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韶韶终于回了家。
邓大夫已经起来,收拾好地方,做了香浓红茶,正在浇
台上的玫瑰花。
韶韶一一看在眼中,深觉幸运,她找到了好拍档,这同本身条件有什么关系呢,许多比她漂亮、出身更好、修养更佳的女
都没有碰到适当的人。
邓志能懂生活情趣,这才是最重要的。
见到
子回来,替她斟杯茶。
“放完这次假,我俩就聚少离多。”韶韶笑曰。
小邓一定有适当的答案:“噫,放完再说吧,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就够了。”
韶韶最爱他这种乐观的态度。
她到这时才看到电话边的留言“怎么,苏阿姨一早就打过电话来?”
“是。”
“说些什么,你没有得罪她吧?”
“喂,我又不是生番。”
韶韶紧张起来“她有什么事?”
“请你吃饭,叫我也去。”
“是在她家吗?”
“不,在外头名贵西餐馆。”
“呵,我马上复电。”
韶韶十分高兴,拨通了电话“苏女士在家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韶韶又问了一声。
一位男士才答:“她出去了,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朋友区韶韶。”
那人震动了“声音那么像!”
韶韶不知他是谁,更不知道她的声音似谁,只得陪笑。
半晌对方说:“舜娟回来我叫她同你联络。”
“劳驾。”
韶韶转过头来“那位,可能是苏阿姨的丈夫。”
她忽然明白了。
像,当然是像她母亲,他们全觉得姚香如与女儿一个印子刻出来。
韶韶问:“我可像母亲?”
小邓答:“其实不很像,但是外人眼中,三分像已经是十足像。”
“而且,”韶韶微笑,感慨地说“他们也许十分想念家母。”
小邓抬起头“嗯,苏舜娟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噫,我不知道,她未曾说,我不曾问。”
“你猜呢?”
“唏,赵钱孙李,张三王五,怎么猜?”
邓志能全神贯注地看着
子“我猜,那名字或许会叫你吃惊。”
韶韶“嗤”一声笑“不如想想穿什么衣服去吃那顿西餐。”
小邓答:“旗袍。”
韶韶忽然想起母亲那件旧丝绒外套。
反正有空,她把它拿到一个开时装店的女友处借蒸气熨斗一用。
女友出来一看“哗,美。”
说也奇怪,蒸气一
,丝绒的茸
又涨鼓鼓竖起来,恢复了七八成旧貌。
“披起它。”
完全合身。
“袖圈窄了点,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
壮些。”
“是,”韶韶恻然“我们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马。”
女友很没味道地接下去:“这也还不要紧,奇是奇在也没有谁感激我们。”
“父母呢,父母总不一样吧?”
女友坐下,点一支烟“家母蔑视我嫂子弟妇不学无术,没有工作,少份收入,可是又觉得我不争气,不懂得在男人身上找生活,没面子。”
呵,那么难侍候的老太太。
“要家用之际,男女平等,分家之时,我是女儿。”
她替韶韶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拎着回家。”
韶韶道谢告辞。
照片也做好了。
四个人,两个女主角的衣服一件粉红、一件淡蓝。
忽然之间,韶韶看清楚了“小邓,妈身上这件外套,就是我这件呵。”
“咄,我早就发觉了。”
“怎么不说?”
“这样明显的事,说来作甚?”
“我偏偏没看出来。”
“你会不会是视野广阔了?”
“什么意思?”
“远视,老花。”
不,韶韶只是粗心,少年时她认为这是一项缺点,此刻她觉得不知多好,看不到,不用烦,
枝大叶,自有福气。
韶韶干脆选焙一只相架,连照片一起作为一份礼物,这就回了礼了。
鞍会那夜,连小邓都规规矩矩结了领带。
韶韶只得穿一件晚服,是那种所谓“小黑裙”细细吊带,半低
,再不穿,稍胖些,也就不能穿了。
打扮停当,小邓看
子一眼,忍不住用粤语赞道:“真係唔打得都睇得。”
韶韶瞪他一眼“你才去打天下,我坐家享福。”
她取饼旧丝绒晚装披上,天衣无
。
主人家早到,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桌子上,一桌三位女客,轻轻向他们招手。
连韶韶就是四位女士,今
众星伴月,小邓大受
。
苏舜娟女士为他们介绍:“我两个女儿,这是奇芳,那是燕和。”
韶韶打过招呼握过手才坐下来。
奇芳与燕和二人都是白皮肤,高挑身段,其中燕和的脸圆些,比较像母亲,可是奇芳漂亮,她有种风情,使看上去像个女明星似光彩耀目。
她们三人年纪相仿,在烛光下,用白酒伴着对白,一下子就
络了。
小邓静静在一旁看着她们。
苏女士同那小伙子说:“你今晚怎么不讲话?”
