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玫瑰盛放 (1)
我见到黄玫瑰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岁了。
黄家有丧事,她自外国回家,事后并没有走,留了下来,想装修房子,故此托她哥哥找人帮忙。黄振华建筑师是行内著名的风
人物,后辈都敬佩他,他有命令,我无不听从。
见到黄玫瑰的时候,我震惊于她的美貌。那是一个雨天,赶到黄宅的旧房子,因
车的缘故迟了二十分钟,我又忘记带伞,冒雨奔上楼,淋
半条
子,急急按铃,门一打开,我呆住了。
我相信我的嘴巴一定张得大大的合不拢,因为我一向不迷信美女,认为女人得以气质取胜,可是见到门内站的这个女人,我却惊
,不能自恃。
我应该怎样形容她呢?
她当时很疲倦,一打开门便倚在门框,小脸微微向上扬,带种询问的神色,那皮肤白得晶莹,眼角下有一颗痣,眼睛却阴沉沉的黑,头发挽在脑后用橡筋束住,穿一件黑色绸长衫,襟前别一朵白花。
她的美丽是
动的,叫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她像是很习惯这种目光,只静静等我开口。过半晌,我说:“我叫溥家
,黄先生叫我来的。”
“啊,请进。”声线如音乐。
我随她进屋子,她那件旗袍非常宽松,一路飘拂,旗袍的下摆贴着小腿,足踝精致如大理石雕刻,脚下一双紫
绣花拖鞋,绣着白丝线花。
她坐下,将手摆一摆,非常优雅地招呼我随便。
女佣人递上一盅茶,走开。
她点支烟,
一口,低下头,像是打量如何开口。奇怪,我们要谈的只不过是装修屋子而已,但她的姿态却婉转低迥,像是有千言万语的表情开不了口,整个人像一幅图画般好看。雨渐渐下得急了。
屋内却是静寂一片。
她用手托着脸,凝眸一会儿,然后开口:“大哥说,这屋子应当拆掉与建筑商合盖一座大厦。”
她说完这一句话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没头没脑地停下来,我俯身向前细听下文,
子粘在腿上,非常暧昧的一种感觉。
雨哗哗地下,
台外的细竹帘子啪啪地扑着墙壁。
我遭了
惑,在这阴暗的老式厅堂内,我对着一个陌生美丽的女人…老式的水晶灯低垂,因风相碰,轻轻“叮叮”作声,呵,我居然巴不得时间可以静止,不再移动一寸,女人从来没有给过我这种感觉,我深深震
。
她抬起眼来,缓缓说:“我想把这屋子做些修改,但不知从何开始,溥先生,你要帮帮我的忙。”
她站起来带我参观屋子的间隔,我随在她身后。
老房子总共有十几二十间房间,她都带我走遍。我神思恍惚地跟在她身后,听得到她说:“你替我想一想,这里该怎么改建与装修,但这间书房请不要动。这间书房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我唯唯诺诺,她忽然转过头来,眼睛深如雨潭之水,她说:“我以前竟没有发觉,我在这间屋子内,度过了一生最快乐的时间。”声音底下有无限的忧伤。
这样的美女竟有这么多的哀愁,我不置信。
离开黄宅的时候,我已没有借口再留下来。
见到黄振华,我无法控制情感,
畅地将我对黄玫瑰的感觉倾诉出来。
黄振华背着我,仰起头看他写字间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唐寅的扇面。
饼半晌,他转过头来,以大惑不解的声调问:“请你告诉我,玫瑰到底有什么好处,使得你们前仆后继地上前线去牺牲?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且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你们想想清楚。”
我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明白。
黄振华随即摆摆手“算了算了,她再美丽也与你这种后生小子无关。”
我不以为然“什么后生小子?我今年三十一岁,比她还大一岁。”
“又怎么样呢?你已对她鬼
心窍了是不是?”
我觉得尴尬“这…”他大力敲一下桌子“玫瑰真是我心头一条刺!”
