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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座山相望
 梦

 哥哥带着父亲来了。我坐在教室的一角,父亲在另外一个角落。哥哥向教室里的人介绍父亲的病情。教室里的光线很暗,人很少,抬头能看见的都是一排排课桌椅,显得很空旷很幽深。大家把目光集中到父亲那边,我的目光也转了过去。父亲的脸变形得很厉害。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单薄,虚弱,似有若无,像一张侧立的纸,仿佛风一吹就能飘走。我处在一个‮大巨‬的担心之中,仿佛被悬置在半空,飘摇动。另外一场景,我不回家,父亲在我的家里,家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这个气味一直跟随着我,似乎是作为一个注释,或者潜意识,深刻地说明着我那一段生活里的主题。我的一个女同事对我说,要向父亲学习手艺,一种古老而稀少的手艺。我说要学就抓紧学吧,父亲在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未来的那个时刻我已经经历,非常确定。

 这是一个梦。

 梦是在一次午睡中到来的,断断续续,我醒来后把它们接续到了一起。起之后,我走在上班的路上,阳光很强烈,街上的人也很多,这个梦里的细节竟然显得越发清晰,仿佛梦是真的,街道、阳光和人是虚假的。过了几天,它们还是在我的思想里,而且渐渐地完整,经常在我行走的路上或者独处的时光中倒过头来,像电影一样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向我打开、播放。于是,我在我的笔记本中记下了这些简单的线条。

 父亲去世已经快两年了。我的意识之中,他仍然生活在现实中的某个地方,只是我暂时见不到你。他在病中,很重的病,治愈不了的病,早晚会带走他生命的病。我在一种煎熬之中,我等待着一个已知的坏结果,却不能逆转。而这些当然还是似是而非的梦境,但我不相信,我想更多时间地沉这个梦境,沉于这个情绪。

 在过去,每到重大节日,特别是年三十的晚饭前,父亲都要举行一系列仪式。把大门洗干净,在大门门框的左侧、灶烟(锅灶的烟穿过升到房顶、天上的通道)上安置自制的香炉,在房子的中间上方摆上香位,恭恭敬敬地上香,在地上烧纸钱,拉着我们一个一个地向纸堆上磕头。我理解这是他在祭祖了。在年龄很小的时候,我就对此很不以为然。我认为这是形式主义。父亲去世以后,我看重每一个可以纪念的日子,在所有的纪念中,我都努力地使其复杂。我不再认为这是可有可无的形式。在这些环节之中,每当烟火在我的面前袅袅娜娜地向上而去,我透过烟火看到的一切便是影影绰绰的了,仿佛是另外一个我永远不能到达的世界。像在梦中一样,父亲被拉了回来,我感觉到自己与父亲靠近了,甚至在一起。我可以堂而皇之地与别人说说父亲,可以一个人陷入沉思,努力地想念父亲,让自己的心情处在悲凉之中。

 父亲不可能真正地完全离去,父亲仍然在我的生活里,他在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有一座山存在于我们之间。我们都不能相互探视,但可以远远地相望。父亲走的时候丢下了他的‮体身‬,还有所有的往事。久病之后的他太虚弱了,不能背动它们翻山越岭,它们被留存在山的这边,常常在我的梦中出现。我也是这些事物中的一个,被丢在了山的这边。每天每时,四季更迭,我坐在时光里看晨曦初,夕光渐去,听雨打窗前,雪落无声,心里就是无边的落寞和无奈。很多事情渐渐清晰起来,仿佛又有谁在提醒,父亲已经远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除非到了我生命终了之后。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呀。我不敢想象,却又不得不、不能不想象。思想中一有空隙,我就会不自觉地抬起头,向那座虚拟的高山上眺望。那些往事,连同父亲穹庐之下圆的坟茔,便在意识之中强烈起来。

 瓷器

 我印象中,能算得上我给父亲的礼物,大概只有这个茶壶了。那时我在煤矿上工作,主要是起草一些文件,为领导写写讲话稿,偶尔也陪搞后勤的人上街采购点东西。这个茶壶就是我在一次这样的采购中顺便买下的。

