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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回到雷宅,天色已经晚了。

 我没有打开客厅的吊灯,任一室昏暗包围沙发中的自己。

 手里仍握着雷给我的钥匙。他说那是我属于这里的证明。只要我拥有这钥匙一天,便不可以离开这里,更不许离开他。

 多专制的人啊!我曾为那近乎情话的命令开心了一个晚上。

 很想找回那份疯狂的悸动,却渐渐被心底涌出的疲惫征服。

 今天,的确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体身‬感受着沙发的柔软,我失在浓浓的睡意里。

 我是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的。

 罢睁开的眼睛一时间还不太能适应房间里的黑暗。当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朦胧的意识才开始渐渐清醒。

 “我不是说过别再打来么?”这是雷的声音。有些冰冷,距人于千里之外。

 停顿了一会儿,雷突然轻哼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

 我有种感觉,电话那头是雷极不的人物。他传达的,自然也是些不中听的讯息。

 又过了片刻,只听雷沉声说道:“明天我会准时赴约。但我警告你,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话音未落,可怜的话筒已被重重摔回了原来的位置。也吓了我一跳。

 大概是我惊吓中发出略微沉重的气声,雷马上发现了我的存在。

 “谁?”他对着黑暗的客厅问。

 不等我回答,他又求证似的问道:“孟帆?”

 “是我。”我边回答边坐起,很庆幸黑暗的掩护。仿佛多了分纵容,少了些尴尬。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绕过沙发走近我,似乎没有开灯的意思。是否也抱着与我相同的心思呢?

 “不到七点。现在几点了?”我问他。

 “八点刚过。”

 “那我没睡多久嘛。”我敲了敲脑袋,希望把最后一点睡醒后的眩晕赶走。

 “你睡着了?在沙发上?”

 “嗯,有点累,所以…”

 “我还以为你走了…”

 “雷?”我诧异地抬起头,望向黑暗中那个近在咫尺却又模糊不清的轮廓。如果我没听错的话,那的确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仿佛所有的担忧和不安都随着这声叹息离去了。他…在为我担心…

 “孟帆,我们都是傻瓜,只有傻瓜才会说些互相伤害的话来维护自己的自尊。”他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不要气我,不要和我冷战,更不要不给我机会。”

 我愣住了。难道,这一整天,他都是在自责中度过的么?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自信、霸气十足的雷,反而更像个需要安慰的孩子。原来,他也有如此不安的时候。他不是感情世界里天生的王者,他也和我一样,和我一样啊…黑暗是一道咒语,是让理智沦陷的饵。我摸索着他的脸庞,将一个生涩的吻印在他的上…

 “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相信我,我再也不离开,不生气,不冷战…因为我爱你,好爱好爱你。”

 下一秒,我被拥入一副硬实的膛,那是雷的回答。

 不由自主地,我又吻了他,双手紧紧环在他的颈项上,不肯放开。

 “抱紧我!”我轻喊“我好怕自己会沉下去…”

 如我所愿,雷抱紧了我…我感觉到沙发的凹陷…毕竟,我还是沉了进去…

 紧张么?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黑暗中,飘升的意识早已离开我的躯体,进人另一个离的世界…在尽头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

 我不晓得如果我开口喊停,结果会如何。雷会不会君子地退开,然后进浴室去冲冷水?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那一刻,我的眼底,心底,只有他的影子…

 客厅的灯突然大亮,伴随着一声尖叫:“爸爸!帆姐姐!你们在于什么?”

 雷撑起身子,我也慌忙坐起来,一只手抓紧已经松开好几颗纽扣的衬衣。我们一同望见宁宁那双含惊恐和不信的眼睛。

 在理智回来的同时,我整个人也傻掉了。

 我干了什么?我竟让最坏的情况发生,而且这么快就发生了。现在宁宁知道了,她看到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雷站了起来,朝宁宁走过去。松开我手腕的时候,他好像紧握了一下。

 “爸爸…宁宁…宁宁看错了,对不对?”她捉紧雷的袖子,心期待地问。

 告诉她,是她看错了…告诉她我们没做什么…

 “宁宁,爸爸不想骗你,但爸爸爱的是帆姐姐…”

 不,不要,你怎么能告诉她,太‮忍残‬了…

 “你不爱宁宁了吗?你不是答应我,等我长大,做你的新娘吗?”

 是的,你答应过她,你要遵守承诺…

 “宁宁是爸爸最爱的女儿,永远都是。宁宁将来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

 “不,你说谎!”宁宁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我不是你的女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是爱我的!如果不是她出现,你会一直爱我的!”

 她突然转向我:“是你!是你勾引爸爸!是你让爸爸不再爱我了!”

 我蓦的打了个冷颤。那充怨恨、没有温度的眼神,勾起了我回忆中的一个片段,一个几乎被我遗忘的片段。是的,我见过这个眼神。很久以前的一个早晨,我从雷的车后镜里看到那个飘着天蓝色窗帘的窗口,同样冰冷的眼睛曾出现在那里。宁宁…

 “宁宁,你冷静些,这不关孟帆的事…”

 “怎么不关她的事?如果不是她勾引你,你怎么会不再爱我?我恨她!我恨她!我希望她消失!永远消失!”

 宁宁瘦小的身子颤抖着,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宁宁,孟帆不能走,她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你以前不是喜欢她么?以后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三个人开开心心的…”

 “不,我不要!我恨她!我不…”

 声音嘎然而止。雷一把接住突然昏厥的宁宁。

 “元嫂!元嫂!快打电话叫医生!快啊!”我仍然呆坐在沙发里,将这场混乱全数收进茫然的瞳孔。

 雷的声音,元嫂的声音,汽车喇叭,脚步…医生来了,皮鞋踏在榉木楼梯上,啪嗒,啪嗒,啪嗒…元嫂又在打电话了,打给最近的一家医院…雷抱着宁宁冲下楼来,神色凝重的医生跟在后面,好像在摇头…随着雷的宝马呼啸一声驶离门外那方狭小的空地,所有声音都突然消失,彻底消失了…

 好静啊…我没来由的打了个冷颤,不朝沙发深处缩去。没有用,还是很冷,我只有将自己抱得更紧。

 起风了。没有关好的大门被吹得一晃一晃的,发出微弱的声响。吱钮…吱钮…吱钮…

 不知什么时候,元嫂来到我身后。

 “孟老师,需不需要我叫车送你去医院?”