我瞪大眼睛看牢他,黄振华是建筑师中的美男子,风度翩翩,才识丰富,一向是女
们崇拜的对象,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孤芳自赏,到三十多岁才结婚,现在头发有点斑白,更加有一种中年男人的魅力…事业有成就了,又正当盛年,非常有风度,同
见了,都从心中佩服,我从来没见过他失仪,但今天他却语无伦次,大发牢騒。
显然他也觉得自己失态,咳嗽一声。
我说:“我没想到她那么年轻。”
“她是我的小妹。”黄振华说。
这时候黄太太推门进来,见到我便笑说:“怎么?家
,你去过老房子了?”
“是。”
“你觉得如何?”她笑问。
“很好的一座房子,大有作为。”我说。
她点点头坐下来。黄太太是一个优雅的女子,城里那么多女人,就数她有格,她与黄振华真是天作之合,无懈可击,一对壁人。
我说:“我见到了屋子的女主人。”
“玫瑰,你见到玫瑰了?”她问“是的,她现在是房子的女主人,母亲把老房子传了给玫瑰。”
黄振华说:“最理想的做法应是拆掉它盖大厦,以母亲的名字命名。”
黄太太温和地笑“玫瑰做事全凭感
,不可理喻。”
我希望从黄太太那里得到有关黄玫瑰的消息,因此说:“我们出去吃杯茶。”我挽起她的手臂。
黄振华笑道:“你这小子,当着我面与我老婆啰嗦。”
我说:“我承认自己是你的晚辈,不错,我在你附属的写字楼工作,但我不是一名小子,我已经三十一岁,记住,黄先生。”
黄振华笑说:“是,我会记住,溥先生。”
黄太太问:“你跟我喝茶作什么?”
“我有话要跟你说。”
黄振华说:“家
,记住我方才说的话。”
我说:“我已经三十一岁了。”拉着黄太太出去。
黄太大一边问一边笑“你这孩子是怎么了?今天巴不得把出生纸粘在额角头上,每分钟都告诉人你已经三十一岁。”
我把她拉到附近的茶座坐下。
“有什么话,说吧。”她很爽快。
“关于黄玫瑰…”
“玫瑰?”她凝视我,神色略变“玫瑰怎样?”
我笑问:“为什么一提到玫瑰,你们的表情就像说到洪水猛兽似的?她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吗?”
“不,她是个可爱的女人。”黄太太吁出一口气“太可爱了。”
“我也如此认为,我一生中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人,一件普通的黑色衣服,穿在她身上,风情万种…”
“咪咪呢?”她忽然问。
“咪咪?咪咪跟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以为然。
“你应当记得咪咪是你的女朋友,家
。”
我说:“我们只是很谈得来的朋友。”
黄太太说:“家
,说话公道一点。”
我心虚了“可是…可是…”
“家
。”黄太太的手了解地放在我肩膀上“家
。”
“玫瑰已经结了婚吧?”我终于再抬起头来问。
“早结了婚。有一个女儿。”
“几岁?”我问。
“快八岁。”
“长得好吗?”
“跟玫瑰一模一样,”黃太太微笑“这里有一颗痣。”她指指眼角下。
“是的,”我如着魔一般回忆“一颗蓝色的痣,像是永恒的眼泪。”
黄太太承认“她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曾经一度她想放弃这项事业,但她现在回来了,母亲去世后,她再没有顾忌,她告诉我,她决定离婚。”
我说:“啊,她丈夫是个怎么样的人?”
“非常普通的一个人。”黄太太说。
“怎么会!”我诧异。
黄太太长叹一口气“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回味着这句话,然后问:“那么你呢,你与黄先生呢?”
