴,我也说不清楚。

 我怒极反笑:“我为什么要杀绪宝林?一个木牌牌难道能咒死你?我就蠢到这种地步?”

 赵良娣转过脸去.对李承鄞道:“殿下…”

 李承鄞忽然笑了笑:“天下最毒妇人心。果然。”

 我看着李承鄞,过了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你也相信她?”

 李承鄞淡淡地道:“我为何不信?”

 我忽然觉得轻松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做这个太子妃了,废就废吧。”

 废了我,我还可以回西凉去。李承鄞淡淡地道:“你想得倒便宜。”

 原来我真的想得太便宜。李承鄞召来了掖庭令,我的罪名一桩揍一桩地冒出来,比如率轻薄、不守宫规,反正贤良淑德我是一点儿也沾不上边,样样罪名倒也没错。严重的指控只有两件,一是巫蛊,二是害死绪宝林。

 我被软在康雪殿,那里是东宫的最僻静处,从来没有人住在那里。也就和传说中的冷宫差不多。

 当初废黜皇后的时侯我才知道,李承鄞若想要废了我这个太子妃,也是个很复杂的过程。需得陛下下诏给中书省然后门下省同意附署,那些白胡子的老臣并不好说话,上次皇后被废就有人嚷嚷要四谏,就是一头撞死在承天门外的台阶上。后来还真的有人撞了,不过没死成。笔下大大地生了一场气,但皇后还是被废了。

 其实我想的是,也许这里看守稍怠,我和阿渡比较容易身逃走。

 月娘来看我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种花。

 我两只手上全是泥巴,越娘先是笑,然后就是发愁的样子:“笔下遣我来看你,怎么成这样?”

 我这才知道,原来宫中陛下新近的宠妃,被称为“娘子”的,竟然就是月娘。

 我打量着月娘的样子,她穿着宫样的新衣,薄罗衫子,云鬓额黄,十分的华丽动人。我淡淡地笑着,说:“幸好李承鄞不要我了,不然我就要叫你母妃,那也太吃亏了!”

 月娘却连眉头都蹙起来了:“你还笑得出来?”她也打量着我的样子,皱着眉头说:“你瞧瞧你,你还有心思种花?”

 月娘告诉我一些外头我不知道的事。

 原来赵良娣的家族在朝中颇有权势,现在正一力想落实我的罪名,然后置我于死地,陛下十分为难,曾经私下召李承鄞,因为屏退众人,所以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后来陛下大怒,李承鄞亦是气冲冲而去。现在连天家父子抖闹翻了,月娘从旁边婉转求情,亦是束手无策。

 月娘说:“我知道哪些罪名都是子虚乌有,可是现在情势人,我求了陛下让我来看看你,你可有什么话,或是想见什么人?”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不想见什么人!”

 月娘知道我没听懂,于是又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原来她的意思是想让我见一见李承鄞,对他说几句软话,只要李承鄞一意压制,赵良娣那边即使再闹腾,仍可以想法子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死掉的绪宝林没什么背景。而巫蛊之事,其实可大可小。

 月娘道:“我听人说宫里宝成年间也出过巫蛊之事,可是牵涉到当时最受宠的贵妃,中宗皇帝便杖杀了宫女,没有追查,旁人纵有些闲言碎语,又能奈何?”

 要让我对李承鄞低头,那比杀了我还难。

 我冷冷地道:“我没做过那些事,他们既然冤枉我,要杀要剐随便。但让我去向他求饶,万万不能。”

 月娘劝说我良久,我只是不允。最后她急得快要哭起来,我却拉着她去看我种的花。

 我在冷宫里种了许多月季花,负责看守冷宫的人。对我和阿渡还客气,我要花苗他们就替我买花苗,我要花肥他们就替我送来花肥。这种月季花只有中原才有,从前在鸣玉坊的时候,月娘她们总爱簪一朵在头上。我对月娘说:“等这些花开了,我送些给你戴。”

 月娘蹙着眉头,说道:“你就一点儿也不为自己担心?”

 我拿着水瓢给月季花浇水:“你看这些花,它们好好地生在土中,却被人连挖起。又被卖到这里来,但还是得活下去,开漂亮的花。它们从来不担心自己,人生在世,为什么要担心这些那些,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有什么好杞人忧天的。”

 再说担心又有什么用,反正李承鄞不会信我。从前的那些事,我真希望从来没有想起来过。幸好。只有我想起来,他并没有想起。反正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我想了结一切。然后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见到李承鄞。

 月娘被我的一番话说得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只得回宫去了。

 我觉得冷宫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除了吃得差了,可是胜在清静。

 从前我明明很爱热闹的。

 有天睡到半夜的时候,阿渡突然将我摇醒,我眼睛,问:“怎么了?”

 阿渡神色甚是急迫,她将我拉到东边窗下。指了指墙头。

 我看到浓烟滚滚。一片火光,不由得大是错愕。怎么会突然失火了?

 火势来得极快。一会儿便熊熊烧起来,阿渡踹开了西边的窗子,我们从窗子里爬出去,她拉着我冲上了后墙。我们还没在墙上站稳,突然一阵劲风面疾至,阿渡将我一推,我一个倒栽葱便往墙下跌去。只见阿渡挥刀斩落了什么,“叮”的一响,原来是一支钢箭,阿渡俯身冲下便抓住我,不知从哪里连珠般来第二支钢箭、第三支钢箭…阿渡斩落了好几支,可是箭密如蝗,将墙头一片片的琉璃瓦得粉碎。我眼睁睁看着有支箭“噗”一声进了她的肩头,顿时鲜血四溅,我大叫了一声“阿渡”,她却没有顾及到自己的伤势,挣扎着飞身扑下来想要抓住我的手。风呼呼地从我耳边掠过,我想起我们那次翻墙的时候也是遇上箭阵。阿渡没能抓住我,是裴照将我接住了。可是现在不会有裴照了,我知道,阿渡也知道。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阿渡终于拉住了我的胳膊,她的金错刀在墙上划出了一长串金色的火花,‮硬坚‬的青砖簌簌往下掉着粉末,可是我们仍旧飞快地往下跌去,她的右肩受了伤,使不上力,那柄刀怎么也不进墙里去,而箭得更密集了,我急得大叫:“阿渡,你放手!放手!”

 她若是不放手,我们两个只有一块儿摔死了。这么高的墙,底下又是青砖地,我们非摔成泥不可。

 阿渡的血滴在我脸上,我使劲想要挣开她的手,她突然用尽力气将我向上一抡,我被她抛向了半空中,仿佛腾云驾雾一般,我的手本能地挥,竟然抓住了墙头的琉璃瓦,我手足并用爬上了墙头,眼睁睁看着阿渡又被好几支箭中,她实在无力挥开,幸得终于还是一刀进了墙上,落势顿时一阻,可是她手上无力,最后还是松开了手。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我放声大哭,在这样漆黑的夜晚,羽箭纷纷在我旁边的琉璃瓦上。那些羽箭穿破瓦片,“砰砰”连声起的碎屑溅在我的脸上,生疼生疼,我哭着叫阿渡的名字,四面落箭似一场急雨,铺天盖地将我笼罩在其中。我从来没觉得如此的无助和孤独。

 有人挡在了我面前,他只是一挥袖,那些箭纷纷地四散开去,犹有丈许便失了准头,歪歪斜斜地掉落下去。透着模糊的泪眼我看倒他一袭白袍,仿佛月一般皎洁醒目。

 顾剑!

 他挥开那些箭,拉着我就直奔上殿顶的琉璃瓦,我急得大叫:“还有阿渡!快救阿渡!”

