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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这种不见天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投机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分。”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件事。”

 他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存在。”

 “撞击…?越说越玄了,留意听:还是提出你那宝贵的证据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说有间酒吧。”

 “是。我在听,一间酒吧。”

 他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个入口出口。”他说下去。

 “是,一个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听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说,我们是否要怀疑酒吧某处尚有一个出口,至少有个厕所。”

 我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我说:“我不相信!‮府政‬出这么多钱,为了使你们找一间不存在的厕所?”

 “不是厕所,是原子中第三个分子。”

 “是你说厕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说,并不。”我摇头。

 “上帝。”汉斯说。

 “OK,你们在设法发现原子内第三个成分,一切物理学皆不属‘发明’类,似是‘发现’类,像富兰克林,他发现了电,因为电是恒久存在的。人们一直用煤油灯,是因为人们没‘发现’电,是不是?电灯泡是一项发明,但不是电,对不对?”

 “老天,你终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额。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已明白了。”我说“老天。”

 “你不觉得‮奋兴‬?”他问。

 “这有什么好‮奋兴‬的?”我瞠目问。

 “呵,难道还是法律科值得‮奋兴‬?”

 “当然。”

 “放。”他说“把前人判决过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诵,然后上堂,装模作样地吹一番牛…这好算‮奋兴‬?”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未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

 “下星期三?”他问“再来吵架?”

 我自马上俯首吻他的额角。马儿兜一个圈子,我又骑回去,再吻他的脸。他长长的金睫闪烁地接触到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骑马走了。

 星期三我失约,因为勖存姿又来了。

 他这个人如鬼魅一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凡事都会习惯,但对住一个这样的男人,实在很困难。他令我神经无限地紧张,浑身绷紧。

 (这口饭不好吃,不过他给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我陪他吃完晚饭,始终没有机会与汉斯联络,无端失约不是我的习惯,而且我的心里很烦躁,有种被监的感觉,笼里的鸟,我想:金丝雀。

 勖存姿说:“明天聪慧与家明也来。我打算在季替他们成婚。”

 “好极了。”

 “你心不在焉,为了什么?”

 我坦白地说:“勖先生,我约了个人,已经迟到几小时,你能否让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就回来?”

 他显得很惊讶。“奇怪,我几时不让你出去过?你太误会我,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辩这个违心论,我说道:“半小时。”

 但是到门口找不到我的赞臣希利。

 我倒不会怀疑勖存姿会收起我的车子。但是这么一部车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来,她说:“勖先生说你的新车子在车房里,这是车匙。”

 “新车?”我走到车房。

 一部摩跑车,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没见过比它更漂亮的汽车。我的心软下来。

 我再回到屋子,我对他说:“谢谢你。”

 “坐下来。”他和蔼地说。

 我犹疑着。

 “你还是要走?”他间。

 “只是半小时。”我自觉理亏。

 “好的,随便你,我管不着你。”他的声音很平和。

 “回来我们吃夜宵。”我说着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说

 我回到车房去开动那部摩…这么美丽的车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车子。我想足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个皇帝,我是他的宠妃…我冷静下来。或者我应该告诉汉斯·冯艾森贝克,我不能再与他见面。我的“爸爸”回来了。

 车子到达汉斯门口,他靠在门口,他靠在门前吸烟斗,静静地看着我。我停下车。

 “美丽的车子。”他说。

 “对不起,汉斯,我…”

 他敲敲烟斗,打断我的话“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来了,所以失约。”

 “对不起。”我叹口气“我以后再也不方便见你了。”

 “为什么?因为如老添所说,他的势力很大?”汉斯很镇静,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的闪烁。

 “老添说得对。”

 “你害怕吗?”他问。

 我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他问。

 我不响。为什么?

 “是不是勖先生除了物质什么也不能给你?”

