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要多美丽就多美丽 下章
第一章
 亲友们总是这样同杨太太说:“你福气好,两个女儿都是医生,几生修到。”

 杨太太只得唯唯诺诺:“是是是。”费事解释。

 怎么说呢?

 两个孩子都容貌秀丽,明过人,年龄只差十八个月。

 不约而同,十六岁已考入医科,实习完毕,执业时还似少女模样。

 可是,与一般母亲不同,杨太太对她们并没有太大期望,一直说做人只需健康快乐。

 其它伯母不以为然“当你的孩子毋须督促而九科甲加,你自然只好那样说。”

 婚姻呢?家庭呢?杨太太不好意思说出来。

 连男朋友都没有。

 姐妹俩每周工作时间超过八十六小时,连外出衣服都不必置,整穿一件白袍便可。

 杨太太并不如伯母们想象中那么开心。

 况且,医生也分好多种,脑科医生、心脏医生,都十分伟大。

 但是杨一品是位整形医生。

 她母亲问:“只替病人制双眼皮吗?”

 一品懒得分辨:“是。”

 杨二晶是兽医。

 母亲问:“剩替猫狗结扎吗?”

 二晶更好涵养:“是。”

 事实不是这样的。

 杨一品本来是外科医生,一实习,跟师傅霍坚斯授巡房,看到一个哭泣的年轻母亲。

 她紧紧搂住初生婴儿不放,哀哀落泪,看护在一旁劝慰无效。

 医生想接过婴儿,她无论如何不肯,忽然,那新生儿呜咽,转过小小面孔,一品轻轻啊一声,原来幼儿天生兔破相,不能

 授微笑“不怕不怕,我马上替她做手术。”

 当天下午,一品跟授进手术室。

 小小婴儿麻醉后像洋娃娃一般,授只用了一小时零五分钟时间便替她修补好上,他手工高超,天衣无,完全看不出来。

 他们把孩子还母亲,少妇一看,愁容顿去,无比惊喜,不住向医生道谢。

 杨一品自该剎那起就决定做整形医生。

 她接受仅次于脑科手术的严密训练,今,已经拥有自己的诊所。

 要是母亲仍然认为只是帮阔太太小姐修整双眼皮双下巴,那也无可厚非,那确是她工作一部分,且收入不菲。

 杨太太快问:“女婿呢?外孙呢?十画有了一撇没?”

 二晶感慨:“老人同小孩一样,没甚么要甚么。”

 杨二小姐自幼爱动物,顺理成章,做了兽医。她不在普通诊所任职,她是一间设备先进的动物医院主诊,忙得不可开

 会得把宠物送到医院的主人,已不把猫狗当动物,已视为家庭一分子。

 有时,二晶会请姐姐。

 “一只十七岁金寻回犬,老弱不能动弹,该如何处置?”

 “寻回犬平均寿命有多长?”

 “十一年。”

 “噫,等于人类二百岁了,给止痛丸及维他命,领回家中,不用再找病由了。”

 杨太太十分烦恼“姐妹没有其它的事好谈吗?”

 她俩马上改说天气。

 姐妹并不与母亲同住。

 她们也不把私事向母亲和盘托出。

 其实一品已有男友,怕家庭压力,不让母亲知道。

 他叫王申坡,是名基金经理,一年前由朋友介绍认识,最近已经行得很密,一品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与他共度。

 她喜欢王申坡甚么?

 他使她笑。

 这一点非常重要,对本身有事业的女来说,对方有否名利根本没关系,又未到婚嫁阶段,能够笑,已是一切。

 王申坡爱玩,会得玩,似有无限精力,总能给一品带来惊喜。

 她喜欢他,可是,却从来不把他带回家。

 申坡也问过“几时可以见伯母?”

 “一般男都最怕见伯母。”

 “见过伯母,好像有个名分。”

 “将来或可去诉苦?”

 “咄,我不是那样的人,万一有甚么差错,就会自己咬紧牙关死,绝不招待记者。”

 一品想一想“明年吧,假如仍在一起,明年介绍你认识我家人。”

 “还记得我们怎样结识吗?”

