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她当然已经到了家,她生了气,所以故意不来接听。
我放下响筒。思龙。
我取饼外套下楼,开车往石澳。
在途中我焦急。思龙,你必须听我解释。思龙,你有知识,你具分析了解能力。小宇是我的终身责任,他需要爹爹的时候我必需在他身边。思龙,对不起,我没有全心全力付你的爱情。
车子到石澳,我奔下小路,听到海
声。
她的屋子有灯光,我大力拍门,何光熄灭。
“思龙!”我喊道“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她不应。
“思龙!”我喊“你听我解释!思龙!”
壁房子的犬声叫起来,邻居显然是洋人,自睡房窗口探首出来骂“闭嘴!”
我犹自敲门。“思龙!”我说“求求你,求求你!”
邻居洋妇骂:“猪猡!我要报警了!”
我的声音几乎呜咽。“思龙…”我坐在她门前。
她还是不应。
海
一下一下打上沙滩,我捧着脑袋坐在门口。
过了很久,犬吠声平复下来,我头昏脑
,思龙…
思龙终于出来,纱门“咿呀”一声地开了。
我抬起头来。
她蹲下来“扬名…”她抱住我“我也不过是一个女人。”
“思龙,”我紧紧拥住她“思龙,你搬来与我一同住吧。”
那夜我没走。
第二天上班
眼红丝,我都不知多久没有睡足一觉了。
开会的时候,与新来的女编剧谈论《青年的一群》剧集,剧中有一个风
成
的中年男人。
女编剧看我一眼,与方薇眨眨眼,她笑说:
“最好让施先生客串,哈哈。”
哈哈哈。这是我对外的形象吗?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我已中年了吗?中年人,风
的中年人。
年轻的女孩子说:“施先生,你是不是传说中的‘齐人’?”
齐人?我呆呆的看着她。方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年轻的孩子们,他们说话如刀片,伤人而不自觉。
我沉默着。
她天真的打量着我。“男人是否起码有两个女人才感到自豪?施先生,听说你太太与女朋友都同样的美丽出众?”
我不知如何回答,站起来就走开。
下午总经理开会,跟我发牢騒,说我未有将手下的人“物尽其用”
“你瞧,施,你看清楚一点,合约上每位编剧每年应
剧本七十二个半小时,但是平均下来,每人只
了三十个半小时,有一半薪酬是浪费掉了,只除出方薇,她特殊,公司还要补她薪酬,你看看这情形,是否应该设计把工作分配得均匀一点,抑或减少人手?”
我沉默很久。
我说:“第一,编剧不是‘物’。”
总经理笑说:“那么‘人尽其用’。除了方薇外,还有别人能写吧?你怕别人不听话?”
“什么意思?”我反问。
“我听闻人家说你也很有点忌才。”他坦白说。
“忌谁?”我已经很不舒服。
“当然不是任思龙,”老头子哈哈地笑,眨眨眼“我知道你们终于获得到互相了解。”
“这是我的私事。”我铁青着脸。
他咳嗽一声“嗳,我是说,其实思龙是不必辞职的,她工作能力强得很,但是她坚持要走,我们与她又没有合约,啧啧啧。”
我待他说完,并不搭腔,冷冷的看着他。
没想到这件事自头到尾成了整间公司的笑话资料,他们在我面前并不忌讳,由此可知他们轻蔑的程度。
“扬名,我要说的还是节省能源。”他话归正传。
“我认为创作才能是没有办法用得尽的,不是每个编剧都可以不停地写下去,有时候筹备过程也需时间。”我尽力耐心地解释。
“这我知道,”他看我一眼“我又不是新任总经理。”他不客气“但这一行还是有职业好手,不见得人人要经过你那无懈可击的制度才能生产剧本,不错制度可以把水平提高,可是你那制度有没有把某一撮人的才能
下去,也许下意识你不想再有新的高手冒出采?”我忽然感觉到事情的严重
,这不一次寻常的开会,而是他在控诉我。我紧张起来,按捺着
子。
“你有什么具体的证明?”我问。
总经理
有成竹,慢
的说:“因为你手下有一个辞职的编剧,跑到对台去,创作出一个绝成功的剧集。”
“谁?”我问。
“你应当知道《梨花泪》的作者是谁。”他讽刺地说。
“我们各台的制作方针不一样。”我说“他们的编剧由导演挑选引导,我们这里一视同仁,编剧时常与不同的导演合作。”
“这我不管,我只想你物尽其用,扬名,走宝的事不能天天发生。”
“总经理,可并没有天天发生。”
“听说你很照顾自己的同学?凡有中文大学的毕业生来请求你,一律收留,不顾经验能力?”
