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苏子仪很快就厌倦了王府里一成不变、乏善可陈的生活。
每
鸣即起,梳洗打扮之后,便是伺候王爷上早朝。他走后一直到他晚膳回府,她一整天就空白了下来。
没有人能陪她聊聊天,侍妾们成天谈论的,不外乎首饰衣服打扮那些琐碎的事,她觉得自己在她们之中实在格格不入。
现下,读书成了她生活唯一的重心。
可是,读书有什么用呢?有时她不
自问。
她已经不可能圆她的状元梦了,如果她—辈子得待在这令人窒息的穆王府里,读再多书也比不上学些刺绣、弹琴那些女人家该会的事物吧?
只要一想到这个,她还是下意识地感到反感、抗拒。
当个男人多好!饼去她想到哪儿就去哪儿、想大步走路、仰头大笑、和朋友秉烛夜话、谈论时事、喝酒歌唱,这些都不会有人反对;而今呢?只要她稍微大声讲话,就会引来旁人指责的眼光。
“小姐,该歇息了。”双双温柔的声音唤醒她的沉思。
苏子仪回过神,抬头看她,下意识地问:“王爷呢?”
双双的表情尴尬。“王爷他今晚可能不过来睡了。”
“怎么?他出门去吗?还是在书斋里熬夜看公文?”
“王爷没有出门。”双双回避她天真的视线。“也不在书斋…”
苏子仪呆愣一下,片刻,她懂了。那认知像一把利斧砍中她的心脏,让她疼得几乎窒息。
“喔!对喔!当然啦…”她挤出笑容。“他—定到别的侍妾那儿过夜了。”
她打一下自己的额头。“唉,我怎么那么笨。居然问了个蠢问题。”
“小姐…”双双怜悯地瞅着她。“您…没事吧?”
“没事。”僵硬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当然没事、今晚没人来烦我了,我可以早点休息了。”她像个没灵魂的布娃娃一样走到
前,
鞋、躺下、盖上棉被。
一切表现平常,却也同时更令人感到不平常。
“小姐。”双双站在她
前,看她死命紧闭的眼,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事有多难受。可是男人就是这样,更何况是像王爷这样集权力和富贵于一身的天之骄子,他可以拥有的女人自然也就多。”
她很清楚。双双说的她早就想过了。
他有一整个后宫的女人,当然不可能专宠她一个。
这—天迟早会来,只是她不知道真正面对时,会是那么地心痛。
“双双,”苏子仪睁开眼与她对视。“我懂你的意思。”她缓缓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痕。“我不会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了。”
不再相信,那所谓一生一世的爱恋、永志不渝的深情。
“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只要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落,没有爱,就不会再心痛。
双双一点都不相信她过于平静的反应,因为她看见了苏子仪眸底的浓浓哀伤。
在王府多年,双双又怎会不懂小姐真正想的是什么呢?只是,她也无能为力呵!
“那就好,小姐您早些休息吧!”双双懂得有些事不须说破的道理。
双双吹熄了烛火,放下纱帐,冷清的房里因黑暗的来临更显空虚寂寥。
一切的声嫌诩远离之后,苏子仪睁开眼凝望着红色帐幕…无声的泪水滚入枕巾。
苏子仪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正走在清凉如水的夜
中。
沿着月光照耀的小径,她站在赵寻寝居外头。
为什么她会无意识地来到这里,她自己也无从解释。
他不见得会在房里。过去两个月来他每晚都睡在她房里,也许他此刻正在某个侍妾房里也说不定。
她究竟在干嘛?难道真得亲眼目睹,才会心死。
无聊!她的举动简直就如一般弃妇一样没志气。
她忿忿转身,打算回房。
忽地,背后传来女子的娇笑声。她心一惊,连忙躲进一旁的草丛中。
从赵寻房里走出来的是一对浓装
裹而且头发淩
的娇媚女子,她们一脸幸福餍足的表情刺痛了苏子仪的眼。
一对!?两个!?两个女人!?