小邓笑笑“自从婚后,我常用字只得是与好罢了。”
“那你不愧是好丈夫。”
“谢谢阿姨,你别看韶韶神气活现,其实外强中干,非常孤苦,说不定几时还得做高龄产妇,苦头有得吃,让她一点,也属应该,故一味胡混,是是是是是,好好好好好,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同她争的。”
苏女士很感动“好小子,这我就放心了。”
“苏阿姨,今晚怎么少了一位主人。”
“你指外子?他有事,不叫他来。”
“呵,原来如此。”
这时,他听到韶韶谦曰:“呵,对于衣着妆扮,我毫无心得。”
可是那两位女生也忙不迭说:“但求整洁罢了,工作也很忙,哪里有资格讲究那个。”
小邓放心了。
那两位小姐绝对不是喜在嘴头上占便宜的肤浅之辈。
奇芳跟着说:“如不嫌弃,改天到我家坐。”
“你不同父母住吗?”
奇芳笑笑“我已经结婚了,正确地说,且已离婚。”
韶韶说:“离婚是近代最普通的伤心事。”
“是呀,”奇芳答“那样常见,却仍然那样无奈。”
韶韶说:“会过去的。”
这时燕和说:“我也那样劝姐姐。”
韶韶忽然感怀“你们多好,姐妹俩,有商有量。”
她们姐妹微笑不语。
苏女士这才说:“你没见过她们吵架呢。”
吃甜品之时,韶韶取出相架,送给苏女士。
苏女士接过“自此我们要维持联络。”
“一定。”
“你不晓得你有多像你母亲。”
“是因为这件古董外套吧?”
“这件外套还是我陪她去做的。”
“那时丝绒叫逃陟绒,是不是?”
苏阿姨长长叹息一声。
“苏阿姨你真念旧。”
她刚想说什么,侍者已递上帐单。
饭局就这样散了。
在车上,韶韶像个小女孩般孜孜不倦地谈着各人的言行举止以及妆扮。
小邓不出声。
“喂,整个晚上冷眼旁观,有何心得?”
“我?我觉得三母女各自心事重重。”
“是吗?”韶韶愕然“我怎么看不出来。”
“说你笨就是笨。”
“我还算笨?”韶韶不服气。
“笨得一等一。”
“咄!偏见。”
“人家三母女就比你聪明百倍。”
“愿闻其详。”
“到了这一刻,你都还不知道人家姓什么。”
韶韶蓦然想起“这倒是真的,忘了问。”
“人家苏阿姨故意回避不谈。”
“你别多心,她不是那样的人。”
“也难怪,笨人眼中,人人均是笨人。”
韶韶不怒反笑“聪明人,你还看到些什么?”
“两位小姐都不快乐。”
韶韶问:“你凭什么那样讲?”
小邓笑嘻嘻“她们的眼睛似在说,怎么区韶韶会嫁得如此好夫婿?
羡得闷闷不乐。”
谁知韶韶也会给丈夫一个意外喜悦:“这倒是真的,如意郎君嘛,可遇不可求。”
那一夜,睡到一半,韶韶忽然醒了。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咳嗽声。
“妈妈?”她轻轻掀起被褥。
客厅的窗帘没拉上,她看到一轮明月。
除下来的旧丝绒外套搭在椅背上,韶韶过去,说道:“妈妈你是否有话同我说?”
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韶韶一惊转头,看到邓志能站在她身后。
两人一言不发,握着手,在沙发上坐到天亮。
静寂中听到邻居有新生儿啼哭声,他母亲呵呵地哄他。
此际,韶韶又打个呵欠阖上眼睛。
醒来,小邓已煮好
粥,且买来上海油条。
也算没话讲了,韶韶觉得新婚生涯美满,几乎不想回到办公室去。
她问小邓:“我们够不够靠节蓄这样过一辈子?”