 顾剑将我推到鸱尾之后,转身就扑下墙去,我看到夜中他的袍袖被风吹得鼓起,好似一只白色的大鸟般滑下墙头。底下突然有颗流星一般的火矢划破岑寂的夜,无数道流星仿佛一场雨,那些火箭密密麻麻地朝着顾剑去,我听到无数羽箭撞在墙上,“啪啪”的像是夏日里无数蛾子撞在羊皮蒙住的灯上一般,半空中燃起—簇簇星星点点的火光,又迅速地熄灭下去。顾剑身形极快,已经抱起阿渡。但那些带火的箭得更密了,空气里全是灼焦的味道,那些箭带着尖利的啸声,曳着火光的尾从四面八方向顾剑。我从鸱尾后探出头,看到一层层的黑甲,一步踏一步,哪些沉重的铁甲铿然作晌,密密麻麻地一层接一层地圈上来,竟然不知埋伏了有几千几万人。一顾剑一手抱着阿渡,一手执剑斩落那些箭,在他足下堆起厚厚一层残箭,仍旧熊熊燃着。火光映在他的白袍上,甚是飘渺。他身形如鬼魅般,忽前忽后,那些箭纷纷在他面前跌落下去,但四面箭雨如蝗,他亦难以闯出箭阵包围。他白色的袍子上溅着血迹,不知道究竟是他的血,还是阿渡身上的血。阿渡虽然被他抱着,可是手臂垂落,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伤势如何。再这样下去,他和阿渡一定会被死的。我心中大急,又不知道这里埋伙的究竟是些什虽然被他抱着,可是手臂垂落,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伤势如何。再这样下去,他和阿渡一定会被死的。我心中大急,又不知道这里埋伙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我忽然想这些人皆身着重甲,又在东宫之中明火放箭,这样大的动静,一定不会是刺客。我想到这里,不由得猛然站起身来,背后却有人轻轻将我背心—按。说道:“伏下。”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裴照,在他身后殿顶的琉璃瓦上,密密麻麻全是身着轻甲的羽林郎。他们全无声息地伏在那里,手中的弓箭引得半开,对准了底下的包围圈,这些人居高临下,即使顾剑能冲出包围.他们定然齐齐放箭,将他回箭阵之中。

 我心中大急,对裴照说:“快叫他们停下!”

 裴照低声道:“太子妃,太子殿下有令歼灭刺客,请恕末将不能从命。”

 我抓住他的手臂:“他不是刺客,而且他抱着的人是阿渡,阿渡也不是刺客。快快叫他们停下!”

 裴照脸色甚是为难,可是一点一点,将手臂从我的指间了出来。我气得大骂:“就算顾剑曾经行刺皇帝,又没有伤到陛下一头发。再说你们要抓顾剑就去抓他,阿渡是无辜的,快快令他们停下!”

 裴照声音低微,说道:“殿下有令,一旦刺客现身,无论如何立时将他歼灭于箭之下,绝不能令其逃脱。请太子妃恕罪,末将不能从命。”

 我大怒,说道:“那要是我呢?若是顾剑抓着我,你们也放箭将我和他一起死么?”

 裴照抬起眼睛来看着我,他眸子幽暗,远处矢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一朵一朵燃起的消消火花,可是转瞬即逝。我说道:“快命令他们停下,不然我就跳下去跟他们死在一起。”

 裴照忽然手一伸,说道:“末将失礼!”我只觉得位上一麻,足一软就坐倒在那里,四肢僵直再也不能动弹分毫,他竟然点了我的,令我动弹不得。

 我破口大骂,裴照竟不理会,回头呼:“起!”

 殿宇顶上三千轻甲铿然起身,呈半跪之姿,将手中的硬弓引得圆,箭矢指着底下火光圈中的两人。

 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尖声大叫:“裴照!今你若敢放箭,我一定杀了你!”

 裴照并不理我,回头一喝一声:“放!”

 我听到哦啊纷的破空之声,无数道箭从我头顶飞过去,直直地落向火光圈中的人。顾剑腾空而起,想要硬闯出去,可是被密集的箭雨回去。我泪眼朦胧,看着铺天盖地的箭矢密不透风,顾剑白袍突然一挥,将阿渡放在了地上。他定是想独自创出去,箭越来越密,到最后箭雨首尾相连,竟然连半分间隙都不透出来,将顾剑和阿渡的身影完全遮没不见。我急怒攻心,不停地大骂,裴照似乎充耳不闻。到后来我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哭得这样惨过,昏天暗地,我甚至哀求他不再放箭,可是裴照只是无动于衷。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照终于叫了停,我泪光模糊,只看底下箭竟然堆成一座小山,连半分人形都看不到。第一排身着重甲的羽林郎沉重地后退一步,出第二排的羽林郎,那些人手执长戈,将长戈探到箭山底下,然后齐心合力,将整座箭山几乎掀翻开去。

 我看到顾剑的白袍,浸透了鲜血,几乎已经染成了红袍。

 我张大了嘴巴,却哭不出声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我脸颊上滑下去,一直滑到我的嘴里,又苦又涩。阿渡,我的阿渡。

 这三年来一直陪着我的阿渡,连国恨家仇抖没有报,就陪着我万里而来的阿渡,一直拿命护着我的阿渡…我竟然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她被死。

 不知道什么时候裴照将我从殿上放下来,他解开我的道,我夺过他手中的剑指着他。他看着我,静静地道:“太子妃,你要杀便杀吧,君命难违,末将不能不从!”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包围圈外,那些人阻在中间不让我过去,我看着裴照,他挥了挥手,那些羽林郎就让开了一条隙。

 阿渡脸上以上全是鲜血,我放声大哭,眼泪纷纷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身子还是暖的,我伸手在她身上摸索,只想知道她伤在何处,还能不能医治。她身上奇迹般没有中箭,只是腿上中了好几箭,我一边哭一边叫着她的名字,她的眼珠竟然动了动。

 我又惊又喜,带着哭腔连声唤着她的名字。她终于睁开眼来,可是她说不了话。最后只是拼尽全力,指着一旁的顾剑,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的眼睛望着顾剑,死死攥着我的衣襟。

 “你要我过去看他?”我终于猜到了她的意思,她微微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阿渡究竟是何意,可是她现在这样奄奄一息,她要我做的事,我一定是会做的。

 我走到顾剑身边,他眼睛半睁着,竟然还没有死。

 我十分吃惊,他眼神微微闪动,显然认出了我,他背上不知了有几十几百支箭,密密麻麻得像是刺猬一般,竟无一寸完好的肌肤。我心下甚是难过,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救过我。在天亘山中是他救了我,适才箭之中,也是他救了我,我蹲了下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并不知道李承鄞在此设下圈套埋伏,是我连累他。

 他嘴角翕动,我凑过去了一些,裴照上前来想要拦阻我:“娘娘,小心刺客暴起伤人。”我怒道:“他都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能暴起伤人?”

 我凑近了顾剑的边,他竟然喃喃地说:“阿渡…怎样…”

 我万万没料到他竟然记挂着阿渡,我说:“她没事,就是受了伤。”

 他嘴角动了动,竟然似一个笑意。

 他受的伤全在背上,而阿渡的箭伤全在腿上,要害处竟然半分箭伤都没有。我忽然不知怎么地猜到了:“你将她藏在你自己身下?”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瞧着我,痴痴地瞧着我。

 我忽然觉得心中一动,他救了阿渡。本来他走得,明明他已经将阿渡放下了,只要他撇下阿渡,说不定能硬闯出去。可是他不肯,硬拿自己的命救了阿渡。他为什么要救阿渡?我几乎是明知故问:“你为什么要救阿渡…”

 “她…她要是…”他的声音轻微,像是随时会被夜风吹走,我不得不凑得更近些。只听他喃喃地说:“你会…会伤心死…”

 我心中大恸,他却似乎仍旧在笑:“我可…可不能…让你再伤心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啊,我又不喜欢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直直地瞧着我:“是我…对不住你…”

 我见他眼中是惭悔之,觉得非常不忍心,他明显已经活不成了,我的眼泪终于出来:“师傅…”

 他的眼却望着天上的星空,呼吸渐渐急促:“那天…星星就像今天…像今天…亮…你坐沙丘…唱…唱歌…狐狸…”

 他断续地说着不完整的句子,我在这刹那懂得他的意思,我柔声道:“我知道…我唱歌…我唱给你听…”

 我将他的头半扶起来,也不管裴照怎么想,更不管哪些羽林郎怎么想,我心里只觉得十分难过,我急得那首歌,我唯一会唱的歌: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我断断续续唱着敢。这首歌我本来唱得十分熟练,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乎每一句话都会走掉,我唱着唱着,才发现自己泪如雨下,我的眼泪落在顾剑的脸上,他却一直瞧着我。含笑瞧着我。一直到他的整个身子静发冷了,冷透了…他的手才落到了地上。他的白袍早就被箭得千疮百孔,褴褛不堪,我看刭他衣襟里半出一角东西,覆轻轻往外拉了拉,原来是一对花胜。已经被血水浸得透了,我忽然想起来,想起上元那天晚上,他买给我一对花胜。我曾经赌气拨下来掷在他脚下,原来他还一直藏在自己衣内。我抛弃不要的东西.他竟然如此珍藏在怀里。

