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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老方发得筋疲力尽,回心转意,又恢复原来面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让我下台。

 开了大门,他说:“闭上眼睛。”

 “嘎?”

 “闭上眼睛,给你一个惊喜。”

 “是什么?”

 “别问,听话。”

 他那孩子气又来了,我只得闭上双眼。

 他把我带到房内,同我说:“睁开眠。”

 我照做,看到书房内放着一座庞然巨物,看仔细了,原来是具半世纪前的电脑,叉笨又重,是用软件那种。我信手拨下开关,磁带转动,累赘不堪,如盘肠大,灯泡半明半灭,活似低成本科幻电影中之道具,老方打什么地方去来这个活宝?

 “怎么样,”老方‮奋兴‬“还可以吧,最新式的BX15890型脑,我知道你们那里的玩意儿要先进得多,但充为玩具消遣,恐怕它也能为你解除寂寞。”

 原来是老方的一番好意,我连忙道谢,装出好奇的样子来。

 唉,怎么办呢。

 这使我想起古老的传说来:一个渔夫,在海洋中捕捉到人鱼,为了使她在陌生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在家中建造水池…这是没有用的,一缸水怎么跟大海相比。

 科技新月异,在我们那一代,电脑整个概念已变,根本不需通电,亦毋须利用荧光屏,不可能,对两百年前的沮先来说,手电筒亦是不可能的。

 我没有兴趣,如人鱼一样,我渴望回到大海去。

 我口中问老方:“很名贵吧,别浪费金钱。”

 他矜持的答:“还好,只要你高兴。”

 “我高不高兴有那么重要吗?”

 “有,很重要,你不快活,我亦不快活,为求自己快乐,先要使你快乐。”

 他又来了。

 “明天去看你外婆?”他问。

 “已经约好。”

 “叫她到医院去,我替她找最好的心脏科医生。”

 “历史证明她的生命只有这么一点。”

 “你既然来了,就得尽人事,况且她热爱生命。”

 “她确实很坚强,换了是我,早垮下来。”

 老方凝视我“不见得。”

 我不语。

 “要不要试试这具新远具?我不妨碍你。”他识趣的退出。

 事情拆穿后,他对我更好,努力想我适应新环境,最好留下来。

 母亲说什么来着?我坐在古董电脑的表板前思索。她说,在她年幼丧母的克难时期,有一位好心的阿姨,尽心尽意照顾她。

 那位女士后来怎么了,亦即是我后来怎么了?为什么没好好听母亲说什么,每想到此,真想撞墙。

 为何母亲从来没向我提到方中信这个人?他后来有没有照顾她,有没有遵守诺言?

 发誓如果回到母亲身边,我要坐在她对面,沏壶好茶,叫她细说从头。

 我看着面前的电脑,打个招呼,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劳烦阁下。

 叹口气,还不敢出书房,怕老方多心不悦,早懂得这样迁就同伴,就不必事事吵得青筋毕

 方宅的空气调节器虽然降低气温,奈何使人眼干鼻燥,倘若不小心坐在风口,半边头会痛,通屋子找不到舒适的角落,没想到人类仍然处于与大自然搏斗阶段,原始得要死。

 老方说我运气不坏,这五十年科技总算是真的进步,倘若再退五十年,女人还要足,还有,得不好,闯错地方,到蛮荒地带去,更不堪设想。

 正当你认为事情不可能更坏的时候,它偏偏会转为黑色。

 这座电脑不能帮我,它仍在无知阶段,要喂它无数资料,让它咀嚼消化,才能为我提供学问,这起码要三五载时光,老方倒是希望我留下来,我不。

 我只盼望明去见家人。

 星期六没等到约定时间,已蠢蠢动,换好衣服,总挨不过时间,干脆早点去也罢,不会怪我不礼貌吧。

 司机把我送到外婆家,没进门就觉得不妙,一大堆邻居挤在门口,只听得小爱梅的哭声。

 我大力排众而入,只见爱梅被一位婆婆拥在怀中,惊恐地哭,穿白衣的救护人员正把担架抬进狭窄的走廊。

 “什么事什么事?”我心急如焚。

 “让开让开。”男护士推开我。

 那婆婆认得我,气急败坏说:“是邓嫂,正在熨衣服,忽然倒地不起,我们连忙叫救护车。”

 担架抬出去,外婆躺在上面,面孔金紫,我一手抱起爱梅,一手去搭外婆的脉搏,慌忙中什么也探不到,救护人员一掌推开我。

 “只准亲属跟车!”

 我同婆婆说:“这里请你们多照顾。”

 没想到婆婆百忙中极细心“你是谁,就这样抱走爱梅?”