她微笑“我算得是一个幸运的人,但家
,我们也有我们的故事,说不尽的故事,”那微笑有点苍凉的意味“我与他都迟婚,都是经过一番来的,最后虽然得到归宿,因为太知道身在福中,幸福得非常凄凉,像我,老有种不置信的感觉,十年了,天天早上起来,我都凝视着黄振华的脸,不信自己的运气…”
我侧耳聆听,非常感动。
“这世界并不是我们想像那样,”她说“振华来了,但是来晚了十年,其中夹着十年的辛酸,说也说不尽,你与咪咪不一样,你们早已定下终身。”
“不,黄太太,”我不由得不坦白地说“当我第一眼看到玫瑰的时候,我与咪咪之间已经完了。”
黄太太震惊:“家
!”她几乎没落下泪来,那种大祸将临的神色,我在黄振华的脸上也曾经见过。
我问:“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接近玫瑰?”
“谁也没有不让你接近她,”黄太太说“但这种一见钟情的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懂得她长得美,但这城里的美女多得很…”
“她是不同的,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彷徨,她并不信任她自己的美,所以更加美得不能形容。”
“也许是,但是家
,你三思而后行。”黄太太说。
“我知道。”我说。
“家
,有什么事跟你大哥商量一下。”
“他?”我笑“他懂得什么叫感情?”
黄太太微笑“不一定是要在女孩子堆中打滚的人才懂得感情。”
“这我明白。”
“家
,你是聪明人。”黄太太说“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而伤害咪咪。”
“我晓得。”
她忽然难过起来“不不,你并没有把我们的话听进去,你已经不再在乎咪咪想些什么,我见过这样的例子。”她转头走了。
回到家中,大哥在书房中练习梵哑铃,我忽然顽皮起来“咚咚”地大力踢他的门,嚷着:“SHUTUP!”开心得要命。琴声停了,门被打开,大哥皱着他双眉“你回来了?”他低声问道。大哥的声音永远低不可闻,我一生中从未听过他提高一次声线。
“大哥,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说。
“你有什么事?”他放下琴,点一支香烟。
“今天我看到一个美女。”
大哥轻笑“美女…凡是平头整脸的女人,对你来说,都是美女。”
“不不,这是真的,”我申辩“真的是美女,我马上被她
住了。她一抬起头,目光
到我身上,我便像中了
似的,真可怕,我完全不能自己。”
大哥既好气又好笑“你一向不能自己。”
“大哥,这次是真的。”
他颔首“我相信你。”
“喂,大哥,你别皮笑
不笑的好不好?”
“你说完没有?说完了我就继续练琴。”
“大哥…”
“我懂得她是个美女。”他笑着按熄了烟。
“你这个怪人。”我骂。
“家
,你也三十一岁了,长大吧。”他关上书房门。
“大哥,喂喂,大哥,溥家明!”我擂着门“陪我吃饭。”
他没有出声,又练起梵哑铃。
梵哑铃乐声像人的声音,永远在倾诉一些说不清的爱情,哀怨得令人心酸。
佣人摆出饭菜,我喝汤的时候,大哥出来了。
我问:“今夜又不出去?”
他摇摇头。
“你干吗?”我不以为然“练古墓派功夫?”
“你又干吗?练唐璜功?”
我哈哈大笑,可爱的大哥。
“最近办什么案?”我问。
“一般刑事案。”他不愿多说。
“大哥,我说今天哪,有个派对,要是你去的话…”
“我不去。”
“你想证明什么?”我问“溥家明,我可以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要是你坚持不出去走动走动,那个女郎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他谈淡地笑“这种事根本可遇不可求。”
“我也相信,但你连人都不见…”
“吃你的饭。”
“是,大哥。”我笑。他又燃起一支烟。
“你已经有白头发了。”我惋惜。
他顺手摸摸头发,不响。
“大哥,”我说“外头有很多漂亮灵巧的女孩子,愿意为你解除寂寞。”
“我的寂寞又不是上大人孔乙己,这样容易解决?”
我喃喃说:“恐怕现在连懂得上大人孔乙己的小姐也不多了。”
“你呢,”他微笑“你还跟咪咪一起?”
“大哥,我今天见到的那个女郎…”
“咪咪已经不错了,”大哥说“家
,三十岁应该成家立室,咪咪的那份活泼我很欣赏,你别多花样。”
“可是今天这个女郎…”我低下头“大哥,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可以比拟的。”
“她有三只眼睛?”