 我摇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元嫂把大门关好后离开了客厅,大概是回自己的房间念佛吧?我隐约听到一声模糊的叹息。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点声音。

 其实,安静没什么不好。至少对现在的我来说,我宁愿选择安静。因为我不要想起…那把让我痛彻心肺的声…

 “我恨她…我恨她…我希望她永远消失…永远消失…”

 宁宁啊…第一道雨水打在落地窗上的时候,我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拖着沉重得像是已经死亡的躯体,我一步步挪进自己的卧房。这么大一个房间,这么多高级的摆设…其实都是空的。这里,任何一样东西都不曾属于过我。这里,亦不是我能够寻到归属的地方…

 就在这张看起来很舒服的上睡最后一晚吧。我对自己说。毕竟,在这个时间,我是哪儿也去不得的…

 倒在软绵绵的垫上,一向很尽责的睡神经却偏偏选择在这时候罢工。我睡不着,也没有在上翻来覆去的力气,只好睁着两只眼睛,茫然地审视天花板上的一片灰白。

 我想了很多。很多已经被我遗忘很久很久的事情,都一个接一个涌到眼前,不由得我再忽视它们的存在…

 “帆帆好厉害哦!又是年级第一名!”

 “已经连续三次分了,简直是天才!”

 “孟老,还是你教女有方啊!我们都得向你取取经才行!”

 “是啊,你平时都是怎么教女儿的?介绍介绍经验吧…”

 这是高三下学期的某个中午,我踏进家门时面对的一个场景…一个见怪不怪的场景。孟家的客厅,永远是个众多长辈以及文人墨客们饮茶聚会的风水宝地。和往常一样,我一进门就被拉进那个充赞美与称羡声的圈子里,在孟祖恒教授…也就是我父亲…身旁坐定。

 那一次,也是第一次,我没有被那漾着甜味儿的声浪漫漫,因为我有很严重的事要问父亲。我有一瞬间的犹豫,因为我在他有些苍老却容光依然焕发的脸上看到了充分的足和骄傲,那是我在他心中长久以来的位置…一个骄傲。但,我还是说了出来,在所有长辈的面前…

 “爸,我今天和级任老师重新核对过考卷了。”

 “哦?是不是分数计算上有偏差?还是答案错了?”

 “不,答案都对…”

 我停顿了一下,注意着父亲的反应。他松了口气…我的心沉了下去。

 “答案都对,但…有两个答案不是我写的!”

 “不可能,一定是你记错了…”

 “我没有记错!有两道选择题我拿不准,所以根本没放答案下去。但拿回的答卷上却是有答案的!还是正确的答案!我以前就怀疑过了,但这次是老师亲口告诉我…”

 “住口!怎么可以这么大声说话?当着长辈们,一点女孩家该有的规矩都没有…”

 案亲的口吻是严厉的,但我没有错过他刹那的尴尬,一颗心更是沉、沉、沉…一直沉到无底的深渊。

 我的猜测是对的,老师也没有骗我,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考第一名,不是我多么有实力,而是因为…因为我是孟祖恒的女儿!

 “爸爸…”我笔直地站在他面前,无视他警告的眼神和旁人的困惑,一字一顿地说:“名声,荣誉,赞美…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了得到这些,你连女儿的尊严都可以出卖。是这样的吗?在你眼里,我就只是一个为你纳光芒的机器吗?机器没有感觉,但是我有!你选择放弃自己的人格,但我不想…”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掴在我左脸上,我跌坐在沙发里,眼泪了下来。不是因为脸上火辣辣的疼,而是心里撕裂般的痛。

 那一巴掌,打掉了我们父女间最后一点情义。他打了我,我也让他在众人前丢尽了脸…算是扯平了吧?或者我还欠他十七年的养育之恩?当时的我,已经顾不得计算那么多了。

 憋着一口气,我提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孟家。临走前不忘抛下一句…“我会靠自己的力量,不再依赖你孟祖恒分毫!”

 之后,我在陶丽家住了三天,找到一份在便利店值夜班的工作,用身上仅有的钱押金,租下那间八个位大的小鲍寓,正式开始了一个人的独立生活。

 斑考我照样去参加了。不仅如此,我更是花了比平时更多的心思,去认真填写每一个答案。不是单纯的争一口气那么简单,我只想证明给自己看。我想知道,自己的实力究竟如何?在没有任何手段和取巧的情况下,我究竟脑萍得怎样的成绩?

 没料到自己依然得了个“榜首”的称号。看榜的时候,我曾一度怀疑过,这顶“榜首”的帽子是否又是一个不着痕迹的安排?一个送给“孟祖恒女儿”的礼物?但很快,我就不在乎了。忙碌的生活,让我不再有时间追寻细节上的答案,更多更实际的问题在等待着我。

 我进了N大,进了机械工程系设计科,得偿所愿的学习着属于自己兴趣范畴的知识。当然,我也继续着一份又一份不同质的工作,得偿所愿地见识了大千世界的人生百态。虽然辛苦,但我过得自在。幸福么?我不晓得。如果自由自在和幸福能划上等号,那么,我应该是幸福的吧?

 至少,我始终是这么认为的。直到雷的出现…

 认识他之后,我一直忘了问自己一个问题…我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幸福?安稳?还是…海阔天空?

 这一步,我该退了…

 第二天清早,拎着再简单不过的行李,我走出雷宅大门。

 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三年前的情景再现…我又离家出走了。

 没有惊动元嫂,也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要走就走得干脆,走得不拖泥带水…我这么告诉自己。但…眼角那滴的、咸咸的东西,又是什么?

 我运气不错,没走多久就拦到一辆计程车。

 “小姐去哪儿?”

 面对司机的问题,我愣了半晌。去哪儿?我能去哪儿呢?

 打开钱包,我掏出里面所有的现金,一共两百四十三块,交给司机。

 “能开多远就开多远吧。”

 司机神色怪异地接过钱,发动了车子。

 他八成正在想,这小姐可能刚受了刺什么的…管他呢,已经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计程车开上高速公路,开进市区,最后停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

 “这是哪儿?”我茫然的看着周围的建筑,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那司机之前好像故意绕了很多弯路,因此到现在头还晕晕的,空间的感觉更是混乱得要命。

 “小姐,前面有家医院。”

 “医院?”