 “那倒也不是。”

 “那么是为什么?不见得单为了失约而来致歉吧?你并没有进我屋子来的意思,由此可知他在等你。要不留下来,要不马上回去,别犹疑不决。”

 但是我想与他相处。我下车,关上车门。

 他把烟斗放进口袋,他轻轻地抱着我。“你还是个年轻的女人。这个老头一只脚已进了棺材,他要把你也带着去。你或许可以得到整个世界,但是赔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走进他的屋子内,忽然觉得舒畅自由,这里是我唯一不吃安眠葯也睡得着的地方。

 我转头说:“我做一个苏芙喱给你吃。”

 “你会得做苏芙喱?”他惊异。

 我微笑地点点头“最好的。瞧我的手势。”

 但是勖存姿的阴影无时不笼罩在我心头。汉斯给我的笑脸敌得过勖存姿?

 “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他?”汉斯问。

 “如何离开他?他什么都给我,”我绝望地说“待我如公主。”

 “但他是一条魔龙。”汉斯说道。

 “你会不会客串一次白色武士?”我问。

 “苏芙喱做得好极了。”他顾左右而言它。

 “谢谢。”

 “问题是公主是否愿意离那条龙。”他凝视我。

 “我也不知道。”我双手掩住脸。

 “你很害怕。”他说。

 “是的,我不否认我害怕。”我叹口气。

 “你拥有最美丽的马,最美丽的车,最美丽的房子,最美丽的项链,但你不快乐。为什么?”

 “他恐吓我,他威我,他在心理上给我至大的恐惧。”

 “是否你太倚赖他?”

 “不。我不能够爱一个老头。他不过是一个老头。他也不能爱我,我只不过是他用钱买回来的婊子。”

 “那么离开他。”汉斯说“你的生命还很长。”

 “让我考虑。”我说。

 “我给你一个星期。”

 他送我出门口,我开动摩回家。

 辛普森告诉我,勖存姿已经先睡了,明天一早,他希望我们可以出发去猎狐。宋家明也会一起参加。

 我问辛普森:“我一定得去吗?”我很疲倦。

 辛普森轻声说:“姜小姐,有些女孩一天坐在办公室里打八小时的字,而你只不过偶然陪他去猎狐。喜欢或不喜欢,你就去一次吧。”

 我不由自主地拥抱住辛普森,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自她那里得到至大的安慰。人是感情的动物,毕竟我与她相处到如今,从到秋,从秋到夏,已经一个多年头了。

 我很快入睡。答应汉斯我会考虑,倒并不是虚言。我的确要好好地想一想。我的一辈子…

 清晨我是最迟下楼的一个。辛普森把我的头发套入发网,我手拿着帽子与马鞭。

 宋家明已准备好了。

 他说:“勖先生在马厩等我们。”

 我没有言语。随着他出发。

 持的只有勖存姿与宋家明。天才蒙亮,我架上黄的雷朋雾镜,天气很冷。我有种穿不足衣服的感觉,虽然披风一半搭在马背上,并没有把它拉紧一点。我心中慌乱,‮体身‬疲乏。

 我尽在泥水地踏去,靴子上溅泥浆。宋家明喃喃咒骂:“这种鬼天气,出来打猎。”我不出声。

 老添身后跟着十多二十只猎犬,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不可以在春光明媚的下午猎犬,让那只狐狸死得舒服点。

 不过,如果皇帝说要在早上六点半出发,我们得听他的。

 蓝宝石的鼻子呼噜呼噜响。

 老添问:“老爷,我们什么时候放出狐狸?”

 勖存姿冷冷他说:“等我的命令,老添,耐心一点儿。”

 就在这时候,在对面我们而来,是一匹栗马,我呆半晌,还没有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勖存姿已经转过头来说:“喜宝,你应该跟我们正式介绍一下。”

 是汉斯·冯艾森贝克。

 我的血凝住。我说:“快回头,汉斯,快。”

 “为什么?”汉斯把他的马趋前一步,薄嘴牵动一下“因为今晨我不该向国王陛下挑战吗?”

 宋家明低低地骂:“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汉斯,”我勒住蓝宝石对他说道“你回去好不好?”