 记得朋友搞笑地介绍:“杨医生,这位是王经理。”

 他马上喜欢她的短头发与平跟鞋,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医生女友,牙医也没有。

 饼两,他打冰曲球时被对手暴地击破额角,需要针,他马上急电杨一品医生。

 她叫他实时到她诊所。

 他还能支撑自己开车,一路上血披面,样子可怕。

 一品马上叫他躺下,检查伤口,幸亏只是皮外伤,可是王申坡杀猪似嚎叫。

 一品没好气,她记得她说:“再吵,给你混身麻醉,慢慢割。”

 他痛得流泪。

 伤口不算小,共了七针,她让他在诊所睡了一觉。

 友谊,是那样开始的。

 伤口在三天后拆线,一星期后已几乎看不出来,王申坡送一面水晶玻璃镜子来,小小字样刻“仁心仁术”四个字,叫一品笑得弯

 镜子至今挂在诊所会客室。

 今,第一位客人是这个少女。

 “请坐,可以为你做甚么?”

 那十七八岁的女孩一口气“医生,这件事,我深思虑,已经考虑了一辈子。”

 呵,十七岁的一辈子。一品笑容可掬“你想怎么样?”

 “杨医生,我不喜欢我的鼻子,决定把鼻头改小,鼻梁增高,请问,收费多少,几时可以做手术。”

 一品轻轻叹口气,少女好似真的知道她要的是甚么。

 “让我看看,嗯,五官配合得很好,圆圆眼睛配圆圆鼻子,还有,面孔也十分甜美,有甚么好改?”

 少女愣住。

 “来,坐近计算机,我示范给你看。”

 一品用数码相机拍下她正面与侧面。

 “这是你。”

 一品在影像加上高耸尖鼻子“假设这是整形后的你,忽然得到一管标准希腊型鼻子,只得加高额头,拉长下巴相衬,你看,这还是你吗?”

 少女目瞪口呆。

 “说不定,眼窝也得加深,咦,变成外国人了,父母及同学都不认得你呢。”

 少女几乎没哭出来“不不!只是加高鼻子。”

 “相信医生,你自己的鼻子最好看,我不会骗你。”

 “可是─”

 “可是甚么,你仍不满意?过了廿一岁,待你发育完全了,还有意见,再来看我未迟。”

 “医生─”

 “嘘,不要多讲,回家去,把医生的话仔细想一遍,高鼻子一不能带来甲级成绩,二不能叫同学朋友爱你多一点,况且,你已经够漂亮。”

 一品叫看护送少女出去。

 看护彭姑稍后进来说:“又一宗蚀本生意。”

 “可不是,连谈话费都收不到。”

 “这一单只是隆鼻,上一单是十五岁想隆,你说是否要命。”

 “她终于还是到别处做了,由母亲签字,她是新晋歌星,需要一副好身材。”

 看护摇头“残酷世界。”

 一品加一句:“妖兽都市。”

 接,是一位少妇要求腹部脂肪。

 “刘太太,你可以试做收腹运动。”

 那刘太太笑“杨医生,久闻你这脾,手术一,可是不肯轻易动手,老是赶走人客。”

 一品吓一跳“是吗,我有这样可怕的名声吗?”

 “我已为腹部这五磅脂肪烦恼好几年,一定要去之而后快。”

 一品替刘太太检查,详细询问她病历,刘太太有点不耐烦“人家都做完手术离去了。”

 “庸医草菅人命。”

 “我自己签生死状,与你无尤。”

 女士们这种勇气不知来自何处。

 “你血与胆固醇都略高。”

 “我知道。”

 “明早八时正,空肚子,来做手术吧。”

 “甚么,还要待明天。”

 “是,最快明天。”

 刘太太悻悻离去。看护进来说:“王先生找你。”

 “甚么事?”

 “小姐,今天我生日。”

 “对,差点忘了,希望得到甚么礼物?”

 “热吻、拥抱、燃烧的爱。”

 “我尽量尝试。”

 “今晚见。”

 罢放下电话,有人敲门。

 “记得我吗?”一品定睛一看,面孔依稀熟悉,年纪很轻,秀丽而憔悴,她想起来了,可是不敢肯定“是岑美娥?”彷佛是二晶的旧同学。

 那女子点点头。

 “许久不见,怎么不来我家玩?”