我实在忍不住了“请问你这些消息始源来自何方?”
“扬名,别动气,你是一个部门的主管,你要对公司的收视率负责,你的职权与义务相等,你是中文哲学科出身,对管理科学似乎未加深入研究呢。”
“总经理,你升我职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如此怀疑过。”我的脸直挂下来,气憋得慌。
他凝视我良久。
“扬名,我只是劝你工作当心一点。报上说我们这里的高职位年轻职员,把百分之八十五的精力花在巩固职权上面,扬名,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名。”
“你怀疑我?”我说。
总经理叹一口气。“我有如此说吗。”
我闭上眼睛三秒钟。我应该有骨气地站起来,大声说:“我辞职!你另请更高明的人好了。”
但是我有帐单要付。美眷那边的租金与赡养费。思龙又要搬过来。
我折下
。“我明白。”
“扬名,别介意,我觉得我们之间坦白一点比较好。”
他伸出手。
我与他握一握,若无芥蒂,但是我自己都知道我的手是冰冷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他说。
“我先回去了。”我说。
我拉开门走出总经理室。
我在走廊停一停。就在这里,不多久前就在这里碰到思龙,第一次认识她。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是意气风发的吧。我叹口气。
我们已经花费太多的时间来与生活斗争,已经够累的了,我还有什么精力来恋爱呢?我疲乏地靠一靠墙壁,拿纸杯取水喝。
那边两个女秘书在低声说话。
“…什么人在里面?”
“台那边过来的,创作组主任施扬名。”
“干什么?要紧吗?”
“在吃‘排头’。”
“干吗?”
“老头子就喜欢这一套。前天营业部来说施扬名不过是中大毕业生,若没有电视台,不过在私立中学教一辈子书,如今工作机会好,升到这地步,小船不堪重载云云。”
“不能这么说吧?”
“谁知道。老头子喜欢听闲言闲语。”
我头上“嗡”地一声。
过了很久,我才把士多房的门开一下关一下。女秘书们的对白马上静止了。
我步出走廊,不敢看那两个女郎的面孔。
我叹一口气,我的仕途不过如此。到此为止。
我有什么能力恋爱呢?恋爱原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回到创作组,玛莉
上来,我跟她说:“我要早走。”
她诧异地看着我。
“我精神不佳。”我补上一句。
但是精神不佳并不是请假的理由。我忽然怀疑我的存在价值,在这机构中,没有我,太阳一样照升起来吧。根本如此。
回到家中,美眷的电话跟到。
“叫我找房子搬?”她问。
“是。”
“目前的租金贵得发疯,中下的住宅区都得一千余二千元。”
“你总不能带着三个孩子,一辈子住娘家。”
“那需要增加一大笔开销。”她说“你收入够吗?”
“这你就不用顾虑这么多了。”
“我一辈子没赚过半个铜板,我想任思龙大概会带着钱过来贴你吧。”
我不响。过了一会我说:“你去找房子吧。”
“家俱杂物呢?”
“买新的也可以,回来这里取也行,我用不了那么多。”
“真没想到是任思龙,我还对她特别好。真奇怪,你不是一直恨她吗?”美眷讽嘲地“因恨生爱?”
