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声名早已不堪
终于还是将记载着徽帝用药情况的书册递给了吴汲。片刻,只听空寂的藏经阁里倏然“啪哒”闷响,是书册落地的声音。吴汲仿佛失力,踉跄两步扶住房柱,垂在广袖之中的手紧握成拳,背上隐隐可见青筋跳突,他不说话。
只是愣怔地看着自己脚下的三尺二方地,半晌才低低地笑了。喃喃道了句“你果然一早就知道了。”
知道自己不育,知道太子和嘉宁都不是皇室血脉,知道他对皇后一直以来的心意,也知道他们曾经的一夜贪
…是呀,这样的事,饶是放在寻常百姓家里,都不是能善罢甘休的。
更何况那人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吴汲还担心两人的先天遗传,会不会让徽帝起疑。
可是没有,徽帝对他依然信任重用,对皇后和两个孩子,也是一如既往地关怀备至。故而自幼便多得徽帝照拂的吴汲以为,徽帝对此事是毫不知情的。
如今遮羞布被揭开,这么一想他才发现,徽帝善于心谋、玩
权术,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又会不知情呢?一切不过是他视而不见的自欺欺人罢了。
室内一时寂寂,只剩风吹书页的沙沙轻响,像有只无形的手,将那些过往与现在变成一页页泛黄的纸张,在眼前历历翻阅起来,吴汲忽然浅淡地笑了。
他声音低低的,近乎自语道:“陛下与微臣,自幼的情谊。微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若是陛下要拿回去,只需告诉微臣一声,微臣莫有不从…”话音未落,便被徽帝沉冷的声音打断了。
他静静地看过来,眼眸冰冷,不染一丝情绪地问“包括你的命么?”吴汲一怔,暗淡的眼眸垂下来,缓缓应了句“是”徽帝却兀自笑开,他
息着。好半晌才平复下来,枯涩的眸子看过来,依旧带着帝王的冷傲与威严。
“朕从小便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不能相信任何人,哪怕是父子兄弟。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告诉你,他们愿意赴汤蹈火、舍弃性命。
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又都可以食言,回头便要致你于死地。”他顿了顿,道:“元尚,这些年,朕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要朕信你,无疑是奢望。”“所以陛下便宁愿大费周章,不折手段地去夺么?”
“是,”徽帝颔首“别人给的,别人也能拿走。只有自己抢来的,才是谁都拿不走的。”一席话,说得众人无言。
徽帝轻轻地笑了一声。做太子的时候,他的太子之位便是岌岌可危,他体身羸弱,又有燕王那么一个出色的弟弟,先皇后死后,徽帝失去了最后的依仗。太子之位成了他唯一的一
稻草、亦是心魔。一叶障目。
他便是紧紧抓着这
稻草,一步错,步步错。先帝要为燕王铺路,他便干净利落,截他的路。不能生育,他便利用吴汲对皇后的真心,利用皇后膝下无子、后位不稳的恐惧。
那一夜的事,他其实从头到尾都知道,甚至吴汲喝下去的那壶酒,都是他亲自选的…醉天涯。
一梦南柯,笑醉天涯。曾经有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取走他手里的药碗,背着太医让他尝了一口,那是他这辈子喝过的第一口、也是唯一一口酒。醇烈的滋味在舌尖喉头化开,他觉得整个人都热起来。
腔里的那颗心,也因此肆意地跳动,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活着的感觉,原该是这样。可身陷囹圄,枷锁沉沉地
下来,那双曾经仰望星空的眼睛,终于还是落到了脚下的一隅。
他不知道从哪一步起,自己就开始走了岔路。只记得一步一步走下来,再回头看,过往种种竟全都不见了。
他站在一方暗夜围拢的孤岛,看不见过去,也望不见未来。佛龛前面的白旃檀,窸窸窣窣地烧着。佛堂里的菩萨低眉,用一对隐隐然的愁眉看他,衣带裙裾都奔然。仿佛他所立之处,便是人世的悬崖,那双硕大的
足,已行过了数生数劫。空阔的佛堂里,徽帝忽然笑起来,他看向垂眸静坐的顾荇之,声音里染上几分释然。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说:“朕记得小时候看到这句话,曾问过太傅: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坏人只要不再做坏事,就可以像好人一样,登极乐?太傅说是。”
“可是朕一直不明白啊…若是坏人只需要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那好人一辈子行善的意义又在哪里呢?这是不是不公平呢?”躺下的人抬头,于青烟细聚之中与他对视。
“皇上说错了。”掷地有声的一句,想在耳畔如金石相击。顾荇之看着徽帝,不避不闪,一字一句地道:“行至今
,皇上还不明白么?”
“陈相曾经告诉我,放下的难,难在于屠刀一起,便由不得自己。如若还能放下,于他而言便就是最大的善。”所以。
即便是知道自己可能有去无回,陈相也依然给了徽帝最后一次机会。同样身处黑暗之中,总有人愿意抬头,愿意相信那微乎其微的,善的可能。
“可是你辜负了他们。”顾荇之淡淡地道,取来面前那张北伐军旗,展开在徽帝面前。上面什么都没有,只在中间留着一个“死”字。
“这是宋毓给我的,”顾荇之一边展开四角,一边娓娓地道:“他说这是燕王死后,他派人能找到的唯一一件遗物。我问他为什么要在旗上写一个这么不吉利的字?他说那是一个小兵的父亲给儿子的。”
“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固守国土,勿忘本分…人人都怕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可殊不知,那复杂的人
,本来就有十八层。”顾荇之一言一句,字字铿锵。而徽帝却只是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道:“屠刀既已拿起,朕也放不了了。如你所说,皇位之争,朕负了燕王。
北伐一案,朕负了苍生。陈相之事,朕负了忠臣…”言讫一顿,他侧头看向太子,继续道:“皇储一事,朕…负了挚友…”
“朕已负尽天下人,也不想再补救了。”他苍凉一笑,坦然道:“你今
宫,目的是想让朕下诏书传位给宋毓吧?
可他十六年来行事乖张、眠花卧柳,声名早已不堪,要名正言顺得登帝位,总得有个理由。”“可这理由,朕偏偏不给。”徽帝笑了笑,眉眼间退去凌厉,只留下些看不清的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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