 以前,她与二晶都是游泳健将,一起跑步、练气、做体

 笑得很勉强“忙别的去了。”

 “今,有事找我了?”

 “是,大姐,我想买这种葯。”

 她递上一张小字条。一品看了,心中有数“这是违葯品。”

 “所以找熟悉的医生。”

 “我不能帮你。”

 她急了。“大姐,我们是人,别说好不好?”

 “我助你解毒癖。”

 “大姐,你给是不给?”

 “美娥-”

 她生气了,伸手把医生桌子上文件统统扫到地上。

 看护抢进来“医生,可要报警?”

 一品摆摆手“美娥,你走吧,好自为之。”

 那岑美娥一声不响离去。

 一品心情沉重了,马上与妹妹联络,接待员说:“杨医生正在做手术。”

 “我稍迟再打来。”

 接待员认得她声音“是另一位杨医生吧。”

 “不错,我是她姐姐。”

 “她替一只老猫做心脏手术,大概一小时后可以出来。”

 一品看看时间,反正有空,到二晶处打个转也妙。

 一进方舟动物医院的候诊室,一品便知道谁是老猫的主人。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站在门口,紧握双手,并没有流泪,但是从他表情,可以看到真正深切的哀伤。

 一品吃惊,将来他失恋,都未必这样悲痛呢,老猫一定已经陪伴他一生。

 一品过去问病历。

 接待员说:“照过X光,心脏放大,杨医生会尽全力。”一品点点头。

 “那男孩是牠主人,手术费需二万多,他毫不犹豫自‮行银‬取出毕生储蓄。”

 一品耸然动容。不多久,二晶自手术室出来,那男孩急急上去,二晶搭他肩膀说了几句话,他马上破涕为笑。

 连一品都松了口气。杨二晶男孩去看他的老猫。

 “咦,老姐,你怎么在这?”

 “有话同你说。”

 “好不鬼祟。”二晶下手术袍“难道要结婚?”

 “你记得岑美娥这个人?”

 二晶一愣:“她去騒扰你?”

 “你已经知道了。”

 “我拒绝了她。”二晶说:“所以她去找你。”

 “大家警惕一点。”

 这时,二晶看见了那只玳瑁老猫,牠已经苏醒,软绵绵躺在担架上,牠的主人不住替牠梳

 一品叹口气。

 一个小孩那样懂得珍惜动物生命,但偏偏有成年人糟蹋自己生命。

 一品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是她诊所的看护打来:“霍坚斯授请你马上到西奈山儿童医院。”

 一品答:“我十五分钟可到。”

 霍授正在等她。

 “一品,跟我来。”

 一品不知发生甚么事,跟在师傅身后走进病房。

 她看见一个小小孩童坐在病上吃冰淇淋。

 授轻轻说:“贝洛来自科索沃,由红十字会送到这,她受了重伤,需要我们帮忙。”

 那小孩转过头来,一品怔住。

 她半边面孔已经消失,左眼只余一个,可是没有伤及脑部,故此存活。

 一品马上知道师傅的意思。

 她对小孩温言说了几句话,那五六岁的幼儿没听懂,可是十分温驯。

 一品检查过“需重组头骨。”

 “可有把握?”

 一品微笑“不然怎么做师傅的徒弟。”

 “来,把程序告诉我。”

 一品与主诊医生走进会议室。

 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她走往停车场,看到一个黑影站在她车旁。

 一品吓一大跳,刚想转身走,那人没好气地说:“喂,是我。”

 电光石火之间,一品想起来,是王申坡,糟!今晚他俩有约。

 已经失约了,该当何罪。

 “喂,通知都没一声,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

 “对不起。”

 “真是我最难受的一个生日。”

 “唏,还没到午夜十二时。”

 “你看你,已经筋疲力尽的样子,罢罢罢,送你回家,请我喝杯咖啡算了。”

 一品几乎感激涕。

 “多谢你谅解。”

 “年轻貌美,又是医生,大抵有特权。”

 一品笑“将来,我同你消除眼袋。”

 王申坡啼笑皆非,只得把她紧紧拥在怀中。

 到了家,一品仍然没放下公事,解释给男友听:“要将小贝洛整张脸掀开,先补回打碎的颧骨与额骨。”

 王申坡已经在沙发上睡了。可怜的基金经理。

 一品独自在书房工作至深夜,然后回房睡觉。

 天曚亮,轮到王申坡醒来,他推醒一品。

 “我要回公司看股票行情。”

 “不送。”

 他轻轻抚她秀发“将来结了婚,也是如此聚少离多?”

