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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学耕绕了老半天,才找到一个停车位。下得车来,他们两人沿着骑楼朝前走,要去一家学耕颇为喜爱的餐厅,苑明却突然停下了步子。

 “看!”她拐了学耕一下,眼睛看向右手边那餐厅的大玻璃窗:“好巧,我学姐就在里面耶!”

 “什么学姐?在哪里?”学耕茫然道。但苑明不等他搞清楚状况,已经拉着他拐进那家餐厅里了。

 咖啡香浓的气息弥漫了整个餐厅。侍者上前来,客气地问:“两位吗?这边请…”但苑明打断了他:“稍等一下,我们先过去和一位朋友打个招呼。”不等那侍者反应过来,她已经拉着学耕朝前走去,直直地来到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前。

 那是一个两人的桌位,却只有一个乍看之下只有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坐在那里,面前摆了杯黑咖啡,和一大本笔记簿。她一头长发随随便便地扎成了一把麻花辫子,穿着件黑色的套头棉布恤衫,扎着条暗红的长裙,脚上一双深棕色的皮质凉鞋,耳朵下坠着对镶红珠子的银耳环…十分的尼泊尔式。她的五官颇为清秀,虽然不是什么美人,却很有自己的味道,眼睛生得尤其妩媚。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苑明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前,她还像是不曾瞧见一样。

 “学姐!”苑明喊:“真巧在这个地方碰见你!我正想晚些给你打个电话呢!怎么,你自己一个人吗?”

 那女孩抬起眼来,看了苑明一眼,脸上慢慢地出了一个回过神来的微笑。“是你!”她说,有些神不守舍的:“好巧,不是吗?你什么时候从马来西亚回来的…是马来西亚,没错吧?”

 苑明眼睛里出了好笑的神气。“是啦,是马来西亚。你没记错。我是今天下午才到的。”她简单地说:“学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范学耕。学耕,这是我学姐,石月伦。我跟你提过的,记得吗?”

 石月伦,嗯?学耕颇饶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原来这就是苑明口中那位出类拔萃、既有热情、又有思想的学姐了?她看起来好小。倒不是因为她的皮肤来得特别细致的关系…因为苑明也有着那样美好的肤…而是因为她脸上有着一种极其天真的神情,几乎像孩子一样。

 “我听说过你,范学耕。”石月伦站起身来,伸出手来与他相握。他这才发现她的个子好小…至少比苑明还矮个两吋左右;只是因为她头大大的,坐着的时候教人不觉得她个子小罢了。“你作好决定了是不是,苑明?”她这话是向苑明问的。

 苑明点了点头。“我决定留下来了,学姐。”她认真地道:“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工作。”

 学耕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想握住苑明的手;但石月伦的动作比他更快。“真的?”

 她闪电般握住了苑明的双手,整张脸庞都亮了起来:“那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我的女主角…”她很快地看了学耕一眼,有些抱歉地微笑起来:“这些事我们稍后再谈吧!我晚些再跟你联络,嗯?反正我手头这个剧本大概还要一个礼拜才能成形…”

 “就是你上回跟我提到的那个莺莺传吗?”苑明关切地问:“你现在处理到什么地步了?”

 “大致的细节和场景都出来了,整体的结构还得再修。我在考虑要删掉一两个演员,目前我还没有那么多的工作伙伴…其中有几个角色是可以由同一个人来饰演的,不过…”石月伦沈着,方才那种呆气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无意识地翻开桌上的笔记簿,却又想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对不起喔,我现在脑子里事情太多…”她用一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眼神又自茫然起来。

 “那我们走了,学姐,再联络喔。”苑明告辞道,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喝的是什么咖啡?好香呢。”

 “这个?”石月伦茫然道:“我也不知道。随便点它一个也就是了,管它是哪种咖啡?”她翻开了笔记本,突然间抬起头来,将那对正要离去的情侣叫住:“苑明!”她无助地道:“有没有看到我的笔?”

