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现在我也有约会,二十多岁的大孩子,大学刚毕业,想在成
女人身上寻找经验以及安慰…我都一一推却,我还是伤兵。
唐晶说:“你适应得很好,现在连我都开始佩服你。”
我令憎我的人失望了,因为活得这么好。
但一颗心是不一样的了,我的兴趣有明确的转变,阅读及美术成为新嗜好。我对红楼梦这套书着
,连唐晶都赞我“有慧
”这是一本失意落魄人读的小说,与我一拍即合,我将它读了又读,每次都找到新意,最近又参加某大学校外课程陶瓷班,导师是法国回来的小伙子,蓄小胡髭,问我:“为什么参加本班,是因为流行吗?”我答:“是因为命运对人,如双手对陶泥,塑成什么就什么,不容抗拒。”小胡髭马上感动,我成为他的得意门生。我的作品仿毕加索,形态胖胖的、快乐的。
一刹时认识那么多新事物,使我这个闭
半生的小熬人手足无措,悲喜难分。
唐晶诧异地说:“最难得是你并没有万念俱灰的感觉,我原以为你会挖个
,把头埋进去,
悲秋。”
我啐她。
生日那天,她给我送来三十四枝玫瑰花。
我不知把花放在何处,难得的是布朗也
出笑容,我安乐了,现在丁是丁,卯是卯,一切按部就班,我仍然活着,连体重都不比以前下降。
子群在她工作的酒店给我订只精致的蛋糕,我马上与同事分享。以前她一点表示也无,今年不同往年。
收到女儿的贺电时,我双眼发红,十二岁的孩子身在异国,还记得母亲的生日,谁说养儿育女得不到报酬?
我们失去一些,也会得到一些,上帝是公平的。
史涓生在下午打电话给我,祝我幸运。
我迟钝地、好脾气地接受他的祝福。我尚未试过史涓生不在场的生辰,但不知怎地,今年过得特别热闹。
涓生说:“我同你吃晚饭吧。”
“不,”我心平气和地说“我早有约。”
不食嗟来之食。
他似乎很震惊。“那么…”他迟疑一下“我差人送礼物给你。”
还有礼物?真是意外,我原以为他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也许他确是一个长情的人,子群说得对,他是一个好男人,与他十三年夫
,是我的荣幸。后来他诚然移情别恋,但他仍不失好男人资格。
愿意陪我吃晚饭的有两位先生:艺术家张允信先生与老实人陈总达先生。我取老实人,艺术家惨遭淘汰。
活到三十四岁,作为超级茶渣,倘能挑选晚上的约会,我自己都觉得受宠若惊。
老陈特地亲自订的一家小菜馆,虽然情调太廉价,虽然
太老酒太酸,冰淇淋取出来的时候已经溶掉一半,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尝。
这像高中时期男孩子带我出来吃饭的光景:钱不够,以温情搭够。
嫁涓生后尝遍珍馐百味。穿着
前
后的长裙子到处参加盛宴,吃得舌头都麻木,如今抛却了那一边的荣华富贵,坐到小地方来,平平静静的,倒别有一番风味。
老陈的品味这么坏,对于享乐一窍不通,渐渐他的出身便
将出来:喝汤时嗒嗒响、握刀叉的姿势全然不对,餐巾
进
头去,真可怜,像三
头次吃西餐模样。
小时候我是个美丽的女孩,等闲的男人不易得到我的约会,但现在不同,现在我比较懂得欣赏非我族类的人物。不能说老陈老土是老陈的错,我的器量是放宽了。
晚餐结束,老陈问我:“再来一杯红酒如何?”