 一品握住他的手,觉得有话非要说清楚不可“我永远不会放弃工作。”

 “我可能要抱孩子到急症室探访你吧。”

 “你抱孩子?你不用服侍客户吗。”

 他茫然“两个人都那么忙。”

 “多好。”

 “亏你还笑得出。”

 “咄!比这更惨的是一个人忙,一个人闲。”

 “咦!说得有道理。”

 “王经理,去上班吧。”

 “再见,杨医生。”

 病人在等她。

 一品向刘太太解释:“手术后你可以穿四号衣服,不过,他要是不爱你,也没有帮助。”

 刘太太凄然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假使为自己看上去苗条漂亮,那倒无可厚非,记住,往后小心饮食,否则脂肪很快长回来。”

 “谢谢你医生。”

 手术只耗时个多钟头。

 刘太太还在休息,看护进来说:“医生,有急诊病人。”

 一位太太脸色苍白带儿子在外头等。

 一品连口罩都来不及下,过去检查那少年眼角。

 “医生,会不会破相?”

 一品沉“这是刀伤。”

 “医生…”

 “请你明白,我需报警。”

 “不不,医生,请给他一个机会。”

 一品坐下来“我可马上替你针。”

 那位女士却拖起少年“我们往别处去。”

 “太太,拖延时间治伤,会引致细菌感染。”

 “不可报警。”

 看护已经拿起电话。

 反而是少年本身说:“妈妈,我不怕,我是受害人。”

 一品松口气。

 “请随我进来。”

 眉骨处遭人砍伤,已经见骨,对医生来说,所有皮开绽均属稀疏平常。

 一名‮察警‬已在外头等他。

 “郑立信,请跟我们回去调查。”

 一品轻声安慰:“不要怕,照实说。”

 他们走了,看护才说:“如果不报警,他们愿意付双倍价钱。”

 一品看她一眼“那倒好,专门替见不得光的人物服务,没多久就发财,以后,见是可疑人物,别放进来。”刘太太的家人来接她,由司机搀扶回家。

 亲人有点担心“好像很痛的样子。”

 “休息三五天后便没事。”

 “其实,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她。”

 一品只得微笑“现在她比较开心。”

 时间太多了,顾影自怜,镜子成了好朋友,愈照愈不要,毛病多多,自卑浓…

 一品在办公室拆信,看到一封慈善机构募捐单张:“这一个医疗项目,已为云南省的文山、昭通、思茅、曲靖及昆明等地区两百多名患兔的孤儿在红十字会医院接受手术,今年再为保山、大理、楚领与红河区儿童服务,透过外科整容手术,修复裂、颚裂口部畸形,请参与该计画,多多捐赠”

 一品耸然动容,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文山、昭通、思茅这些地名。

 她马上签了一张支票,心却想,怎样才可以做更多呢。

 授的电话来了。

 “一品,吃一点,手术会超过三小时。”

 “我稍后来。”

 一品在手术前从来不吃,怕胃气上涌,分散精神。

 王申坡买了云探访,人人有份,看护们笑颜逐开。

 他说:“补做生日。”

 见一品若有所思,他没好气“杨大夫,这次灵魂又出窍到甚么地方?”

 一品答:“云南。”

 “甚么?”

 “下午我要做手术,没时间陪你。”

 “我一早知道。”

 “请你多多包涵。”

 “你在手术室是否英明神武?”

 “从头到脚被口罩帽子长袍遮住,你说呢?”

 “真想看看。”

 “如果不怕血,你可到医院参观,今授示范,你可同其它学生一起在手术室顶部观察室隔玻璃实地观看。”

 “真的?”