 “我看你脸色不好,觉得你有必要看看医生。不过你要是改变心意想去什么地方了,我倒可以送你一程。”

 “我就在这里下车好了。”我谢绝他的好意,提着旅行袋下了车。

 计程车开走后,柏油路上现出一滩积水,将明晃晃的阳光直直映到我脸上。我连忙把头甩向一边,躲开那刺目的疼痛。

 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我在计程车上坐了那么久么?如果方才那个司机没兜圈子的话,我恐怕早该离开这个城市了,可现在,我还是站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熟悉?为什么我会觉得熟悉?刚才,那个司机好像说…前面有家…医院?莫非是…

 朝前走了一段,果然看到上次那间医院的正门以及对面那间Coffee醒目的大招牌。

 真想不到,我竟然在这里下了车。是命中注定吗?我忽地想起和丁苹的十二点之约。

 既然已经来了,就等等她吧…

 还是原来那张台子,我坐下来,望着窗外熙来攘往的人群,一种置身世外的感觉慢慢爬进口一处空的地方…这种感觉,叫孤独。

 奇怪吗?我不该是个孤独的人。我有陶丽这个好朋友,还有一直那么关心我照顾我的学伦…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孤单?仿佛缺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小姐,请问您要点什么?”侍应生打断了我的思路。

 “哦,那么给我一杯…”

 “两杯蓝山,谢谢。”

 一个声音自作主张的替我叫了我并不怎么喜欢的蓝山咖啡,丁苹在对面的位置坐下,还是那么美丽而优雅。她用一种略带审视的目光打量我。

 我也用类似的目光看回去,既没有初次见面时的激动,也没有上一次的无措。是因为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么?

 “孟小姐来得好早。”

 “你不也是?现在才十一点半。”我说话的口气有些没来由的发冲。

 片刻的沉默后,丁苹忽然问道:“孟小姐觉得这家店的装演设计如何?”

 “装潢?”我把视线在这家不大不小的Coffee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脸上,接触到一抹隐藏着玩味的笑意。这算什么?考我么?无所谓,顾虑那么多干吗?把我感觉到的说出来不就好了?

 “苏格兰吧台,古罗马吊灯,文艺复兴的壁画,法国式浪漫小圆桌。虽然集合了欧洲各地风情,但…毕竟缺少了主题,所以显得有些杂乱。”

 丁苹抚掌而笑:“孟小姐还真是一针见血,我也有类似的感觉,正打算将店面重新翻修过呢。”

 我端起咖啡杯的手停在口边。“翻修?这家店是你的?”

 “正是。”她也端起咖啡,慢慢品了一口。“还望孟小姐多提意见。”

 “我的意见?堂堂弗尼托尔斯设计总监会需要我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的意见?”我不觉得好笑。事实上,我的确笑了出来,差点儿被咖啡呛到。

 “如果你约我见面只是为了开这种玩笑的话…”我拎着脚边的旅行袋站起身来“我想我要失陪了。”

 “请不要误会,孟小姐。我并没有消遣你的意思。”

 “那么你约我见面的目的是…”

 “我想和你谈谈钧霆。”

 钧霆?是…雷?她要和我谈…关于雷的事情?我仿佛被电击到一般呆在原地。

 “别紧张,孟小姐。”她对我的反应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依然那么从容地品着咖啡,伸手示意我坐下。

 我机械地坐回椅子里,困惑多于震惊地盯着她。她要和我谈雷的事…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谈?难道她知道我和雷之间…她知道些什么?又打算谈些什么呢?

 “孟小姐,我想开门见山比较符合你的风格。你当了宁宁三个月的家教,也在雷宅住了三个月,至于我是谁…想必钧霆早就告诉过你才对。”

 “是的…他说过…你是宁宁的母亲…”我喃喃道。她是宁宁的母亲,这是我唯一知道的。

 “哦?只是这样么?看来钧霆没把我们过去的事情告诉你呢。”

 “过去…的事情?”我的手抖了一下。雷说过,他们之间没有过去…那怎么可能呢?任何人都有过去!那么,他们之间的过去,又是怎样一个故事?

 “那要从十四年前说起了…”丁苹轻轻抚摩着咖啡杯的边缘,说起了他们的过往…

 “第一次见到钧霆,应该是在我进大学之前那年的圣诞Party上。当时的他根本还是个头小子,那件用西装穿在他身上真是滑稽透了!那一晚,他不是唯一一个向我邀舞的人,却是最笨拙的一个,也可以说…最没有经验的一个。可能是他的腼腆吸引了我吧,我拒绝了其他人,和他跳了一个晚上的慢三步,因为他只会这个。可笑吧?明知道自己技术烂得可以,还要和女孩子共舞。真够傻的…

 “这样一个傻呼呼的男孩子,却往往有他可爱的地方。他的魅力在于他有种让人卸下心防的力量,可能因为他比我小吧…在他面前,我时常放声大笑,也曾放声大哭,完全没有淑女该有的谈吐仪态。那是段短暂却珍贵的回忆。后来,我到外地念大学…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就中断了颇长一段时间。

 “不过,我相信他始终占据在我心里某一个地方。我之所以会抱着刚出生的宁宁投奔他,也是这个原因。那时候,我没想到任何人,只有他。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开始有了谎言…”

 谎言?我猛然想起雷说过的…我最恨人不说真话!答案要揭晓了,马上就能知道那股愤怒后隐藏的真相了…

 “我对他隐瞒了许多,包括…很多不堪的经历。因为,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不完美的…我想维持自己在他心中始终如一的美好…尽管,我早已不是他想象得那么纯洁无瑕…他问我,宁宁的父亲究竟是谁…我怎么回答他呢?我自己也不晓得…那是荒唐的代价啊…我不想他知道,所以只好拒绝他一次又一次的追问…”

 说到这里,她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某些闪闪发亮的东西。

 她哭了?是后悔吗?后悔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还是…

 “最初的日子是快乐而平静的,因为,他包容了我的一切…他自己要上学,就在花园里种了好多稀奇古怪的花草替我解闷;宁宁生病,他找来最好的医生,比我这个当妈妈的还要焦急;我不过随口提了句关于造型设计方面的兴趣,他就买来各式各样的教材和模型材料…很多专业知识都是我那时候自修来的。

 “那段日子,我的确过得很充实,但…表面的快乐毕竟是不能持久的,如果缺少某种东西的话。虽然我们生活在一起,心的距离却仿佛一天比一天遥远。我越来越惶恐,因为我不清楚自己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即使是钧霆,也无法给我答案。”

 “所以你选择不告而别?你把宁宁留给他,一个人了无牵挂地走了?”我忍不住问道。太自私了…我替雷感到不值。

 “没错,我是个自私的女人。”

 没想到她会承认得这么干脆,我怔在那儿,不晓得该说什么。

 “可是,自私有错吗?如果我不走,最终痛苦的必定是我们两个…不,还有宁宁…与其跟着我这么一个没有责任感的母亲,不如把她留在钧霆身边…至少,在那时候,我相信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那现在呢?”