那
贼!居然…苏子仪怒气腾腾地站起来向前走。
愤怒使她的眼前变成火红一片,她根本看不见前方的路径,忽地“唉呦!”她狠狠地摔在地上。
不,不是地上,好像…好像
在某种柔软的物体上。
“啊…”她惊叫出声,往下一看,她居然是
在一对衣衫淩
的男女身上。
她的叫声迅速被人捂住。
苏子仪转动着惊怒的大眼望着制住她的人、她想起来了,那女的是赵寻的侍妾小蛮,而那男的好像是一名侍卫。
他们,三更半夜、衣衫不整、草丛里…
天哪!苏子仪倏地体会自己撞见什么,涨红了脸。
“子仪妹妹。”小蛮脸上在月光下看来如鬼魅般惨白。“求求你,千万别声张,要不然我们就死定了。”
苏子仪张着大眼,点点头。那侍卫便放开了她。
她傻愣愣地看着两人,有片刻无法自这惊恐中回复…
“子仪妹妹,你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小蛮咚地一声跪在地上。
“我和他…”她爱恋地瞄了眼身旁的男子“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不是有意要背叛王爷,只是、只是我真的受不了了,成年累月关在王府里,每天只等着王爷不知何时宠幸的寂寞,真的太难捱了…”
小蛮低头啜泣起来,她的男人拥紧她,低声安慰。
她懂!她能体会小蛮的苦。
才一夜她就几乎要崩溃了,她实在无法想像小蛮及府里那些侍妾,是怎么熬过这漫长的岁岁年年:
“你们私奔吧!”她突然对两人说。
“什么?”
小蛮停止了啜泣,那名侍卫也是一脸错愕地注视苏子仪。
“私…奔?”
“是啊!私奔。”她坚定地点头。“如果你们真的爱着对方,就不要再这么畏畏缩缩,要勇敢去面对自己的感情。”
“可是…”两人犹疑地互觎一眼。
“别可是了。难道你要一辈子过这种日子吗?女人的青春有限,一生中能遇见几次真爱?蹉跎了,可能就不再寻得。”
苏子仪的一番话令小蛮有醍醐灌顶之感,她觉得勇气顿生、充
斗志。
“好!我要逃离王府。”她仰头看向身旁的男子;“小舜哥,你愿意带我走,还是留下来,我都不会强迫你。”
总算那男人还有点胆识,他抱紧了小蛮。“要走我们一起走!”
苏子仪看着紧拥的两人,眼光蓄
欣喜的泪水、
他们让她还能相信感情美好的可能,让她觉得自己许久以来,终于做了件有意义的事。
“谢谢你。”小蛮向她道谢,然后一脸甜蜜地携着她的情人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直站在当场,直到两人走了好久,她才缓步踱回自己居住的小楼。
令她讶异的是,小楼里灯火通明,许多侍卫穿梭其中,个个面色凝重。
怎么了?是王府遭窃?抑或是有刺客?
她正想不透时,双双忽地发现了她。
“小姐!?太好了,您在这儿,我们找您找的好苦!”
“找我?”她被双双兴高彩烈地抱住了,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是啊!王爷突然来了。看您不在,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呢!”
他还找她干嘛!?苏子仪
然变
。今夜他不是一下子找了两个,还不够吗!?
“快,您快进去!”
“我不要!”
“小姐,别闹别扭了…”双双话还没说完,赵寻已赫然伫立在两人面前,冷然瞪视着苏子仪。
“你去哪儿了?”她可知他有多心焦?
“随便逛逛。”打死她也不会承认她去偷看他的事情。
“逛逛?三更半夜?”他双臂环
,勾挑眉眼。
她对他扮了假笑。“是啊!”随即走入屋里。
他随她进来“关门!”他对双双命令,要让两人独处。
赵寻对她刻意表现的疏离蹙起眉,他不能忍受她轻忽他的举止。
他扯住她的手臂,
鲁地将她揣入怀中。
“走开!”她用力推他。
“走开?”他不悦地低吼。“你要我走开?”