 我已经舌焦燥,更不知如何解释,眼看担架已下楼,而婆婆还拉住我不放。

 谁知爱梅忽然说:“我跟阿姨走,婆婆,我要跟阿姨走。”

 邻居们说:“让爱梅跟这位小姐吧,她们是亲戚。”

 婆婆再犹疑,我已经抢步而下。

 方家的司机在门外急出一头汗“陆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我如遇到救星似“快跟牢救伤车,同时通知方中信,我外婆出了事。”

 “陆小姐,你没看错吧,”他瞠目“我明明见到拾出去的是位少妇。”

 “快去,快去,”

 爱梅紧紧搂住我脖子,我挤上救伤车。

 车上设备之简陋,使我不由得一愣。外婆气若游丝,我却无法帮她。我哄着小爱梅,她亦紧紧贴在我怀中,两个人的汗与泪融在一起。

 要命的车子慢如蚂蚁,前进时还摇摇晃晃,大致力改良杀人武器了,救人的装备如此不堪,生命过野草。

 小爱梅有点晕眩,不住噎,我把她整个小身躯环抱住,仿佛这样就能补偿什么,她如丝般的柔发全贴在头上,我一下一下替她拨向额后。

 这小小的女孩是我的母亲,没有她哪有我,我原是她体内小小一组细胞。我与她她与我根本难以分离,为何我从前从没想过。

 车子终于到了,方中信已在医院门口。

 万幸有他。

 我抱起爱梅,他扶我们下车。

 我求方中信:“最好的医生。”

 他严肃的点点头,自我手中接过爱梅。

 一放开爱梅,才发觉双臂发软,再也难抬高,用力过度,肌受伤。外婆被推进急症室,我们在长凳上等。

 只要换一个心脏即可,在我们那里,不知多少人带着人造心、脾、胰、肝走路吃饭做事,一点影嫌诩没有,照样活到古稀,但在这里,医学还不可能做得到。

 老方同我说:“我已请来医生会诊,尽力而为。”

 可惜他们的力量有限。

 老方怜借的关心我“你看你。”

 我知道这一番折腾使我不象样子,没料到这么狼狈,一身白衣团得稀皱,前还有小爱梅的脏鞋印,裙子下摆在大步迈动时撕破,加上汗水渍,似个难尼。

 我苦笑。

 “要不要回去洗一洗?”

 我摇头。“你会嫌我吗?”

 “我?你掉光头发我还是爱你。”

 我疲乏的笑一笑“真有这么伟大?”

 “有一你会相信。”他看看怀中的小爱梅“问你母亲,她会告诉你。”小爱梅睡着了,老方下外套裹着她。我问:“刚刚你在厂里正忙着吧。”

 “没有关系。”

 “真对不起。”

 “事情的轻重,不外以个人爱恶而定,在目前,你的事才最重要,毫无疑问。”

 他竟这样的为我。

 我不过是个蓬头垢面走错地方苦哈哈的贫妇,可是他看重我。

 医生走出来,暗示他过去。

 老方自然认识他,上去。

 他们静静他说了一会子话,老方一只手撑在墙上,另一手仍然抱着爱梅,看上去他是那么强壮可靠,居然那么沉着,与以前大不相向。

 与医生说完话,他回到我这边来。

 “如何?”我问。

 “靠机器维持生命,没有多久了。”

 我颓然。

 “别太难过,你早已知道结局。”

 我问:“爱梅重吗?”

 “不重,她是你的母亲。”

 这老方,真是机会主义者,非得用麻话把我的眼泪出来不可。

 “我想我们要把爱梅带回家。”

 “自然,我马上叫人去办事:家具、衣服、玩具,还有,我会找最好的保姆及家庭教师。”

 爱梅醒了,老方把她放在我身边坐。

 我问她:“跟阿姨住好吗?”

 “妈妈呢?”她懂事的问。

 “妈妈在这里休养。”

 “她不回来了吗?”“回,怎么不回,等医生说她痊愈,便可回来同我们在一起。”

 爱梅似乎满意了。

 她伸出小小的手,把玩我领口的针。

 “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她点点头。

 我解下,扣在她衣服上。

 从这一天开始,它成为她心爱的装饰品,她会永久保存这件纪念品。我问老方:“现在能不能看看外婆?”

 他摇头“还不能够,要等明天早上。”

 “那么我们先回家。”

 “我陪你们。”

 “你有事要做,不如先回厂,我可以照顾爱梅。”

 他想一想:“我叫司机送你们。”

 司机经过这一役,也没齿难忘,与我亲密很多,本来他以为我只是一个与方中信同居的女人,不知何时会走,讨好也无益,此刻见主人为这女子出死力,连孩子也跟过来,可知一年半载是不会走的了,干脆卖力。

 我带着爱梅到方宅。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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