 “现在,我仍然相信。我回来,不是后悔,不是赎罪,而是为了找回那些曾经遗落的东西。十几年了,我毕竟还是记得关于他的一切…时间和空间,反而帮我确认了自己的感情。”

 “确认…自己的感情?”

 “是的,我爱他,我一直深爱着他。我惶恐,是因为我不信任自己的感觉,我怕自己再次犯下荒唐的错误,我怕连累他和我一起堕入万劫不复!”

 原来…原来是这样…如果雷听到这一切,想必能够明了她的苦衷吧?想必能够原谅她吧?想必…他对她的爱…也能复苏吧?能吗?会吗?那么…我呢?那份曾经降临在我身上,却又被我毅然放弃的爱情呢?

 对面的一切突然朦胧起来。不行,我怎么能哭呢?怎么能在她面前哭呢?

 “对不起,失陪一下。”我强忍着眼泪冲进洗手间,将一捧又一捧冷水泼在自己脸上,直到再也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泪…

 “孟小姐…”丁苹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她什么时候进来的?还是被她看到了,我为雷而的眼泪…

 “孟小姐,有件事恐怕是你一直没发现的。你看着镜子。”

 “镜子?”我从洗手台上把头抬起…镜子?镜子里映着我和丁苹比邻的身影。

 “你仔细看看,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很像么?”

 我们的视线在镜中汇。怎么可能…我们…我们竟然有着那么相似的神韵?尤其是眼睛…眼睛…

 原…来…如…此…

 一切的一切,在此刻得到了最好的解释。我终于明白了…

 丁苹又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到。响在耳际的,是雷的声音…破碎了;飞跃过脑海的,是一幕幕雷的画面…也破碎了。

 当我终于从这一切中醒来时,我在哪儿呢?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路人…我还在朝前走着,却不晓得该走向何处…

 经过一家书店时,我听到这么一段歌词…

 曾经一无所有尘封的心风雨不透

 回忆在我身后一再一再对你说崎岖的路别陪我走

 宿命大起大落你的双眸你的双手在幽暗之中拯救了我

 是你让我一偿夙愿丢开一切与爱相随

 一次重生一偿夙愿放手是非只求真切

 就算爱情终将熄灭人终究一去不回

 懊来的躲不过就让我一偿夙愿

 一偿夙愿么?我用手背擦擦眼睛,惊讶的发现那儿竟然一滴泪也没有了。

 曾经一无所有的,是我;丢开一切与爱相随的,是我;在宿命中重生的,是我;如今熄灭爱情一去不回的,也是我…

 这样的一个我,将何去何从?

 不晓得我是如何走进那个街心公园的。大概是两条累得发软的腿自己找到一处可以休息的地方。我坐下来,随手将旅行袋放到一边。

 用不着看表,昏暗的天色已然告诉了我大概的时间。该是西凤逐晚霞的光景,密布在天际的却只有不知名的云暗涌…天茫茫,地茫茫,人海茫茫…

 街灯一盏盏点亮,公园里的人也多了起来。老人,孩子,手牵手散步的情侣…

 一个花花的皮球滚至我脚边,远处跑来一个梳羊角辫穿红裙子的小丫头,粉的小脸上浮动着苹果般漂亮的光泽。我失神了,多健康的孩子啊…“大姐姐…”怯生生的童音把我唤醒。“皮球还我好吗?”

 我微笑着抬起皮球,轻轻丢过去。小女孩抱着球开心地跑了,跑进一群与她同样健康活泼的孩子当中。他们开心地笑,开心地追逐,像一群快乐的小精灵,一群把快乐带给周围每一个人的精灵…

 然而,最后一丝滞留在我边的笑意终于也褪去了颜色。

 因为我想起了宁宁。

 快一整天了,宁宁…没事了吧?会的…她会醒的…一定会的…一定…

 一阵眩晕袭向我,阻止我继续思考这没有答案的问题。

 闭上眼睛,我无力地支撑着石凳上的自己。大地仿佛开始摇晃…

 突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打在我头上,我栽倒在石凳上面。

 失去意识,只是很短的一瞬间,因为我知道自己被人搀扶着坐起来,我也听到很多杂乱的声响,有脚步,有交谈…最后,将我完全拉回这个世界的,是一声刺耳的尖叫…

 “小孟!你不是小孟吗!?””

 会这么叫我,会用这么独特的声音叫我的…我努力撬开记忆的锁,将涣散的视线集中在眼前那张过于庞大的圆脸上…

 “妙红?”

 “都是你啦!”妙红伸手拧了旁边的人一下。“让你别把飞盘扔那么远…看,打到人了吧!?”

 “飞盘?”我惑地重复。

 “不是我,是我老公扔的!小孟你放心,我替你教训他!”

 “老公?”我仍然搞不清状况。

 “对了,我忘了你还不知道。小孟,我结婚了,他就是我老公…阿John,也是我那次相亲的对象。”妙红指了指旁边的男人,脸上突然蒙起一层类似妩媚的光晕,说话的音调也略微降了一两个音阶。“我们上个月结的婚,本来想找你当伴娘的,可是没想到你突然就把工作辞了,照着你原来登记的地址也找不到人。小孟,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是不是换了工作?可换工作也该先告诉我一声啊,不告诉我我怎么找得到你?找不到你最后只好让乔娜当伴娘。林妮气死了,不是因为我没找她,而是因为我比她先嫁人…”

 我有些受不了她喋喋不休的轰炸,只好用力按住被飞盘打中的额头,刺痛的感觉反而更能让我清醒,即使是暂时的。

 “小孟你还好吧?是不是头疼?我看还是去我家歇会儿比较好,反正我家就在这附近…”

 “可是…”

 “阿John,还愣着干什么?去开车啊!”几分钟后,我坐在妙红家宽敞的客厅里,额头上贴着妙红翻了三个抽屉才挖出来的OK绷,手里捧着据说是用他们夫去欧洲度月时买回的哥伦比亚咖啡豆磨制的黑咖啡…感觉有点儿恍惚,有点儿莫名其妙。

 我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妙红?从来没想过她会是我生命轨道里的一个分岔。可是,在我无家可归的时候,她却偏偏出现了。缘分…毕竟玄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空气里飘了饭菜的香味儿,掺和着厨房里的种种声音…水声,锅碗瓢盆的碰撞,以及他们夫恩恩爱爱的拌嘴…我突然觉得好饿。

 “小孟!来尝尝阿John的手艺!”