“不,大哥,你不明白,她…”我说不下去。
想到黄玫瑰,我再也不能够活泼起来,她的倩影渐渐化成一块铅,
在我心上,我非再见她不可,为了我自己,否则我寝食难安。
大哥离开了饭桌。
我握着拳头,准备明天再去见我心目中的女神。
女佣人进来,对我说:“二少爷,戚小姐有找。”
“呵。”我忘了约好咪咪。
一取起话筒,她就骂:“你的魂到哪去了你。”
“是。”我苦笑。
那是一个叫玫瑰的角落,我灵魂在那里。
“现在怎么样?”她问我“你还来不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她问“你声音听上去不对劲,我来看你,你不是不舒服吧?”
“我是有点不对劲,”我乘机说“你别来了。”
“我马上来。”她已经挂了电话。
我很唏嘘,我这颗无良的心,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如今心中已无咪咪的位置。怎么可能,就在前天,咪咪尚是我生活的中心,一切环绕她为主,如今我已另外找到了太阳,
离了咪咪的轨道。
我用手撑着头,想到国语言情片中常出现的一句对白: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
当夜咪咪来了,穿着她一贯钟爱的粉红色,咪咪是一种单纯粉红色。
她坐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了很多话,那些以前我认为很有趣的琐事,现在只在我耳畔浮动,我神思着今晨见过的黑衣玫瑰。
水灵的眼睛,略为厚重的嘴
,与那颗永恒的泪痣,
语还休的神情,我的精神飞出去老远老远,再也控制不住。
我说:“咪咪,你该累了,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得与她冷淡一段时期,再把真相告诉她。
咪咪十分不愿意地被我送回家,而我…
我在
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早上,我直接赶到黄宅去。
大太阳天,女佣人来开门。玫瑰在客厅中用法文说电话,抬起头来用眼睛向我打了一个招呼,我感到震
。只要接近她便感到
足,我缓缓散步到
台去。
她明快地说“…是,八月二十四号,杜鲁福的影片,非常值得一观,‘祖与占’太好了,‘柔肤’不能放弃,干脆连‘一个像我这样美丽的女孩’也看了吧,是(UNEBELLEFILLECOMMEMOI),据说本港是第一次放映…”
“…晚上演‘四百击’…只好买一条法国面包带进去吃,是呀,没时间吃饭。”她轻笑着挂了电话。
我神魂为之倾倒,靠在
台上的一只大金鱼缸边,低眼看到金鱼向我游近,啜吻水面。
玫瑰已经走到我身边,她说“这些鱼养得
了,就像孩子们一样,净爱讨东西吃。”
我侧身看她,她的长发柬在脑后,鬓角长长地衬在雪白的皮肤上,仍然没有化妆,那种白色半透明,不像人的肌肤,像瓷器。
我喉咙干涩,全身被汗
透,衬衫贴在背部,隔很久我才说:“看杜鲁福的电影,不叫我?”
她诧异“你也喜欢杜鲁福,家
?”
我
愉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动听。
家
,她如此亲切地呼唤我。
“我不介意,我最喜欢‘亚饔邴H的故事’。”
她微笑,在那笑容里,我隐约看到了黄振华。
“过来坐,这么早,吃过早餐没有?”
她招呼我。桌子上摆着一份简单的西式早餐,餐具却是白地起金边的罗臣科,刀又全属银制,她取起茶杯说:“我节食已经有三年了,有一个时间,在养了孩子之后,胖得简直不像话,吓死自己,到最后不得不咬紧牙关,下个狠心…到现在我已三年没有喝过加糖的茶,多可怕。”她轻笑“女人对自己如果不狠心,男人对她们就会狠心。”
我畅意地看她的姿势,听她说话。
“你今天来是告诉我,你已决定替我改造这间屋子?”
“啊,是,黄先生已将屋子图纸给我,但我恐怕你要暂时搬出去住呢。”我说。
“自然,这里恐怕会拆得像防空
。”玫瑰笑。
“你全权交给我装修?”