 “笔?”苑明啼笑皆非地打量着她:“不是就夹在你耳朵上吗?”

 “嗯,喔。”她从耳朵上取下了支原子笔,颇不满意地对着它皱了皱眉,又自发起呆来。

 “所以你决定留下来了,嗯?”离开石月伦不到几公尺远,学耕就迫不及待地问:

 “香港那边呢?不去了?”

 “不去了。”苑明微笑:“我反正不缺那个钱。再说留在台北,我也不会少了工作的机会。人生在世,还是做点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好些。”

 “不要搬出这么大的帽子行吗?”他抗议:“为什么不干脆说你是为我留下来的算了?”

 “真是不要鼻子!你有那么美吗?”苑明刮了他一句,想想又将手臂进他臂弯里:“虽然,也不能说是和你完全没有关系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他得意地道,挽着她在角落一处卡座上坐了下来。自这个角度看去,还看得见石月伦咬着笔杆发呆的身影。很明显的,她到这个地方来不是为了约会,不过是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想想事情罢了。

 “你们刚说的莺莺传是怎么一回事?”学耕好奇地问,急着想知道苑明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她好像想要你担任女主角,是不是?”

 “莺莺传嘛,”苑明看了看菜单,点了一个油焗明虾,看着学耕也点过菜之后才接着道:“你也许不知道莺莺传,但应该知道西厢记吧?”

 学耕点三点头。苑明接道:“莺莺传是西厢记的前身,是唐人传奇里很出色的一个故事,就因为太出色了,才有了后世的各种改写本。改到后来,原来的样子都不见了,女主角甚至变成了红娘。其实原着小说写的是,莺莺一家被土匪困在庙里,仗张生的智谋解了围,太师一家便宴请他,并叫莺莺出来拜见张生,向他道谢。莺莺这个豪门千金想到要出来向个陌生男子…即使这陌生男子名份上是她表哥…拜谢,心里头老大不乐意。可是张生一见到她便惊为天人,就写诗去挑逗她。结果碰了老大一鼻子灰,让莺莺义正辞严地训了一顿…”

 “那后来呢?”

 “张生碰了一鼻子灰,本来以为已经没希望了,谁晓得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莺莺居然跑来就他,绵一夜而去。后来张生离去,这桩韵事也就不了了之。其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多年后张生曾经去过访他这位表妹,莺莺却不肯见他。张生的朋友问他为什么不娶莺莺,他还找了堆似是而非的理由来搪,好像是莺莺生得太美,对君子的进德修业有所妨害云云…”

 “见他的大头鬼!”

 苑明笑了起来。“我知道,这种观念很可笑的,不是吗?会妨害到进德修业,早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招惹人家。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我学姐对这个故事有兴趣,是因为莺莺这个角色的心理变化很有意思。她告诉我说,她想就莺莺的心理好好地发挥,好好地探讨她那个时代的女所受到的压抑,以及她采取的反叛…”苑明沈着道:“我不大记得学姐那时是怎么说的了。大致的意思是说,莺莺这个人基本上是一直在反叛礼法和社会加诸于她身上的一切,却又终于没能真的挣脱那一切,结果只是将她自己当成了一种牺牲…”

 “一个悲剧英雄,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苑明了一大口沙拉在她嘴里,等下去了才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个很吸引人的角色呢。那么烈又那么凄!我只是还不知道我学姐要怎么处理这个剧本。我们现在有的只是故事的骨干,对白和场景全都得自己加,我学姐要加进去的诠释更是复杂。而且剧本归剧本,真搬演起来是另一回事。我真不知道她要如何解决这许多实际上的问题。别说演员还没找全,我们连个排练场都还没有着落呢。”她叹了口气,再叉起一口沙拉。

 学耕沈着吃着自己面前的沙拉。“你虽然说是刚刚才决定要留下来和她一起工作,其实是早就投入这份工作里了,是不是?”他深思地道:“我学的虽然不是戏剧,但身为艺术工作者,我很能了解创造力能在一个人身上起的热情。那个石月伦…是一个真正能起你的热情和创造力的人,不是么?”