 他在马上伸出手“汉斯·冯艾森贝克。”

 勖存姿说:“我姓勖。”他没有跟汉斯握手。

 汉斯耸耸肩,把手缩回去。

 我说“汉斯,快点儿走。”我恳求他。

 但没有人理睬我。宋家明坐在马上,面色变成死灰。

 勖存姿说:“冯森贝克先生,请参加我们。”他转身“老添,放狐。”

 老添把拉着的笼子打开,狐狸像箭一样地冲出去,猎犬狂吠,追在后面,勖存姿举起猎,汉斯已骑出在他前面数十码了。

 我狂叫:“汉斯!跑!汉斯!跑。”

 汉斯转过头来,他一脸不置信的神色,然后他看见勖存姿的面色及他手中的,他明白了,一夹马便往前冲,一切都太迟了。

 勖存姿扳动了,呼啸一声,我们只看见汉斯的那匹栗马失了前蹄,迅速跪下,汉斯滚在泥泞里。

 我很静很静,骑着蓝宝石到汉斯摔倒的地方,我下马。

 “汉斯”我叫他。

 他没有回答。

 他的脸朝天,眼睛瞪得老大,不置信地看着天空,眼珠的蓝色褪掉一大半,现在只像玻璃球。

 我扶起他。“汉斯。”我托着他的头。

 他死了。我的手套上都是血与脑浆。

 我跪在泥泞里,天蒙蒙地亮起来。

 宋家明叫道:“别看。”

 我抬起头瞪着勖存姿。我放下汉斯站起来。我说:“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我。勖先生,而你杀了他。”

 勖存姿对老添说:“添,老好人,快去报警,这种事实真是太不幸了,告诉‮察警‬我误杀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说:“不,勖先生,是我误杀了他,猎不幸失火。”

 我说:“这是一项计划周详的谋杀。”

 老添说:“我早告诉冯艾森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头,我马上去警局。”他骑马转身,飞快地受令去报警。

 汉斯的马在挣扎,它摔断了前腿。

 “把交给我。”我说。

 勖存姿一点儿也不怕,把在我手中,我向马的脑袋开了一,然后把摔在地下。

 我蹲下看汉斯的脸,那脸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转身走开,但是脚不管使用,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个罕见的晴天,鸟语花香,我躺在自己的上。辛普森大太坐在我跟前,她看见我睁开眼睛,嘘出一口气。

 “好了,”她说“真把我们吓坏了呢,宋先生与勖小姐明天结婚,若你不能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可失望呢。”

 “他们结婚了?”我问着撑起来。

 “姜小姐,我早劝你别服食过量的镇静剂与安眠葯,现在可不是造成葯物反应了?你昏了一一夜,把我们吓得…我去叫护士进来。”

 我怔怔地躺在上。

 一个人被谋杀了,这家人若无其事地办起喜事来。

 勖存姿与护士同时进来,护士替我打针,量血,拆除我手腕上的盐水针。

 勖存姿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很担心你的健康…”

 “汉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还是那种声调,很平静“真是不幸,打猎最弊处便是有这种危险。警方很同情我们,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碰猎。”

 我问:“你会不会做恶梦?”声音也同样的淡漠。

 “不一定会。”他答。

 护士喂我服葯。

 我问护士:“我是否瘦很多?”

 护士微笑“一下子就养回来了,别担心,只有好,该瘦的地方全不见掉。以后别服安眠葯了。”

 我问:“真的是葯物反应?”

 “自然,”她诧异“医生的诊断。”她拍拍我的手背,离开房间。

 我说:“你收买了每一个人。”

 “我可没买下犹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苍凉的声音。

 我完结了,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问:“你为什么不杀掉丹尼斯阮?为什么不杀掉宋家明?还有令郎勖聪恕?”

 他背着我说:“他们不碍事。你不曾爱上他们。”

 “我也没有爱上冯艾森贝克。”

 “是的,你有,你已经爱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远比你认识自己为多。我必须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错了。”

 “我没有错。你亲手烤苏芙喱给他吃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错。”他说。

 我不置信地问:“你竟为我杀人?”我颤抖。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说。

 “为什么?”