 “王经理,回家看一本侦探小说吧。”

 “不,”他很‮奋兴‬“难得的好机会。”

 “那么,一起出发吧。”

 王申坡心想,隔玻璃,怕甚么,他有意与杨一品进一步发展,了解一下她工作实况,是很应该的。

 一品一进医院已经不再说话,她秀丽的面孔添增三分肃穆,有股凝注的美态,王申坡忍不住纳罕,这可人儿如何拿手术刀呢?

 他在观察室等候。

 其它医学生纷纷前来实习,带笔记本子,议论纷纷。

 病人先进手术室,已经麻醉,躺在上,像只洋娃娃。

 王申坡看到杨一品医生,奇是奇在连手术袍都遮不住她苗条的身段。

 其中一名学生说:“杨医生来了。”

 “她是授的首徒。”

 “杨医生是我模范。”

 “她堪称是本市最漂亮的女医生。”

 手术开始。

 第一刀下去,王申坡便知道他不该来。

 是,他受过伤,他也过血,他并不介意看电影中‮力暴‬镜头,可是,实地观看面部手术,叫他手心额角背脊都发冷汗。

 那些学生还绘形绘地作现场讨论。

 “看杨医生托住眼球的手势多纯。”

 “呀,浸在葯水的是捐赠者的骨,可补在额角待其自然愈合。”

 “你看,整张面孔已经掀开,像不像一个面具。”

 王申坡忽觉胃部不适,他摇摇晃晃站起来。

 其它的学生发觉,问他︰“你没事吧?”

 他勉强回答:“我且出去一会儿。”

 他已觉晕眩,好不容易挣扎到外边,一口新鲜空气,才站得稳。

 他没有办法再看下去。

 他王申坡还是比较适合在钱眼中钻来钻去。

 他静静离开了医院。

 原来,杨一品有铁一般的意志力以及华佗般身手,今,叫他开了眼界。

 傍晚,一品找到了他。

 “你没看到手术完成?大家站立鼓掌呢。”

 王申坡沉默一会才问:“那小女孩会恢复容貌吗?”

 “还需要一连串小手术,失去的一只眼睛不能补救,但她可以过正常生活,已有人愿意领养她。”

 “杨一品,你真伟大。”

 “咦,怎么用到这种字眼,有点不妥。”

 王申坡不语。

 一品问:“想出来喝一杯吗?”

 “我有点累。”

 “那好,明天联络。”

 王申坡颓然放下电话,在该剎那,他已决定疏远杨一品,继而分手。

 他不能解释那个感觉,但是,男人也有第六灵感,他无法接受一个那样高大强壮的女伴,也许因为他只是一个小男人,他配不上她。

 一品回到家中累极入睡。

 第二天醒来,她也好似有某种预感,头发上还留有消毒葯水味,在家她又惯用黄葯水肥皂,又觉得世上最好看的衣裳是白衬衫卡其,这样个性的女子,叫人欣赏,有点不容易。

 她做了咖啡看早报,医院有电话来。

 “贝洛苏醒了。”

 “我马上来。”

 也没有时间唏嘘、感慨,或是嗟叹。二晶的电话跟上:“今母亲五十大寿。”

 “呵,半个世纪过去了。”

 “我在京香楼叫了一桌菜,你无论如何要赏光。”

 “哪敢不孝。”

 “买了礼物没有?”

 “这就去办。”

 “去挑一条孔雀蓝南洋珠。”

 “得令。”

 “先到我处来会合。”

 “知道。”

 一品先往医院探小贝洛,与授讨论过病情,然后才回自己诊所。

 一进门就听见看护彭姑对求诊者说:“杨医生手术高明,你要多美丽,就多美丽。”

 一品听了,啼笑皆非。

 她停睛一看,只见一个女子用纱巾蒙脸,佝偻身子,一声不响。

 “医生来了。”

 听到这句话,她抬起头来,眼睛闪过一丝希望。

 她声音沙哑“杨医生,我叫胡可欣。”

 一品坐下来“有事慢慢谈。”

 她声音激动“医生,请你恢复我的容貌。”

 一品看到她双手,知道她年纪不大。

 “医生,我承继了一笔遗产,我可以负担矫形费用,请你帮助我。”她握紧了拳头。

 一品看她“可以将面纱除下吗?”

 “你先答应我。”她很固执。

 “你不让我检查,我怎样诊治?”