 “我以前和她一起工作过。”苑明解释:“事实上我第一次参加正式演出时的导演就是她。如果说她是引导我走向表演艺术的人也不为过。而这次她回来…”苑明深思着接了下去:“我觉得她成长了好多。她似乎已经完全知道她自己要的是什么东西,也已经完全明白要如何去掌握她自己要的东西。那个崔莺莺…如果真照她那种解释法来处理,会是一个可以让我全心投入去加以创造的人物。我很想…”她愈说愈‮奋兴‬。

 学耕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提到你喜爱的东西,你整个人都发亮了。”他微笑着看她:“先吃饭吧。虾冷了就不好吃了。”

 苑明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动手切起她的油焗明虾来。“都是我在说话,你不会觉得无聊吧?”她自长睫下瞅着他:“我吃饭,该你说话给我听了。”

 “怎么会无聊呢?这是很有趣的话题。”他柔和地说:“但是你们目前还有不少实际上的困难,不是么?听起来好像是什么都没有?”

 “也…没有那么糟啦。”苑明了一口虾:“其它的都还不是太大的问题。你知道,有热情、有兴趣的年轻人并不少,说要找是一定找得到的。比较麻烦的是排练场。

 台北现在的房租那么贵…”

 “排练场?”学耕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排练场的条件是什么?”

 “嗯…至少要有个十五到二十坪吧?二十坪大的地方是比较理想的,不过找不到的话也只好将就。时间一定要是晚上,因为白天大家都还另外有事。有人要上班,有人要上课。房租不能太贵,否则租不起。在这种情况下,地点是随便啦,我们也没有条件好挑。”苑明苦笑了一下:“但是实在很难呢。因为我们排戏不是一年到头都在排的。

 有戏时才排…也就是说,大约有四到六个星期左右的时间要天天排戏。过了那段时间以后,就用不着排戏场了,得等到下一出戏准备排练时才又用得着。你想想看,有谁肯把那么大的地方只租我们几个星期的呢?这实在是…”

 “这样啊。”学耕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听来果然十分麻烦。啊…”他搯了一大口牛饭吃着,而后脸色渐渐开朗了。“我在想…”

 “嗯?”

 “我在想…”他慢慢地说:“我在想我那个工作室是不是可以用。”

 苑明猛一下坐直了身子。“你的工作室?”她又惊又喜地问:“你是当真的吗?”

 “不然我何必说?”他好笑地道,而后严肃了起来:“啊,我想这是个可行的办法。

 我那工作室有二十四坪大,加上洗手间和会客室总共是三十坪。地方本来是现成的,我晚上反正不用它…就算有,那情况也不至于太多…”

 “如果真碰到你要用工作室的晚上,我想我们可以把排戏的时间挪开,不会有问题的。”她认真地参加了讨论。

 “照啊,那是技术上的问题,处理的时候用点心思就行了,不会有什么妨碍的。你们有戏要排的时候,我下工前叫小张他们把器材收一下就行了。我那地方的交通又很方便,不是很理想吗?至于租金什么的就免了。”

 “不可以!”苑明了进来:“不收租金的话,我学姐不会答应的!”

 学耕笑了起来。“你那学姐,脾气很硬哦?”他妥协道:“好吧,那我就多少收一点好了。三千块钱一个月,你看怎么样?”

 “太少了啦!”苑明抗议:“多少再加一点嘛!三千五怎么样?”

 学耕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就多那五百块,你觉得有差吗?吃两顿牛排就没了呀!”

 “对我学姐那种硬脾气的可能有差。”她坚持:“房租便宜得太过份,我很难向她开口呢!”

 “那好吧,三千五就三千五。”他没奈何地道:“可别再跟我说要四千块了!”