我笑“吃完饭哪儿还有人喝红酒,”我说“要杯咖啡吧。”
“对,应该喝白兰地。”老陈懊恼地说。
“我喝咖啡得了。”我说。
他似乎有点酒意,面孔涨得很红,开始对我诉说他十余年来的小职员生涯。
…他们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我自己现在也是小职员,他们的一分子。
老陈诉说他历年来如何比别人吃苦,更辛勤工作,但机缘并不见得思宠他…那简直是一定的,人人都觉得生活亏欠他,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不快乐是因为我们不知足,我们太贪心。
我心不在焉地聆听着,一边将咖啡杯旋来旋去,这是我头一次听男人诉苦,史涓生下班后永不再提及诊所的事,变心是他的权利,他仍是个上等的男人。
对于老陈的噜苏,我打个呵欠。
他忽然说:“…子君,只有你会明白我。”他很激动“我
子一点都不了解我。”
我睁大眼睛,几只瞌睡虫给赶跑了“什么?”
他老婆不了解他?
“我
子虽然很尽责,但是她有很多事情是不明白的。我一见到你,子君,我就知道我们有共同之处,”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子君,你认为我有希望吗?”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的失态,我并没有恼怒,也没有责怪的成份。我忽然想起唐晶警告过我,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我只觉得可笑,于是顺意而为,仰起头轰然地笑出来,餐馆中的客人与侍役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太讶异了,这老陈原来也是野心的呢,他不见得肯回家与老婆离婚来娶我,他也知我并不是煮饭的材料。这样说来,他敢情是一厢情愿,要我做他的情妇!齐人有一
一妾!
我更加吃惊,多么大的想头,连史涓生堂堂的西医也不过是一个换一个,老陈竟想一箭双雕?我叹为观止了,你永远不知道他的小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以前的关怀体贴原来全数应在今
的不良企图中。
但我仍然没有生气。
老陈太聪明,他一定想:这个女人,如今沦落在我身边,能够捞便宜的话,何妨伸手。
我益发笑得前仰后合,我醉了。
老陈急问:“子君,你听明白没有?你怎么了?”
我温和地说:“我醉了,我要回家。”
我自顾自取饼手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出小餐馆,截到部街车,回家去。
我吐了很久,整个胃反过来。
第二天公众假期,我去探望唐晶。
她在听白光的时代曲,那首著名的《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我不管逃卩么高/也不管地多么厚/只要有你伴着/我的日子为你而活…”
“这个‘你’是谁呀?”我嘲
地问。
“这么伟大?我可不相信。”我说。
“你最好相信,‘你’是我的月薪。”唐晶笑。
我想了想“扑哧”一声笑出来。
唐晶看我一眼“你反而比以前爱笑。”
我说:“我不能哭呀。”
“现在你也知道这苦了,连哭笑都不能如意。”
我躺在她家的沙发上“昨天那陈总达向我示爱。”
唐晶先一怔,然后笑骂:“自作孽,不可活。”
我问“大概每个办公室内都有这么一个小男人吧?”
唐晶慨叹:“那简直是一定的,每个机构里都有老婆不了解他的可怜虫,侍奉老板的马
,欺善怕恶的上司、抛媚眼的女秘书…哪里都一样。”
我凄凉地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以前我的世界是明澄的。
唐晶改变话题。“自那件事后,令妹是改过自新了。”
“是吗?她一直没来找我。”我有一丝安慰。
唐晶说:“我并不是圣处女,但一向不赞成男女在
上放肆。”这是二十多年来她头一次与我谈到
的问题。
我有点不好意思。
“子群现在与一个老洋人来往…”
我厌恶地说:“还是外国人,换汤不换葯。”
“前世的事,”唐晶幽默“许子群前世再前世是常胜军,专杀长
,应到今生今世偿还。”
我板下脸:“一点也不好笑。”
“你听我把话说完,那老洋人是学堂里教历史的,人品不错,在此也生
落地,不打算还乡,前
死了有些年,于是存心续弦。”
“子群肯嫁他做填房?”我问“将来老头的养老金够花?”