小邓冷笑“你倒想,月底就
头金尽了,这几天把你喂得白白胖胖,不过是想你假期完毕继续有力气搏杀养家,你倒吃撑了想退休?”
韶韶顿时气馁。
堡作真是人类生命中最大的荆棘。
“韶韶,告诉我,你可快乐?”
区韶韶毫不犹疑“我当然快乐。”
“你母亲的身世不叫你为难?”
“大嘴,世事古难全,千里共蝉娟。”
小邓颔首“真是笨有笨的好处。”
韶韶把脸趋近去“这不是大智慧吗?”
小邓没好气“人家苏女士才大智若愚。”
“我如果像妈妈,那么,我妈也不是聪明人。”
“不,你恐怕是隔代遗传,伯母这么多年沉默如金,是勘破世情后至高表现。”
“我都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下星期我要上班了,新总督来上任,不知多忙,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错认他乡作故乡。”
“能不能求调?譬如说到市政局去搞唱游宣传,轻松得多。”
“你真是见人挑担不吃力,不过,我喜欢做京官。”
“贴近陛下,哎?”
“谁是皇上?”
“QE2,你不知道吗?”
果然,一销假就忙得不可开
,晚上七点钟仍咬着汉堡包答记者询问。
放假时间长的几分
又还给工作。
韶韶一直佩服胖人,几十年功力,从不间断,天天长脂肪才行,而人,总有睡不着吃不下以及发一两度烧的时候吧,由此可知,胖人是多么努力维持他们的体重。
一
,忙至尾声,站起来,伸个懒
,只觉一脸油腻,只想匆匆回家去泡个热水浴,忽然电话铃响。
韶韶喂地一声,照例报上姓名。
是一位女声:“下班没有,一起去吃日本菜如何,我就在楼下。”
声音十分动人,不像是小邓扮的,可谓飞来
福。
但韶韶不得不硬着头皮问:“是哪一位?”
“啊对不起,”她笑了“我是区奇芳,记得吗?”
韶韶大乐“奇芳,你也姓区?”原来苏阿姨的丈夫姓区。
“你不知道?”对方愕然。
“我马上下来。”
“耽会儿见。”
韶韶给小邓拨了个电话,报告行踪。
小邓叮嘱:“那位小姐像是可以喝几杯的人,你还要开车,别同她斗饮。”
小邓这种第六感没话说,韶韶同奇芳会合了,一到馆子,她便叫侍者烫米酒上来。
她告诉韶韶“我路过,试着找你,不料这样有缘。”她笑嘻嘻地用一只手托着腮,十分娇慵。
邻座有两个日本人已经感到惊
,频频转头过来看她。
“可是有事同我商量?”
“没有,自从那
见面之后,不知恁地,十分思念你,故此找个借口,前来约会。”
碰巧韶韶也有同感,所以一叫就下来“我们会成为投契的朋友吗?”
“哈,你为什么不找我?”
“奇芳,我是那种听差办事的小鲍务员,午膳只得一小时,怎么约人?下班钟数不定,也不方便,周未呢,又想打个懒觉,办点私事,时间就如此报销。”
“听上去生活得很充实。”
“你呢,你干哪一行?”
“那
你没听见燕和揶揄我?”
“对,瞧我这记
,你是名画家。”
“画画容易成名难。”
韶韶且先干一杯,把小邓的嘱咐丢在脑后“非要成名吗?像你这样,经济不成问题,又有如此优闲嗜好,闲时作画自娱,怡情养
,不知多妙,何用成名?”
奇芳没想到韶韶
情如此恬淡,不觉失笑“那么,你何以证明自己?”
“该四字真言根本不通,我是我,证明什么?”
奇芳十分欣佩“那么,久不成名,人家怎么看你?”
“咄,人家是谁,他的名气又有多大,”韶韶大笑“我管他呢。”
奇芳也笑“韶韶,你真潇洒,谁教你的?”
“我早说过,我们这一号小人物只要把当
工作赶完已经大乐,心无旁骛,我那拍档邓志能与我志同道合,也一般无甚出息,故此生活优悠。”
奇芳发呆,好生羡慕“那么,你生活全无遗憾?”