 苑明‮奋兴‬得整张脸都亮了:“我这就去和她说,她一定会很开心的,”“不可以!”学耕一把拉住了她:“你现在是在跟我约会,记得吗?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别人来分享你,即使是你学姐也不行!否则的话,”他面狰狞之:“房子就不租了!”

 “扫兴鬼!”苑明嘟嚷,嘴角却情不自出了甜蜜的笑意,乖乖地坐了下来。

 想想又不怎么放心地问了一句:“你那工作室这样租出来真的不要紧吗?我是说,产权方面…”

 “这你不用担心。工作室和那层公寓都是我名下的房产。姑姑喜欢年轻人,也不会介意的。”

 “姑姑?”苑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姑姑和你住在一起吗?”

 学耕笑了起来。“她和我住一起。”他说:“这事情解释起来颇麻烦的。让我想想看要从哪里说起…嗯,事实上,姑姑和我们住在一起已经很久了。我姑丈是大陆失守后亡到台湾来的穷教员,在台湾没有任何亲戚;他们没有孩子,姑姑又中年就守了寡,所以我父亲就将她接回家里来住。父亲决定全家移民到美国去的时候,姑姑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故乡,所以父亲在移资海外的时候,留下了一栋房子没有处理,就让姑姑去住。

 这样,我们之中偶然有人回来,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等我回国来闯天下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点资金,又将留在台湾的房产交给我全权处理。我就将那老房子卖了,贷了一点款,买下了现在的工作室和公寓,将姑姑接过来和我一起住。这工作室前头占地三十坪,后头还有十二坪大小,隔成了一间套房和一个厨房,她住起来舒服的。我自己买下了工作室楼上的一个单位作为住处,省得工作时还要在路上跑进跑出的麻烦。”

 他说着笑了起来:“幸亏我回国的时候,房地产的价格都还合理,否则只凭父亲给我的钱,就算卖了老房子,最多不过买得起目前这个工作室罢了,住的地方是想都不要想的。怎么样,这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可是…这样…”苑明迟疑了:“姑姑既然住在工作室的后面,我们晚上排戏岂不是会吵到她吗?这不大好吧?”

 “别担心,这问题我早都想过了。”学耕笑着说:“当初隔间的时候,因为考虑到住的地方和工作地点合在一起,难免造成生活细节上的不便,所以隔音设备做得特别讲究。只要门一关上,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楼上是这样,工作室后头的隔间也是这样。

 事实上,我原来是想让姑姑住楼上、自己住楼下的。”

 “那么她现在又为什么不住楼上了呢?”

 “姑姑闲不住。她从国中退休之后,就坚持要在工作室里帮我处理各种琐事。只是她年纪大了,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对她的关节炎十分不好。而且我…”他突然间住了口,顿了一顿之后才简单地接了下去:“我回国没有多久就有了自己的家,需要的空间比较大。”他牢牢地盯着苑明,见她脸上出了解的神色,不觉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和郑爱珠的事情,在影剧圈里人尽皆知,苑明既然有着郭文安这样的一个表哥,对自己这桩失败的婚姻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的:“后来那个家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姑姑已经住边了她现在住的地方,我楼上的住处也都固定下来了,所以就这么维持下来,不再变动了。”他简单地说,希望能得就此将这个话题揭过,不再多谈。

 他没隐瞒自己离过婚的事实,但他也没打算多谈它;苑明想着:离婚的事谈来总是教人伤感的,何况他的婚姻结束得绝不愉快。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问。他总有一天会愿意和我谈它的。没关系,我可以等。

 “如果你确定姑姑不会介意,那我就先替学姐谢谢你了。”她温柔地说:“真的,学耕,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们的意义有多大!你这么慷慨,这么豪…”

 他干咳了两声,打断了她的赞美。“我没有那么伟大啦,”他尴尬地说:“把工作室租给你们,对我自己也有好处呀。”