 我半跪半坐在那里,声音凄惶,像是沙漠上刮过的厉风,一阵阵旋过自己的喉咙,说不出的难受:“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裴照上前来扶我:”太子妃…“我回手一掌就劈在他的脸上,他似乎怔了怔,但仍旧将我硬拉了起来:“末将送太子妃去见殿下。”

 “我谁也不见!”我厉声道,视着他,“你们…你们…”我反复了两次,竟然想不出词来指责他。他不过是奉李承鄞之命,罪魁祸首还是李承鄞。

 阿渡奄奄一息,顾剑死了。

 都是因为我为了我。

 他们设下这样的圈套,顾剑本来可以不上当的,只是因为我。

 顾剑本来也可以不死的,只是因为我。

 是我要他救阿渡。

 他便拼了命救阿渡。

 一次又一次,身边的人为我送了命。

 他们杀了阿翁,他们杀了阿娘,他们杀了赫失,他们又杀了顾剑…他们将我身边的人,将爱着我的人,一个又一个杀得尽了…裴照说道:“阿渡姑娘的伤处急需医治,太子妃,末将已经命人去请太医…”

 我冷冷地瞪着他,裴照并不回避我的目光,他亦没有分辩。

 我不愿意再跟他说一句话。

 可是阿渡的伤势要紧,我不让他们碰阿渡,我自己将阿渡抱起来。每次都是阿渡抱我,这次终于是我抱她,她的身子真轻啊,上次她受了那样重的伤,也是顾剑救了她,这次她能不能再活下来?

 阿渡右肩的琵琶骨骨折了,还断了一肋骨。太医来拔掉箭杆,扶正断骨,然后敷上伤药,阿渡便昏沉沉睡去了。

 我蜷缩在她病榻之前,任谁来劝我,我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用双臂抱着自己,一心一意地想,待阿渡伤势一好,我就待她回西凉去。

 李承鄞来见我,我衣上全是血水,头发亦是披散纠结,他皱眉道:“替太子妃更衣。”

 永娘十分为难,刚刚上前一步,我就拔出了金错刀,冷冷地盯着她。

 李承鄞挥了挥手,屋子里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他一直走到我面前,我从自己披散的头发间看到他的靴子,再近一步,再近一步…我正要一刀扎过去,他却慢慢地弯坐下来,瞧着我。

 我直直地瞧着他。

 他低声道:“小枫,那人不可不除,他武功过人,竟能挟制君王,于万军中身而去,我不能不杀他…”

 我连愤怒都没有了,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以你为饵是我的错,可是我也是不得已。赵良娣为世家之女,父兄悉是重臣,我得有一个正当的名义才能除去她。赵家和高相狼狈为,陛下亦为高掣肘,所以才下决心替陈家翻案,陈氏旧案一旦重新开审,势必可以拔除高于明…赵良娣又陷害你…我只能先将计就计…现在你放心吧,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说的话太复杂了,我听不懂。

 他又讲了许多话,大部分是关于朝局的。借着月娘家中十年前的冤情,一路追查,现在高家已经被门抄斩,赵家亦已经伏诛,赵良娣毒杀绪宝林,却陷害我的事情也被彻底地揭,她被逐出东宫,羞愤自尽…高家以前是拥护皇后的势力,皇后被废后,这些人又试图让高贵妃来重新争取后位。赵家更是蠢蠢动,这些人从前都曾帮助皇后暗算他的生母。后宫永远重复着这样的勾心斗角与阴谋暗算…他替他的母亲报了仇,他将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一一追查出来,他这一生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情,也就是如此吧?

 什么高相,什么赵家,什么顾剑,甚至还有月娘。

 我听不懂。

 尤其他说到赵良娣时的口气,就像碾死了一只蚂蚁一般轻描淡写。

 他与之恩爱了三年的女人,他曾经如珠似宝的女人。

 竟然全是演戏?

 竟然连半分恩情都没有?

 从前我很讨厌赵良娣,尤其她诬陷我的时候。可是这一刻,我只觉得她好生可怜,真的是好生可怜。

 李承鄞的心,一定是石头刻成的吧。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猫,一只狗,养了三年,也不忍心杀死它吧…我以为三年了,事情会有所改变,可是唯一没有变的就是他。不管他是不是曾经跳进忘川里,不管他是不是忘了一切,他都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权力,他的阴谋。他总是不惜利用身边的人,不惜利用情感,然后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竟然伸了伸手,想要摸我的脸。

 我觉得厌恶:“走开!”

 李承鄞道:“他们不会伤到你的,他们都是羽林郎中的神手,裴照亲自督促,那些箭全落在你身边,不会有一支误伤到你。我不该拿你冒险,其实我心中好生后悔…”

 “那阿渡呢?”我冷冷地看着他,“阿渡若是同顾剑一起死了…”

 他又怔了怔,说道:“小枫,阿渡只是个奴婢…”

 我“啪”一声打在他脸上,他亦没有闪避,我气得浑身发抖:“她拿自己的命护着我,她千里迢迢跟着我从西凉来…阿渡在你眼里只是个奴婢,可在我心里她是我姐妹。”我想到顾剑,想到他为了救阿渡而死,想到他说,他说他可不能再让我伤心了。连顾剑都知道,如果阿渡死了,我也会伤心而死的。

 李承鄞伸出手来,抱着我,他说:“小枫,我喜欢你。那天我生着病,你一直被我拉着手,直到发麻也不放开,那时候我就想,世上怎么有这么傻的丫头,可是我没想过,我会喜欢你这个傻丫头。你被刺客抓走的时候,我是真的快要急疯了…那时候我想,若是救不回来你,我该怎么样…我从来没有怕过…可是你回来了,你说你喜欢顾小五,我知道顾小五就是顾剑,我嫉妒得快要发了狂。对,我不愿留他性命,因为他不仅仅是刺客,还是顾小五。现在顾小五已经死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杀他,可是小枫,我是不得已,从今后再没有人能伤害你,我向你保证,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的眼泪掉在我自己的手背上,我怎么这样爱哭呢?

 三年前我从忘川上跳下去的时候,万念俱灰,我只想永远地忘记这个人。我终于真的将他忘了,我只记得嫁给李承鄞之后的事情,他是那样英俊,那样温文儒雅,那样玉树临风。那时候我一心一意盼着他能够喜欢我,哪怕他能偶尔对我笑一笑,亦是好的。

 现在他将我抱在怀里,说着那样痴心的话,可是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出来:“他不是顾小五,顾小五早就已经死了。”

 李承鄞怔怔地瞧着我,过了好半晌才说:“我都已经认错了,你还要怎么样?”

 我觉得疲倦极了,真的不想再说话,我将头倚靠在柱子上:“你原来那样喜欢赵良娣,为了她,天天同我吵架。可是现在却告诉我说,你是骗她的。你原来同高相来往最密切,现在却告诉我说,他大逆不道,所以门抄斩…你原来最讨厌我,口口声声要休了我,现在你却说,你喜欢我…你这样的人…叫我如何再信你…”

 李承鄞停了一停,却并没有动:“小枫,我是太子,所以有很多事情,我是不得已。”

 我突然笑了笑:“是啊,一个人若是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

 当初顾剑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浑没半分放在心上,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一个人朝着帝王的权位渐行渐近,他将摒弃许多许多热忱的情感。比如我和阿渡之间的情谊,他就无法理解,因为他没有。他从来不曾将这样的信任,给予一个人。

 我问:“如果有一天,我危及到你的皇位、你的江山、你的社稷,你会不会杀了我?”

 李承鄞却避而不谈:“小枫,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是东宫,比当皇帝更难的是当太子…我这一路的艰辛,你并不知道…”

 我打断他的话:“你会不会,有一天也杀了我?”

 他凝视我的脸,终于说:“不会。”

 我笑了笑,慢慢地说:“你会。”

 我慢慢地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地方,名叫忘川?”

 他怔怔地瞧着我。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我慢慢地转过身,一路哼唱着那支熟悉的歌谣,“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顾小五,是真正的死了。

 李承鄞明明知道赵良娣派人用慢毒毒死绪宝林,可是他一点儿都不动声

 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只不过利用赵良娣,可是他还能每天同她恩爱如海。

 与他有过白头之约的女人,亦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知道赵良娣陷害我,可是他一点儿都不动声,仍旧看着我一步步落入险境,反倒利用这险境,引顾剑来,趁机将顾剑杀死。

 他不会再一次跟着我跳下忘川。

 我心里的那个顾小五,真的就这样死去了。

 我衣不解带地守在阿渡身边,她的伤势恶化发烧的时候,我就想到顾剑,上次是顾剑救了她,这次没有了。

 阿渡发烧烧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也跟着病了一场。

 那天本来下着暴雨,我自己端着一盆冰从廊桥上走过来,结果脚下一滑,狠狠摔了一跤。

 那一跤不过摔破了额头,可是到了晚上,我也发起烧来。

 阿渡也在发烧,李承鄞说是阿渡将病气过给了我,要把阿渡挪出去。他说我本来才养好了病,不能再被阿渡传染上。

 是谁将阿渡害成这样子?