我是罪人。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鞭挞我。
“用一个可靠的女佣,把以前带小宙的那一位请回来吧。”我说“先把节蓄用一点再说。”
她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由我搬回你这边住,那么你搬到任思龙家去,岂不两家便宜。反正房子写的也是我名字。”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你喜欢这里,你住也不妨,我原先只当你会介意,我另外找房子好了。”
“我是不舍得动那点点节蓄,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没个调动,那怎么可以。”
美眷长大了。从几时开始,她也懂得为生计打算。
“就这样吧。”美眷挂断电话。
我用手托住头。奇怪,我心中没有丝毫柔情
意的感觉。今晨才与思龙分手…
小宇放学回来,乖乖的做功课。我在他面前已没有丝毫尊严,他做功课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他对母亲的爱。
思龙随后便来了。
我一开门,看见她穿一件浅湖水蓝裙子,杂花薄料子大衬衫,把她衬托得明亮。
我睁大眼,小宇也转过头来看。
思龙微笑“从现在开始,”她轻轻地说,
“我不净穿白色,我会尝试做一个颜色女郎,因为你给我生命带来颜色。”她脸色绯红。
我被深深感动。随即悲哀地想,我何尝配得起她,我这个卑微的人简直用假感情在害她。我握紧思龙的手。
小宇显然听到了,老大的不愿意,瞪着思龙。
思龙单纯的喜悦感染了我,我忘记今天下午的不快…算得什么呢,谁人受了钱财不替人消灾呢。
我对小宇说:“你到爹爹书房去做功课吧,记得答应过你母亲什么。”
他不响,收拾簿子进书房,掩上门。
思龙回头笑说:“事实上做女人的最终目的是嫁人与养儿育女。”
她看上去那么精神焕发,如此的动我心弦。
我说:“各人的办事能力不一样…思龙,你会做一个好的主妇?”
“自然,”她奋兴的说“我念商科管理,理家也一样的道理。”
这触动我心底的事。“你知道吗,公司里有人批评我只念过中大。我这才知道大概编剧组也需要牛津哈佛的学位才站得稳,可是我偏偏用我的同学,得罪了人。”
思龙不响,看着我。
“记得吗,那时你多么瞧不起我,”我微笑,
“只因为你自己是放过洋的。”
“我从来未曾看你不起。”思龙很温柔“你应该相信。”
“可是你看上了我…为什么会看上我?”我怀疑的问,我拉着她的手问“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问?”思龙说“感情的事哪儿分析得清楚?”她微笑。
“你一定要说给我听。”我坚持。
“因为你喜欢吃云尼拉冰淇淋苏打。”她说。
“思龙。”我把头埋在她手里面。“你与我在一起,失去很多吧。你那些医生律师朋友,可以正式娶你为
,供给你生活的人。”
她笑笑“我如果告诉你,事实上没人要我,你相信吗?”
“不相信。”
“所以…”她说“货物时常被人拿进拿出,不一定是出售得快,看看又不花钱,没什么关系,只有你是具诚意的。”
“我?”我问。
她不肯再说。“我肚子饿了,有吃的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到厨房去做三文治。小宇闻香味而至,他说:“我也要。”他面孔向着我,不肯看思龙。
思龙给他一客鸡蛋火腿。他很勉强的说声“谢谢”回房。
我说:“小宇将会跟他母亲住。我们已经说好了。”
思龙抬起头来。
“我与你去找一层房子,这里让他们住。”
“哦。”
“我的收入并不见得有多好,这是我遗憾的事。”
她迟疑了一会儿,慢慢的吃着三文治,然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石澳的家不是很好吗?”
“我搬到你石澳的家去?”
她点点头。
我说:“我很介意,我不会那么做,那是你的家。”
“可是如果我一走,那里便空置下来,多可惜。”
“把它退租好了。”我说。
“再想租的时候,便找不到这么好的屋子。”思龙说。
“这是小问题,”我说“不必担心。”
“我还是觉得住石澳好得多。”她说“那里有四间房间,还有图书室,非常自由。”
“OK,”我问:“租金是多少?”
“四千八。”
我倒
进一口气。“这不是我可以负担得起的。”
“我没有叫你负担。”她说“我一向一个人住那里。”
我看着她“思龙,你的月薪有多少?”
“我并不是靠月薪渡
的,我父母有钱留给我。”
“那是你的事。”我不悦。
她失笑“是为了中国的书生气节吗?”
“请你不要取笑中国人,思龙,你也是中国人,只不过因为你父母有些钱留下来,只因为你放过洋,并没有资格去取笑中国人。”
她一惊,然后客气地笑一笑“好大的脾气”她取饼外套“我本人没有受气的习惯,你心平气和的时候再想清楚吧。”她走过去开大门。
“思龙…”
“再见。”
“思龙。”我拉住她,道“思龙,你的个性…”
她轻轻挣脱“再见。”
我生气“这点小事你就说再见,你要说多少次?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叫受气,什么叫逞强?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放你走,别闹这种意气好不好?”