 妙红冲进客厅,把还没反应过来的我拉到餐桌前坐定,不等我说话就开始往我碗里夹菜,边夹边报上一大串我听也没听过的古怪菜名…

 “这是阿John独创的…银河里的月亮。”

 一个荷包蛋精准地落进我碗里…长长的的荷包蛋—一有点儿散黄。

 “这是我和阿John一块儿研究出来的…在彩虹下野餐。”

 青椒丝、红椒丝,黄花木耳萝卜丝…色彩斑润的大杂烩…有创意。

 “这个是…那个是…”

 不出一分钟,一座五颜六的小山出现在我碗里。我开始思考先夹哪一处才能不碰倒这座山其余的地方。倒是阿John很体谅地又拿了一个盘子给我,让我不至于望“山”兴叹到这餐结束。

 必须承认,妙红嫁了个相当不错的老公。

 阿John是个稳重的男人,给人一种绝对靠得住的感觉。虽然相貌一般,但他很疼妙红。这就够了。

 至于妙红…一个沉浸在新婚甜蜜里的小女人吧?虽然嫁了人,多话的毛病不但没改,反而有趋严重的迹象,多半是被老公宠出来的。但,她身上也有些什么似乎不同了…

 最明显的变化…她瘦了,尽管那张圆脸几乎没怎么变,但身材明显进步了许多…不再仅以前那么圆滚滚。至于其它方面的变化…我形容不出来。是气质吗?还是举手投足间的韵味?女人味?

 “你怎么瘦下来的?”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妙红戴着大手套在水槽边清洗碗碟,我站在一旁帮忙抹干。阿John则坐在客厅翻阅今天的晚报。

 “有氧舞蹈和瘦身护理呗,每周各两次。不必节食,但一定要少吃。”

 “那么有效么?”我仍持怀疑态度,因为见过太多不成功的例子。

 “坚持啊!”她想了想又说。“一咬牙就瘦下来了。”

 “那你一定很有恒心。”我由衷佩服。

 “还不是为了阿John。”她边说边把最后一个盘子交给我。“哪个男人不渴望有个美丽的子?女人为了男人,是可以突破极限的…只要有心。”

 我忘了继续擦手里的盘子。从来没想过这些话会从妙红嘴里说出来。一直以为她是肤浅的。叽叽喳喳,大嘴巴,和同事争风吃醋,终担心自己变成嫁不出去的老处女…这些才是她曾经留给我的印象。但…谁又真的知道一个平凡躯壳下寄放着怎样的灵魂?也许,肤浅本身正是大智若愚最完美的外衣…谁知道呢?

 “你一定很爱阿John吧?”

 “我对他一见钟情。”妙红承认得十分爽快。

 “他一定也很爱你,我看的出来。”

 “我们新婚啊,看不出来还了得?”她开始动手准备咖啡。“至于能不能一直爱下去,就要靠我们努力经营了。”

 “经营?爱情也需要经营么?”我很诧异。

 “爱本身当然不是经营出来的,但维持一段感情是少不了两个人用心经营的。至少,我会尽力做好我这一半。至于阿John,我只有信任他咯。”

 “难道缺乏经营的感情,就不能长久吗?”

 “难说,我没这个经验。”妙红微微一笑,将磨好的咖啡粉倒入壶内。“你还没嫁人,可以试试。对了,我还没问你呢。小孟,你怎么会在我家附近闲逛?还背着行李?搬家吗?那东西也太少了吧?还是来这附近找人?要不要我帮你,这一带我很的…”

 “不用了,其实我…”

 “啊,我知道了!你离家出走对不对?”

 “差不多。”我只能这么说。

 “那你找到住的地方没有?没有的话就先住我家吧。反正客房空着也是空着。”

 “可是,太麻烦你了…”

 “麻烦什么?稍微收拾一下不就好了?就算我还你人情好了。帮我看着咖啡,我现在就去告诉阿John。”

 “可是…”

 “阿John—…小孟这两天住咱们家,我去收拾客房,你帮我把小孟的行李拿过来吧…”

 我无语了。咖啡壶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把壶盖掀开一道,香味儿马上钻了出来。很浓,很纯正…我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感动。

 我的新生活,也就这么奖名其妙的开始了。

 时间,比我想象中流逝得更快。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在妙红的介绍下,我又当起了电话接线生,不过这次是在阿John的公司…远帆贸易。

 学校那边,我了一个月的LeavingRequest,没别的理由,只想让自己彻底冷静。要冷静,就只有退出一切属于过去的次元。

 我没有离世,只是离开了…一个人。

 朝九晚五的工作,我并不陌生。某种程度来说,我也的确需要这份工作。毕竟,我不能一直住在妙红家里。人家新婚夫,多我一个在屋檐底下算什么呢?

 于是,那个周六的下午,我开始翻报纸找租屋广告。

 打了几个电话,总算间到一间还没被人捷足先登的小鲍寓。虽然离公司远了点儿,但租金公道,我也正好可以在公车上打发掉那些多出来的时间。

 “小孟,你真要搬去一个人住啊?”妙红把报纸从我眼皮底下撤掉,紧张兮兮地问。

 “我又不是小孩子,没必要担心成这样吧?”我不失笑。

 “可我本来打算让你在我家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想我就常来看看我吧。地址我回头抄给你。”对妙红的好意,我很是窝心。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已经做出的决定。走,是一定要走的。

 离去的那天,我没让阿JOhn开车送我,因为实在没那个必要…行李就一件,又有直达的公车,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再麻烦别人。如果说,妙红曾欠过我什么人情,当她“”我在她家住下的时候就已经还清了。

 仿佛又回到了三个月前的日子。惟独当初炙热喧腾的炎夏换作了今时今天凉好个秋…

 每天下班后,窝在狭小又不大通风的斗室里,对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我总能很快人梦。光怪陆离的梦境,我什么也捉不住,什么也不想捉住,但总有一看不见的丝线,束缚着我的四肢,使我的挣扎看起来是那么的笨拙无助…究竟是什么呢?丝线的另一头,是否有个操控木偶的恶巫师?把他的喜悦建立在我悬浮的恐惧里?

 很多个深夜,我都是冻醒的。不是来自外界的寒冷,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冰冻在我‮体身‬里,很冷…很硬…很尖锐…我甚至不出一滴眼泪,因为连眼泪似乎也冻僵在眼眶边缘。

 然后,在某一个冻醒的凌晨两点半,我不由自主将电话抱进怀里,颤抖的手指拨了一串突然蹿过脑际的数字…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大脑还是沉睡的。即使话筒里传来忽而间断的“嘟…嘟…”声,我也什么都没听进。直到一个带着倦意的声音响起…

 “喂?”