韶韶一怔,转动酒杯“家母过世得太早,我没能好好孝顺她。”
“她一定是位可爱的阿姨。”
韶韶双目红红“不在话下。”
二人正谈得投契,邓志能出现了。
韶韶“咦”一声“你来干啥?”
小邓笑笑“我来付帐呀。”朝奇芳点点头。
奇芳知道他特地来接韶韶,笑笑。
新婚,是应该如此,往后有什么变化,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先送奇芳回家,车子兜个大圈。
回程中聊天:“奇芳也姓区。”
谁知小邓打一个突“姓什么?”
“同我一样姓区。”
“太巧了。”
“区是粤人大姓,本市起码十万人姓区。”
小邓渐渐平静下来。
“还说什么?”
“她是个画家,盼望成名。”
小邓微笑。
从事文艺工作本是天下第一逍遥营生,可是一旦求名,又会变成最痛苦的工作,天堂地狱,一念之差。
“我觉得她想向亲人证明什么似的。”
“她们一家三位女
都不快乐。”
“你呢,小邓,你这个一定要寻找欢笑背后流泪的人,又是否过分?”
小邓不语。
“手术室风光如何?”
“离开了工作岗位,不用再挂念。”
“我也正学习这种优良习惯。”
回家之后,酒气上涌,累得双眼睁不开来。
桌上一大篮花,香气扑鼻,韶韶问过“什么日子,谁送的花”已经倒在
上。
小邓喃喃道:“对牛弹琴。”
花束上有卡片,明明写着:“韶韶,我们结婚已三个月”此刻变成多余。
小邓恼怒说:“鲜花牛粪。”
第二天韶韶没声价的道歉,小邓犹自悻悻然。
“
胚。”
“谁,我?”
小邓不去回答她。
“大嘴,最近已经不见母亲入梦了。”
邓志能搁下报纸“伯母对你放心了。”
“也许是。”韶韶叹口气。
“你呢,有无做母亲的打算?”
韶韶再叹一声“同事中一位太太最近初为人母,每天早上,替儿子拍张宝丽莱照片才出门,照片放口袋中,成
看着,你说惨不惨,她要上班,不能在家陪伴幼儿。”
“你的意思是…”
“我要是有了孩子,就成
与他厮混,绝足江湖。”
“可是很多女
视这为苦差。”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好,答应你。”小邓忽然慷慨地说。“应允什么?”韶韶莫名其妙。
“养活你们母子。”
韶韶大笑“笑话,我自有打算,不劳你
心。”
小邓急“喂,这是我的责任。”改了口气。
“世事多变化,什么事都得有最坏打算,我自幼受的家庭教育是一切最好靠自己。”
想到母亲的一生,不
感慨万分。
母亲生前靠不到任何人,只得女儿与她相依为命,她生命中的男
统统与她有缘无分,父亲、兄弟、丈夫…全远离她,她亦没有叔伯,还有,韶韶根本未见过祖父。
谤深蒂固,韶韶觉得要靠自己。
那天下午,奇芳拨电话给韶韶“中午在电视上看见你。”
韶韶笑“那是前些时候录映的了,可是讲解如何投票?”
“不,是一个记者招待会,你站在洋人后边。”
“呵是,这是员工福利,镜头偶尔会瞄到我们。”
许多患锋头情意结的同事因此有意无意爱穿件红衣,希望有人注意。
“你对工作好似相当满意。”
“敬业乐业嘛。”
奇芳笑“到此为止,你一定忙。”
“啊说三两句不妨,周未有空吗,把苏阿姨与燕和都请出来可好?”
“我们再商量。”
一整天韶韶都觉得幸运,因为除却小邓,还有其他人关心她。
晚上,她起劲地同小邓说着奇芳:“与我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睡到中午才起来,懒洋洋,翻翻报纸,到傍晚才吃一点点东西,食量似麻雀,穿真丝衣服,喜戴玉器,活
是个艺术家,本来我
怕这样的人,但是与她却十分投契。”
小邓不出声。
韶韶问小邓:“你好似不甚喜欢她。”
“有妇之夫,有何资格喜欢或是不喜欢其他女
。”
“哗,冠冕堂皇。”
“失礼失礼。”
邓志能有心事。
他在婚前向自己保证,有事绝对不瞒
子,可是此刻他便怀着鬼胎。
那天早上,他见过苏舜娟女士。
是苏女士主动约他。
他们在医院的候诊室见面,真是一个突兀的约会场地,但是邓志能实在走不开。
苏女士却不介意到他工作地点来,说真的,医院最大好处是静,还有,清洁。
邓志能对长辈一贯客气礼貌。
苏女士轻轻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香如没有痛苦吧?”