“我今天已经累了,扬名,你对女人的态度要改一改,女人分许多种,你说话的态度要视人而定。我们明天再说吧。”
她拉开门走。
“为什么不跟我找一层小单位?”我推上门。
“扬名,我住不惯大厦中的挤
小单位。”她重新坐下来。
“可是我只配住大厦中的小单位,我就是那么一个人,思龙,你如果爱我,你不会反对。有什么事,请你与我辩白,请你不要一走了之,表演得那么潇洒。”
她看着我“当初你喜欢我,岂不是因为我比旁人都潇洒?”
我深深叹一口气。恋爱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当恋爱终于牵涉到生活的实际一面,思龙的敏锐又原形毕
。
她已经习惯了自我中心。别人都得迁就她的心意,适应她的空档。爱情与否,她不愿意改变她的生活方式。
而我,我也习惯了对美眷发号施令。我一向是一家之主,从大到小的事都经过我的决定,美居谠我全权信赖,毫无异见,多年来我控制她的思想灵魂,
以为每个女人都是这个样子。
但是思龙有她的主意,她不可能成为我的附属品,她的主观强过很多男人。
我想了很久,我说:“这样吧,我们去找一找房子看,如果没有合意的,再做决定。”
她自己回了石澳。
我们去找过好几次房子。房租贵得很,地段又不好,有些地方连车位都没有,自然不合她的意思。大热天,下班后整条街都是人,只有她的脸色是冷的。我决定由我物
地方,不必她劳动。
我一直在想,如果思龙爱我足够,她不应该注重生活上的细节。但是思龙也许亦在想:如果扬名爱我足够,他不该把自尊当一回事,在石澳暂居算什么。但是我打算娶她。与美眷离婚之后,我要娶她,这自尊不是暂时问题。
我终于没有搬到石澳,我寻了一层很朴素的小房子,一
一椅一桌,作为我“王老五”之家,美眷自娘家搬回原址。思龙仍住在自己家。
美眷说:“她不会跟你吃苦的,你那薪水虽然不算低,七除人扣下来,养不活她…她是聪明人,不见得人人像我,十七八岁跟定一个男人,嫁
随
,嫁狗随狗。”
“偶然也跟别的男人去听音乐会。”我说。
美眷拨拨头发“肚中怀着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儿去?有男人会爱我这么多吗?”她瞪着我。
我说:“美眷,我心中真的很烦。”我吁出一口气。
“烦?任思龙能够了解你,跟她说好了。”
“美眷,你不再关心我了。”
“关心别人的男人?”她反问。
她在折被单,茶几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无线电。
“是小宇的。”她见我注意,告诉我。
无线电里在播一只歌,字句很奇怪:
“我永远不再堕入爱河,
恋爱实在代价太高,
因此我只预备与你共渡一年,
我们将在阳光下歌唱,
我们将每
欢笑,
然后我将离开,吾爱,我将起程走…”
美眷听不懂这种歌词,她仍在折被单。但是她与我渡过了十整年,她是我的
子。
“我嫁你那年,你的薪水是多少?”美眷问。
“八百。”我说。
“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她问道。
“租人家一间民间。”我知道她的用意。
“我有没有抱怨?”她又问。
“没有。美眷,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别再提了。”
“所以你应该想想,人家爱你多少。当然,她出身与我不一样,人家是身娇
贵有学问有气质的女人,没想到,我以为教育程度高的女人才肯吃苦,像我们这种人虚荣心才重。”
“美眷。”
“好好好,我不说,”她烦起来,坐在
沿,
“你走吧,我们星期六再见。”
“美眷,我们不能做朋友吗?”我恳求。
“我不是仍然与你交谈吗?我并没有打你骂你。”美眷说。
我说:“但是你对我两样了。”我摇摇头“我不敢再要求什么,我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
“你不必自责。”美眷说“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
“你那表哥有没有来找你出去?”我想起了问道。
“有。”
“他这人是标准的小人。”我说。
“扬名,
加之罪,何患无词。”
“他是不是不住地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我问。
美眷说:“扬名,我想休息一会儿,我们下星期六再见。”
这是她第二次逐客,我只好站起来走。心里面不住的问自己:施某,你的面皮几时变得这么的厚?