 我怒极了,拿着金错刀守着阿渡,谁都不敢上前来。

 李承鄞也怒了,命人硬是将我拖开。

 阿渡不知道被送到哪里去了,我被关在内殿里头,我没力气再闹了,我要我的阿渡,可是阿渡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不吃饭,也不吃药,永娘端着药来,我拼尽了力气打翻了她手中的药碗,我只要阿渡。这东宫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要阿渡,我要回西凉。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一直做着噩梦。我梦见阿娘,我梦见自己了许多眼泪,我梦见阿爹,他糙的大手摸着我的发顶,他对我说:“孩子,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我只觉得筋疲力尽,再不能挣扎。像是一条鱼,即将窒息;又像是一朵花,就要枯萎。

 李承鄞和东宫,是这世上最沉重的枷锁,我已经背负不起。

 后来永娘将我轻轻地摇醒,她告诉我说:“阿渡回来了。”

 阿渡真的被送回来了,仍旧昏不醒地躺在上,也不知道李承鄞如何会改了主意。

 我摸着阿渡的手,她的手比我的手还要烫,她一直发着高烧,可是只要她在这里,我能陪着她,就好。

 永娘并没有说什么,只说:“阿渡回来了,太子妃吃药吧。”

 我一口气将那一大碗苦药喝完了,真是苦啊,我连药的杏饯都没有吃。我朝永娘笑了笑,她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掉了眼泪。

 我觉得甚是奇怪,问:“永娘,你怎么了?”

 永娘却没有说话,只是柔声道:“太子妃头发了,奴婢替您重新梳吧。”

 犀梳梳在头发中,很舒服。永娘的手又轻又暖,像是阿娘的手一般。她一边替我梳着头发,一边慢慢地说道:“记得那时候太子妃刚到东宫,就病得厉害,成宿成宿地烧得滚烫。太医们又不敢随便用药,怕有个好歹。奴婢守在您身边,那时候您的中原话还说得不好,梦里一直哭着要嬗子,要嬗子,后来奴婢才知道,原来嬗子就是西凉话里的阿娘。”

 我都忘了,我就记得刚到东宫我病过一回,还是永娘和阿渡照顾我,一直到我病好。

 “那年您才十五岁。”永娘帮我轻轻将头发挽起来,“一晃三年就过去了。”

 我转过头看她,她对着我笑了笑:“娘娘的芳辰,宫中忘了,殿下也忘了,今天娘娘十八岁了。”

 我真的忘了这些事,阿渡病得死去活来,我哪记得起来过生日。宫里掖庭应该记得这些事,可是据说现在宫中得很,高贵妃出了事,其余的人想必亦顾不上这样的琐事。

 只有永娘还记得。

 她用篦子细心地将我两侧的鬓发抿好:“从今以后,太子妃就是大人了,再不能任胡闹了。”

 任胡闹?

 我觉得这四个字好遥远…那个任胡闹的我,似乎早就已经不在了。三年前她就死在了忘川的神水中,而我,只是借着她的躯壳,浑浑噩噩,又过了三年。我把一切都忘记,将血海深仇都忘记,跟着仇人,过了这三年。直到,我再次爱上他。

 他却永远不会想起我了。

 幸好,我也宁愿他永远不会想起我。

 阿渡的伤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

 在养伤的时候,她打着手势告诉我一些事情,比如,顾剑是怎么救的她。原来最早的那次,因为我要顾剑救她的内伤,结果顾剑为此折损了一半的内力。

 若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死于箭之中。

 阿渡同我一样傻气。

 我慢慢地比划出一句话,我问她:“你是不是喜欢他?”

 阿渡没有回答我,她的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水雾,她转过脸看着窗外的荷花,不一会儿就转回脸来,重新对着我笑。

 我明明知道她哭了。

 这丫头同我一样,连哭起来都是笑着对人。

 从阿渡那里,我知道了许多事,比如第一次李承鄞遇刺,阿渡出去追刺客,被刺客重伤。我一直以为那真的是皇后派出来的人,可是最后阿渡却发现不是。

 “是殿下的人。”阿渡在纸上写,“孙二为首。”

 我被这个名字彻底地震到了。孙二?如果孙二是李承鄞的人,那么皇后是冤枉的?根本不是她派人来行刺李承鄞,而是李承鄞自己的苦计?在鸣玉坊的时候,又是孙二带着人去泼墨闹事,将我和李承鄞引开,这中间的阴谋,全与李承鄞不了干系?

 他到底做了什么?李承鄞他,到底做了些什么…阿渡一笔一划在纸上写着,断续地告诉我:当她在鸣玉坊外觉得情形不对,就尾随孙二而去,想查看个究竟,不想被孙二发现,孙二手下的人武功都非常高,她寡不敌众,最后那些人却没有杀她,只是将她关在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幸好几天后顾剑将她救了出去,并且带她去破庙见我。她质问顾剑为什么将我藏在破庙里,才知道顾剑原来和孙二都是受李承鄞指使。而原本李承鄞让顾剑去挟制陛下,是想让陛下误以为有人阻挠他追查陈家旧案。谁知我会冲出来自愿换做人质,所以顾剑才会将计就计带走我。

 我已经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我只觉得每每想到,都像是三九隆冬,心底一阵阵地发寒。李承鄞现在于我,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一个可怕的陌生人,我永远也想不出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来。三年前他做过的一切那样可怕,三年后他更加可怕。他设下圈套杀顾剑,是不是想杀人灭口?顾剑明明是他的表亲,替他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李承鄞连阿渡都不顾惜,是不是永远也不想让我知道一些事情。

 我觉得心里彻底地冷了,他到底在做什么?我第一次觉得,这世上的人心这样可怕,这东宫这样的可怕,李承鄞这样的可怕。

 可怕到我不寒而栗。

 我和阿渡仍旧被半软着,现在我也无所谓了。在这寂寞的东宫里,只有我和她相依为命。

 月娘来看过我几次,我对她说:“你一个人在宫里要小心。”

 帝王的情爱,如何能够长久。皇帝将她纳入宫中,只是借着她的名头替陈家翻案,宫里的美人那样多,是非只怕比东宫还要多。高贵妃急病而卒,私下里传说她是因为失势,所以金自尽。宫里的事情,东宫里总是传得很快。

 我知道月娘的处境很微妙,皇帝虽然表面上对她仍旧宠爱,但是她毕竟出身勾栏,现在朝中新的势力重新形成,陛下又纳了新的妃子。大臣们劝说他册立一位新皇后,但陛下似乎仍没拿定主意。

 如果有了皇后,不知道月娘会不会被新皇后忌妒。永娘对我说过前朝兰妃的事,她是因为出身不好,所以被皇后陷害而死的。我实在不想让月娘落到那样的下场。

 月娘嫣然一笑:“放心吧,我应付得来。”

 她弹了一首曲子给我听。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莲子,莲子清如水…”

 月娘的声音真好听啊,像是柔软的雾,又像是荷叶上滚动的清,更像是一阵风,吹过了高高的宫墙,吹过了秋千架,吹过了碧蓝的天,吹过了洁白的云…那碧蓝的天上有小鸟,它一直飞,一直飞,往西飞,飞回到西凉去,虽然西凉没有这样美的莲塘,亦没有采莲的美人,可是西凉是我的家。

 我想起从前在鸣玉坊的日子,那个时候我多么快活,无忧无虑,纵情歌。

 我叹息:“不知道下次听你唱曲,又是何时了。”

 月娘说道:“我再来看你便是了。”

 我没有说话,我已经决心回西凉去了。

 阿渡的伤好了,我们两个可以一起走了。

 李承鄞命裴照选了好些人跟随在我左右,名义上是为了保护我,其实是看守罢了,那些人看守得十分严密,如果我同阿渡硬闯出去,我想还是不成的。所以只能见机行事。

 七月初七的乞巧节,对宫中来说是个热闹的大日子。因为陛下的万寿节也正巧是这一天,所以从大半个月前,宫中就张灯结彩,布置苑林,添置新舟。这天的赐宴是在南苑池的琼山岛上,岛上有花萼楼与千绿亭,都是近水临风、消暑的好地方。

