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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命
 秋天,中午,阳光很好,空气中动着微微的热。这些动应该是秋风了,它把整个天气吹凉了,把厚实的衣服吹上了人们的‮体身‬,在午后的时光中又稍稍回落。我走在立桥游园中间的水泥路上,路两边是已经枯黄了的草坪。南边的草坪边上是铁路,一列火车正好经过,带着‮大巨‬的震动使这一带的大地都摇晃了起来。火车过后,一阵窒息一般的安静,紧接着,几个孩子背着覆盖着在半个身子的书包雀跃着从铁路另一边跑过来。他们中有一个手里拿着打火机,伏到草坪上面,打着火,凑到草上。火走到枯黄的尖子上,成为一种尖锐,迅速地在微弱的风声中传递着。

 我仿佛听到了哭泣声、呼号声、哀告声,它们也借助着微弱的风在尽量传递、相互转告。然而,这些草摆不了被焚烧的命运,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抱住,深深地扎入地下,保持最后的生命能力。由于风,由于几个孩子仍然跑动着点燃,火还在扩大、蔓延。

 在我少年时代的农村,这是一种罪孽。那时物质匮乏,哪怕是生长在田埂、大坝、河滩上的野草,如果不遭遇野火,不遭遇作恶多端的调皮孩子,它们将会被收割,或成为最朴实能吃枯草的耕牛一顿美餐,或被碾碎加入糠皮麦麸为从不挑剔的猪提供出丰盛的佳肴,最不济的,也是被填入灶腔用熊熊的火团帮助一顿饭的成

 这些草不同于农村的草,它们是高贵的,出身名门,娇生惯养,一路顺风地成长。在更多的时候,它们在城市的公园里、广场上、公路边、花坛旁被专门人员养护着,待遇优厚,被来来往往的市民和游人瞻仰着,赞美着。它们的命运被人很好地安排着,经常被人修剪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是天天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早晨和傍晚,柔和的阳光撤下金色的光芒,设置好的自动旋转泉把金色的光芒搅拌成碎片,用水的形式开始为它们浇灌,细致入微地给它们的一个日子以良好的开始和结束,以非常好的心情来保持着亮丽的容颜。

 然而,草仍然只是草。比如现在,它们就很难逃脱被焚烧的命运。更多的时候,它们匍匐在人的脚下,遭受各式各样的脚的‮躏蹂‬。草不言不语,逆来顺受着。风吹来,草全都低下了头,虽然并没有躲避掉一场打击,但它们已经形成习惯,在灾难前张惶失措,痛心疾首。它们不想有多大的作为,没有骨头,没有骨气,风吹草低见牛羊,现出草丛里的所有东西,不替别人作任何的承担。如果有幸或者是不幸,被安置在一个高处,成了墙头上的草,它们仍然登高不会望远,高瞻不能远瞩,不会高屋建瓴,而是一再屈服、顺从,随风两边倒伏。是的,它们没有主心骨,没有自己的实质精神。没有实质也许就是实质吧。这也是优势,最起码不会骨殖增生,不会像很多人一样得上颈椎、脊椎的毛病,整天有事没事地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摇头晃脑。即使被焚烧,它们也不计前嫌,一个季节过后,在可能的情况下,它们仍然会再次破土而出,现出生机的长势来。

 这就是草命,卑微而倔强。只要有很少的一点土就行了。有很少的一点土就能活命,就能保命,就能很旺盛地生存下去,在一片土地上增添绿色,保持水土,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在墙头,高处不胜寒吧,也只是有点小危险。如果不是墙倒众人推,如果那些土不会全部丧失,它们也不会完全失去生命能力,而是在另一个角落毅然重生。

 再向前走,就是这个城市交通中的标志建筑,立桥。在草坪围绕的大桥阴影下,有几个卖盒饭的摊子。我单身的时候,经常从那里买上一盒,把肚子里的饥饿给对付过去。有时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炒上一个菜,要上一瓶啤酒,端到一个低矮的桌子上,坐在一个更矮小的塑料凳子上,慢吃慢喝。对于我来说,这就算是享受生活了。一般情况下,他们会用那种很小的一次塑料杯子,为就餐者提供一杯汤。说是汤,其实和水差不多,多也就是多点油花,再加上一两片菜叶,使水在加热的过程中从清明变向了浑浊而已。就是这样没滋没味的汤水,对那些像我一样无家可归者的生活给予了一定的滋润,让再简单不过一顿的午餐有模有样起来,让这个城市里最贫寒的胃有了丰盛大餐一样的小小排场。