我拉开大门,表哥站在门外。
“扬名,好吗?”他拍拍我肩膀。
他手中拿着水果糕点。我觉得至少他是关心美眷的。
我向他点点头。
“思龙好吗?”他加一句。
“好,谢谢。”为什么?为什么要当面问思龙?
“我今天中午碰见她,她在新天祥车行,仿佛打算买一部‘黑豹’,她最近的经济情形仿佛大好。”
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把这些新闻说给我听。
美眷在里面问:“什么人?别站在门口好不好?进屋子里来才慢慢说呀。”
表哥扬声说:“是我。”
他凝视我:“扬名,对于任思龙,你知道多少?”
“足够。”我答。
“你认为足够?”他轻笑“我想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反问:“你又知道多少?”
“比你多。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说给你听听。”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痛恨地提醒他。
美眷走出来,瞪着我们。“你们疯了?还不关上门?”
“我要走了。”我转身走。
表哥在我身后嘿嘿冷笑。
一点没说错他,这个小人。
但是他究竟知道思龙什么秘密?思龙有什么瞒着我的?
我驾车到思龙家,停车场停着一辆“黑豹”
她在整理植物,把黄叶全部摘掉。她头发梳成辫子,一条深紫的灯笼
,白T恤。看上去浑身浪漫。
我吻她的手。一个男人的心是难以捉摸的,我居然可以周旋在两个女人当中。
“我割破了手指。”她说“
好多血,去
了数针。”她把手指给我看,裹着橡皮胶布。“有男朋友真好,芝麻绿豆的事情都可以向他倾诉。”她笑了。
“不算芝麻绿豆,你要当心自己的体身。”我说。
“你
儿好吗?”
“好。”我问“那辆黑豹是你买的?”
“是,我需要一辆开篷车。”她头也不抬。
“我见到表哥,他说在车行看见你。”我说。
“是,我们谈过十五分钟。”
“他还爱你吗?”我问。
思龙抬头诧异的笑“扬名,你不认为我的魅力真的如此惊人吧?”
“是的,”我把她拉到身边“我爱你,思龙,我会为你做一切事。”
“连你也不肯。”她温柔的说道“别吹牛了。”
“颜色女郎,这句话太不公平。”我指着她鼻子。
“否则的话,你为何不搬进来与我同住?”她看着我。
我一惊,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那个小单位,要什么没什么,客厅对牢别人的客厅,天气热大家
帛相见,有什么好处?”她问“你对后窗有兴趣?”
“噢思龙,”我叹气“不是每个人都得开摩
跑车上街的。”
“搬过来好不好?”她问。
“你觉得我俩同居对你没有影响?”我问。
“有什么影响?”她失笑“这些人想什么,我才没有空管呢。”
我开始困惑。“思龙,开头我以为你致力于工作,是因为有帐单等着你去付,但是经济上你是充裕的。”
“别再分析我,请尽量爱我。”她微笑。
“那么我又以为是你好强的个性,非要把男人踩死不可,但你却对我如此温柔。”
“扬名,我不是方程式,请你别再解释下去了。”
“为什么?”我耸耸肩“是飞来
福?”我问。
“飞来
福?也不是飞来的,你付出的代价已够大了。”
我叹口气。是,这么大的代价也付出了,还在乎一点点的自尊心?
我说:“思龙,我搬过来好了,你让我负担一半房租。”
“何必斤斤计较呢?”她看牢我。
“我还可以负担得起,”我笑笑“我不忍吃你的软饭,你不是古井。”
思龙松口气“扬名,谢谢你。”她拍拍
口“我了却一件心事。”她看上去真的很高兴。
“你当初是怎么租下这层大房子的?”我问。
“看报纸招租广告。”她说“我一来到便爱上这里。”
“从波士顿回来就一直住这里?”我问。
“是。”
“从美国回来就在我们公司工作?”我问。
“是。”
“那么你回来根本没多久。”我说。
“你才晓得?”她问“以前你怎么不问清楚?现在来不及,”她笑“你已经被骗了。”
我把腿伸出去搁在茶几上,在她白色的平房中,我耳边听着海
声。暂时忘记小宇小宙。
思龙把座台水晶灯燃起来,那种古老的、累坠的、惆怅的水晶灯,闪烁着暗暗的光,一道道褪
的虹彩照在思龙的脸颊上,一切像一个梦。是美梦也是恶梦。
我把手搁在思龙的肩膀上。她有这么细腻的皮肤。太好的事不像真的事。
思龙把头伏在我膝上。我什么都有了。连情人都有。施某何德何能。
“扬名…”她喃喃地拥抱我。
我真不明白,凭她找什么男朋友没有呢?偏偏跟我在一起。我很感动。
“思龙,你在广告公司里尚好?”