“那你就要去问子群本人,她最近很想结婚似的。”
我与唐晶联同把子群约出来。
她见到我很
快,说到婚事,子群将头低下“…他大概还有十年八年退休,以后的事也顾不得。宿舍约有两千多尺大,环境极佳。你别说,嫁老头有老头的好处,一不怕他变心,二可免生育之苦。教书是一份非常优美但是没甚前途的工作,如钱不够用,我自己能赚。”
我颔首。
她自己都能想通了,也好吧。
“事情有眉目的话,大家吃顿饭。”我终于说。
那一天以后,陈总达的
开始每
来接他下班,走过我桌子旁总是铁青着脸,狠狠地瞪我一眼,一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偷我老公?”的样子。
我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最后还是决定笑了。
老陈像是
气球,
一到五点便跟在老婆身后回家。
老陈
长得和老陈一模一样,夫
相,只不过老陈的脸是一只胖橘子,而他的
子一张脸孔似干瘦橙。好好的一对儿,我也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不再了解她丈夫,许是因为去年老陈加了五百元薪水的缘故吧,钱是会作怪的。
这女人走过我身边的时候,隐隐可闻到一阵油腻气,那种长年累月泡在厨房中煮三顿饭的结局,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谁说我不是个幸运的女人?即使被丈夫离弃,也还能找到自己的生活,胜过跟老陈这种男人一辈子,落得不了解他的下场。
不久陈总达便遭调职,恐怕是他自己要求的。
他走的那
,中午我们一大伙人订好午餐
送他。
连布朗这狐狸都很安慰地对我说:“老陈总算走了。”
我微笑。
他也微笑。
由此可知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心境平静下来之后,寂寞更加噬人而来。
为了排解太多的时间,我
七八糟地学这个学那个,书法、剪纸、木偶或
花、法文、德文,班上都挤
寂寞的人,结果都认识同班的异
,到别处发展去了,班上人丁单薄,我更加寂寥,干脆返回张允信那里攻陶瓷。
现代陶瓷重设计不重技巧,张氏对于设计优劣的评语极有趣:“看上去舒服,便是一
设计,看上不适意,九
设计。”
他把赚回来的钞票下重本买工具及器材,住在沙田一间古老大屋,拥有一具小小的电“窑”每次可烧十件制成品。
最有趣的是张允信这个人,他有点同
恋趋向,因此女人与他在一起特别安全,一丝戒心也不必有,光明磊落。
这又是无数第一次中的第一次:以前见也没见过这一类人,只认为他们是畸型。以前的我是多么孤陋寡闻。
张龙信这小胡髭不但英俊斑大,有天才有学问,为人更非常理智温和,他品味高,懂得生活情趣,观察力强,感情细致,来往的朋友都是艺术家:专攻摄影、画画、设计服装、写作,坐在一起,啤酒花生,其乐融融。大家常走去吃日本或韩国菜,大坑阡颐,毫无心机,有时我也跟着他们去听音乐、看电影,在这类场合中往往见到城内许多有名气的人。
张允信老称呼我为“徒弟”一次在大会堂楼头,他忽然说:“徒弟,我同你介绍,这位是张
仪。”
我“霍”地站起来。我所崇拜的唐晶所崇拜的张
仪!我一阵晕眩,高山仰止般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
小张顿时笑着解围“我这徒弟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你多多原谅。”
我以为这张某小姐总得似模似样,一个女金刚款,谁知她比我还矮一两寸,身材纤细,五官精致,皮肤白腻,大眼睛,高鼻子…这就是她?我瞠目。脚上还穿着三寸半高跟鞋呢,如何冲锋陷敌?
只听得她同朋友说:“唉,每天早上起来,我都万念俱灰…”
我马上傻笑起来,奋兴莫名,原来不只我这个小女人有这种念头。
小张轻轻问我:“你怎么了,子君?”
我坦言说:“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名人,太刺
了。”
小张笑着一转头说:“咦,老徐与老徐的女人也在。”
我马上伸长脖子看,老徐长着山羊胡髭,瘦得像条藤,穿套中山装。他的女人予我一种
光四
的感觉,吸引整个场子的目光,一身最摩登的七彩针织米觉尼衣裙,大动作,谈笑风生,与她老公堪称一对壁人,我瞧得如痴似醉。
小张推我一下“哎,徒弟,这个人你非要认识不可,非常知情识趣,聪明可爱,”他提高声音“喂,方老盈,你躲在那边干吗?图凉快呀。”
一个女子笑盈盈地过来“张允信,你也在。”她穿着素
缎子旗袍。
我看着她依稀相
的脸,心血来
,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小时候看过你的《七仙女》。”
小张用手覆额:“教不严,师之惰,”他呻
“徒弟,你简直出不了场面,以后哪儿都不带你走。”
我使劲地傻笑。
事后抓住唐晶说个不停,叽叽呱呱,像行完年宵市场的孩子,听完大戏的老婆婆。
唐晶说:“你真土。”
“可是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回事。”我辩说。
唐晶叹喟说:“以前,以前你是一只
足的井底蛙,最幸福的动物之一。”
幸福,是吗?
