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而下的矿车
失重。这是我进入井下时的第一个感觉。
这座煤矿是我学生生活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刚进单位时,就听先来的人介绍,这个矿的三个井筒是如何如何的雄伟壮观,矿井系统设备是如何如何的现代先进,在这个煤矿工作将是如何如何的有前途。十几年以后我离开的时候,这个煤矿已经呈现出衰败的气象,与我同期分来的学生基本上跑光了,我也有点仓惶的味道,急匆匆地找了一个地方,
身而出。
可能从学生到社会上工作都要有一个失重的过程吧。这种感觉是因为状态的突然改变,有的起源于上升,有的起源于沉降。我就是在沉降之中失重。那一年发大水,整个淮河
域都在恣肆如汪洋一般的水里浸泡了很长时间。我就在这场大水退回去时候紧跟着来到这里的。那个挨晚的下午,我乘坐的汽车在淮北平原上缓慢地行走,把一段本来就很长的路拉得更加漫长。我有点无穷无尽的感觉,而且十分荒凉,我认为这里比我的老家还要偏僻。虽然在宽阔的柏油路上,虽然在开阔得一望无际一般的田野之中,在意识之中,我还是像走进了一个小胡同,或者一个深井,幽暗、细长、狭窄,越来越紧。
像我最初踏上这片土地时一样,我下的第一个井是在晚上。这应该算不上一个很好的时刻。在没有阳光的时间里,我需要一些非自然的力量来支持我走向下一步。在我贫乏的经验里想象,我构思不出井下是什么样子。我有几分好奇,剩下的就是恐惧。在这之前,井下大巷里相向而行两列矿车飞奔着遇在了一起,车上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驾驶员被对面车上的钢棚穿身而过,他的生命当时就失去了鲜活。这是井下,第一水平离地面近七百米,人在下面凭自己的力量是上不来的。它比所有的陷阱都要庞大、幽深,使人绝望和无奈。立井中的大罐在大巨的井筒里突然进入黑暗,罐下落的速度同时加快。我感到一阵眩晕,慌忙抓住我身边的一个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煤矿,他立即笑话起我来:年轻人啊,骨头都没有长硬,还能下井!我的脸上一热,好在只是一瞬间,又有昏暗在遮挡着,没有人看见。我赶紧站直了身子,但心还是提得很高,呼吸紧促。我很快适应这种昏暗,渐渐地能看清楚大罐、井壁以及周围的人们一些情况,我觉得我和大家已经溶为一体了,一样地灰暗着。
适应并没有停留多长时间。井筒长度也就七百米左右吧,每秒9米的速度下落,当然不能一直下落下去的。井下口的光线千丝万缕地递了上来,有点纷
,我还未来得及整理“咣”的一声,大罐已经着在既定的位置。能看见一些事物了,但觉得什么东西上都覆盖了一层膜,它们与我根本地隔着,使人无法对它们真正怎么样。我跟着大队人马出了等候室,进了大巷。风在后面跟着,贴着身子,很大也很重,像是被我背在身上。这是井下的风,每分钟大约有两千到四千立方米从这里经过,
向各个采区,在采区稀释瓦斯、一氧化碳等有害气体,同时还能降低那些地方的温度,使环境尽量靠近人生存极限。是的,在我后来的近三年井下工作经历中,我坚持认为煤矿工人的作业环境超过了正常人生存条件的极限。他们在极限的上面。这也是一种落差,而且是大巨的落差,使人产生超过一般人可以想象的动力,想办法调出井下,只要有一点可能,他们像奔命一样逃离采掘工作岗位。
现在,我正在被大巨的风推着,向这个极限之外走去。由于在大队人马之中,由于矿帽上的矿灯照亮了眼前的路,也由于是第一次下来,没有真实的体验来提示,我还感觉不到具体的恐惧。没有车来,只有风声,只有我们的跑动。并不沉重的脚步在大巷里敲击中空
的回响,撞击着心,仿佛心也在往下坠落,坠落到不可测度的深处。风的推动,使我们自身的重量不再很显,意识渐渐地弱了淡了,脚步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大巷成筒状,向两头延伸,似乎无边无际,像一条河,我们不规则的走动,仿佛是漂浮在河面上,一上一下地摇晃。矿灯