 “你己是我的女人,喜宝,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你可以永久地离开我,但是只要你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动。”他的声音像铁一般。

 我想到汉斯的头颅,他的血与脑浆,我呕吐起来。

 勖存姿把护士叫进来。

 第二天勖聪慧嫁宋家明,我还是去了。坐在圣保罗大教堂,像个木偶,脸上妆着粉,身上穿着白色缎子小礼服,帽子上有面网、有羽。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边。她待我倒由假心变得真心。

 聪慧美得不能置信,纯白缎子的长裙,低,细,头发高高束起,上面一顶小钻石冠,像童话中的小鲍主。我沉默地看着她。

 一个人被谋杀了,倒在泥泞里,他们却若无其事地办喜事。甚至一家都来了,只除却聪恕。勖存姿完全公开了我与他的关系,把我介绍给他的

 欧秀丽女士还是那么富泰雍容,一张脸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动作都比这世界慢半拍,她把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上头,缓缓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叫一声“勖太太”

 她说:“大冷天,穿得这么单薄,不怕冷?”

 我惨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抢先替我说了:“姜小姐有长明克披风在这里,我替她备下的。”

 勖聪憩眼皮都没抬一下,与她两个小女孩子在说话,佯装没看见我。方家凯不好意思,尴尬而局促地向我点点头,眼睛却瞄着聪憩,怕她怪罪。

 欧秀丽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边,两只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说:“聪憩有孕了,希望她生个儿子,好偿心愿。”也不晓得是否说给我听的。

 (有人被谋杀,血与脑浆,而凶手的一家却坐着闲话家常。)

 我低声向辛普森说:“给我一粒镇静剂。”

 她从手袋的小瓶子里取出来给我手中。我取来含在嘴里,觉得好过一点儿。

 没有人再提到冯艾森贝克这个名字。凭我的法律知识,不足以了解他们上过几次堂,疏通过几个人。反正勖存姿已经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杀个人又何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还是逍遥自在地做他的商人,赚他的钱。他不会亏待宋家明,勖存姿不会亏待任何人。

 但是汉斯…

 我呕吐起来,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当时勖存姿正把聪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没有看到他们换戒指。

 我进一口新鲜空气。“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得支撑一下,礼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紧斗篷,颤抖着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妈妈在等我,我妈妈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亲早已跳楼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抓紧我双肩“你无处可去。”

 我直叫“你杀死她,你令我无家可归,你…”他一个巴掌扫在我脸上。我并不觉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却不伤心。

 我进了疗养院。

 宝课得停下来。

 宝课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学。

 与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医生。我只好低头。

 然后他回苏黎世,留我一个人在剑桥。我往往在图书馆工作到八点,直到学校关门才回家。辛普森为我准备好各式各样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学,我胃口很坏。

 他已经买通了每一个人,医生、管家、佣人。现在我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

 奇怪,曾经一度,我们试过很接近,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勖存姿,他不过是个普通有几个钱的小商人,可以替我学费的,就是那样。到后来发觉他的财雄势大,已到这种地步,后悔也来不及,同时又不似真正的后悔,像他所说,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气,还是可以离开他的。

 我要求与他见面。

 我简单直接地说:“我要离开你。因为你不再是那个在园子里与我谈天的人,也不再是那个与我通信的人。”

 “你能够离开我吗?”勖存姿反问。

 “我会得尝试”我答。

 “不”他摇摇头“现在我又不想放开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心血、投资,都非同小可,哪里有这么轻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脸色变得惨白。

 “难道你没有爱过我?”他问。

 “曾经有一个短时期。”我说。

 “有吗?抑或因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你呢?你可有爱过我?”

 “你将你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你所要的东西,你已经达到了愿望,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凄然说。

 “你以为我是瘟生?”