“唔…”“月薪有增加否?”
“有,增加少杵,但一千教百,目前在香港,有什么好提的?”
口气这么大,也是应该的,她多么能干。
我暗暗叹口气。
没多少天就把东西搬到思龙那里了,她替我整出一间房间作为书房。
我把衣服挂进衣柜里,算是正式与思龙同居。同居,多可怕的名词。非法的,暖昧的。
我们同居了。
美眷当然知道这件事,我还得把电话号码留给她。
她的腹部已经隆起来,精神很疲倦,我觉得爱莫能助,故此惭愧之余,很少出声讲话。不过惭愧也会成习惯的,久而久之,也老皮老
地无所谓了。
“那边很舒服吧?”她问“小宇常吵着要去游泳,你不如带他到石澳住几天。”
我皱起眉着“美眷!这种要求怎么提得出来?那屋子又不是我买的,我一个人住在那里,都有种吃软饭的感觉,你还叫我把小宇往那里带着?”
美眷
然大怒,拍一拍桌子,骂我:“你说话好听点好不好?小宇不是你儿子?那女人不知道你有儿子?横竖倒贴,多贴少贴有什么关系?我赔进去不算,连我儿子也得受你侮辱?”
我冷笑“你看那样子,就是个泼妇!”
“我是泼妇?摆明白是,又怎么样?你干吗将你宝贵的十年与一个妇渡过?干吗你儿子身上
着泼妇的血?”美眷骂道。
“美眷!”
“你可以不上门来,我并不稀罕,你的家用不到,我就将你告进官里去!反正我是泼妇,我没有损失!我丢得起脸!”
我拿起上衣使站起来走。
“你也别来了,免得你生气!”她在后面追上一句。
我把门关得很响。
走到街上,风一吹,我醒了。我们夫妇俩十年来没有撕破过脸,说过这种丑话,我深觉羞愧。只是思龙太不值,无端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与我这种人在一起干什么?她原是清清白白的。
三个人的关系竟会搞得这么复杂,加上小宇小宙,还有未出世的小寰,思龙与这么多人打交道干什么?回到石澳,心非常烦,思龙问我,我照实答她。
思龙沉
一下“把小宇接来住,我无所谓,反正暑假。不过,他再对我无礼,我就不客气。”
她笑一笑。
“真的?”我问“你真的同情我。”
“我无所谓。”她看着我。
“这是你的房子,我一个人在这里住已经足够。”
我心中隐隐觉得我们两个人最愉快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在太坦率太无顾忌。太…“
”帛相见。
话虽然是这么说,小宇还是到石澳来了。小宇还是很恶意,这孩子的本
也就是人的本
,喜欢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他享受着沙滩海水阳光,但是不喜欢这屋子的女主人。
思龙不去睬他,早餐桌子上她把麦片放在小宇面前。
小宇说:“爹爹,我要吃面包。”
我说:“试试吃麦片,味道极好的。”
小宇委屈地开始吃麦片,才三口就知道牛
水果麦片好吃得很,狼
虎咽起来。
思龙斜眼看我,含着讽刺的笑。
我心中很生气,觉得一家子都塌我的台。又觉得思龙那种揶揄又回来了。
我跟小宇说:“下午我把你送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游泳。”他摇着身子。
“那么你就乖一点。”
小宇赌气不出声。我觉得他根本不在听,我已无法控制他。
这令我很不快乐。
思龙问:“扬名,你板着脸干吗,不是在招呼小宇?”
“思龙,你的想法与做法应该与普通女人不同一点。”我说。
“我说过,在你面前,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
“呵,思龙。”我用手捧着头。
“小宇出去游泳,你看着他比较好一点。”她提醒我。
“我已经替他穿上救生衣。”我说。
“扬名,在我这里出事到底不好,你去看着他。”
我点点头。
走到沙潍,我有点茫然。思龙的权威,美眷的无知,小宇的任
,都把我夹在
中。而我咎由自取。
我能怪谁,一切都是我自己求回来的。
小宇玩累我就送他回去,车子停在家楼下,我让他自己上去,我不想看见美眷。
同样地我也不想看见思龙,我把车子开到公司去。
星期
,偌大的创作部没有人,只有方薇坐在那里。
“林士香呢?”我问。
“在家睡觉。”方说。
“你做的那个长篇剧不获好评,知道吗?”