“不要碰我!”她愤怒地叫道。“别用你那双碰过别的女人的脏手碰我!”
他怔了片刻,然后,突然轻笑。
“怎么?你听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你在嫉妒吗?”
“嫉妒!?哈!别开玩笑了!”她啐道。
赵寻仍然牢牢抓住她的手臂,双眸却盛
与他强大的手劲相反的温柔。
“你不用嫉妒。今晚我会回到你房中,表示你是特别的。”他试过了,府里最娇媚的两名侍妾,今晚却出奇的令他胃口尽失。她们的脂粉味太浓、举止太放
、讲话太嗲、态度太低声下气…她们不是她。
赵寻的话在苏子仪耳中却有了另一种解读。
“是喔!这么说我还要感激王爷的恩宠啰…”气死人了!他那是什么态度,好像他的宠幸是她多大的荣宠似的。
她才不稀罕!
她今晚傲慢的态度已渐渐令他不悦,毕竟,他已经为她折腾了一晚。而他赵寻从未为了一个女人这么大费周章。
“过来。”他甩开她的手,横躺在
榻上,高傲地对她命令,要求她绝对的服从。
“不要!”
“你说不要是什么意思?”他的黑眸倏地眯起。
“我不要再跟你上
!”
她的话令他马上自
榻上跃起,像一只危险的猎豹无声地走近她。
他那双阴沉的眼眸令她不寒而栗,她拚命克制自己转身逃走的冲动,勇敢面对他。
“搞清楚自己的身分。”
他没动手伤她,可言语的杀伤力却远比行动来得大。
“你走。”她捏着拳,全身气到发抖。
他—向冷然的眼此刻也染上一层怒雾。
“你想清楚了?敢赶我走,就别想我会再上你这儿来。”
“那最好。”她依然嘴硬。
赵寻眸光倏寒,不发一语,甩袖离开她的房间。
她被留在一室空寂之中,依然是一脸不肯认输的倔强。
从那天起,赵寻果然再不上她的房里来了。
苏子仪不让自己陷入自怜自哀的情绪中,相反地,她做起了一些她自认为相当有“意义”的事。
“王爷…”
一看见属下一脸惶恐的表情,赵寻已大约猜出发生什么事了。
“这次又是哪一个?”他沉下脸。
“是、是雪儿姑娘。”那名侍卫跪在赵寻面前,簌簌发抖,连头也不敢抬。
这已经不是穆王府第一次发生侍妾叛逃的事了。
近—个月来,从侍妾小蛮和府里侍卫私奔开始,这种丑事已发生了不下十件,这事可说严重打击穆王府的颜面。
事出必有因。那些一向乖顺认命的侍妾突然之间有了自己的意志,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逃出王府,这背后一定有“人”在鼓动作
,而那个人…
正是苏子仪。
“王爷…您要去哪里?”
看见赵寻霍然站起来,底下的人全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一向从容自若的神情已然消失,换上扭曲的
怒。
赵寻大步往后院走去,众人的讶异他全看不见,眼前只剩一片血红的怒海和重罚那个不听话的女人的念头。
她不该公然挑战他的权威,她不该把他的王府搞得乌烟瘴气。
她最不该的是…
居然一个月过去了,她当真不来求他!
赵寻猛然推开苏子仪的房门。
“王爷…”
“王、王爷…”
他的侍妾们惶然站起来,害怕地嗫嚅。
他微眯起俊眸,扫视室内几张桌子,几个凳子,桌子上的书简,和室内唯一不对他卑躬屈膝反而昂首
立的女人…苏子仪。
莫名的怒气在他心头燃起。她该死地看来好得很,一点也没有弃妇该有的憔悴失意。
“这是在做什么?”他揪紧眉心。
“子仪妹妹正在…教姐妹们读书识字。”其中一名侍妾鼓起勇气回道。
“读书识字?”他嗤道。“你们学这些做什么?你们只要懂得怎样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就够了。”
“请你离开,不要打搅我们。”苏子仪开口了。说出的却是令所有侍妾们都
口凉气的话。
“离开?你要我离开?”