 我点点头。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为什么选中我?”我问。

 “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我已近崩溃。”

 “主要是为了汉斯·冯艾森贝克。”他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个名字“你念念不忘于他。”

 “你谋杀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说。

 “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地震、饥荒、瘟疫,谁又罪致于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下。”

 “如果你的正义感这样浓厚,你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去检控我?我认为肯定我起码会得一个无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经说过,我已经把灵魂出卖于你。”

 “那么忘记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说。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地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自粕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地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正你付得起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地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儿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淌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我会帮你。”勖存姿说。

 “你收买,你杀人,你运用你的权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喃喃地说“唯一对付你的办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溃。”

 “我明白。”他说“我也并不希望你垮下来,我爱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爱我,像你爱石涛的画,爱年年赚钱的股票,爱…你一切的财产,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懂得其他的爱。”

 “你可以学。”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学。”

 “好的。”我点点头说“你是勖存姿,我应该知道。”

 没多久之后,我那不争气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私…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案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里路来看你…”“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他犹疑一会儿,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地问。

 他又抗议“我搭飞机来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开抽屉,拿出直版的二十镑一整叠钞票,在另一只手中拍打着。“说呀。”

 “五万。”

 “狮子大开口。”

 “五万是港币。”

 “来一次五万,太划算了。”我摇摇头。

 “你手中抓着就有五万。”他贪婪地说。

 “我手中抓着的是我的钱。”

 “我是你父亲。”

 “我还以为你是我债主呢,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亲可以随时登门向女儿索取现金,多谢指教,我今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灯一般地变幻着。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钞票。一扬手扔出去,撒得一书房都是,钞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转,最后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着我。

 “当我才十六岁的时候,我母亲便教导我:‘女儿,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我走出书房,大叫一声“送客。”

 十分钟后我再回到书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张钞票都不剩。我看过椅子后面,地毯角落,一张钞票都不剩,他都拣了走了。

 我躺在沙发上,忽然悲从中来,大叫一声,都是这个男人,他的不负责任,不思上进,毫无骨气,疲懒衰倦,害了母亲,害了我。都为这个男人。

 勖存姿过数跟我说:“原来我想说:‘横竖要付出,干脆做得漂亮一点。’后来想想,谈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劝你。”

 “不过他始终是你父亲,别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对的,但也别叫他恨你。”勖存姿说。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麦都考堡去。”他说。

 我默不作声。

 “我这间堡垒连公主也往得。”他说。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兴,我不勉强你,”他叹口气“你确实还需要休息。”

 我到学校去,一间间课室走过,到湖边、到河畔。退学,谈何容易,我当初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可以退学!

 支撑下去吧。退学做什么?专心坐在家中当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职,我不拿钱去贴小白脸已经很对得他起。

 我的心理医生一直跟我说:“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觉,没有人会无端杀另一个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我们都明白…”

 这种医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谁愿意在河底被一条柔软的水草呢?我的头发已经好久没剪,如果落在河里,头发也应该像水草般飘

 整个月来我穿着同一条牛仔,整个月来都不肯自动洗澡,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都问自己:怎么可能旁人都那么镇静?难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觉?猎狐那天所发生的事,难道一切属于虚设?

 我糊涂起来。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边,让我喝一点儿酒,看我眼睁睁地躺到天亮,我把时间用在思虑我的一生,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我都小心翼翼地写下来。

 我跟辛普森说:“如果我死了,你将会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发酸,声音苦涩“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点点头“这点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并没有死,因为要努力戒掉葯物,我尽量在白天劳动,无端端绕住屋子跑十个圈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后园子有私人网球场,我可以邀请任何同学来玩,运动后有芬兰裕,友人们往往来了不肯走,我也乐得身边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么不好?我请得起,屋子里因此又热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某种人身边喜欢跟着一大帮朋友。也许不是为了寂寞,也许只是为了希望听见一些人声。

 像我,我根本连话也不想与他们多说,自己坐在一个角落,由得他们听音乐、下棋子、喝酒,甚至是打情骂俏,一又一,我麻木地度过,这是我治疗自己的方式,麻木不仁的复一,看不到昨天与明天。

 我很久没有写功课,勖存姿替我找了一个见习律师做手,暂时对付着。法科并不多笔记,记堂只应个卯儿,我不再认真,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喝得很厉害,我不是酗酒那种人,却也常常手中捏着酒杯,喝得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座,通宵达旦地喝与吃,音乐直到天亮,全部供应,远近驰名,很多人慕名而来,我几乎没成为沙龙的女主人,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雅兴,我只是坐在一个角落独个儿喝,并没有去剪头发,也不换衣服。

