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
我的人生感悟
自己是喜
做梦的人,尤其喜
做童年的梦;但自己童年的梦却并不绚烂。自从有记忆的那一天起,最少有五六年的工夫,每天所见到的只有⻩土的屋顶,⻩土的墙,⻩土的街道,总之是一片⻩。只有想到舂天的时候,自己的记忆里才浮起一两片淡红的云霞:这是自己院子里杏树开的花。但也只是这么一片两片,连自己都有点觉得近于寒碜了。
6岁的那一年,自己到城里去。确切的时间已经忘记了,但似乎不久就⼊了小学。校址靠近外城的城墙;很宽阔,有很多的树木,有假山和亭子,而且还有一个大⽔池。舂天的时候,校园里开遍了木槿花;木槿花谢了,又来了牡丹和芍药。靠近山洞有一棵很⾼大的树,一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在别的地方也似乎没看到过。一到夏天,这树就结満了金⻩⾊的⾖子,累累垂垂地很是好看。有几次在⻩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走到那里去捉蜻蜓,苍茫的暮⾊浮漫在池子上面,空中飞动蝙蝠的翅膀。只觉得似乎才一刹那的工夫,再看⽔面,已经有星星的影子在闪耀着暗淡的光了。这一切当然不像以前那一片⻩⾊,它曾把当时的生活点缀得很有⾊彩。
然而现在一想到那美丽的校园,第一个浮起在记忆里的却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一间很低而且幽暗的小屋。当时恐怕也有一片木牌钉在门外面,写着这屋的名字,但我却没注意到过。我现在姑且叫它做图书室吧。每天过午下了课,我就往那里跑。说也奇怪,现在在我的记忆里同这小屋联在一起的,总是一片风和⽇丽的天气,多一半在舂天,外面木槿花或什么的恐怕正绚烂着吧,然而这小屋的引
力量却大过外面这舂的世界。
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当时在那间小屋里究竟读了些什么东西。只记得封面都很美丽,里面揷画的彩⾊也都很鲜
,总之不过是当时流行的儿童世界一流的东西。后来知道当时很有些人,当然是所谓学者与专家,对这些东西不満意过。即便现在再让自己看了,也许不能认为十分圆満。但在当时,这些东西却很给了我一些安慰。它们鼓动了我当时幼稚的幻想,把我带到动物的世界里,植物的世界里,月的国,虹的国里去翱翔。不止一次地,我在幻想里看到生着金⾊的翅膀的天使在一团金⾊的光里飞舞。终于自己也仿佛加⼊到里面去,一直到忘记了哪是天使,哪是自己。这些天使们就这样一直陪我到梦里去。
有谁没从童年经过的呢?只要不生下来就死去,总要经过童年的。无论以后成龙成蛇,变成家国要人,名流学者,或者引车卖浆之流;但当他在童年的时候,他总是一个小孩子,同一切别的小孩子一样。他有一个小孩子的要求。但这要求,却十有八九不能达到,因为他的⽗⺟对他有一个对大人的要求。至于他在当时因失望而悲哀的心理,恐怕只有他一个人了解。但是,可怜的人们!人类终是善忘的。对这悲哀的心理,连他自己都渐渐模糊起来,终于忘得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当他由小孩而升为大人的时候,他忘记了自己是小孩子过,又对自己的小孩子有以前他⽗⺟对他的要求。自从有人类以来,这悲剧就一代一代地演下来,一直演到我⾝上,我也不是例外。
我真的也不是例外:我也对孩子们有过大人的要求。自从离开那小学校,自己渐渐长大起来。有一个期间,我只觉得孩子们都有点神秘,是极奇怪的动物。他们有时候简直一点理都不讲(不要忘记,这只是我们成年人的所谓理),尤其孩子们看童话寓言,我觉得无聊。从那群
鸭狗猫那里能学些什么呢?那间小小的图书室我忘得连影都没有了。后来在一本西洋古书里读到“小孩子都是魔鬼”当时觉得真是“先得我心”异常地⾼兴。仿佛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过,不,简直觉得自己从来没是孩子过。一下生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渐渐成了“老成”的少年。一直到现在,十几年以后了,变成了这样一个在心灵里面总觉得有什么不満⾜的我。在这期间,我经过了中学,经过了大学,又来到外国,在这小城里寂寞地住了6年。似乎才一刹那的工夫,然而自己已经是30岁的人了。
在最后两年里,自己几乎每个礼拜都到一个教授家里去谈一次天,消磨一个晚上。他有两个男孩子,两个活泼的天使。小的刚会说话,但已经能耍出许多花样来淘气。大的5岁,还没有⼊小学,已经能看书。我教过他许多国中字,他在这方面表现出惊人的记忆力。我很⾼兴,他自己也很骄傲。于是我就成了他的好朋友。每天晚上在上
以前,他⺟亲都念童话给他听。我看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亲嘴动的时候,眼睛里是一片童稚清晖的闪光,我自己也不噤神往。他每次都是不肯去睡,坐在沙发上不动,⺟亲答应他明天晚上多念点,才勉強委委屈屈地跳下沙发,走向寝室去。在他幼稚的幻想里,我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月的国,虹的国;看到了生着金⾊翅膀的天使,这幸福的孩子!