 李承鄞一早就入宫去了,我比他稍晚一些。万寿节陛下照例要赐宴群臣,所以承德殿中亦有大宴。而后宫中的宴乐,则是由陛下新册的贤妃主持的,安排得极是妥当。我从甘殿后登舟,在船上听到水边隐隐传来的乐声,那些是被贤妃安排在池畔树下的乐班,奏着丝竹。借着水音传来,飘渺如同仙乐。

 正式的宴会是从黄昏时分开始的,南苑池中种了千叶白莲,这些莲花花瓣洁白,千层重叠,就是没有香气。贤妃命人在水中放置了荷灯,荷灯之中更置有香饼,以铜板隔置在烛上,待烛光烘焚之后香气浓烈,远远被水风送来,连后宫女眷身上的熏香都要被比下去了。临水的阁子上是乐部新排的凌波舞,身着碧绿长裙的舞姬仿佛莲叶仙子一般,凌波而舞。阁中的灯烛映在阁下的水面波光,光潋滟,辉映闪耀得如同碎星一般。

 陛下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他夸奖贤妃心思灵巧。尤其是荷灯置香,贤妃笑道:“这哪里是臣妾想出来的,乃是臣妾素日常说,莲花之美,憾于无香。臣妾身边的女官阿,素来灵巧,终于想出法子,命人制出这荷香灯来,能得陛下夸奖,实属阿之幸,臣妾这便命她来谢恩吧。”

 那个叫阿的女官,不过十六七岁,姗姗而出,对着陛下婷婷施一礼,待抬起头来,好多人都似乎了口气似的,这阿长得竟然比月娘还要好看。所有人都觉得她清丽无比,好似一朵白莲花一般。陛下似乎也被她的美貌惊到了,怔了一怔,然后命人赏了她一对玉瓶,还有一匣沈水香。我还以为陛下又会将她封作妃子,谁知陛下突然对李承鄞说道:“鄞儿,你觉得此女如何?”

 李承鄞本来坐在我的对面,他大约是累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现在听到皇帝忽然问他,他方才瞧了那阿一眼,淡淡地道:“是个美人。”

 陛下道:“你身边乏人侍候,不如叫阿去东宫,我再命掖庭另选人给贤妃充任女官。”

 李承鄞说道:“儿臣身边不缺人侍候,谢父皇好意。”

 我忍不住动了动,陛下问:“太子妃有什么话说?”

 我说道:“父皇,殿下脸皮薄,不好意思要。阿长得这么漂亮,他不要我可要了,请求陛下将阿赏赐给我吧。”

 陛下哈哈一笑,便答允了。

 我知道李承鄞瞪了我一眼,我可不理睬他。贤妃似乎甚是高兴,立时便命阿去到我案边侍候。半夜宴乐结束之后,出宫之时,她又特意命人备了马车相送阿,随在我的车后。

 宫中赐宴是件极累人的事,尤其顶着一头沉重的钗钿。车行得摇摇晃晃,几乎要把我的脖子都摇折了,我将沉重的钗钿取下来,慢慢地吁了口气,但愿这样的日子,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最后车子停下来,车帷被揭开,外头小黄门手提着灯笼,放了凳子让我下车。我刚刚一欠身,突然李承鄞下了马,气冲冲地走过来,一脚就把凳子踢翻了。吓得那些小黄门全都退开去,跪得远远的。

 “你干什么?”我不由得问。

 结果他胳膊一伸,就像老鹰抓小一般,将我从车里抓出来了。

 阿渡上前要来救我,裴照悄无声息地伸手拦住她。李承鄞将我扛在肩上,我破口大骂,然后看到阿渡跟裴照打起来了,裴照的身手那么好,阿渡一时冲不过来。我大骂李承鄞,咬,使劲掐他的,把他带上嵌的一块白玉都抠下来了,他却自顾自一路往前走,将我一直扛进了丽正殿里。

 “砰!”

 我的脑袋撞在了瓷枕上,好疼啊!李承鄞简直像扔米袋子似的,就把我往上一扔。我马上爬起来,他一伸胳膊又把我推倒了。隔了好几个月没打架,果然手脚迟钝了不少。我们两个只差没把大殿都给拆了,内侍曾经在门口探头探脑,结果李承鄞朝他扔了个花瓶,“砰”地差点砸在他身上,那内侍吓得连忙缩了回去,还随手带上了门。这一场架打得我气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我终于累瘫在那儿了,一动也不想动。我不再挣扎,李承鄞就温存了许多。

 李承鄞还是从后面抱着我,他似乎喜欢这样抱人,可是我枕着他的胳膊,总觉得硌人。

 其实他可能也累极了,他的鼻息在我的脖子里,的,他喃喃地说着什么话,大抵是哄骗我的甜言语。

 我没有吭声。

 过了好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慢慢地回头看,他竟然歪着头睡着了。

 我伸手按在他的眼皮上,他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我小心地爬起来,先把襦裙穿好,然后打开窗子。阿渡悄无声息地进来,递给我一把剪刀。

 我坐在灯下,开始仔细地剪着自己的指甲。

 小心翼翼地不让指甲里的白色粉末被自己的呼吸吹出来。

 这种大食来的魂药粉果然厉害,我不过抓破了李承鄞胳膊上的一点儿皮肤,现在他就睡得这样沉。

 剪完指甲我又洗了手,确认那些药一点儿也不剩了,才重新换上夜行衣。

 阿渡将刀递给我,我看着睡着的李承鄞,只要一刀,只要轻轻地在他颈中一刀,所有的仇恨,都会烟消云散。

 他睡得并不安稳,虽然有药的效力,可是他眉头微皱,眼皮微动,似乎正做着什么梦。我轻轻地将冰凉的刀锋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毫无知觉,只要我手上微微用力,便可以切开他的喉管。

 他的嘴角微动,似乎梦里十分痛苦,我慢慢地一点一点用着力,血丝从刀刃间微微渗出来,已经割破他薄薄的皮肤,只要再往下一分…他在梦里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痛楚,脸上的肌开始扭曲,手指微动,像是要抓住什么。他似乎在大吼大叫,可是其实发出的声音极其轻微,轻得我几乎听不清。

 我的手一颤,刀却“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阿渡以为李承鄞醒了,急急地抢上来。我却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脸。

 我终于想起来,想起三年前坠下忘川,他却紧跟着我跳下来,他拉住了我,我们在风中急速向下坠落…他抱着我在风中旋转…他不断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头,可是我们落势太快,纷的碎石跟着我们一起落下,就像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就像是那晚在河边,无数萤火虫从我们衣袖间飞起,像是一场灿烂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脸庞…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我一次一次在梦中重逢这样的情形,我一次又一次梦见,但我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他。

 直到我再次想起三年前的事情,我却并没有能想起,耳边风声掠过,他说的那句话。

 原来只是这一句:“我和你一起忘。”

 忘川冰凉的碧水涌上来淹没我们,我在水里艰难地呼吸,一一吐都是冰冷的水。他跳下来想要抓着我,最后却只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和你一起忘。”

 所有的千难万险,所有的一切,他原来也知道,他也觉得对不起我。

 在忘川之巅,当他毫不犹豫地追随着我跳下来的时候,其实也想同我一样,忘记那一切。

 他也明明知道,顾小五已经死了,同我一样,淹死在忘川里。

 我们都是孤魂野鬼,我们都不曾活转过来。我用三年的遗忘来苟活,而他用三年的遗忘,抹杀了从前的一切。

 在这世间,谁会比谁过得更痛苦?