 一次一个金发女郎,穿着合时的衣饰,指着我怪叫:“这是谁?”脸上出不屑的神色。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说:“小姐,如果你不喜欢她,我劝你迅速离去,因为她是这里的女主人。”

 金发女郎讪讪地退开。不,她并不舍得离开,因为她在喝唐柏利侬的香槟,而那边的自助餐正在上鱼子酱与三文鱼。

 我闷闷不乐,替我设了酒池林,我还是闷闷不乐。有时我挥挥手。他们就得立时三刻的全部离去,可是去了还会再来,每个周未,这里都有狂节日。

 贪婪的人,吃完还带走,还顺手牵羊,浴间内的各式香水频频失踪。

 辛普森刺得要死,他说:“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请客,新家具都脏了,这群都是猪,而且对你也不安全。”

 我说:“脏了自然有人买新的,你愁什么?”

 可是我也腻了,派对终于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换过,我与辛普森在装修期间搬到旅馆去。

 踏进旅馆,我才感慨万千,从勖存姿接我来到如今,已经两个多年头,现在又近秋天。我早已归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说应该忘记吧?应该的,从头到尾,勖存姿并没有碰过我第二次。而我呢,连他为我买下的堡垒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

 家明到旅馆来看过我一次,问候我。

 “你好吗?”

 “很好。”我淡然答。

 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这干人面前,我怎么能足他们的望。

 “你要振作起来…”

 “谁说我不振作?”我打断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问:“聪慧好吗?她在什么地方?”

 “回中国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我一怔“回哪里了?”我听错了吧。

 “回中国,”家明说“她现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几乎没跳起来。

 “是的。”家明背转身“我们婚后没停过一吵嘴,终于她又出发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来,如今已经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说:“北京现在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写信来,说她手足都长了冻疮,可是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结舌。

 “她替初中生义务补习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会考虑聘她做正式教师。”

 “北京?”我喃喃地说。

 “勖先生受的打击很大,聪慧的信用简笔字。”家明自西装外套里掏出信,问我:“你可有兴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信来。

 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却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简体,抬头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女在祖国,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可是母亲与聪恕何尝缺少金钱,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来到祖国,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寻到与快乐的泉源,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呼吸真正的生命,决定留下来。

 “父亲请原谅我。不需要寄钱来。中国人唯有住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归源大海才有归属,我寻到我要的一切,随着太阳起,跟着太阳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给孩子们,心中没有其他念头,衣服自己洗,头发也自己洗,已学会煮饭烧菜。带来的两条牛仔非常有用,只是手脚都长了冻疮,经过治疗,不将痊愈。

 “前往琉璃厂,翻到一套《红楼梦》,惜贵甚,蹲在那里每看一个回目,以前还没有需要,一切东西已排山倒海地倾至,一点儿真谛都没有。

 “我正努力学好国文,祝你们好。苦海无边,及早回头。

 女聪慧拜上”

 我一边读信,脸上一定苍白如纸。聪慧!开黑豹跑车的聪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个多月前的。

 我震惊地抬起头,我问:“聪慧住在什么地方?”

 宋家明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失声问。

 “没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国大得无边无涯,他的势力又到不了那里,一直没有音讯。”

 “但是…”我气“你们就由得她去。”

 “很明显地她快乐。”宋家明低声说“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或许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各人的兴趣是完全不同,”他说“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当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聪慧,他已是个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夜啼哭,精神很差,听说他‮体身‬也不好,现在由聪憩伴着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间想起《红楼梦》里的曲子: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我跑到书房,一顿翻,把这首曲子递给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泪已经出来。

 家明看着书那一面,整个人‮魂销‬落魄似的,良久才凄然说:“原来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讯,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决心离勖家。

 多么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睁睁地把万事全抛。不是勖家的人,像我与宋家明,却千方百计地谋钻进勖家,不惜陪上灵魂兼体。

 “聪慧失了踪,”宋家明说下去“勖太太夜夜做梦,一忽儿看见聪慧向她讨鞋子,一忽儿看见聪慧蓬头垢面,她眼睛哭得红肿…”