 “是噢,一个月多三千五百块的收入,一年看收不收得到三个月!”她忍不住要取笑他。

 “钱的问题倒还其次。”学耕忍不住笑了:“主要是我刚刚才想到,你们排戏都在晚上,而我工作都在白天,咱们见面的时间会因此变得很少。如果你到我工作室来排戏,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最低限度,在你排戏前后,我们可以多出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相处。

 而且知道你就在我的工作室里排戏,会让我安心得多。”

 真的,这一点她还没想到呢!苑明的眼睛里发出了‮悦愉‬的光采,嘴里却忍不住要糗糗他:“你的动机不怎么纯良嘛!”她愁眉苦脸地说:“这叫我怎么去和学姐说呢?靠裙带关系才找到的排戏场…”话说了一半,发现自己用词不当,她忍不住先红了脸。

 学耕仰起头来笑了。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哦!”他糗她:“裙带关系,嗯?”

 她的脸益发红了。早该知道男生发起疯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偏偏在目前这种微妙的状况里,她竟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学耕凝视着她嫣红的脸颊,眼色渐渐地变深了。稍早他们两人在她公寓里经历过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热情在这剎那间已回到他们之间,并且几乎比几个小时以前还要来得烈。苑明不安地挪动了一‮身下‬子,学耕立时伸出手来,越过桌面捉住了她的。

 她触了电般地震动了一下,学耕的双手却收得更紧了。“别,不要躲我!”他哑着声音说话,眼神直直地看进了她的眸子:“我只是必须碰着你,感觉到你,知道你是真的…”他一边嘴角斜斜地往上勾了起来:“好奇怪,我有时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一辈子了,有时却又觉得你根本只是一个幻影,一不留神就要不见了!”

 我明白的,苑明昏眩地想:我完全明白你的感觉,因为我自己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

 如此烈的情感能不教人害怕么?莺莺,你在张生身上感觉到的,是不是如此强烈的感情,以至于你刚开始的时候必须设法逃开?

 苑明颤抖了一下,将这念头推出了脑海。不,我不是崔莺莺,范学耕也不是张生!

 这样的模拟本来已经够荒谬了,而我们所处的时代又有着那么大的分野…“在想什么?”学耕低沉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现实。

 “我…想到了崔莺莺。”她坦白地说:“这想法很呆,是不是?当我在思考一个人物的时候,很容易将自己化身为那个人,在很多时候里将那个角色拿来与自己的情况相比较。尤其是…”她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莺莺所面对的问题,和我目前的境况有很多…”

 “不要这样去想!”他打断了她:“你当然不是崔莺莺!最起码,你从一开始就不曾逃避过!而且你要是把我和那个混蛋张生相提并论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

 苑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调皮的天自她脑海里冒了出来,使她唧唧咯咯地笑出了声音,化解了这严肃的对话:“你要跟张生比,外型上头一个就不合格!人家张生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您阁下呢,彪形大汉一个,活像个北京猿人的直系子孙,”“什么?”学耕横眉竖目:“女人,你不知道北京猿人是很野蛮的吗?惹了我,我把你那个张生撕成碎片!”见苑明捂着子邬偷笑,他狐疑地扬起了眉毛:“那个演张生的小子,真的很文质彬彬吗?”

 “我还没见过人呢,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文质彬彬?”她好笑地说,不大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学耕好像是在吃那个张生的醋耶?

 他接下去的问题更证实了她的猜测:“你们在舞台上,该不会有…太过火的演出吧?”

 “都还没开始排戏呢,我怎么知道?整本剧本都在我学姐的肚子里呀。”她拚命作出一脸无辜的样子,以免火上浇油:“应该是不会的啦。学姐不是那种无聊人。再说,”她终于忍不住出了一点微笑:“就算她真有那个打算,你也有的是武器可以对付她呀…威胁她说排戏场不租了,保证有效!”