“笑话,评我的又是些什么人!具什么资格?”她说。
“话不能这么说,凡是扭子电视看节目的观众,就有资格批评你,管他是什么人!”我说。
“施,今天是星期
,一切问题明天才说好不好?”方薇不耐烦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施,我们又不是打你的工,薪水是老板付出来的。”
“客气点好不好?”我还是得赔笑脸。
“哼!”她低头再继续做。
“在写什么?”
“私人稿件。”
“干吗跑到公司来写?”
“你管我哩。”她浮躁地“真噜嗉。”
我
到自己房间去坐下来,继续用手捧住了头。
方薇走进来“有钉书机吗?”
“玛莉桌上有。”
“玛莉把钉书机锁进抽屉里去了。”她说“你的呢?”
“方薇,我是你的顶头上司,你为什么不尊敬我?”
“算了,施,大家从小职员爬到如今,心照不宣,你要摆上司威风,招考新人进来,对牢他们摆去。”
“我有那么说过吗?”我看着她“我对你们摆过款吗?”
“我在写一个故事,”她置我不理“一男一女在
落大道遇上了…你知道
落大道?”
“方薇,你知道上个月我们这一组辞职的职员多达七个?”
“我不知道,”’她抬抬眉“你别打断我好不好?”
“他们为什么辞职?”我问“你知道吗?”
“做不下去便辞职,干吗?这有什么好问的?”方薇说。
“为什么做不下去?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别把自己想得太伟大,来,听我把这个故事说完。”
“我厌倦了,”我说“听故事说故事,修改故事,然后听人们对我那些故事的评论,我不想再提到这些,饶了我吧!”我大声疾呼。
“你怎么了?”方薇看着我“要转行?连卖臭豆腐也要技巧的,你能干什么?”
我恨极反问:“你又能做什么?”
“是呀,”方薇说“我是什么也不能干,所以我把一切精神都花在这里,我可没嚷嚷要改行,我对写故事兴致无穷。”
“勾心斗角!”我咬牙切齿“吹拍奉承,踏着人家的体身而过。”
“哈利路亚!”方薇笑“你几时变得如此大慈大悲?告诉你,有什么机构不是这样呢?就在一个家庭里,有些子女分的遗产比其他的子女多,你想想同父同母也还有这样的事,何况是大机构?你没有势力?怪自己学艺不
好了。”
我颓然伏在桌子上。
“扬名,咱们同事那么久,不是我说你一介书生,混这样也算不错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去惹任思龙上身。”
我不出声。早一个月我已经反驳过去,但是现在我真的出不了声。
“你以为一
一妾真的很好玩?”她问“看你有没有能力承担,看你罩不罩得住。”
“我想离开这里。”我说“到远处去,去加拿大,去澳洲…”
“你去得了吗?最多是做游客,还想有资格做移民?三个月后还是要回来的,那时候你原来所有的也将全部失去,谁会等你?”
“多谢你的忠告。”我站起来。
“扬名,桌子上一大叠本子都等着你去看,你别老把工夫推给别人。”
“知道。”
我离子公司,看样子我引咎辞职的日子也不远了。我将何以为生呢?我人生的目标,原不止做一个齐人那么简单。
上了车子,我胡乱地兜着风,终于回到了思龙的屋子。她是明白的,我一定要把我的境况告诉她。
我按门铃,没人应,于是取出锁匙进屋子。
思龙不在客厅,一只水晶风铃“叮叮”地摆动。
“思龙?”我说。
我走进房间。思龙伏在洗脸盆上呕吐。
我吃惊。“思龙,你不舒服?”我问。
她用
巾擦面孔“不,”她强笑“小宇回去了?”她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来。
我扶着她“你怎么了?脸色很坏。”
“中暑。”她说“吃点成葯,休息一下便没有事。”
“我们今晚吃沙律,别太油腻。”我说“我来做。”
“扬名,”她拉住我的手“你真是爱我的,是不是?”