 可爱的聪慧,永远硬不起心肠的聪慧,一直咕咕笑的聪慧,纯真的聪慧。

 我靠在沙发上,哭了一

 再见到勖存姿,我自动要求陪他去苏格兰。

 他只是点点头,笑应了。家明说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开始觉得他有老态;勖存姿也终于疲倦了。

 麦都考堡在北海岸边的圣安得鲁,终年受劲风吹袭,高原绿草如茵,我们到的那一,太阳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点儿高兴,他说:“你小时候读过‘艾文豪’吧,华史葛爵士住饼麦都考堡。”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搀扶着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绵羊成群成百地在我们身边经过,咩咩不绝。

 麦都考堡远远在望。

 我问:“绵羊也是我们的吗?”

 “是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盖的?”我问。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间由我装置了中央暖气,家具全经过翻新,我相信你会喜欢。”

 喜欢?不不,并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垒来做什么?我黯然。把母亲还给我,让我们重新为生活挣扎,也许我一辈子不能自剑桥毕业,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的生活不能足我。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开始接触到聪慧的空虚,她的人生观。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处处锦衣,处处玉食,有什么意义?

 进了堡垒,我并没有公主的感觉,反而觉得“身外物”这三字异常清晰。男佣生起壁炉,厨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他说“…失去聪慧,如果没有聪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会跟我一辈子吧?”

 我觉得他这话异常的不吉利。我说:“还有聪憩呢。”

 “聪憩…她又生了女儿,还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没见过这般老派的年轻人,服帖了。聪憩自幼跟她亲生母亲,与我不接近。”

 “聪慧很幸福。”我说。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说“世上诸人,难道不以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点酒?”我问。我手中拿着白兰地。

 “你现在还吃葯吗?”

 “不吃,只喝酒。”我说。

 “多久没上课了?”

 我失笑“好久没去,我早已放弃。我还要做律师干吗,有多少律师可以赚得麦都考堡?”

 融融炉火中,墙壁上挂着不少油画。我用半醉的眼睛眯着看一看,光与都像是伦朗。

 我问:“真的还是假的?这里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度与气温都不对,画容易损坏。”

 “你若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个懒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加给我快乐。

 勖存姿说:“叫人来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唤人铃。

 “明天我与你到别的房间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滞,还勉强地笑“我替你买了一套首饰…”

 我婉转地说:“我已经够多首饰了。”

 他自口袋里取出黑丝绒的盒子,我礼貌地取饼“谢谢。”

 “取出来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红宝石,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光。宝石不外总是红红绿绿,习惯以后,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石头。我顺手挂在脖子上。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你皮肤白。”他合上眼睛。

 这个不幸的老年人,因为聪慧的失踪,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撑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厅中把玩宝石项链。

 后来我回房睡上一张铜,豪华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听见重物堕地声,直接的感觉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间去,看见他倒在地上,脸上已变青白。

 我连忙把他带着的随身葯物喂他,召来佣人,佣人以电话报警。

 我们并没有再回麦都考堡。我在医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过危险期。这次我镇静得多。

 我问医生:“他还能挨上几次?”

 “几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他抢回来的,小姐,心脏病人永远没有第二次。”

 宋家明还是赶来了,勖家实在少不掉这个人。

 他问:“当时你们在一间房里?”

 “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香秘诡。”我说“我听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吗?”

 “并不。”我说“我已见过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请她来接勖先生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担当不起。”

 “现在他并没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别强的。”

 “聪慧可有任何消息?”

 “没有。”

 我低下头,说道:“为了可以再见聪慧一面,我愿意放弃她的父亲。”

 “你错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聪慧现在或许比你想象中的快乐得多,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要看见才会相信。”我说道。

 家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吗?”

 “我最近看《圣经》看得很,”他苍白地说“自从聪慧走后,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是否对得起她…”

 “她不会计较,聪慧的记一向不好,她不是记仇的人,她品谦和。”

 “你呢?”家明抬头问。

 “我?我很懂得劝解自己,天大的事,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谁理论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爱你的。”他低下头。

 “但是你能够为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我爱你不够吗?”