“全权,除了那间书房。”
我想问什么,但终于忍住,怕得罪她。
我说:“我把图样设计好了,
你过目。”
“你对旧书画
不
?”她问。
“我有个大哥对这类东西很在行,怎么?想买点字画?”我非常乐意帮助她“黄先生写字间那张唐寅是他的收藏品。”
“恐怕很贵哩。”她说。
“我们可以去看看。”
“我知道,”她笑“集古斋。”她绕着手,靠在门框边。
这是她喜爱的姿势,额角与肩膀靠在门框,绕着手,一副娇慵相,这种姿势令我心神恍惚。
“你想去瞧瞧?”
“自然,”她说“我去换件衣裳。”
她不愧是穿衣服的高手,虽是孝服,一式黑色,因她的身材,也显得舒服熨帖,十分美妙,长发编成一条
辫子,脖子上一串圆润的淡水珠。
我的心一直跳,双手
在袋中,跟在她身边。
“你开什么车?”
“不下雨的时候开一辆摩
跑车。”我说“今天不下雨。”
她说:“这样的天气用开篷车,也未免太热了。”
我涨红了脸。
她微笑“下雨呢?开什么?”
“开日本小车子。”我问“你呢?”
“我一年四季都开一部雪铁龙。”她说“坐我的车子吧。”即使是一个命令,也千回百转,说得似恳求。
我无可抗拒,身不由己地踏上她的车子。
我们在集古斋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尽我所知,一件件解释给她听。
她问:“为什么在那么多名家当中,溥心畲的画那么便宜?”
“这可是要问专家了,我也不清楚,他的作品不错,可以买。”
“用来装饰公寓?大哥会说我不敬。”她笑说。
我们又去逛了一条街,她买了两盏很漂亮的旧水晶灯,说:“配家里那两盏,就比较壮观,你拿主意,看用不用得着。”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把屋子重新装修,但又要保存原来的样式。换句话说,她要一间来自旧的新房子,配件比以前更古朴更精致。
我十分得意,懂得一个美女的心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开车送她回家,约好一个星期内给她看看草图,一方面又找借口在下班后见她,只说约她去朋友家看画。约女孩子我从来不紧张,但这次却舌燥
干,手足无措。她一点头,我便会雀跃,她如果摇头,我便如被判死刑的囚犯。
她答应了我。
我脚踏在九霄云中,不能自己。
回到家中,我和衣躺在沙发上,呆呆地想方才的情况,每一分钟都值得回忆。
我怵然而惊,啊天,我明白了,我在恋爱,我已经爱上了黄玫瑰!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鼻子发酸,我不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男人,我认识过无数的女子,从她们身上,我得到信心,我懂得自己是个具条件的王老五,无数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我在她们之中选了咪咪,一个无论家世学历外型都配得上我的女孩子。
但从头到尾,我并没有爱过她,我们在一起愉快和洽,但我们没有恋爱,爱情是另外一件事。
现在我知道了,爱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件事。
我转个身,石像似地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
得渐渐发麻,但是不想转动。
我尝到这种滋味了,可怜的我。
我将脸埋在双手中,可怜,昨天之前的我还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现在我的呼吸却似乎像一条线般悬挂在玫瑰的手中。多么不公平,但我却为这种痛苦
愉。
大哥下班回来了,如常深
的西装,他将公事包轻轻放下,见到我躺在那里,诧异问:“怎么没出去?”
我不响。
他打量我“你怎么了?”
我仍然不响。
女佣人过来“二少爷,电话。”
我呜咽道:“我不听。”
“家
,”大哥笑说“你怎么了?”
“二少爷,是一位黄小姐。”女佣人又说。
我整个人跳起,扑到图画室去,膝头撞倒一张茶几,我抢进去抓到话筒,听到玫瑰在那边“喂”的一声,我已经心酸得伏在桌上,紧闭眼睛。
“是,是我,有什么事吗?”我柔声问。
“明天那个约会…”玫瑰说。
我的心吊了起来,她要推掉我了,她要推掉我了。
“我想顺便带两幅字去给那位罗老先生品题一下,你说是否方便?”