 “…”这是谁呢?这么熟悉…这么亲切…

 “喂?谁啊?”

 “…”多久了?多久不曾听过的声音了…

 “到底是谁?再不出声我要挂了!”

 “不要!”我忽地惊喊出来。人,也醒了。

 “…帆帆?…是帆帆吗?帆帆是你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涨了诧异和不信,仿佛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

 “…爸。”我不晓得我是怎么发出这个音节的。这个字,来得那么自然,尽管我的声音还有一点僵硬。

 电话那头却突然没了声音。

 静。仿佛一切皆是我的幻觉。强烈的恐惧在血里升腾,我突然对着话筒大叫…

 “爸你还在吗?你说话好吗?你…”“死丫头!什么在不在的?你咒我死啊?!”话筒里爆出甚我十倍的吼声。我吓得把头歪向一边,勉强躲过这颗重磅炸弹。然而,在这颗炸弹的余波里,我却清楚地捕捉到一丝微弱的,仿佛刻意住的…哽咽。

 “爸…我回家好不好?”我轻轻地问。

 “…想回来就回来吧…李婶一直说要煲汤给你喝…”

 “嗯…”我点头。“好久没喝李婶的汤了…”

 某种冰凉的体顺着脸颊的皮肤滑稽。我伸手试了拭,一直追溯到眼眶边缘。泪么?我流泪了?两只手一同覆盖在心口上,我感觉到一丝暖意。那冻结在口的冰封,融了吗?

 圣经里说,上帝会拢一扇门,就必定在别处打开一扇窗。你未必找的到,但如果你不去找,就永远没有发现的机会。

 我不信神,却也从不否定他的存在。严格说来,我相借自己多过这种莫须有的信仰。但,在经历过这么多故事和颠簸后,我开始有了某种顿悟…人生,真的是由数不清的因果循环编织出来的…

 第一波属于初冬的寒冷,突然莅临了这个城市,快得让人有些措手不及。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和地枯黄,我忍不住将一口温润呼吸哈在冰凉的玻璃上,眼前的一切立热朦胧了,像隔着层蚊帐。秋天,一向都是那么短暂…

 “帆帆,该带的东西都装好了吧?”

 “嗯。”“护照和机票呢?”

 “带着呢,在包里。”

 “那我叫老王把车开出来。”

 “好,我就来。”伸手在玻璃上抹了两把,将窗外那方湛蓝的天空重新擦得晶亮,我又深深看了一眼…终于把背包甩到肩上。

 上车后,父亲没再叮咛我什么,只把他布皱纹的大手盖在我的手上,始终没有放开。

 车窗外,一切都在飞快的朝后退着,我的思绪也飘回了十天前那个晴朗的早上…

 “留学?”

 “对,我要出国念书。”我说得平淡,却也有不容质疑的坚决。孟家人的特质,在此刻得到最完整的呈现…固执。

 案亲放下报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想好去哪个国家没有?是不是还要继续你本来的专业?”

 “随便哪儿,读什么都行,只要能尽快入学。”

 就着杯口,父亲不紧不慢地品着,直把一杯大红袍喝了个底儿朝天,终于放下茶杯问了句:“不能告诉我原因吗?”

 “爸…”我困难地微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将无法遁形于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

 “不想说就别说了。”

 我仍然保持着那个微笑,心底涨感激。

 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三天前,一纸入学通知到我手上。是加拿大一间艺术学院的冬季班,距离开学还有不到一个月,我在报名截止前的最后一天赶上了。看着白纸黑字的通知书,我竟不晓得该不该感谢老天的眷顾…

 “帆帆,我们到了。”父亲的声音将失神的我唤回。机场就在眼前。

 “爸,你别送了,让我一个人进去。”我提着皮箱站在车尾,打算就在这里和他告别。

 那种目送至亲离去时的伤感和牵挂,留给我一个人回味就好。毕竟,父亲老了,而我还年轻。

 案亲站在我前面,久久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五分钟?十分钟?也许根本没那么久…耳畔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

 抬起头,我望进父亲的双眼,以及两道灰白的眉和微蹙的眉心。

 老实说,我从未认真端详过父亲的容貌。记忆中,他是威严和权力的象征,即使身为他唯一的女儿,我依然是敬畏甚至惧怕的。十七岁之前,懵懵懂懂的我不敢正视他严肃的脸,十七岁之后,叛离的我又失去了正视他的机会;今天,仿佛经过一个轮回之后,我终于看到了他强在眼皮下的疲倦和…寂寞。

 斑处不胜寒。高高在上的人,往往是最寂寞的…

 “爸…别太累着自己…”我希望父亲明白我的意思。做人,何必在乎那么多呢?

 “你也一样。”父亲将他的大手放在我头上,轻轻拍了两下。“记得打电话。”

 “嗯。”这是我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终于,父亲坐上车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机场大门前凝望着卷起的尘埃出神。泪,无声地滑落,溶进了二十年不曾察觉的亲情…

 行李很顺利地托运,我也拿到了登机卡…靠窗的座位,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看到出。

 回到侯机大厅,我百无聊赖地翻起手里的卡片。

 真不想那么快出关。这一旦走出去,再回来就不晓得是多少年后的事了。想着想着,我又笑了。笑自己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懦夫。明明下定决心离开,下定决心抛却过去的一切,下定决心寻找一个新的自己…却又迟疑着不敢迈开这第一步…真有这么困难吗?是不敢?还是不舍?

 就在我沉思的当儿,一声高分贝的尖叫划破候机大厅本来就不平静的空间,直直刺进我的耳鼓…

 “小…孟…!!”

 不会吧?我张目结舌地瞧着远远跑来的一堆人—一妙红和阿John?…陶丽和阿健?…学伦?用力眼睛…还在,而且越跑越近…这么说不是我的幻觉了?!

 转眼间我就被五张脸团团围在当中。

 “你们…怎么可能…”我结巴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有人看起来似乎非常非常光火…

 “小孟!你怎么可以又一声不吭就走了?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们花了多少力气?要不是阿John有朋友在航空公司管事,又刚巧在旅客名单里发现你的名字…”

 “好了妙红,我们不是赶上了么?”阿John试着安抚她过于激动的情绪。

 “孟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陶丽上前拉住我的胳膊,攥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我就会蒸发不见似的。“为什么说走就走?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有什么事可以和我商量啊!我们五年多的朋友当假的吗?…”

 “丽丽,那么激动对宝宝不好。”阿健半强制地将她拉回自己怀里护着,像在疼惜生命中最重要的宝贝。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们,我竟有种逃离的冲动。我该为他们高兴的,不是吗?为什么心里却这么难受?