那温暖的窝,真是的。
但我随即说下去“后来黄沾与林燕妮也来了,林穿着闪光钉亮片的芬蒂皮大衣…”
唐晶指指耳朵“我已经听足三十分钟,你饶了我吧。”
我耸耸肩,本来我尚可以说六十分钟,但又怕得罪唐晶。
第二天,我更欢呼。安儿要回来度假。这是她第一次回来,我已近一年没见到安儿,不由得我不失眠。
正在犹疑,是否要与涓生联络一下,他的电话却已经过来,我有点感触,真不失是个好父亲,对子女他是尽力的。
“安儿要回来度假。”他说。
“她已经电报通知我。”我说。
“是吗?”酸溜溜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与她同住。”我先提出。
“看她自己的选择如何。”涓生答。
“也对。”我赞成。
“你最近
际繁忙呀。”涓生说“我有一件生日礼物,到现在还没有送到你手中。”语气非常不自然。
“呵是。”我歉意地说道。
“我们见个面,吃茶时顺便给你可好?”
“吃茶?”我笑“涓生,你兴致恁地好,我们有十多年未曾在一起吃茶了。”
“破个例如何?”
“好,今天下班,五点半,文华酒店。”
“你还在上班?”
“啊炳,否则何以为生?”我笑道。
“我以为你做做,就不做了。”
“啐啐啐,别破坏我的名誉,下个月我们就加薪,我做得顶过瘾。”我说。
“不是说很受气?”
“不是的,月底可出粮,什么事都不能十全十美。”
“子君,我简直不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涓生,居移体,养移气。”
他长长叹息一声“子君,下班见。”
离婚后我们“正式”第一次见面。我有机会细细打量他。
史涓生胖得太多,
上多圈
,何止十磅八磅。
我笑他:“这是什么?小型救生圈?当心除不下来。”
他也笑笑,取出小盒子,搁桌子上,这便是我的生日礼物了,一看就知道是首饰。
“现在看可以吗?”我欣喜地问道。
他点点头。
我拆开花纸,打开盒子,是一副耳环,祖母绿约有一卡拉大小,透着蝉翼,十分名贵。我连忙戴上“涓生,何必花这个钱?”一边转头给他看“怎么样?还好看吧?”
他怔怔地看我,忽然脸红。
到底十多年的夫
,离了婚再见面,那股熟悉的味道也顾不得事过情迁,就
出来,一派老夫老
的样子。
他说:“子君,你瘦了。”
“得多谢我那个洋老板,事事磨折我,害我没有一觉好睡,以前节食节不掉的脂肪,现在一下子全失踪,可谓失去毫不费功夫。”
“你现在像我当初认识你的模样。”涓生忽然说。
“哪有这种可能?二十年啊。”我摸摸头发“头发都快白了。”
“瞎说,我相信尚有许多追求你的人。”
我改变话题:“我
思念安儿,说也奇怪,她在香港时我们的关系反而欠佳。”
“两个孩子现在都亲近你。”他低声说。
“你的生活尚可?诊所赚钱吧?”我说。
“对,子君,我打算替你把房子的余款付掉。”
我的心头一热,不是那笔钱,而是我对他绝无仅有的一点恨意也因为这句话消除,反而惆怅。
“你方便?”我问“我自己可以张罗。”
他惭愧地转过头“你一个女人,没脚蟹似,到哪儿去张罗?”