 我经常光顾的是看上去像夫俩经营的一个炒菜摊子。在一个‮大巨‬的伞棚下,女人择菜、配菜、打饭、端菜、拿啤酒、收钱,男人主勺炒菜。他们一律烟熏火燎地脸灰黄,上上下下都是油渍麻花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总是半睁着眼,躲避着油烟,也不看面前的人。来这里吃饭的大都是来城市打工的农民、附近学校的学生,还有的就是像我这样已有家室但孤身在外工作实质上是单身的一族。这些人都没有什么讲究,或坐或站,有时时间紧张了还能端着饭菜边走边吃。大家很少说话,包括简单地打一声招呼,像一棵棵相互独立的草,在风中各自摇曳。这样的场景为我熟悉。在我经过的许多地方都可以看到,马路边上,一棵大树下,小区门口,等等。摊子是一样的摊子,吃饭的人大都装束一样,吃饭时的场面也大体一致。由于自身的生活状态和特别心情,每每走过这样的摊子时,我都会前瞻后顾地看上几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些是散落在城市里的草。我也是其中的一株“在大地上,我不停地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肤浅地深入和看着/红尘飞扬//多么简单的一个事件/只要一点点/大地上的尘土/就可以养下我这一条小命//我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颗尘埃。我反复说/可以死于一滴雨,一阵风/一次闪电,一场很小的地壳运动”这是我的诗,也是我的生命的真实写照,简单,简约,简洁,容易足,容易成活。但也经不起风雨,只要有一个很小的打击,都可能立刻让我毁灭。我们就是这样走在草一般的命数里,在不被人注意之中自给自足,自生自灭。

 如果能自给自足、自生自灭,倒也不失为一种完整甚至完美的命运。很多时候,这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向往。像草一样,我们宁愿被踩在脚下,也不愿进入一个人的视线。这些被忽视中的‮躏蹂‬痛苦应该轻于被关注下的灭顶之灾吧。比如,这些枯黄的草被一群孩子发现了,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它们就要遭遇到被焚烧的苦难。在现代这样政治高度成的社会中,所有的人都要被纳入到管理的视野里的。我曾经问小老板,你们这样的简单经营有人管吗?炒菜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怎么没有?收税的,收卫生费的,城市管理的,等等。他们异常激动地说了一大串,我也记不住。他们中午在桥下面炒饭,傍晚挪到另一条街上去,他们看哪里动的人多就奔向那个地方。他们不怕累,他们希望一直忙碌着,他们希望能挣更多的微薄利润。他们来自农村,现在他们不种田了。他们知道稼穑艰难,现在他们又知道了不事稼穑更加艰难。他们是来自农村的草,在城市的水泥地里是扎不下的。他们只是在城市道路的宽阔路面上,呆在一点浮灰里将就着存在。他们肯定还是要最终回到农村的。这样脆弱的方式还时不时地经受城市上层建筑的关心,比如环保,比如城管,比如治安,比如工商税务,等等,使他们的存在动、狭窄、短暂、难堪。这个炒菜的摊子,就曾经经历了从桥下水泥路移到南边的铁路边上,又从铁路边上移到桥下涵里。每次被驱赶都能得到一个正规而合理的理由,然而却解决不了他们心里的愤愤不平。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吃饭问题一直是历朝历代关注的大问题。小时候在农村,吃饭时捧着饭碗还能串门,串到谁家往往还要就地取菜(也只是咸菜,最多不过是自家田里的蔬菜)。也有不少时候,特别是农闲季节,一个村子的人,都能端着‮大巨‬的饭碗,蹲到一棵大树下面,或者坐到谁家的门口,边吃边说,东家长西家短、今天雨明天晴的,干的稠的稀的食物,不知不觉地下到肚子里了。这样随意的吃饭形式颇有点田园风味,让人想象起来似乎还弥漫有许多诗意。这也许就是乡土吧,它显示出邻里之间的和谐和亲密,显示出乡土里的养分不分彼此,无界线地相互供给可能的生命。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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