 她略为犹豫,伸出手,缓缓除下头巾。

 一品看到一张受过火伤的面孔,皮肤结痂扭曲,将五官扯得不似人形。

 这张面孔虽然可怕,却不会比小贝洛更叫杨一品医生心悸,但是看护见了,却吃惊地呵一声低呼。一品说:“伤口复原得相当好。”

 “医生,这是我从前的相貌。”

 她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个秀丽的年轻女子,背景是大学入口处。

 “啊,”一品说:“伦敦大学。”

 “是,医生,你去过伦敦?”

 “曾去参观。”

 她又取出一张剪报“医生,这是事发过程。”

 一品讶异,她显然有备而来,非常有组织地表达她的需要,语气虽然激动,但是头脑相当清醒。

 英文剪报上这样写:“皇家学院实验室发生小型爆炸,化学系学生一男一女受伤…”

 “女的是我,伤脸,男的是我当年的未婚夫邓立信,伤手。”

 一品不语。

 “伤愈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一年后,他娶了文学系女同学。”

 “你可有毕业?”

 “有,我挣扎到毕业。”一品感到安慰。

 “那很好。”

 “那女孩子的父亲是一家著名纱厂的老板。”

 一品欷歔“重要吗?”

 她叹口气“医生,你说得对,一点也不重要。”

 一品说:“人生路上,有许多荆棘,许多时叫我们皮破血,若要报仇,再活一世也不够时间精力。”

 “请医治我的面孔。”

 “为将来,不是为过去。”

 她答:“为找工作面试时方便一些。”

 一品不理她是否由衷,马上替她做详细检查,并且约了时间做第一次手术。

 “总共约需要一年时间,过程颇为痛若,费用高昂,你需有心理准备。”

 “需大量植皮吗?”

 “已有人工皮肤,效果极佳,你请放心。”

 她整个人松弛下来。

 病人一走,一品便闲闲地问:“甚么叫要多美丽就多美丽?”

 看护讪讪地笑。

 “皮相真的那么重要?”

 看护彭姑娘忽然清心直说:“医生,我也算是个知识分子,我也对小女说:『背乘数后,练好英文,将来用得』,可是医生,有几个住大屋穿名牌的女人享受人生是因为成绩优异?”

 一品微笑“你未免太悲观了。”

 “事实叫人气馁,你看那些上来脂磨皮的女士,你说她们有无智商?”

 “不得侮辱客人。”

 “是医生。”

 一品回到办公室,仔细研究胡可欣个案。

 下午,有母亲带儿子来除脸上的朱砂痣。

 另一位老太太要求除眼袋。

 一品从来不同病人说:“七老八十,行将就木,还担心甚么”她对老年人分外用心,叫他们恢复信心,心情愉快,添增寿数。

 蓦然想起有事待办,马上到‮行银‬区选焙礼物。

 孔雀蓝的南洋珠不多,且价格高昂,好不容易才挑到合适的,实时赶回家更衣。

 二晶的电话已经追来。

 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翅膀拍打的声音。

 “那是甚么,翼龙?”

 “你过来一看不就知道了。”

 一品马上赶到二晶处。

 只见诊所内有一只翅膀受伤的老鹰,而翼舒展开来,足有二晶双臂那样长,虽然扎绷带,仍然神骏,一品赞叹。

 “好家伙,从地下看你只似鹞子般,没料到你体积如此庞大,是怎样受的伤?”

 “猜想是撞到火车坠地,由好心人士拾来。”

 “惊险。”二晶嗟叹“今都会已不是鹰的天地,有时飞翔整,也觅不到食物,牠又不屑吃腐鼠垃圾。”

 “救得一只是一只。”

 二晶转过头来“请看我送母亲的耳环。”

 盒子一打开,宝光灿烂,镶大颗钻石,十分名贵。

 “人一到中年,礼物愈来愈实际,都是巾电器食物之类,你说讨厌不讨厌,母亲会欣赏这套珍珠饰物。”

 一品微笑,想得周到。

 “我知道母亲一直渴望我是男孩,哼,是又怎样,老婆生日才最最重要,管他妈怀胎十月,眠干睡,供书学。”

 “别激动。”

 二晶笑了“对,回家吃饭去。”

 到了家,另有意外。

 一品看到母亲眉开眼笑正与一年轻人谈笑甚

 这是谁?