也许就为了这原因,我最近接连着几夜梦到那向来不曾来⼊梦的仿佛从我的记忆消逝掉的小学校。我梦到木槿花,梦到芍药和牡丹,梦到累累垂垂的金⻩⾊的⾖子。虽然我没有一次在梦里看到那小图书室;但醒来伏在枕上追寻梦里的情景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它。我知道自己也是个孩子过,知道孩子有孩子的需要。虽然自己的童年并不绚烂,但自己终究有过童年了;而且这间幽暗的小屋,和那些花花绿绿的小书册子也曾在自己灰⾊的童年上抹上一道彩虹。对我这也就够了。生在那时候的国中,我还能要求更多的什么呢?
但事情有时候也会极凑巧的,正巧在这时候,西园、虎文带了文文来这小城里看我。虎文以前信上常讲到他俩决意从事儿童教育。现在见了面,他便带给我具体的计划。那两天正下雨,我们就坐在旅馆的饭厅里畅谈。屋子里暗暗的,到处浮动着一片烟雾。窗子外面也只看到一条条的雨丝从灰暗的天空里牵下来。我自己仿佛到了一个童话的国里去。虽然虎文就坐在我靠近,但他的声音却像从遥远渺冥的什么地方飘过来,一声声都滴到我灵府的深处,里面有的是神秘的力量。我最初还意识到自己,但终于把一切把自己都忘掉了,心头只氤氲这么一点无名的
悦。偶尔一抬头,才仿佛失神似的看到吹落在玻璃窗子上的珍珠似的雨滴,亮晶晶地闪着光。我当时真⾼兴,我简直觉得这事业是再神圣不过的了。他们走后,我曾写给他们一封信说:“我已经把这两天归⼊我一生有数的几个最痛快的⽇子里去。”他们一定能了解我的意思,但他们或许想到另外一方面去。友情当然带给我快乐,但他们的理想带给我的快乐却还更大些。
我当时曾答应虎文,也要帮一点忙。但这只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自己究竟能做什么,连自己也是颇有点渺茫的。自己在这里念了6年语言学,念过元纪前一千多年的《梨俱吠陀》,念过世界上最长的史诗之一《摩诃婆罗多》,念过佛教南宗的巴利文经典,中间经过阿拉伯文的《可兰经》,一直到俄国的普希金、⾼尔基。但儿童文学却是一篇也没念过。不过,自己主要研究对象的印度,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寓言和童话国。有一些学者简直认为印度是世界上一切寓言和童话的来源。所以想来想去,决意在巴利文的《本生经》(jtaka)里和梵文的《五卷书》里选择最有趣的故事,再加上一点自己的幻想,用中文写出来,给国中的孩子们看。我所以不直接翻译,因为原文文体很古怪。而且自己一想到自己读中文翻译的经验就头痛,不愿意再让孩子们受这不必要的苦。
但我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野心,我的愿望只是极简单极简单的。自己在将近二十年的莫名其妙的生活中,曾一度忘记自己是孩子过;也曾在短时间內演过几千年演下来的悲剧!后来终于又发现了自己:这对我简直是莫大的欣慰。同时老朋友又想在这方面努力,自己也应当帮忙呐喊两声。现在就拿这本小书献给西园和虎文,同时也想把我学校里那间很低而且幽暗的图书室——我受过它的恩惠,然而有一个期间竟被我忘掉的——深深地刻在记忆里。倘若有同我一样只有并不绚烂的童年的孩子们读了,因而在童年的生活上竟能抹上一道哪怕是极小的彩虹,我也总算对得起孩子们,也就对得起自己了。
1941年12月15⽇德国哥廷
(此文为《印度寓言》一书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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