 在这世间,遗忘或许永远比记得更幸福。

 阿渡拾起刀子,重新递到我手中。

 我却没有了杀人的勇气。

 我凝睇着他的脸,就算是在梦中,他也一样困苦。多年前他口中那个小王子,活得那样可怜,如今他仍旧是那样可怜,在这东宫里,没有他的任何亲人,他终究是孤伶伶一个,活在这世上,孤独地朝着皇位走去,一路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热忱,所有的怜悯与珍惜,都统统舍去。或许遗忘对他而言是更好的惩罚,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那样爱过他。

 我拉着阿渡,掉头而去。

 本来李承鄞让裴照在我身边安排了十几个高手,可是今天晚上我跟李承鄞打架,动静实在太大,这些人早就知趣地回避得远远的,我和阿渡很顺利地就出了丽正殿。

 混出东宫这种事对我们而言,一直是家常便饭。何况这次我们计划良久,不仅将羽林军巡逻的时间摸得一清二楚,而且还趁着六月伏中,东宫的内侍重新调配,早将一扇极小的偏门留了出来。我和阿渡一路躲躲闪闪,沿着宫墙七拐八弯,眼看着就要接近那扇小门,忽然阿渡拉住了我。

 我看到永娘独自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一盏灯,那盏小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她不时地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和阿渡躲在一丛翠竹之后,过了好久,永娘还是站在那里。

 我拉了拉阿渡的衣袖,阿渡会意,慢慢拔出金错刀,悄悄向永娘走去。

 不防此时永娘忽然叹了口气,扶着膝盖坐了下来。

 阿渡倒转刀背,正撞在永娘的位之上,永娘身子顿时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我伸出胳膊,抱了抱她发僵的身子,低声说道:“永娘,我走了,不过我会想你的。”

 在这东宫,只有永娘同阿渡一样,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过我。

 永娘的嘴角微张,她的哑也被封了,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又用力抱了抱她,发现她前鼓鼓的,硌得我生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包金叶子。永娘的眼珠子还瞧着我,她的眼睛里慢慢泛起水光,对着我眨了眨眼睛,我鼻子一酸,忽然就明白了,她原来是在这里等我。

 这包金叶子,也是她打算给我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从前她总着我背书,着我学规矩,着我做这个做那个,着我讨好李承鄞…所以准备逃跑计划的时候,我曾经十分小心地提防着她。

 没想到她早就看出来了,却没有去报告李承鄞。如果她真的告诉了李承鄞,我们就永远也走不了了。

 在这东宫,原来也有真心待我好的人。

 阿渡扯着我的衣袖,我知道多留一刻便多一重被人发现的危险。我含着眼泪,用力再抱一抱永娘,然后拉着阿渡,瞧瞧溜出了那扇小门。

 这扇门是留给杂役出入的,门外就是一条小巷,我们翻过小巷,越过好些民宅,横穿东市各坊,然后一直到天快要朦朦亮了,才钻进了米罗的酒铺。

 米罗正在等着我们。她低声告诉我们说:“向西去的城门必然盘查得紧,只怕不易混出去。今天有一队高丽参商的马队正要出城去,他们原是往东北走,我买通了领队的参商,你们便跟着他们混出城去。那些高丽人身材矮小,你们混在中间,也不会令人起疑。”她早预备下了高丽人的衣服,还有帽子和胡子,我和阿渡装扮起来,换上高丽人的衣衫,再黏上胡子,最后戴上高丽人的帽子,对着铜镜一照,简直就是两个身材矮小的高丽商人。

 这时候天已经渐渐亮起来,街市上渐渐有人走动,客栈里也热闹起来,隔壁铺子打开铺板,老板娘拿着杨枝在刷牙,胖胖的老板在打着呵欠,跟米罗搭讪说话。那些高丽人也下楼来了,说着又快又绕舌头的高丽话。自从骁骑大将军裴况平定高丽后,中原与高丽的通商反倒频繁起来,毕竟商人逐利,中原有这样多的好东西,都是高丽人日常离不了的。

 我们同高丽商人一起吃过了饼子做早饭,便收拾了行装准备上路。这一队高丽商人有百来匹马的马队,是从高丽贩了人参和药材来,然后又从上京贩了丝绸茶叶回高丽。马队在院子里等着装货,一箱一箱的货物被驼上马背。那些马脖子上挂的铜铃咣啷咣啷…夹在吵吵闹闹的高丽话里,又热闹又聒噪。

 我和阿渡各骑着一匹马,夹杂在高丽商人的马队里,跟着他们出城去。城门口果然盘查得非常严,有人告诉我们说城中天牢走失了逃犯,所以九门都加严了盘查,最严的当然是西去的城门,据说今天出西门的人都被逐一搜身,稍有可疑的人就被扣押了下来,送到京兆尹衙门去了。我和阿渡心中有鬼,所谓的走失逃犯,大约就是指我和阿渡吧。

 因为每个人都要盘问,城门口等着盘查的队伍越排越长,我等得心焦起来。好容易轮到我们,守城的校尉认真验了通关文牒,将我们的人数数了一遍,然后皱起眉头来:“怎么多出两个人?”

 领队的高丽人比划了半晌,夹着半生不的中原话,才让守城门的人明白,他们在上京遇上家乡的两个同伴,原是打仗之前羁留在上京的,现在听说战事平靖了,所以打算一起回去。

 那人道:“不行,文牒上是十四人,就只能是十四人,再不能多一个。”

 我突然灵机一动,指了指自己和阿渡,学着高丽人说中原话的生硬腔调:“我们两个,留下。他们走。”

 那校尉将我们打量了片刻,又想了想,将文牒还给领队,然后指了指我们身后的另两个高丽人,说:“他们两个,留下。你们可以走。”

 领队的高丽人急了,比划着和那人求情,说要走就一起走,我也帮着恳求,那人被我们怪腔怪调的中原官话吵得头昏脑:“再不走就统统留下思密达!”

 我们犹是一副不死心的样子,围着那人七嘴八舌,这时后面等候的队伍越来越长,更多人不耐烦了,纷纷鼓噪起来。本来天朝与高丽多年战,中原人对高丽人就颇有微辞,现在更是冷嘲热讽,说高丽人最是喧哗不守规矩。

 那些高丽商人气得面红耳赤,便揎拳打架。校尉看着这些人就要打起来,怕闹出大事来,更怕这里堵的人越来越多,连忙手一挥:“就刚才我指的那两个高丽人不准出城,其他的轰出去!”

 我们一群人带马队被轰出了城门,那两名高丽商人无可奈何地被留在城内。我心中好生愧疚,领队却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朝我伸了伸手。

 我没懂他的意思,领队便捻着胡子笑起来,用不甚稔的中原话说:“给钱!”

 我大是惊诧:“米罗不是给过你钱了吗?”

 那领队的高丽人狡猾地一笑:“两个人,城里,加钱。”

 我想到他们有两个同伴被扣在了城里,便命阿渡给了他一片金叶子。

 后来我深悔自己的大方。

 那高丽人看到金叶子,眼睛里差点没放出光来。后来一路上,那高丽人时时处处都找借口,吃饭的时候要我们给钱,住客栈的时候要我们给钱,总是漫天要价。我虽然不怎么聪明,可是这三年来几乎天天跟阿渡在上京街头混,什么东西要花多少钱买,我还是知道的。寻常两片金叶子就可以买下一间宅子,那高丽人却吃一顿饭也要我们一片金叶子,把我们当冤大头来宰。我想反正这些钱全是李承鄞的,所以花起来一点儿也不心疼,再说他们确实有同伴被拦在城里,让那些高丽人占点便宜也不算什么,于是只装作不懂市价而已。那些高丽人虽然贪婪,不过极是吃苦,每天不亮就起,直到落才歇脚。每要行八九个时辰,我三年没有这么长时间地骑马了,颠地我骨头疼,每天晚上一到歇脚的客栈,我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

 这天夜里我睡得正香,阿渡突然将我摇醒了。她单手持刀,黑暗中我看到她眼睛里的亮光,我连忙爬起来,低声问:“是李承鄞的人追上来了?”

 阿渡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她不知道,还是她没猜出来。

 我们伏在夜中静静等候,忽然听到“嗤”的一声轻响,若是不留意,根本听不到。只见一细竹管刺破了窗纸,伸了进来。阿渡与我面面相觑,那只细竹管里突然冒出白烟来,我一闻到那味道,便觉得手足发软,再也站不住,原来吹进来的这白烟竟然是香。阿渡抢上一步,用拇指堵住竹管,捏住那管子,突然往外用力一戳。

 只听一声低呼,外头“咕咚”一声,仿佛重物落地。我头晕眼花,阿渡打开窗子,清新的风让我清醒了些,她又喂给我一些水,我这才觉得香的药力渐渐散去。阿渡打开房门,走廊上倒着一个人,竟然是领队的那个高丽人,他被那香细管戳中了要,现在大张着嘴僵坐在那里。阿渡拿出刀子搁在他颈上,然后看着我。

 我唯恐另有隐情,对阿渡说:“把他拖进来,我们先审审。”

 阿渡将他拖了进来,重新关好门。我踢了那人一脚,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甚是倔强:“要杀便杀,大丈夫行走江湖,既然失手,何必再问。”

 “哦,原来用香这种下三滥招数也算是大丈夫?”