我一颗心又回到
膛“当然方便。”
“那么好,明天见,家
。”
“明天下午四点我来接你。”
“谢谢你,再见。”她挂上电话。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桃木桌面上,呵我这颗心,我忍不住
下眼泪。
大哥的声音“你怎么了,家
,说完电话就挂上才是。”
我没有张开眼睛。
“黄小姐是谁?”他坐在我身边。
“黄玫瑰。”
“好有趣的名字,人是否如其名?”
“嗯。”“一种俗
?”
“如果不是人们太爱玫瑰,它应该只
不俗。”我说。
“我从没见过你这般神魂颠倒,历年来你女朋友换得似走马灯,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这次该死,”我又流泪“这次我爱上了她。”
大哥点点头“时辰到了。”
我不响。
“是黄振华的妹妹么。”
“是。”
“黄振华有年纪这么轻的妹妹?”大哥问“他从来没提过。”
“她一向在外国,结婚已十年了?”
“啊。”大哥说“这倒不是问题,有孩子也不打紧。”
“当然不要紧,但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呢?”我说“见她一次之后更想再见她,能够握到她的手,又想进一步拥抱她,以后我将永永远远活在矛盾的日子里,患得患失,紧张莫名,我完了。”
“那么离开她,”大哥说“你跟咪咪在一起快乐得多。”
“不是这样的,”我说“与咪咪在一起,没有太多的痛苦,但是也没有极端的快乐。”
“那么勇敢点去接受这份事实。”
我不响。
“吃饭吧。”
“吃不下。”
“整
情思昏昏。”大哥说。
“你少取笑我。”我说。
第二天,我呆坐写字楼中,想到的无不是玫瑰的一言一语。自黄振华处取了老房子的蓝图来细看,我要为她把这房间装修得美轮美央。
下班时间我赶到黄宅去接玫瑰,因她取笑过我那辆摩
跑车,因此我开了哥哥的麦
底斯。她并没有叫我等,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妥当,穿一件白色衬衫,贴身的黑色细麻
,细跟的黑色
趾鞋,手中拿着两轴画。
到了那位老先生家中,她看画,我看她。
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一点即明。
在罗老先生与她的对白中,我知道她在美国的十年,读了三张文凭:法律、纯美术及欧洲文学。她是个职业学生。我诧异于她丰富的学识,然而她一点知识分子的矫情都没有,纯真如一个孩子。此间有许多女子,念一科酒店管理便自以为受过高深的教育。
老先生请我们喝中国茶,缓缓地冲出碧螺
,她笑道:“香港这么好,不舍得走了。”
老先生凝视她的脸微笑。
我说:“老先生善观掌相,玫瑰,你有没有兴趣?”
她天真地摊出手。
老先生不能推辞,略看一看,便不肯说话。
玫瑰问:“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掌很好。”老先生说。
玫瑰问道:“还有呢?”
“犯桃花。”
“桃花?”玫瑰看我一眼道“是桃花运?我以为男人才有桃花运。”
老先生哈哈笑,推开椅子站起来。我知道他不肯多说,不
担心起来。
玫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一扇螺钿嵌银丝屏风,我趁机问罗先生玫瑰的掌纹。
老先生深深看我一眼“有一种女子,任何男人都会认她为红颜知己,事实上她心中却并无旁骛,一派赤子之心。这位黄玫瑰小姐,便是这样,你莫自作多情。”
我说:“我明白,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惆怅“我的追求有没有希望?”
“我又不懂得计算流年。”老先生笑。
“我们告辞了吧。”我说。
老先生站起来送客“你那两幅画我留下细看,一有眉目便通知你。”
我与玫瑰向他告别。
她问我:“什么叫犯桃花,家
?”