我苦笑,叹口气“我相信是。”
“小宇的事,对不起,下次他来,我必然好好招呼他。”
“这是小事。”我说“思龙,我有大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她问。
“我的工作…我不想再做下去。不是工作的本身,而是我实在是疲倦,恐怕是当初太过投入
思龙用手指挡一挡我的嘴
“不要解释,不需要。”
我看着她。
“我们只活那么短短一阵子,喜欢就做,不喜欢的事不要做,我们不会死的,别担心,我站在你这一边。”
我长长的叹出一口气。谁说沙漠上没有绿洲?
思龙始终是了解我的。
我拨开她的头发“你是如何中的暑?”
“开车出城到裁
那里去,交通阻
,车子开篷,晒的。”
“到裁
去干什么?做什么衣服?”
“棉祆棉
。”
我心中虽然有重担,却也
不得大笑起来。
“去拿棉祆棉
中了暑?”我拧地的脸。
“你懂得什么!”她也笑。
我们坐在书房中看电视。我没有好好工作已经多
,浮生中的空闲是要去偷的,坦白的说,我一心不能数用,目前我太急于要周旋在两个女人当中。
我无暇工作,不想再去看老板的眼睛鼻子,十余年来的容忍突然到达
和,我愿意在这间白屋里渡一辈子。
我们看《世界童话集》。
我们在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
“…这是一个英国的故事…”
思龙说:“这并不是一个英国的故事,这是一个由莎士比亚叙说的,发生在意大利维隆那的故事。”
我说:“思龙,你的痛苦是你知道一切,是不是?”
“你看你,这只是普通常识。”她笑。
“你第一次听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在什么时候?”我问“我竟不记得了。”
“奇怪,”思龙站起来“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故事已经深深进入我心?不像是儿童乐园里看来的…‘人鱼公主’、‘快乐王子’是儿童乐园的教育,但这不是…当然远在英国文学课之前已经听说过了。”她沉
着。
“你相信这故事?”我问。
“不。”思龙摇摇头“我不信。”
“你不相信爱情故事?我以为你是相信的。”我失望。
她笑了。
“我有点饿。”她说“给我倒杯柚子汁。”
我站起来替她倒果汁,加好冰,回到书房她却不在。电视在播《爰丽斯梦游仙境》:戴挂表的白兔,扑克牌皇后。
“思龙?”
她自房中出来,神色很疲倦。用一块
巾掩着前额。
“我送你去看医生。”我说。
“不用。”
“又呕吐?”
“是。”
我把果汁递给她“这样一定要看医生。”
她转进头去“不用。”
我一抬头,忽然心中电光似闪一闪,一切都明白了。
“思龙。”我轻唤。
思龙抬起头。
“你怀孕了?”
“是。”
“噢思龙。”
她坐下来“别担心,我会有打算的。”
“打算什么打算?”我问“这是你与我的孩子。”
她笑笑,一点不担心。
“难怪你最近有点怪怪的。”我感动“思龙,人家说,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是一件事,肯为他怀孕又是一件事。”
她还是笑,隔一阵她说:“每个女人都会怀孕。”
“是,不是每个女人都肯为我怀孕。”我提醒她。
“你的
子肯,她目前不是怀孕吗?”她也提醒我。
四个孩子,我咽下一口唾沫。
“卡通映完了。”她伸手关了电视。
“思龙,我们商量商量。”我拉她坐下。
“商量什么呢?”她扬起一道眉。
“孩子。”
“我会照顾自己。”她说“你是知道的。”
“但是我想照顾你。”我申辩。
“如何?”她问。
是。如何?如何照顾她?钱的世界。
“你一个月要付多少赡美费?”思龙问。
“五千。房子还在分期付款,一千六。三年后可以付清,连两孩子的生活费,不算多。”
思龙问:“你赚多少?”
“一万二。”
“另外那笔余数,还可以照顾一个
子与一个孩子?”她笑“当然,可以省一点…省。这个宁我不大懂。”她一个呵欠“我很累,咱们睡吧。”
“思龙…”
思龙打断我“扬名,无谓的空话说来干吗呢?”她站起来,打开大门出去了。
我耳边响起方薇的话…你以为一
一妾真的很好玩?看你罩不罩得住,看你有没有能力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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