 一抬头,我和学伦的视线对个正着。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瞅着我。熟悉的目光,似是能悉我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我很想开口,很想说点儿什么来打散凝聚在我们中间那股似是而非的气流…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最后说出来的,还是只有那最上口的两个字:“大哥…”

 “如果你想说的是‘对不起’,那就算了。”学伦的声音沉沉的,像是自地心传来…“我们没有人真的怪你。”

 “我知道,因为…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别说的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学伦在我肩头重重一按“我们都很贪心,光‘记得’两个字是不够的。”

 “就是啊,孟帆。我们不是来送你,我们是来留你的!”陶丽说着眼睛就红了,两颗泪珠悬在睫边缘盈盈滴。“孟帆,不要走!”

 “别说傻话…”我掏出面纸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阿健。“做朋友,又不是非得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更何况…没我在旁边,一样有人把你照顾得好好的。你迟早会习惯的。”

 “可是…”

 陶丽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突然想起的通告声打断。

 “时间到了,你们保重。”我提起随身的小箱子,和他们告别。

 就在我即将走进海关通道的时候,沉默许久的学伦突然几步抢到我面前,阻住我的去路。“能不能再等等?”

 “大哥…我会告诉你原因…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原因。”

 “什么?”

 “听我的,再多等会儿,几分钟就好。”

 “我不明白…”

 “…他要来了。”

 他…?忽地,我明白了学伦指的是谁。

 “不…我不可以见他!”我惊恐推开学伦,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进去。然而,还是迟了。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孟帆!”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孟帆…”

 我知道,他就在我身后。虽然只是几米的距离,对我而言,却像是无力跨越的鸿沟…咫尺天涯。

 还犹豫什么呢?多停留一秒,心底的负荷就加重一分。走吧,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深一口气,我迈步朝前走去。小小的皮箱,仿佛一下子重了好多…

 “宁宁醒了,她想见你!”

 我又一次呆在原地,双脚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宁宁?醒了?想见我?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宁宁醒了当然是好事,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见我?怎么可能呢?她…不恨我了吗?

 “孟帆,就算是为了宁宁…”

 “好吧。”我转过身,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佳带任何情绪。“我去,是为了宁宁。”

 为了宁宁。我在心里默默重复。是的,为了宁宁…

 一小时后,我和雷,连同学伦陶丽他们一行人,一同来到宁宁的病房外。

 “这是…”我不明白自己所看到的,直到雷解释给我听。

 “无菌病房。眼下唯一能够保护宁宁的,只有这间病房。”

 “可是,宁宁不是醒了吗?”

 “医生说是暂时的,而且是间歇的。三天前她清醒时,只说了六个字…‘我要见帆姐姐’,但这两天又持续昏着…”

 “可你还是找到了我。”

 “是的,也许你可以帮助她恢复意识。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赌一睹。”

 “我们?”

 雷默默注视着病房一个角落。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另一张病,以及…躺在上的人。

 一个憔悴不堪、脸色苍白如纸的女人,虚弱地躺在那儿。在外面的右臂上是大大小小的针孔。鲜红的血,顺着细细的橡皮管,进一只已经注大半的血袋…

 这女人是谁?她在做什么呢?

 突然,我记起曾经看过的关于宁宁的档案…特殊的血型…十六万分之一的机会…

 这么说,唯一有可能在这里为宁宁输血的,只有她的血缘至亲…

 丁苹?这女人是丁苹?这个奄奄一息、形容枯槁的女人真的是…丁苹?那个高贵美丽、气质优雅的丁苹吗?短短二十来天,她竟变成这样?为什么?

 “是她的坚持。”雷似是看出了我的震惊和疑惑。“她坚持要自己输血,输血给自己的女儿。她说,这次一定要对自己的女儿负责…”

 “可是这么下去她可能会…”

 “我知道!她可能会死!柔儿…”

 柔儿?丁苹是她后来改的名宇…她的本名是丁柔…丁柔…柔儿。

 望着雷的侧睑,望着他紧握的双拳,望着他眼底沉沉的心痛和无助,我终于明白了他有多爱她。我也知道,他已经原谅她了。

 我忽然觉得雷距离我好远。虽然他此刻就站在我身旁,但,他的心早已不在这儿。或许,他的心从来就不曾靠近过我,我是谁呢?一个影子…一个有着“柔儿”眼睛的躯壳。他爱的不是我,是那双眼睛,那双属于“柔儿”的眼睛…

 奇怪的很。当初从丁苹那儿了解一切的时候,我唯一的感觉就是整个世界崩塌了,一条路走得跌跌撞撞,好不辛苦。可是此刻,当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雷的眼中看到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深情时,那般痛彻心肺的难过却不曾重来…

 我出奇的平静。不是麻木,更不是哭无泪,是真真正正的平静…

 “我该什么时候进去?”我突然转身询问一旁的护士“现在可以吗?”

 “可以,请跟我来消毒。”

 “孟帆…”雷突然叫住我,神色复杂得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怎么了?”

 “你…怪我么?”

 多含糊的问题。我不笑了。笑愣了雷,以及站在不远处多少知晓些内情的学伦。

 “你放心吧,我不怪你,不怪她,更不会怪到宁宁头上。一切…都是注定的。”说完,我就跟在护士身后进了隔壁的除菌室。

 无菌病房里,到处都是密的仪器。宁宁了无生气地躺在那儿,胳膊上扎着数不清的针头和导管。她脆弱的生命就系在所有这些根本没有生命的仪器上…

 “我可以握她的手吗?”我问护士。

 护士的眼神有些古怪,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轻轻握起宁宁苍白的小手,我突然想到,另一张病上的丁苹也是同样的苍白。也许,丁苹还要更痛苦些,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正踩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宁宁自己却不知道。母亲的血一滴一滴进女儿的‮体身‬,却依然唤不醒沉睡的孩子…

 “好痛…”

 “啊?!”我吃惊地看向病。刚才的声音好像是…

 “帆姐姐,你握得太紧了。”

 MyGoddess!真的是宁宁在说话!她清醒了?可为什么还闭着眼睛?

 “宁宁你…”“小声点,我一直都醒着…别回头,我不想别人知道。”

 “可是…你…不是…怎么…”我结巴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帆姐姐,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静静的听就好,别让爸爸发现有什么异样。”

 “那护士…”

 “是自己人,她会帮忙保密。”

 我忍不住看了那个护士一眼,终于明白那古怪的神情其实是说笑憋太久的结果。

 “该不会连医生…”

 “也‘收买’了。不知道的只有爸爸…和妈妈。”

 “你知道你妈妈?”