邓志能小心地回答:“病了那么久,又做过手术,你不能说她很舒服。”
苏女士默哀良久。
邓志能实在忍不住了“为什么你们到今天才出现?”
“我们遍寻她们母女不获,请相信我。”
邓志能说:“此刻你们介入,会影响她的生活。”
苏舜娟看着邓志能“你什么都知道了?”
小邓摆手“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有点疑心,韶韶则连怀疑都没有。”
“年轻人,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你们一家,同韶韶有血缘关系。”
苏舜娟黯然,有口难开。
“韶韶到底姓许还是姓区?”
“她应姓许。”
小邓松口气。
猜错了,没有关系。
“那韶韶为何改姓区?”
“因为香如来到本市,曾嫁与一位姓区的先生,两年后离异。”
小邓轻轻接下去说:“而这位区先生,正是苏女士的丈夫吧?”
苏女士颔首“那时韶韶很小,不记得他。”
“他叫区永谅。”
“是。”
轮到邓志能沉默了,他不能理解五十年代一位年轻寡妇的心理状况,故不能批评姚香如急急再婚匆匆分手是否多此一举。
“我们四个人原是同学。”是照片中那四个人。
邓志能温和地说:“苏女士,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况且,其中二人已经逝世,往事,可忘即忘,对大家都有好处。”
苏舜娟看着他“如果可以忘却的话,我不会到这里来旧事重提。”
邓志能全神贯注“我必须保护韶韶,我是她丈夫,她世上唯一的亲人。”
苏舜娟为难到极点。
小邓吁出一口气“从头说吧,从头讲会不会好—点?”
“你没有那么多时间。”
“我听一位编剧家说过,世上没有三句话不能
待的故事。”
苏女士生气了“这是真事,并非故事。”
邓志能摊摊手。
苏女士不愧是个高手,她
一口气,说道:“当年,有四个年轻人,两男两女,在同一家大学念书,感情非常好,稍后,那两个男生,同时爱上姚香如。”
苏女士声音内透
一丝无奈,一丝苦涩。
邓志能蓦然抬头,呵,的确是苏女士在说,是一个爱情故事,爱情故事并无年代之分,一直
气回肠,他被吸引住了。
苏舜娟微微笑,深沉眼神似回到那美好的五月天去“香如爱的是许旭豪,他们未得家长同意便订了婚,你看到那张照片,是在订婚那
拍摄的。当时,姚香如家长并不赞成。”
“为什么?”
“因为许旭豪身份暧昧。”
“什么身份?”
“年轻人,你对本国历史太不了解了。”
“当然,我们读历史只读到辛亥革命,且用英文答试题。”
“为何不自修求知?”
“我考上了医科,每
得死读十八小时。”
苏女士叹口气“强化教育搞得真成功。”
邓志能看着她“许旭豪,是一次运动中的
员吧?”
“是,他相当明目张胆,并非地下
员。”
邓志能唏嘘,韶韶感情激动时,他老劝她:“喂,请你控制你自己,我们不是搞革命。”没想那也许是遗传因子发作。
“那是一次
血革命,战斗
烈,一夜,许旭豪和许多大学生一样,失了踪,没有再回来,我们只得匆匆带着姚香如南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许旭豪是危险人物,为何接近他?”
“香如不理这些。”
“那你呢?”
“我对政治一无所知,但我一直喜欢区永谅。”
“这样被株连,岂非十分无辜?”
苏女士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双目看着远处。
邓志能很低声地说:“我猜想那时你们都非常非常年轻。”
苏女士苦涩地笑“革命、恋爱,都必须非常年轻。”
邓志能给接上去“过了二十五岁,还是改良生活要紧。”
苏舜娟说:“我没想到的是,香如并没有把往事告知女儿。”
“你且说一说,三个好友,如何失去联络?”