“我再不行也已经挨过大半年。”
“不,我决定替你把房于付清,你若不爱看老板的面色,可以找小生意来做。”
我微笑“我不会做生意。”
“你看起来年轻得多,子君。”涓生忽然说。
“什么?”我奇问“我年轻?涓生,这一年来,我几乎没挨出痨病来。”
“不,不是容貌,我是指你整个人外型的改变,你仿佛年轻活跃了。”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我连新衣服都没添一件,心境也不十分好,老实说,我苍老得多,我学会假笑,笑得那么
真,简直连我自己也分不出真伪,假得完全发自内心。涓生,你想想,多么可怕,红楼梦里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是不是就这个意思?我不但会假笑,还懂得假的呜呼噫唏,全自动化地在适当的时间作出配合的表情。涓生,我落泊得很,你怎么反说我年轻?”
涓生一边听一边笑,笑出眼泪来。
我自己也觉得十分有趣,没想到半途出家的一个人,在大染缸中混,成绩骄人,子君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子君,现在的子君修练得有点眉目矣。
涓生的眼泪却无法阻止,也不是汩汩而下,而是眼角不住润
,他一直用一方手帕在眼角印着印着,像个老太太。
我忽然觉得他婆妈。
他在我面前数度流泪,不一定是因为同情我的遭遇,依照我的推测,许是他目前的生活有点不愉快。但凡人都会学乖,想到涓生紧
我去签字离婚的狠劲,我心寒地与他之间划出一条沟,只是淡淡地抿着嘴,笑我那真假不分的笑。
饼很久,涓生说:“我打算再婚。”
那是必然的,那女人志在再婚,否则何必经此一役。
我点点头。
“我觉得一切都很多余,离婚再婚,”涓生嘲
地说“换汤不换葯,有几次早上起来,几乎叫错身边人为‘子君’…”
我听着耳朵非常刺痛,看看表,与他约定时间去接安儿,便坚持这顿下午茶已经结束。
涓生要送我,我即时拒绝,走到街上,一马路人头涌涌,人像旅鼠似的整群成堆地向码头、车站涌过去涌过去…
到码头天已经深黑,
有点酸痛,只想小轮船快快来接载我过海,到了彼岸的家,淋淋热水浴,也似做神仙。
摇摇晃晃过甲板,争先恐后上船,一个空位上放有文件信封,我
将它移开坐下,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连忙说:“有人。”
我坐下,对他说:“公共交通工具,不得留位。”况且别的地方已没有空位。
他衣冠楚楚居然同我争“可是我的朋友明明马上要来了,你为什么不坐别的地方?”
我顿时冒火“我后面也跟着十多个姨妈姑爹,你肯不肯让位给他们?公共交通工具的座位,先到先得,我何尝不是付两元的船资?”
那男人犹自说:“你这女人不讲理。”
“我不讲理?亏你还穿西装,”我骂“你再出声,我叫全船的人来评理。”
烂佬还怕泼妇,他顿时不出声,其他的船客纷纷低头作事不关己状,我一
股坐在那里不动,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不知道这种勇气从什么地方来,又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船到岸,我急急回家。
泡杯热茶,深深觉得自己真的沦落,与这种贩夫走卒有何可争?但也觉得安慰,至少我已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脚还没伸长,门铃响。
我非常不愿意地去应门,门外站的是陈总达。
我心中一阵诧异。是他,我都忘了这个人。
我不大愿意打开铁闸,只在门后问他:“老陈,有什么事?时间不早了呢。”
“可以进来喝杯茶吗?”
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错,一心软就想开门,但又马上醒觉到“请客容易送客难”放了这么个男人进来,他往我沙发上一躺,我推他不动,又抬他不走,岂非是大大的麻烦?我警惕地看着他,险些儿要拍
口
惊,原来老陈双颗红彤彤,分明是喝过酒来,这门是无论如何开不得的。
我温和地说:“老陈,改天我们吃中饭,今天你请回吧,我累得很。”
“子君,你开开门,我非常苦闷,我有话同你说。”
“你请速速离开,”我也不客气起来“叫邻居看着成何体统!”我大力关上门。
他犹自在大力按铃,一边用凄厉的声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只有你明白我,开门呀,开门呀!”