 “我知道,很早就知道了。其实,我知道很多,包括我的病,你们以为我不知道而已。”

 我沉默了。原来,我们终究没能瞒住宁宁,反而是她瞒过了我们这些自作聪明的“大人”…

 “帆姐姐,你先答应我不要生气好吗?”

 “怎么了?”

 “你先答应我好吗?答应我不要生气,然后我再告诉你一些你听了可能会很生气的事。”

 “好吧,我答应。”

 “帆姐姐,我很抱歉,我骗了你。过生日那天,我许的愿是假的。想当爸爸的新娘是假的,晕倒也是假的。我的病谤本没有恶化,半点都没有。”

 “那…为什么…”

 “是为了阻止你和爸爸继续…那个事情。”

 说到这儿,宁宁的脸红了,我的脸也红了。我当然了解她指的“那个”是什么。事实上,如果不是宁宁突然冒出来,我们很可能已经继续下去…我突然打了个冷颤…那无疑将是最糟糕的结局,因为…

 “因为我知道爸爸爱的不是你,帆姐姐,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因为你有双妈妈的眼睛。”

 “你怎么会知道你妈妈?”

 “是照片。爸爸以为他全烧掉了,却不晓得我偷偷藏了好几张,就在我的枕头下面。我每天晚上都回拿出来看,所以很清楚妈妈的模样。你真的很像照片里的她,尤其是眼睛。爸爸常说,我有双全世界最漂亮最纯洁的眼睛,我想,那也是因为像妈妈的缘故。”

 原来如此。我不做声,静静听着宁宁继续她的“自白”

 “正因为我知道这些,所以我最初很排斥你。我不要一个妈妈的替代品,我要我真正的妈妈,也只有真正的妈妈才能让爸爸真正快乐起来。但是,后来我慢慢发现,你不是个坏人。我开始喜欢你,一天比一天喜欢你。所以,我主动叫你帆姐姐,我以为平辈的称呼能阻止你和爸爸进一步的接近。可是你们发展得比我想象中要快的多。没办法,我只好想别的法子…”

 “所以你许了那个生日愿望?”

 “对啊,因为我知道帆姐姐很善良。你一定不会伤害我,一定会足我的愿望。我真的很抱歉,当初一定让你很为难吧?”

 “是很为难,但…你没有做错。”

 “你不怪我吗?”

 我笑了出来。这父女俩竟问了我一模一样的问题?

 “我不怪你,我还要感谢你呢,宁宁,是你及时救了我。不过…”我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不过什么?”

 “你不觉得这场戏演得过分了吗?你妈妈为了输血给你,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了。”

 “只是看起来很糟罢了,医生答应我会好好看护她。而且…那也是她必须付出的。她要赎罪,为她过去的一切。这样爸爸才会感动,才会原谅,然后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没有隔阂、没有猜疑地生活下去。”

 我为宁宁这一席话动容。宁宁…也许是什么怪胎转世也说不定…

 “那你还要昏多久呢?”我很想听听这孩子最后的计划。

 “就到今天。再昏下去就要被医学界当成史无前例的病症了,我才不要像白老鼠一样被人研究。所以,帆姐姐,唤醒我的人是你,OK?”

 “你要我陪你一起演戏?”

 “你已经在演了,不是吗?”宁宁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睛。

 “鬼精灵…”我摇头叹息。酝酿了半分钟感情后,转过身朝外面的人大喊…

 “宁宁醒了!她‘真的’醒了!”

 三天后,我和学伦一起来医院探望“病情大有起”的宁宁以及体力恢复得格外迅速的丁苹。

 远远的,草坪上一幅和乐融融的全家福映人我的眼帘。

 丁苹斜靠在一张白色的躺椅里,雷推着轮椅里的宁宁缓步而行…宁宁银铃般的笑声,丁苹安详而足的神情,以及…雷不再紧锁成一团的眉心。

 真让宁宁给说中了。这就是所谓的“一家人快快乐乐,没有隔阂、没有猜疑地生活下去”吧?真正的幸福,永远属于一个完整的家庭…

 宁宁先看到了我们。

 “帆姐姐…!”她叫着朝我们挥手。

 我正准备走过去,学伦突然附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去买点儿喝的,我想…你可能需要和雷主任叙叙旧。”

 不等我回答,他已经走开好远了。那背影…有点落寞…

 “嗨!”

 “哇!吓我一跳!”我转身面对不知几时走到我身后的雷,抱怨道:“你是猫的啊?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抱歉…可能是草地的关系。”他沉默了一下,接着又问:“想不想散步?”

 “我?和你?”我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宁宁和丁苹,又求证一遍:“我们两个?”

 “对,我们两个。走吗?”

 “那…就走吧。”我耸耸肩,和他朝林荫深处走去。

 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我一直想问你…”“什么?”

 “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很荒谬,但是…我很想知道宁宁是怎么醒来的?你对她说了什么吗?”

 “这个…是秘密。”

 “不能告诉我?”

 “不能。”

 “你还真固执…”

 “我一直都这么固执,你以前没注意吗?”

 “没有,我只注意到那些我想注意的…抱歉。”

 “这没什么,用不着道歉。”

 “不,我是指我们…我们之间发生的…”

 “嗯哼。”我停住脚步双手环,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准备吐吐到什么时候。一个大男人耶,怎么比我还放不开?

 “总之,我很抱歉。”跳过重点,直接总结。这倒省事的很。

 “好了,我都说过不怪任何人了,你怎么还耿耿于怀?”我用力捶了他肩膀一下。“要怪就怪我这双不争气的眼睛,害你几乎爱上一个假象…”

 “孟帆…”

 “不用说什么感激感动感伤的话啦,我自己也反省饼,说不定我也没有真的爱过你。我爱上的是…一种感觉,被爱的感觉,等于也是一个假象。所以我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孟帆,你是个好女孩。你一定会遇见你的真爱。也许,你已经遇到了,只是你自己没发觉…”

 “你在说什么啊?”

 “那边站着的可能就是了。”

 “哪边?”我不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

 树影底下,阳光洒落的点点圆斑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学伦…像是一瞬间变成了金色。是我的幻觉吧?可为什么心脏竟然漏跳一拍似的,再也找不回以往那熟悉的平静?

 “过去吧,”雷轻轻推了我一下“他已经在瞪我了。”

 有吗?我看看学伦,又看看他,又看看学伦…

 学伦有没有瞪他我不知道,因为学伦正在对我微笑。他扬了扬手里的饮料罐。

 我也笑了,一面笑一面奔向他,在七彩的阳光下…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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