出的光很杂乱,像一
绳子,
织在一起,牵着我们没有方向地拥挤着前进。
大巷很快走完了,我们必须向上或者向下才能进入采煤的地点。煤矿采煤是分层的,我们叫作“槽”比如我们去的地方叫13槽。层次之间的沟通主要是通过斜巷来实现的。坡度大了,我们就叫它为斜井。因为它们像一只只眼睛,同时,每个斜井的上口都安有绞车用来提料提人,绞车的主要构成是一个大巨的轮子,所以斜井也被通俗地叫成了“轮子眼”斜井的上下出口处都安装有电铃,有装着料或煤的矿车需要上提下松的时候,井口的信号工就会摁响电铃,声音极大,可谓是惊心动魄。管理的工人一方面组织好矿车、开动绞车,同时也拦截住从斜井上下的人。人车是不能同行的。我们爬过一个幽长的斜井,进入真正的采区。以这个斜井为线索,这个采区分了近十个阶段在两边布置了二十个左右的采场。我所要到的采场是三阶段。阶段越少标高就越高。我们爬斜井时是爬一步歇两步,爬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地点。而我觉得已经累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这里大概是在水平线下460米左右,而我们的起点是负560米,垂直落差就是100米,按3米一层楼算,也是爬了30多层楼了。而且这里还缺氧、
度大、
度高。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这个大采区的首采工作面。工作面是指采煤机采煤的地方,我们把采煤叫作割煤,相应地,采煤机在工作面上走一趟我们叫作割一刀。由于工作面的长短不一,煤层的厚度不一,采煤的工艺不一,所以一刀的煤量也不一样。这个首采面的一刀煤大概有500吨吧,一般一个圆班下来,好的时候能采下5000吨的煤,一个月就有十几万吨了。采煤的时候,要把工作面上的顶、帮等有煤的地方用铁丝网盘起来,防止煤体塌落,伤到人和设备。我们的任务就是搬运这些铁丝网。铁丝网是一块一块的,被卷成了柱状,运输起来方便码放,我们扛起来也很容易。大部分情况下,这些铁丝网是用矿车运到工作面口的。我始终认为,我们去人工扛金属网片的主要目的,是要营造一个气氛,造一造声势,没有什么实在意义。矿上还要在工资之外,给我们一人一次支付20块钱的劳务费。那时候的领导大都是从曾经的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里过来的,他们非常
恋那种轰轰烈烈的情境,在这样的壮观场合中,能够大手一挥,千军万马一个动作,才能显示作为一个领导的伟大气魄和不平凡形象。在我们运送劳动中,矿长等矿上的领导也来到这里,少不了对我们进行一番口头褒扬,然后他们进入工作面。据经验人士说,他们肯定从其它的路线绕过去,很快上井休息了。
扛了两三趟,领头的人就在叫,要休息休息。于是大家又坐到了铁丝网片堆放的地方,个个头伸得老长,在等下一个指令。煤矿的工作是不见天的,黑暗之中说黑话怎么说都不为过。这里说得最多大概还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能解闷,提神,放松心情,活跃气氛。领头的人就像派活一样安排人说段子。第一讲的是看上去最老实的老吴,他是机关里的一个部长,平时不苟言笑,办起事来也是有板有眼的,没有想到他说的段子竟然黄到了骨头里,而且能把他在说话中站在他对面的人给绕进去。领头的人就说,老吴是
底下带盖子的夜壶,闷****。于是,嘴仗打了起来,非常之
采。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感觉到语言的非凡魅力,对我后来着
于语言文字起到很大的影响作用。那时我还是很年轻,生物钟还没有紊乱,心里面也没有多少事情,到一定的时刻自然就困得不行,更不是说是在井下,空气是通过
而来的,经过千弯百转,到了这里,里面含的氧气已经少了许多,而且还
,混浊,温度很高,更容易使人犯困。在别人的唾沫飞溅、