我再度拉开门,警告他:“老陈,别借酒装疯,我限你三分钟内离开此地,否则我报警。”
他呆住。
我再关上门,他就没有声音了。
醉?
我感叹地想,他才没醉,从此我们的友情一笔勾销,谈也不谈。
剥下面具,原来陈总达也不过想在离婚妇人身上捞一把便宜。
我没话可说。
安儿抵步那
,我提早一小时到飞机场等她。
可以理解的奋兴。飞机出乎意外的准时。稍后,涓生也来了。
我不太想开口说话,抬着头一心一意等安儿出来。加拿大航空公司七O三的乘客几乎走光了,还不见安儿,我大急。
问涓生“她人呢?搭客名单上明明有史安儿这个人。”
涓生也有点失措。
正在这时,一个穿红T恤的妙龄少女奔过来:“妈妈?”
我转头:“安儿?”我不相信眼睛。
“果然是妈妈。妈妈,你变得太年轻,太漂亮了。”她嚷着前来吻我。
我根本没把她认出来,她高了半个头,身材丰
,一把长发梳着马尾,牛仔
紧紧包在腿上,额角勒一条彩带,面颊似苹果般,多么甜美多么俏丽,少女的芬芳
人而来,她完全成
了,才十三岁哪。
我又悲又喜“安儿,我不认得你了。”她
朗地大笑。但安儿对她的父亲视若无睹。
她说:“妈妈,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么好…”我胜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我与安儿紧握着手回家,涓生上来喝杯茶,见没人留他,只好离开。
他走后我们母女也故意不提他。
安儿完全像大人一般,问及我日常生活上许多细节,特别是“有没有人追你?”
“没有,”我说“有也看不见,一生结婚一次已经足够,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我打算学习做个独立女
。”
“妈妈,现在你又开朗又活泼。”安儿说。
“是吗?”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孔。
“你年轻得多了。”安儿的声音是由衷的“妈妈,这次见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没有令我失望。”
我苦笑。
“妈妈,如果有机会,你不妨再恋爱结婚呵。”
“去你的。”我忽然涨红脸“我还恋爱呢,倒是你,恋爱的时候睁大双眼把对象看清楚。”
“你难道没有异
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应该寻找归宿呀。”她谈话中心还是围绕着这个问题团团转。
“男朋友是有的,”我被
承认“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访问般答。
“有可能
的多不多?”安儿伸长脖子问。
安儿的长发厚且密,天然的波
正像我,我摸摸她的头,好一个小美人,我心欣喜,虽然生命是一个幻觉,但孩子此刻给我的温馨是十足的。
下午我与安儿回家见平儿。
血脉中的亲情
发平儿这个木知木
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儿“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然后与她躲到房内去看最新的图书。
事后安儿讶异地跟我说:“弟弟会读小说了。”
我不觉稀奇:“他本来就认得很多字,漫画里的对白一清二楚,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课尚可,可是生活方面一窍不通,一次去参加运动会,八点钟也没回到家,原来是迷路了。”
“可是他现在读的是科幻小说呢,一个叫卫理斯的人写的。”安儿掩不住惊奇。
“卫斯理”我更正“这个人的小说非常
幻美丽,那套书是我的财产,看毕便送给弟弟,弟弟其实一知半解,但是已经获得个中滋味。”
“妈妈,你现在太可爱了。”安儿惊呼。安儿说:“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你又风趣又爽快,多么摩登。”
“嗄,这都是看卫斯理的好处?”我笑“我还看红楼梦呢。”
安儿扭一下手指,发出“啪”的一声“红楼梦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吗?”
“好得不得了。”
“结婚没有?”
“你脑子里怎么充满月老情意结?”我怪叫“你才十三岁哪。”
“十三岁半,我已不是儿童。”她
一
膛。
真服她了。
有安儿在身边,就等于时时注
强心剂,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烦恼权且抛到脑后,怕只怕她假期完毕,走的时候,我更加空虚。
我与安儿去探访“师傅”张允信。
老张瞪着安儿问我:“这个有鲍蒂昔里脸蛋的少女是什么人?”