 那人脸上却毫无愧疚之意,大声道:“为了赢,不择手段!”

 我说:“现在你可是输了!”

 那人还待要犟嘴,阿渡在他腿上轻轻割了一刀,顿时血如注。他便杀猪似的叫起来,再问他什么他都肯说。原来这个高丽人看我们出手大方,愈加眼红,便起了杀人劫财之意,原是想用香将我和阿渡倒,没想到刚刚吹进香,就被阿渡反戳中了道。

 “原来是个假装成商人的强盗!”我又踢了他一脚,“快说!你们到底害过多少人?”

 那人涕泪加,连连求饶,说他真的是正当商人,不过一时起了贪念,所以才会这样糊涂。从前从来没有害过人,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和三岁的幼子…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贪得无厌?这个高丽人想要更多的钱财,官员想要当更大的官,而皇帝永远想着要更大的疆域。所以年年征战,永无止息。

 从来没有足的时候。

 我又想起了李承鄞,那个小王子,终究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他的父皇用皇位惑着他,他便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而我,其实只不过想要一个人,陪我在西凉,放马、牧羊。这样简简单单的望,却没有办法达成了。

 阿渡轻轻地用刀柄敲在高丽人的头上,他头一歪就昏过去了。我和阿渡将他绑在桌子底下,然后堵上他的嘴。阿渡比划着问我要不要杀他,我摇头:“这个人醒过来也不敢报官,毕竟是他先要谋财害命。就把他绑在这里吧,我们不能再跟他们一路了,正好改向西行。”

 我们怕了行迹,天没亮就离了客栈。骑马走了好一阵子,太阳才出来,到了下午,在一处集市上将马卖了,又买了一架牛车,我和阿渡扮成是农人与农妇的样子,慢慢往西行去。

 追兵自然还是有的,很多时候大队人马从后头直追上来,我们这样破旧的牛车,他们根本就不多看一眼,风驰电掣般过去了。每到一城就盘查得更严,可是我和阿渡有时候根本就不进城,绕着乡间的小路而行。一路行来自然极是辛苦,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终于走到了玉门关。

 看到两山之间扼守的雄关,我终于振奋了起来。

 只要一出关,就是西域诸国的地界,李承鄞哪怕现在当了皇帝,如果硬要派追兵出关去,只怕也会让西域诸国哗然,以为他是要宣战,到时候真打起仗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正因为如此,玉门关内亦张贴了缉拿钦犯的海捕文告,我和阿渡扮成男人的样子赫然被画在上头,不过名字可不是我们俩的。

 说实话,那画画得可真像,李承鄞只见过一次我穿男装,难为他也能命人画得出来。

 不过现在我和阿渡都是女装,海捕文告上通缉的江洋大盗可是男人,所以我和阿渡就排在了过关的队伍里。只是我们没有过关的文牒,怎么样混出关去,却是一桩难事。

 我并不紧张,我包里有不少金银,阿渡武功过人,真遇上什么事,先打上一架,打不赢我们再用钱收买好了。

 没想到这次我们既打不赢,也没法子收买。

 我瞧着关下的将军。

 裴照。

 我觉得李承鄞真是狡猾,我便是绕着全天下跟他兜个圈子,仍旧得从玉门关出去,才能回去西凉。现在他派裴照来守住玉门关,挨个挨个盘查,就算是阿渡武功过人,试图硬闯,这玉门关常年驻着数万人的大军,真要打起来惊动了大军,我和阿渡只怕着翅膀也飞不出去。

 我对裴照笑了笑,裴照也对我笑了笑。

 我说:“裴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裴照道:“末将受殿下差遣,来这里追捕逃犯。”

 我竟然还笑得出来:“裴将军乃是金吾将军,统领东宫三千羽林,不知是何等逃犯,竟然惊动了将军,一直追到玉门关来。”

 裴照不动声,淡淡地道:“自然是钦命要犯。”

 我又笑了两声:“钦命要犯…”

 阿渡微微一动,关隘上头的雉堞之后,便出现了无数兵甲,他们引着长弓,沉默地用羽箭指着我们。

 我叹了口气,对裴照说道:“反正我今无论如何都要出关去,你若是想阻我,便将我死在关门之下吧,反正这样的事你也不止干了一次了。”

 裴照却道:“太子妃误解殿下了,殿下待太子妃,实在是一片痴心。”

 我道:“什么痴心不痴心,我和他恩断义绝,你不用再在我面前提他。”

 裴照道:“承天门失火,并不是灯烛走水。”

 我微微一惊。

 “上元万民同,实在没有办法关闭城门,殿下忧心如焚,唯恐刺客将太子妃挟制出城,再难追捕,所以狠心下令,命人暗中放火,烧了承天门。”裴照语气仍旧是淡淡的,“殿下为了太子妃,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为何太子妃,却不能原宥殿下。”

 这消息太让我震惊,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承天门乃是皇权的象征,自从承天门失火,朝中议论纷纷,皇帝为此还下了罪己诏,将失德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我做梦也没有想过,那不是偶然的失火,竟然是李承鄞命人放的火。

 裴照道:“殿‮身下‬为储君,有种种不得已之处。那杀刺客,误伤阿渡姑娘,乃是末将一意孤行,太子妃若要见罪,末将自然领受,太子妃不要因此错怪了殿下。”

 我虽然没什么心机,却也不是傻子,我说道:“你休在这里骗我了。”

 裴照道:“末将不敢。”

 我冷冷地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不是君命难违么?没有他下令,你敢调动羽林军围歼?没有他下令,你敢叫人放箭?你将这些事全揽到自己身上,不过是想劝我回去,我再不会上你们的当。裴照,三年前我在忘川崖上纵身一跳,那时候我以为我再不会见到你们。这三年我忘了一切,可是你大约从来不曾想过,我竟然会重新想起来。李承鄞做的那些事情,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你今不放我出关,我便会硬闯,要杀要剐随你们便是了。”

 裴照神色震动地看着我,他大约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想起一切事来,他怔怔地看着我,就像是要用目光将我整个人都看穿似的。我突然觉得心虚起来,这个人对李承鄞可不是一般的忠心,他今天到底会怎么做呢?

 裴照沉默了好久,忽然道:“不会。”

 我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不会?”

 他抬起眼睛来看我:“那太子妃问,若是刺客抓着您,末将会不会也命人放箭将您和刺客一起死?末将现在答,不会。”

 我突然地明白过来,我朝阿渡打了个手势,阿渡拔出刀来,便架在我脖子里。

 我说:“开关!”

 裴照大声道:“刺客挟制太子妃,不要误伤了太子妃,快快开关。”

 关门被打开,沉重的门扇要得数十人才能一分一分地推动,外头刺眼灼人的烈进来,白晃晃的,晒在人身上竟微微发疼。

 玉门关外的太阳便是这般火辣,我按捺住狂喜,便要朝着玉门关外策马奔去。

 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大作,一队骑兵正朝这边奔驰过来。面旌旗招展,我看到旗帜上赫然绣着的龙纹,来不及多想,等再近些,那些马蹄踏起的扬尘劈头盖脸而来,我眯着眼睛看着这队越驰越近的人马,才发现为首的竟然是李承鄞。

 我心猛然一沉。

 我和阿渡催马已经奔向了关门。

 我听到远远传来大喝:“闭关门!殿下有令!闭关门!”