 “让我来介绍,这是我男友吴和树。”

 一品明白了,二晶真伶俐,这才是母亲最好的生日礼物吧,她就无论如何想不到。

 小吴能说会道,带了名贵礼物来,有用的有吃的,祝伯母万寿无疆。

 又留下吃饭,有说有笑。

 像“伯母同她俩似三姐妹。”

 “她姐妹俩虽然聪明能干,可是伯母气质娴雅,又胜一筹。”

 巧言令,没上没下,可是她们的母亲却极其受用,不知多快。

 吃完饭,切了蛋糕,生日宴结束,各人告辞。

 一品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来。

 “那真是你男友?”

 “约会过一两次啦,借来充充场面。”

 “你真体贴。”

 “你看小吴此人怎样?”

 “油腔滑调,面目可憎。”

 二晶笑“你那王申坡先生呢?”

 “你怎会知道这人?”一品怔住。

 “一只土拨鼠告诉我。”

 一品别过头去“完了。”有点欷歔。

 “甚么?”

 “不该把他带到手术室,之后他疏远我。”

 “嗤,你是医生,他迟早会知道,怎可能瞒一世,如此肤浅男子,只配娶小学生。”

 “现在还有小学程度适龄女子吗,歌星明星都自哈佛大学出来。”

 “放心,有志者事竟成,大不了去第三世界,一定找得到文盲。”

 一品说:“父亲去世后,妈妈今算是最高兴。”

 “幸亏是你我俩姐妹。没有儿子媳妇去惹她生气。”

 一品拍拍妹妹肩膀“你总是不甘心妈曾经希望有个男孩。”二晶呼出一口气“我决定收养那只弃鹰。”

 一品大奇“鹰属于大自然,你把牠养在甚么地方?”

 “大厦台,任意飞翔,随时牠回来。”

 “呵,鹰巢的确建筑在高处。”

 二晶把姐姐送回公寓。

 一品洗把脸就睡了。

 第二天回到诊所,看到大篮名贵水果,看护彭姑喜孜孜说:“刘太太送来,她又可以穿四号衣服了。”

 刘太太在候诊室,多年不见的葫芦形身段又出现了,她得意非凡,实时介绍邹太太、陆夫人、伍小姐、戚女士也来试一试。

 她道谢完毕,赞道:“有口皆碑。”

 一品微笑把她送走。

 大家正享用水果,又有客人上门来。

 是母女两人,面目娟好,不知为甚么找杨医生。

 “医生,我们姓乐。”

 “是乐小姐求诊?”

 “是,爱兰,下外套给医生看看。”

 才十五六岁的爱兰?腆地除下外套,一品实时明白了。

 她微笑“吃了很多苦吧。”

 爱兰感激地点头“自十一岁开始,就受尽嘲。”

 乐太太叹口气“她行动也不便,时常酸背痛,又不能运动。”

 “打球跑步的确困难,游泳没问题呀。”

 “医生,她哪敢穿泳衣。”

 一品点点头。

 “看过林伟元医生,是他推荐我们来。”

 一品替爱兰检查。

 乐太太沮丧“真不知是哪位祖先的遗传,你看我都没有身材,爱兰却得了巨,成为负担。”

 “别担心,手术很简单。”

 “可是将来不能亲自哺了。”

 一品劝慰:“人生很难十全十美。”

 “才十五岁就得做这项大手术,叫我担心。”

 “忧虑是母亲的本能。”

 “杨医生,你真了解。”

 爱兰一直不出声。

 “爱兰,你自己怎么看?”

 她小声说:“同普通人一样就好,现在很难买衣服,男同学背后叫我牛。”

 “掌他们嘴。”

 “女同学讥笑我是明星。”

 “有无向老师投诉?”

 “我怕惹事,不敢行动。”

 乐太太低声说:“我也赞成息事宁人。”

 一品查时间表“下星期四上午十时到博爱医院做检查,星期五上午替你做手术。”

 乐氏母女松口气。  M.ssVvxS.com
上章 要多美丽就多美丽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