 “不够。”我说“各人的需求不一样,你告诉聪慧说你爱她,已经足够,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证明。但是我,我在骗子群中长大,我父亲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子,我必须要记得保护自己,光是口头上的爱,那是不行的。”

 “没有爱,你能生活?”

 “我已经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惨笑“我有过幻觉,我曾以为勖存姿爱我,然而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试法,运气又不好。”

 “我运气不好?”我反问“我现在什么都有,我的钱足够买任何东西,包括爱人与丈夫在内。”

 “可惜不是真的。真与假始终还有分别,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尤其是你这么感的这么聪的人,真与假对你还是有分别的。你并不太快乐,我也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我要离开苏格兰了。”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巴哈马斯?百慕达?太阳能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足聪慧,更不能足你。巴黎?罗马?内瓦?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里。到那间茅屋房子去,睡一觉,鼻子里嗅真烟斗香,巴哈的协奏曲,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信心…我想回那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然后起做苏芙喱。

 “曾经一度,我请你与我一起离开勖家,你没答应,现在我自己决定离开了。”

 我讽刺地笑“你离开勖家?不可能。”

 他并不再分辩。“你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勖先生最后一次。”

 “我当然会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来。走?走到哪里去。我并没家。剑桥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我走到哪里去?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提着华丽的行李箱,箱子里载皮裘,捏着一大把珠宝,然而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草,为他们活,为他们恨,离开他们,我再也找不到自己,这两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买下来的一个女人。

 走。

 我踏出医院,口袋里只有几外便士铜板,勖存姿的司机见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驶过来。自从我在伦敦第一次踏上这部车子,我已经注定要被驯养,像人家养了八哥,先把翅膀上的羽剪过,以后再也飞不掉。

 走到什么地方去?

 “回剑桥。”我说。

 司机很为难“姜小姐,从这里回剑桥要七八小时的车程呢。”

 “我该怎么办?”我问。

 “旁人多数是搭火车或飞机…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来接你,你略等一些时间。”

 “不,借些钱给我,我搭火车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会怪我。”

 “他不会的,他还在医院里。给我五十镑,我搭火车回剑桥。”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恳求你。”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叠镑纸,我抢过来…“加倍还你。把我驶到火车站去。”

 司机驶我到车站。

 我下车,买车票。“到剑桥。”我说。

 “没有火车到剑桥,只到伦敦。”

 “好的,就到伦敦。”我付车资。

 火车刚缓缓驶进车站,我买的是头等票,三十六磅。我发觉五十镑根本不够到剑桥。

 我拉拉大衣,上车,只觉得肚饿,走到车头去买三文治与咖啡,我贪婪地吃着,把食物进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种简陋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车厢去睡,一歪头就困着了。

 看见母亲的手拍打着玻璃窗:“喜宝、喜宝,你让我进来,你让我进来。”

 我大叫,挣扎。

 母亲看上去又美丽又恐怖又年轻,我开了窗,风呜呜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我自己。

 她在说:“让我进来。”抓住我的手,一边息“喜宝,让我进来。”

 我挣脱她,冷冷地说“我不认得你。”

 “不,喜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宝,让我进来。”

 “小姐。”

 我睁开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额上的汗,自口袋里掏出票子递过去,稽查员剪完票还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岁,正是洋妞最美丽的时候,一头苏格兰红发,嘴角一颗蓝痔,碧绿限珠,脸上都是雀斑,一双眼睛似开似闭,像是盹着了,又不似,嘴角带着笑,脯随火车的节奏微微震,看得人一阵一阵酥麻。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青春。若是我是个已经老去的男人,我也会把她这样的青春买下来。

 我惊惶地想:这是我。三年前初见勖存姿,我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

 残花。

 败柳。

 我低下了头。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说:“…美丽的项链…”

 我一身是汗,火车中的暖气著名过分。火车隆隆开出,开到永恒,而我没有一处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钱买座房子,安顿下来,或者可以有个家。可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工作?我并没有文凭,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干这一行,还没哪个老板比勖存姿更胜一筹?

 算来算去,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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