 那些士卒又手忙脚开始往前推,想把关门给关上。

 眼看着沉重的关门越来越近,中间的亮光却越来越少,那些人拼命推着门想要关上,越来越窄,越来越近,只有一匹马的隙了,眼看着来不及了。阿渡的马奔在前头,她回过头想要将我拉上她的马,我却扬起手来,狠狠地了她的马一鞭,那马儿受痛,长嘶一声,终于跃出了关门。

 关门徐徐地阖上,我看到阿渡仓惶地回过头来看我,她兜转了码头想要冲回来,可是沉重的关门已经阖上,她的刀本来已经进门里,但是什么也改变不了了。关门关了,铁栓降下来,我听到她拼命地想要斩断那铁栓,徒劳的削砍只是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花,她不会说话,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看着那刀尖在门斩着,可每一刀,其实都是徒劳。

 大队的羽林军已经冲上来,我转身朝着关隘奔去,一直奔到了城楼上。我伏到城堞之上,弯看到阿渡还在那里孤伶伶捶打着城门,那样固若金汤的雄关,凭她一人,又如何能够撼动半分?我看到她咧嘴在无声地哭泣,我忽然想起赫失,他将我托付给了阿渡,又何尝不是将阿渡托付给了我。如果没有我,阿渡也许早就活不下去了,正如同,如果没有阿渡,我也早就已经死了。

 突厥已灭,阿渡比我孤苦一千倍一万倍,二十万族人死于月氏与中原的合围,可是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却为了我,陪我在中原三年。

 事到如今,我只对不起她一个人。

 羽林军已经奔到了关隘之下,无数人簇拥着李承鄞下马,我听到身后脚步声杂沓,他们登上了关楼。

 我倒没有了任何畏惧,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李承鄞的颈中还缚着白纱,其实我那一刀如果再深一点点,或许他就不能够再站在这里。

 他独自朝着我走过来,而他每进一步,我就退一步。我一直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一直退到了雉堞之上。西风吹起我的衣袂,猎猎作响,就好像那天在忘川之巅。我站在悬崖的边上,而我的足下,就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李承鄞看着我,目光深沉,他终于说道:“难道你就这样不情愿做我的子?”

 我对他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他问我:“那个顾小五,到底有哪里好?”

 我的足跟已经悬空,只有足尖还站在城堞之上,摇摇坠。羽林军都离得非常远,沉默地注视着我。而李承鄞的目光,有着错综复杂的痛楚,仿佛隐忍,亦仿佛凄楚。

 我仿佛做了一场梦,一切都和三年前一般,这三年来浮生虚度,却终究是,分毫未改。

 我说:“顾小五有哪里好,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李承鄞忽然笑了:“可惜他已经死了。”

 是,可惜他已经死了。

 他说道:“你跟我回去,我既往不咎,还是会对你好。不管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顾小五,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便再不会提起此事。”

 我对他笑了笑,我说:“只要你答允我一件事,我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回去。”

 他脸上似乎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只是问:“什么事?”

 我说:“我要你替我捉一百只萤火虫。”

 他微微一震,似乎十分费解地瞧着我。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我却仍旧是笑着的:“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忘川的神水让我忘了三年,可是,却没能让我忘记一辈子。”

 眼泪淌过脸颊,我笑着对他说:“像你一直都忘了,多好啊。”

 他怔怔地瞧着我,好像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我明明是在对他笑的,可是却偏偏又在哭。我说:“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忘了。”

 我回转身,就像一只鸟儿扑向天空,就像一只蝴蝶扑向花朵,我毅然决绝地纵身跃下。我明明知道,这里再无忘川,下面是无数尖利的碎石,一旦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我听到无数人在惊叫,李承鄞情急之下,抢上来带便扬手卷住我。一切的一切,几乎都像三年前的重演。我整个人硬生生被他拉住悬空,而他也被我下冲的惯性,直坠到城堞边。他一手扶着堞砖,一手俯身拉住我,手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起,他脖子里的伤口,开始渗出鲜血,大约已经迸裂,可是他并没有放手,而是大叫:“来人!”

 我知道一旦羽林军涌上来帮他,便再无任何机会,我扬起手来,寒光闪过他的眼前,他大叫:“不!”

 我割裂了他的带,轻薄的丝绸撕裂在空气中,我努力对他绽开最后一个笑颜:“我要忘了你,顾小五。”

 我看到他眼中错愕的神情,还有颈中缓慢出的鲜血,他似乎整个人受到什么突然的重创,竟然微微向后一仰。我看到血从他伤口中迸溅而出,落在我的脸上。我笑着看着他,他徒劳地似乎想要挽住我,而是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他的指尖只能挽住风,他凄厉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是我…小枫…我是顾小五…”

 我知道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便是我对他最大的报复。三年前他主持的那场杀戮,湮尽我们之间的情感;三年后我便以此,斩断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

 我看到他合身扑出,也许他想像三年前一样跟着我跳下来,可是这里不是忘川,跌下来只有粉身碎骨。我看到裴照拉住了他,我看到他反手一掌击在裴照的口,他定然用尽了全力,我看到那一掌打得裴照口吐鲜血,可是裴照没有放手,更多人涌上去,死死拖住了他。

 天真蓝啊…风声呼呼地从耳畔响过,一切都从我眼前渐渐恍惚。

 我仿佛看见自己坐在沙丘上,看着太阳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颗心,也渐渐地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阳终于不见了,被远处的沙丘挡住了,再看不见了。天与地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

 我仿佛看见围观的人都笑起来,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狼王真的是顾小五杀的,所以他们仍旧存着一丝轻蔑之意。顾小五捧着那张弓,似乎弹琴一般,用手指拨了拨弓弦。弓弦铮铮作响,围观的人笑声更大了,他却在那哄笑声中连珠箭发,下一百只蝙蝠。

 我仿佛看见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我们指端掠过,天神释出流星的时候,也就是像这样子吧。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环绕着我们,它们轻灵地飞过,点点萤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划破夜幕。我想起歌里面唱,天神与他眷恋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这一样华丽璀璨。

 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忘川之上,我的足跟已经悬空,山崖下的风吹得我几站立不稳,摇晃着随时会坠下去,风吹着我的衣衫猎猎作响,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断拍打着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来迫,我对他说道:“我当初错看了你,如今国破家亡,是天神罚我受此磨难。”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我仿佛看见当初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盖头。盖头一掀起来,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四面烛光亮堂堂的,照着他的脸,他的人。他穿着玄的袍子,上面绣了很多精致的花纹。我在之前几个月,由永娘督促,将一本《礼典》背得滚瓜烂,知道那是玄衣、纁裳、九章。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织成为之。白纱中单,黼领,青褾、襈、裾。革带,金钩暐,大带,素带不朱里,亦纰以朱绿,纽约用组。黻随裳,火、山二章也。

 他带着大典的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衬得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却不知道,我们早就已经见过,在西凉苍茫的月之下。

 我最后想起的,是刚刚我斩断带的刹那,他眼底盈然的泪光。

 可是迟了,我们挣扎了三年,还是爱上了对方。这是天神给予的惩罚,每个饮过忘川之水的人,本来应该永远远离,永远不再想起对方。

 我安然闭上眼睛,在急速的坠落之中,等待着粉身碎骨。

 下落的力道终于一顿,想象中的剧痛还是没有来临,我睁开眼睛,阿渡清凉的手臂环抱着我,虽然她极力跃起,可是世上却没有人能承受这样‮大巨‬的下挫之力,我几乎能够清晰地听见她骨骼碎裂的声音,她硬生生地用她自己的身躯,当成了阻止我撞上大地的垫。我看到鲜血从她的耳中、鼻中、眼中出,我大叫了一声:“阿渡!”我双腿剧痛,根本没有办法站起来,我挣扎着爬起,手足无措地想要抱起她,可是些微的碰触似乎便是剧痛,她神情痛苦,但乌黑的眼珠看着我,眼神一如从前一般安详,丝毫没有责备之意。就像看到我做了什么顽皮的事情,或者就像从前,我要带她溜出去上街。我抱着她,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明明知道,西凉早就回不去了。我明明是想要她先走,可是我对不起她,我明明知道,她不会将我独自撇在这孤伶伶的世上。而我也知道,我不会独自将她撇在这孤伶伶的世上。阿渡已经阖上了眼睛,任凭我怎么呼唤,她也不知道了。

 我听到城门“轧轧”打开的声音,千军万马朝着我们冲过来,我知道所有人都还是想,将我拉回那痛苦的人世,将我带回那座冷清的东宫。可是我再也不愿受那样的苦楚了。

 我对阿渡说:“我们一起回西凉去。”

 我拾起阿渡的金错刀,刚刚阿渡拿着它砍削‮大巨‬的铁栓,所以上面崩裂了好多细小的缺口,我将它深深进自己的口,却一点儿也不痛。也许这世上最痛苦的一切我都已经经历,死亡,还算什么呢?

 血汩汩地出来,我用沾鲜血的双手握住阿渡的手,慢慢伏倒在她的身旁。我知道,我们终究是可以回家去了。

 一切温度与知觉渐渐离我而去,黑暗渐渐笼罩。我似乎看到顾小五,他正策马朝我奔来,我知道他并没有死,只是去给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

 现在,我要他给我系上他的带,这样,他就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了。

 我带着些微笑意,咽下最后一口气。

 大地苍凉,似乎有人在唱着那首歌: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原来那只狐狸,一直没能等到它要等的那位姑娘。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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