 学耕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我们北京猿人不作兴这种迂回战术的,直接威胁说要将她撕成碎片还来得快些。”

 “我可怜的学姐,真是友不慎!”苑明哀叹道:“我应该建议她改排“杨家将”那一类的戏才对。”

 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话题变来换去,从戏剧谈到当前的文化环境,从学生时代的糗事说到台湾和美国的教育制度…他们的话题彷佛没有终结的时候,不知觉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苑明脸上终于出了疲累的神色。不管怎么说,她可是今天才搭了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从马来西亚飞回来的。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学耕审视着她:“对不起,我都忘了你才刚回来了。”

 她对着他微笑,无言地跟着他站了起来。她还不想回去,还不想离开这个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真的是累了。就算她还不累,学耕第二天可是还要工作的。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间。只不过,对初尝恋爱甜蜜的人而言,即使是短暂的分别,也总是令人依依不舍,牵肠挂肚的。

 随着学耕走到柜台前去付账的时候,苑明朝石月伦坐的那张桌子看了一眼。她的学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事实上,整个餐馆中就没剩下多少人,连外头的街道都已显出了冷清之意。虽说台湾位于亚热带的地区,但冬天毕竟是冬天,那股子萧瑟之意很足以令成癖的人呆在家中了。除非是热恋中的情侣,方觉得心中的火焰远胜于外界的寒凉。

 热恋中的情侣?这个名词使得苑明哆嗦了一下。好快呵,她对自己说:实在是太快了。然而他们两人对此都已无能为力,也…都不想刻意去制止。且看看命运要将我们带往什么地方去吧,他们对自己说:在换的凝视中,在相互嬉闹的舌剑里,以及所有有意无意的碰触和亲昵之间,他们无言地许下了默契:如果这样的相逢和相恋是命运的话,让我们遵从它,让我们跟随它,并且,让我们一同来掌握它!

 然而,还是太快了!一坐进学耕的车子里头,突如其来的紧张便往上升起,攫住了苑明的心灵。当餐厅里围绕着他们的人群被车辆隔开,当灯照明亮的环境陡然间只剩得一片黑暗,仅有的光线是路灯的薄扁,而天地间剎那间只剩得他们两人,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只剩得轿车里小小的空间,只剩得他们两人并肩而坐…学耕显然也感觉到这种陡然间凝聚而来的紧张了。他沉默地开动了引擎,一言不发地朝苑明的住处开了回去。车子停下来以后,他别过脸来看着苑明,半晌后才出了一个不情不愿的微笑。“快回去吧,小姐,”他警告道:“你要是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可要过去亲你了!亲了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我可不能负责!”

 苑明急急地跳下了车,在公寓门边看着学耕将车开走,才慢慢地走上楼去,不知道是应该觉得松了口气,还是应该觉得失望。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她知道,因为他们之间发展得实在太快了,那种吸引力几乎像小说中写的那样,随时要冒出火花来。然而他们彼此也都有着共识:虽说这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九○年代,与贞老早老早就已不再是不可碰触的忌,然而对他们而言,生理上的吸引力依然不足以构成“”的唯一条件。他们愿意等,也必须等,等到彼此的感情再深长一些,等到彼此的沟通更完足一些…只是,在目前这种猛烈如火的情底下,他们的自我控制力究竟能够被信任到什么地步呢?苑明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开始梳理着自己一头黑亮的长发。镜子里映出她白玉一样的容颜,花瓣一样的嘴。脸颊上那一抹胭脂般的红晕标识出一个恋爱中的女子,而那娇瓣则彷佛随时都在等待情人的接触…她咬了咬自己下,模模糊糊地想及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段文字:成人的恋爱是必须对自己完全负责的恋爱,是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能够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的恋爱。

 她深深地了口气,放下了手头的梳子。有一首流行歌,好像是这样唱的:“恋爱到了最后,不是只有手牵手。”她不知道那个“最后”什么时候会来,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对此有所准备;否则的话,那就不是一个成人应有的负责态度,而只是一种盲目的、没有理性的自我焚烧而已。明天,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许诺道:明天我必须去看妇产科医生,开始采取避孕的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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