就在这个时候,医院扩音器大叫起来“邓志能医生,邓志能医生,急诊室找。”
小邓马上站起来回应。
苏女士马上说:“在听完整个故事之前,暂且莫向韶韶透
真相。”
“是。”
邓志能匆匆转头向楼下走去。
现在,心静了下来,他犹豫了,该不该先把这一节会面过程向韶韶坦白呢?
他感觉到一股压力。
可恨他没有时间听完整个故事,可是凭他的智力,也许可以凭已得资料拼出一幅图画。
他自沉思中走出来“韶韶,我有话同你说。”
一转头,发觉韶韶已经
睡。
小邓啼笑皆非。
他轻轻说:“伯母,你可以放心了,韶韶完全不像你,韶韶本
如猪,聪明、爱玩,从不关心明朝。”
他替她熄了灯。
这当然是因为他疼她的缘故。
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人永远又小又笨,需要怜惜照顾,可是假使你不喜欢他,他马上变得老谋深算,是只妖
,必须好好提防。
韶韶当然不如丈夫所形容的那般不济,可是在邓志能眼中,她不会长大。
轮到邓志能做那个梦了。
他在书房填税表,忽然听见咳嗽声。
他抬起头来“伯母?”
他没有改口叫岳母,那时,他与韶韶尚未结婚。
他站起来,走出书房“伯母,是你吗,你如果有话,可以同我说。”
他听到轻轻的叹息声。
他肯定那是伯母,不
心酸侧然“伯母,你看韶韶生活得
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这时,有人推他,他惊醒,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推他的正是韶韶。
小邓疲乏地笑“爱
,你可有表演三盖衣?”
韶韶关心的说“你做恶梦?嘴里呵呵连声。”
“我梦见伯母。”
“她怎么样?”
“我并无实际看到她,我只听到她叹息。”
夫
俩握着手良久。
第二天,邓志能主动找苏舜娟女士谈话,约好在医院附近一个公园见面。
邓志能脸上不是没有若干忧虑的“上次我们说到你们三人失去联络。”
有一个冰淇淋小贩推着三轮车过来。
小邓忍不住,买了两筒香草冰淇淋,一个给苏女士。
苏女士说:“坦白说,自从看到姚香如的讣闻后,我同区永谅就一直失眠。”
小邓微笑。
他仍然爱她。
果然,苏女士说:“他一直爱她。”
“那,为何离异?”
“她嫁给他一则是感恩图报,二则是想从头开始,可是事后发觉根本不能忘却过去,故毅然离开了他。”
她没有错到底。
在那个时候,不愿错到底是要付出代价的,不但孤苦,也遭人非议。
邓志能在这个时候作出建议“不如我把韶韶也叫出来,听听这个故事。”
“不,这里边还有一个关键,韶韶也许不能自陌生人处接受这个事实。”
“那是什么?”
“姚香如还有一个孩子。”苏女士抬起了头。
邓志能张大了嘴。
呵,他灵光一闪,一定就是区奇芳。
韶韶与她一见如故,有着异常好感,就因为血统关系。
“啊,”邓志能大悦“韶韶原来有个妹妹,韶韶不孤苦了,我会第一时间把这个讯息告诉她。”
苏女士默默不语。
“有什么困难?”
“我与奇芳一直合不来,她不易相处,她完全不似韶韶,可是她父亲异常偏爱她。”
“她们都不是孩子了。”
“正是。”
自苏舜娟语气中,小邓可以听出终身屈居第二的苦涩。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有升上去,在丈夫心目中,苏舜娟地位永远不如姚香如。
她比她忠心百倍,辛劳有加,可是在他心中,她就是不如她。
区先生想必也十分敬重
子,但那只是一种感恩,他对
子可能言听计从,必恭必敬,但,他不爱她。
邓志能不知道多庆幸他在韶韶心中是第一位,韶韶在他心中也是第一位。
太幸运了,在现代人复杂的感情生活中,简直万中无一。
“韶韶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吗?”
“她是成年人,她也已得知她并非姓区。”
苏女士凝视邓志能“在你心目中,韶韶十全十美吧?”
“她?”小邓几乎没跳起来“我才没盲目从
,她这个人缺点之多…”
“可是,她的缺点也是可爱的吧?”