舌剑之中,我的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盹来。一个好心的同事指点了我,让我把铁丝网散开,多铺上几层,凑乎地躺一会,比硬撑着强。我听从了他的好意,果然很快进入梦乡。也别说,那个晚上睡得特别的舒服,而且还有一些美梦,只是后来都忘了,很是遗憾。九十年代初,社会上对煤矿的事故还没有现在这样高度关注,煤矿抓安全工作要比现在松多了。加上矿井刚刚投入生产,各项规章还没有健全,制度的执行也没有严起来。如果放在现在,我这一觉,算得上是严重违章了,如果对照文件处理很可能够得上解除劳动合同,可以跟矿上拜拜回家吃了。但那个晚上,我在中途醒了几次,一大段的巷道里都睡
了人,有不少人还打着呼噜,像
响乐一样,是我遇到过的最壮阔的睡觉场面。
也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领头的人把我们叫了起来,说快到点了,抓紧再干两趟活,我们就可以上窑了。大家呼拉呼拉地爬起来,找不到矿帽矿灯的都大有人在。我也还处在
瞪瞪之中,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像没有魂灵一样。跟在人们后面,我又往工作面口送了几捆,然后就停下来,坐到了巷道的一边,很快大家都下来了,聚齐了后,我们就往下走,打算下斜井,出大巷,上井。
下大斜井的时候,我们几乎是跑着走的,不大一会儿就到了下口,我又落到了井下的第一水平。这里是很多参观、视察、机关人员终点之地。领头的人说要开开班后会,对一个班的工作进行总结。当然最主要的环节还是点名,然后根据这个点名记录给大家发劳务费。这时大概是凌晨四点左右,我是困得站着都能睡着了,更不要说,有个地方可能一靠了。我在他的舌头翻飞之中,又一次进入梦中。这时候,我似乎听到了一阵铃声,像我参加高考时那个学校拉响的电铃,仍然是惊心动魄。但我实在是睡意沉重,我睁不开眼,一切事物都轻了,飘
着向远方飞逝。而声响还是大巨了起来,像在森林里出现巨兽的前夕,潜藏在深处本能意识唤醒了我,我睁开眼,顺着声响望去,几个矿车在黑
一样的斜井中向下奔来,向我奔过来。我被突如其来的危险将我吓懵了,我直起了身子,向前迈了一步,使本来靠在边上的我又站到了巷道的中间,站在了两
铁轨的之间。我失去了意识,失去了行为能力,仿佛被一种体身之外的力量定住了一般,呆傻傻地看着奔
而的矿车向我冲过来。矿车在我的眼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峡口的飞瀑一样,把所有的声音都遮盖了。这时候,一个人在我身后在喊了一声“不好”一把将我拽到一边。没有动作能力的我在他的一拽之下“乓”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紧接着,矿“哗”从我的脚跟前冲了过去,冲撞在几米外的巷道壁上,然后像
着
气一样往后顿了几顿,才停下来。抬眼一看,那块被的地方已经是一个大豁口,在还是崭新的巷道壁上像是一个大巨的伤疤,血淋淋的。
后来我才知道,挂矿车的钢丝绳断了,矿车无拘无束地冲了下来,在加速度之中,几乎飞了一样。它们速度的不断变化中也失重了,失去了自重,也就失去自持,当然把不了自己,包括速度,包括方向,包括目标,包括遇到的事情。这在煤矿有一个术语叫“放大滑”像斜坡滑冰滑雪一样,可以想象它的速度有多快,它的摧毁力量有多大。这样事故在煤矿的零星事故占很大比例,在此后不久,我的两个工友,在一个斜坡仅有8度的地方作业,由于
掩矿车轮子的木楔子无端松动,在重力的拉动下,矿车蹿了出去,滚滚而下,将其中的一人当场撞死。
多少年以后,我想到那个连着黑夜的早上,想到那个斜井,想到那些矿车,我的心仍然止不住地要颤抖。那种深入骨髓的后怕让我对那一眼黑
似的井口始终保持极度的恐惧。这也是一个失重的记忆,黑色的记忆。我知道,我适应不了矿车奔驰而下的速度,在突然间失去重量,失去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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