我很尴尬“我也不知道,恐怕是说你男朋友多。”
她才说“我并没有男朋友,我离婚也不是因为第三者。”
“那是为了什么?”我
不住问。
“与他一起生活不愉快。”她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
玫瑰微笑得非常凄凉“认识那天开始。”
“为什么嫁他?”我吃惊。
“因为…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这句话好不熟悉,黄太太也说过的。
“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选择,我能够做的,不过是那样。”
“他也同意离婚吗?”
“我已下了决心,他不同意亦无用。”玫瑰淡淡地说。
“为何拖了十年?”
“因为母亲的缘故,为了使她开心。”
“多么大的代价。”
“我丈夫…他其实待我很好,我们两个兴致不同。”玫瑰就说到这里。
与黄振华说到他的妹夫,他毫不掩饰他的感情,骂妹夫是“土蛋”
他说:“永远衣衫不整,穿那种样子暧昧的衬衫。人家领子流行大呢,他穿小领子,人家时兴小领子,他的领子忽然又大了起来,真恐怖。”黄振华自己的打扮是一等一的了,因此说到这里,忍不住紧紧皱住眉头“
子有点喇叭,皮鞋有点高跟,总言之,说不出的别扭,跟了玫瑰十年,连这点门道都没学会,真是一项奇迹,我衷心佩服他居然还照活不误。”
我听得张大了嘴。
黄太太笑说“振华对他是有偏见的。”
“更生,你说句老实话,方协文怎么配黄玫瑰,在一间美国行银任职,十年来就是坐那个位子…幸亏要离婚了,否则简直为‘鲜花牛粪’现身说法。”
“振华!”黄太太微愠“你说法好不
俗。”
我看着黄振华的郎凡丝衬衫、圣罗兰西装、巴利皮鞋,全身浅灰色衬得无懈可击,不
笑了起来。
然后我正颜说:“我预备追求玫瑰。”
黄振华说:“单身男人有权追求任何女人,我只能劝你保重。”
我低头说:“我追她是追定了。”
“玫瑰,唉。”黄太太叹口气。
“她并不是我的梦中女郎,”我踱步“我做梦也没想到有那么可爱的女人。”
黄振华摇摇头“如出一辙。”
“什么如出一辙?”我问。
“没有什么?”黄太太说“有件事我想说一说,方协文决定赶来挽救这段婚姻。”
“什么时候?”我惊问。
“下个月初,他已取得假期。”
“有得救嘛?”我惊问。
黄振华摇摇头“玫瑰决定的事,驷马难追,她是一个凭直觉做人的人。”
黄太太看着我说:“这也并不表示你有希望。”
“我知道我的命运是悲惨的,我这颗心,迟早要被玫瑰粉碎。”
“好了好了。”黄太太既好气又好笑“你们这班猢狲,平
一个个孙悟空似的,活蹦活跳,一看见黄玫瑰,却不约而同全体崩溃,现世。”
我叹口气,收拾文件。
天气渐渐有点凉意,我驾车上班,扭开无线电听,红灯的时候头枕在驾驶盘上,无线电上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我不想说及/你如何碎了我的心/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聆听我的心/噢呜,心/我的心/我的老心”
想到玫瑰,我的心收缩。这样下去,我是迟早要得心脏病的,我苦笑。后面车子响号,我如梦初醒,再开动车子。车子不听使唤,朝玫瑰家中驶去。
她来开门,见到我说:“呀,家
,你时间怎么这样多?”
我不知如何作答。
她刚洗了头,长发都包在
巾内,发边有水珠,穿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衣,脸上那一点点化妆品都洗掉了,却显得非常稚气,比真实年龄又少好几岁。
“怎么样?”她笑
问“什么事?”