那倒是真的。
鲁莽,急
子,全都是难得真
情。
苏女士叹息一声“但愿我的女儿也可以找到这样的理想对象。”
小邓怪不好意思“把我说得太好了。”
苏女士手上那只冰淇猎篇始融化,小邓把冰淇淋接过来,三两口吃光。
“奇芳还不晓得她非我亲生。”
小邓大为讶异“噫,你们应该早就告诉她,这种事瞒不了一生,也毫无必要隐瞒。”
“区先生不让我说,当年他把奇芳争过来抚养,就决定不让她知道。”
荒谬“拖到今
才说可能更为尴尬。”
苏女士不语。
“奇芳同燕和感情可好?”
“奇芳自幼被送到康瓦尔寄宿读书。”
小邓感喟“她是问题儿童?”
“只有她的亲生母亲才敢那么说。”
小邓看着她,也许,问题就出在她从来没有斥责过这个女儿。
不过,他是小辈,他只敢腹诽,他没敢当面说出来。
他终于说:“我会选择适当时机尽量婉转地把这件事告诉韶韶。”
苏女士站起来“谢谢你。”
她看上去十分疲乏,说这个故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送你。”
苏女士说:“有车子在公园门口等我。”
邓志能忽然问:“你与我这次会面,也是区先生示意的吗?”
“不,我并非没有主张的人,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再瞒下去没有意思。”
“我代韶韶谢你。”
“先别高兴,也许韶韶会怨我。”
在这件事之前,邓志能
以为他自己机智、深沉、涵养工夫一
。
但是他对自己失望,他没沉得住气。
那
傍晚,韶韶开车上来接他。
她感慨地说:“看到没有,缆车站,十一二岁的某个星期六下午,母亲带我坐缆车到山顶,在旧咖啡屋给我买了热狗吃,可是不幸我喝了几口咖啡,一直觉得
口闷,那是我童年时绝无仅有的外出活动,历历在目。”
小邓静静聆听,他早有心理准备,已经把耳朵训练好,他知道以后那几十年,这一类事故是有得听的。
韶韶伏在车子驾驶盘上“怎么搞的,仿佛就是昨
之事,如不,即是上个星期,但当中二十年过去了。”
“嘘,别透
你真实年龄。”
“我从不隐瞒年龄。”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
“不,那是因为我的成绩与我年龄相等,还有,我并不想做比我年纪幼稚的事。”
“来,我们去喝一杯。”
韶韶怪疑心地看他一眼“做了亏心事,对我那么好?”
邓志能把
子带到一间时髦会所,韶韶很高兴,正欣赏布置,有人向他们招手。
韶韶一看,那人却是区燕和。
“哎,”韶韶毫无心机地说“苏阿姨的女儿。”
燕和朝他们招手。
韶韶说:“过去一下吧。”
小邓咕哝“走到哪里都得坐台子。”
韶韶推他一下。
燕和十分热心“我来介绍,我的未婚夫布志坚,邓医生、邓医生的夫人。”
韶韶受宠若惊,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曾沾过小邓的光,也不觉得她已晋升为医生夫人,经区燕和这么一说,顿时脸上光彩起来。
此际她也已看清楚了燕和的对象布志坚。
呵,原来是这个人,怪不得
脸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照片过一阵子便会在某些杂志不当眼的彩页中出现。
懊君本来一脸高傲,后来听女伴说是医生,脸色稍霁,打了个招呼。邓志能与韶韶马上回到自己的桌子去。
韶韶悄声道:“没想到医生二字可以止咳。”
“此处虚荣疫症蔓延,总得有点防身本领。”
“地方是好地方,人却没意思。”
小邓不语,怪不得苏女士担心女儿的对象。
“燕和好像很高兴。”
“高兴就好。”
“会长久吗?”
“哎呀,太太,天下有什么是石烂海枯的,就算有,也闷死你,今夕快乐就好。”
说得也是。
“韶韶,我有话同你说。”
韶韶心惊
跳“邓大嘴,我最怕你这副郑重其事、为国为民的口气,你想怎么教训我?”
“你别多心,我不过是想…”
“税务局追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俩一直分开报税,你的事我一无所知,你可别牵连我,我在新闻局有大好前途。”
小邓啼笑皆非。
这时,区燕和偕男伴离去,临走朝韶韶飞来一个眼色,年轻的面孔上呈现一股洋洋得意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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