 茶壶是紫砂的。那个店也明白无误地标明他们经营的是宜兴的紫砂。那时,我很少出差,出省也只是到过南京,还是在上学时候老师组织实习去的。一个外省的地方,对于我来说很遥远。一个外省城市生产的东西,千里迢迢地过来,当然应该很珍贵。虽然它的价格只是十五元。但我认为它的价值远远不止这些。茶壶不是很大,是适合个人用的那种,一只手能托住,两只手能捧着。父亲喜欢喝热茶,吃热粥,哪怕是在夏天。这一点也遗传了给我。到现在我仍然坚持着这个习惯。茶壶凸着肚子,仿佛发福了一样,显出了富贵之态。它的全身都是紫红色,像是有了一些经历似的,让人陡生敬意。看上去和蔼可亲的,与一个老人很匹配。在店里,我想象着父亲手捧着这个茶壶,嘴对嘴地喝上一口热茶,然后眯上半天眼,再说上几句话,一脸幸福,一脸的慈祥。这是一个温暖的情景,仿佛影视片里的一个画面,代表着一个即将或者已经展开的故事,让我向往。

 买下这个茶壶后我并没有立即回老家,也就没有能及时到父亲手上。在我的家里放了大概将近半年,我才在快过年的时候专程回去。这是我那个时候的习惯方式,每年年前年后我回老家一趟,给父母一点钱,再带上一大堆单位发的、我用旧的或新买的生活用品,并给几个伯父、堂兄及家里的兄弟姐妹买一点酒啊什么,算是一年一个待了。这个茶壶就是这样带回家的。当我把茶壶递给父亲的时候,我说,这是给你专用的,你以后不要和别人共用茶杯了。父亲似乎没有特别的表情,说不上是喜欢、高兴或者其它。工作以后的很多年来,我几乎没有专门给他买过什么,包括衣服。偶尔买上几瓶酒、一些烟,现在说起来底气严重不足,我自己都没有认为那是给他的一个人的。后来的时间里,每每想起这些,,我觉得自己在感情方面还是很糙的。父亲去世以后,我意识到了细节细心的重要,如果要是出差,或者其它的可能中,我总是买下一点东西送给我的家人,不管她们在不在乎。

 后来听母亲说起过,父亲还是很在意的。瓷器的茶壶比较脆,怕摔拍碰怕撞。父亲几乎时时刻刻地随身携带,小心翼翼地捧着抱着。他喜欢的孩子们拿他的什么东西玩都可以,唯独手中的茶壶不轻易给人。如果正好茶壶不在手上,被谁摸着拿起,他会立即警告地说,小心小心,别打了。并努力地从人家手里要回来。

 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心理。在处理他的后事那些日子里,我在老家呆上了十多天。房子是大哥的房子,在此前他因治病也在我的城市里生活半年多,家里算得上是他的遗物也不多。但茶壶还在,它在房子上沿的条柜一角,沉默无语。它现在仿佛有了喻义,像一个比喻的前半部分,成为没有抖开的包袱。它即使可以包容很多,但仍然是易碎的,让人不得不谨慎地待之。

 脚掌

 每一个人的脚印都是独一无二。这个观点我是从电视里得来的。还有一个说法,与手相相对应,人的脚纹也在对主人的命运进行着决定。

 在农村,在生我这一辈的时候,大概还没有人把自己孩子看得多么珍贵,像现在孩子一出世就用一张纸或一块布留下这独一无二的脚印。上溯到父亲那一代,我估计更没有人生出这个概念。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脚仍然是独一无二的。

 注意到父亲的脚,认为其是独一无二的,并不是他的的脚印或者脚纹,而是他脚上厚厚的茧皮。

 那次是父亲的不好了,持续而烈的疼痛使他原本瘦弱矮小的身子更加低微和艰难,而沉重的生活负担并没有离开他,他必须把病治好,继续起‮体身‬。我带着他灌肠,拍片子,做CT,是骨殖增生。然后就是做了一个星期的理疗。那几天我天天过去,我把他带到医院,我把他扶到做理疗的,我看着医生掀起他的衣服把那些东西粘贴在他‮体身‬的各个部位,还有两个大夹子夹在他的脚脖子上。这时候,我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脚上,主要是脚掌上,看到了脚掌上厚厚的茧子,几乎是透明的,强行在父亲的脚上加上了一道东西,使父亲的脚和脚下的地多出了几分距离,从而使父亲的路走起来不大容易。我伸出手一摸,硬硬的,砺硌人。茧子不是很连贯的,在很多地方断开,在不远处又起来。还有的地方开出很大的裂口,深深的,像一个个大山谷。我认为那是过度劳动的结果,是我们这么多孩子带给他的。或者是一种老年人应有的,是他已经老了的特征。与别的老人所不同的是,父亲的更严重,更明显,更沉厚。看着看着,我心里就难受起来。父亲从来没有真正停歇过,他的一生都在奔波!而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无用,包括现在,仍然没有能力了结父亲一生里想要解决的问题。我几乎不能给他任何帮助。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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