我声音有点硬咽,我说:“想见见你而已。”我靠
台边坐下,任阳光晒在背上,将下巴托着。
她温柔地解下头上的
巾,任瀑布似的黑发撤落在肩膀上,用梳子缓缓梳直。
她的黑发在阳光下发出五
的光。
我听见自己细声地说:“玫瑰,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
她一怔,但不作声,一边将头发编成一条辫子,隔了很久,她说:“家
,你的感情也未免太冲动了。”
“我的感情?”我冷笑一声“我的感情才不冲动,不然我早就结婚了,多少女孩子绕着我兜圈子,我也不见得是个守身如玉的男人,但这些年来我都未有对任何人动过真情,认为没有女孩子配得上我,直到你出现…我不会承认我感情冲动。”
她微笑“你说的话我都爱听,女人都喜欢听这种赞美,但恐怕你没有看清楚我的为人吧,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
“为什么如此说?”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我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孩子将近八岁,最近在闹婚变,我的性格自由散漫,不学无术,除了打扮花钱,什么都不会,我甚至不能养活自己,就会靠家人生活,我自觉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她一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价值。
“胡说,玫瑰。”
“以前你们还可以说我是个美丽的女人,现在…”她伸伸懒
,毫不遗憾地说“现在我都老了。”
我说:“但愿你会老,玫瑰。那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远着呢,她并没有老,我可以想像她年轻时的模样。一只洋娃娃般动人,却毫无思想灵魂,但现在,她的一只眼睛就是一首引人入胜的诗歌。也许十年前认识她,我会约会她,但我不会像今天这样爱上她。她错了。
她说:“家
,我非常欣赏你的个性,但现在就谈到爱情,未免言之过早,我们做个好朋友如何?”
“好朋友…”我喃喃地说“我才不要做你的好朋友,一旦打入好友的族类,万劫不复。”
“你是个任
的男孩子,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这种例子我也见过。”
我睹气“你一生就是忙着被爱,请问一声你可爱过人?”
“也大小觑我了。”玫瑰静静说“当然我爱过人,而且没有得到他。”
我大大吃惊“你没有得到他?”这是不可能的。
“你以为我是什么,无往不利的神奇女侠?他不是不爱我,但是他过于自爱自私,他情愿被爱,而不愿爱人,因此与别人结婚了。我效法于他,但不久就发觉爱人尚有一分痛苦的快
,但被爱除有窒息感以外,就净得沉闷,我决定离婚。”
我呆呆问:“那个男人…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说过了,一个极端自私的人。”她说。
“他干什么?”我酸溜溜问。
“家
,我约了朋友,现在要出去一下,送我一程如何?中午约了大哥吃饭,你要不要来?”她站起来。
“玫瑰…”
她握住我的手“我明白,”她温柔地说“我全明白。”
她不说还好,说了我益发心酸,她在过去那十年中,不知应付过多少向她示爱的男人,这种温柔体贴的安慰之词是她一贯的手法,我做梦也未曾想到骄傲的我也会沦为那些云云众生的一分子,我为自己伤心。
在车中她问道:“我那大哥最近在做些什么?”
“跟公务局打官司争地。搅脑汁将国际行银改建,但电脑室搬之不去,夜夜为它失眠。还有设计新机场…”
“可怜的大嫂,嫁给一具机器。”她笑。
“黄太太跟他很处得来。”我说。
“更生姐有英雄崇拜,”她说“女人都有这样的幼稚病,于是男人们都跑去做建筑师律师医生,诗人们酸溜溜地低毁女人拜金。”
她说:“其实不是这样,男人身任要职时的工作
足可弥补其他性格上的缺陷,女人不能抗拒。”
我很倾心她这番新鲜的论调,多么聪明的女郎。
她说下去“其实我大哥有什么好处呢?他的优点全部都写在一张名片上。遇到更生姐,实是他毕生的幸运,我或是城中唯一不崇拜他的女人,故此我将他看得一清二楚,大哥除了那一门专业本领与数个衔头,什么都没有。”
我不服气:“他还是黄振华,著名的黄振华建筑师。”
“那不是已经印在名片上了吗?”她笑。
她下车时拍拍我的手背“好好做事。”当我是一个孩子。
我握住她的手一会儿,她随我握着,像一种好心的施舍。
见到她不开心,见不到她,亦不开心。我这生这世就是这样过了。
我看着她背影,才开车回写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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