我说:“我女儿。”
“女儿?”老张的下巴如
臼一般。
安儿“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点儿像,”老张的艺术家脾气发作“但是顶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别开我玩笑。”
“真是我女儿,”我也忍不住笑“货真价实。”
“我拒绝相信,我拒绝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儿的评语是:“妈妈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们在张允信的家逗留整个下午,安儿对他很着
。他花样多,人又健谈,取出白酒与面包芝士与我们做点心,安儿奋兴地坐着让他画素描…
我竟躺在藤榻中睡着了。
“妈妈,你现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儿称赞我。
她没有见到我苍白的一面。
遍途中她叽叽呱呱地说要回母校圣祖安看看,又说要联络旧同学,到后来她问:“冷家清怎么样了?”
我淡然说:“我怎么知道?”
安儿犹豫地说:“她不是跟我们爸爸住吗?”
“我没有过问这种事。”
“妈妈,你真潇洒。”
“安儿,这几天你简直把你的母亲抬举成女
的模范。”我笑。
“是不是约好唐晶阿姨上我们家来?”安儿问。
“是的,你就快可以见到你的偶像。”我取笑。
“妈妈,”安儿冲口而出“我现在的偶像是你。”
“什么?把你的标准提高点,你母亲只是个月收入数千的小职员。”
“不不不,不只这样。你时髦、坚强、美丽、忍耐、宽恕…妈妈,你太伟大了。”她冲动地说。
我笑说:“天,不但是我,连这辆车子都快飘起来了。”
“妈妈,”她忽然醒觉“你是几时学会开车的?”
我诙谐地说。“在司机只肯听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时候。”
安儿不响了。
她开始领略到阳光后的阴影,或是黑云后的金边,人生无常,怎么办呢,有什么好说。
停好车上楼,母女俩原本预备淋个热水浴就可以等唐晶来接我们上街,当我掏出锁匙准备开门的时候,楼梯角落忽然转出一个人影,我醒觉地往后退三步,马上将安儿推开。
“谁?”我叱道。
“是我。”
“你?”我睁大眼睛,陈总达?
错不了,胖胖的身型,油腻的头发,皱折的西装,如假包换的陈总达,他还有胆来见我。
“妈妈,这是谁?”安儿问。
我也奇问:“老陈,你在这儿等着干什么?”
谁知在陈总达身后又再杀出一个人“我也在这里!”凶神恶煞般。
我定一定神,那不是老陈的黄脸婆吗?他们两夫
联手来干吗?
“有什么事?”我问。
陈太恶狠狠地指到我鼻子上来“什么事?我没问你,你倒问我?”
我被她骂得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陈总达在她身边猥琐地缩着。
我恼怒:“有话说清楚好不好?”
“我问你,”那位陈太大跳大叫“昨天晚上我丈夫一夜未归,是不是跟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我不怒反笑“他?跟我在一起?”
我转头看安儿,安儿上下打量陈总达一番,也笑出来。因为我们母女俩昨夜几乎聊到天亮,我有人证,别人怀疑我,我才不担心,但安儿必须知道我是清白的。
谁是圣女贞德?但挑人也不会瞎摸到老陈身上去吧?离了谱了。
“谁告诉你,你老公昨夜与我在一起?”我问。
真出乎意料之外,陈太指向老陈“他自己招供的。”
我吓一跳,莫名其妙“老陈,你怎么可以
说话?我几时跟你在一起?你冤枉人哪。”
“对不起,子君,对不起,”他可怜巴巴地说“她
得我太厉害,我才说谎,对不起。”原来是屈打成招。
“你毁坏我的名誉,老陈,你太过份了,走走走,你们两个给我滚,少在我门口噜苏,不然我又要报警了。”
陈太犹自叫:“你们两个莫做戏。”她作势要扑上来打我。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之间有人窜出来接住她那肥短的手臂一巴掌挥过去,虽未打个正着,也揩着陈老太的脸,她顿时后退,惶恐地掩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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