“是。”
“你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吗?”他真的动怒了。“这里是“我的”王府,群莺院是“我的”就连你们也是“我的””这女人究竟搞不搞得清楚状况!?
如果他以为她会如此轻易屈服于他的疾言厉
之下,那他可要大失所望了。
“我们是“你的”女人,我们的义务只是在夜里供你发
你那恶心的
望。至于我们其他时间要做什么,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吗?”他脖子上青筋浮现,说出的话虽轻柔无比,却更令人觉得恐怖。
“王爷…”
那些侍妾从未见过他如此气愤的模样,不
吓得发抖,有几个人甚至还哭了出来。
苏子仪看己方气势明显屈于弱势,不由怒从心生。
“姐妹们!别怕!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要畏惧他的势力,我们要勇敢地说“不”!”
“啊?”侍妾们面面相觑,看一眼慷慨
昂的苏子仪,再看一眼王爷绷紧的俊容,真…真的要说“不”吗?
“全部出去!”
赵寻一声厉吼,结果立即分晓。
只见侍妾们慌慌张张往外跑,就怕一个迟疑就要惨遭重罚。
“你们…”苏子仪先是瞠目结舌地看着盟友们—个个叛逃,最后那股怨气全数转化为对赵寻的愤怒。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说不再上我这儿吗?”
“怎么?”他恼羞成怒,慵懒的笑容背后带着尖锐的讽刺。“是怨我那么久没来?”
“谁…谁稀罕!?”打死她也不会承认。她别开脸,倔傲地昂起头。
赵寻厌恶地看了眼桌上的书简。
“诗经、唐诗,你教她们这些东西做什么?你究竟在那些女人脑子里
了什么东西,让她们一个个都变得不听话了,就是这些天真可笑的浪漫爱情吗?”
“我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可笑。”苏子仪涨红了脸反驳。“她们有权利读书、有权利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可她们却经年累月地关在这小小的王府里,过着一成不变、封闭的生活。这是不对的!我要教她们,让她们知道只要拿出勇气,她们就可以对抗外在的压力,她们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赵寻眯起眼,看着她那双充
怒火却美丽非凡的黑眸。
他不得不承认,她义正辞严的模样深深吸引住他的目光。她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焰,美丽、危险,令人屏息。
他小心藏起自己的情感,此刻不能有丝毫的让步,就算他再喜爱她,也不能容许这种离经叛道的言论,继续在他的地盘里蔓延。
他用轻蔑的俊逸笑容对她。
“说得真是好听。你就是用这套说辞来
惑那些无知女人的吗?她们傻傻地照你的话去做了。结果呢?出了王府,别说是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了,可能连温
都成问题。而你这个始作俑者,却在王府里稳稳当当地过着优渥生活。你真是为她们着想吗?”他讽笑道。“我看…这是你私心地想一一清除情敌的伎俩吧!?”
苏子仪瞠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胡说!你怎能把我曲解成…”
赵寻打断她。“难道我说错了?你若真相信自己说的那些狗
道理,那你呢?你为何不走?”
“我想走!”她面河邡赤地大声反驳。“要不是你态变地派那些守卫监视着我,我恨不得马上离开;我不要再看见你!一刻都不想!”
她的话让室内顿时陷入窒人的沉默之中。
赵寻的脸色变得阴郁无比,抿紧薄
。
“你就这么厌恶我?”他动怒了,从没遭受过这样的奇
大辱,偏偏这是来自他唯一在乎的女子。
不!她不厌恶他。相反的,她就是太过在乎,才会无法忍受那种
夜相对,却无法碰触到彼此真心的磨折。
他不会懂得,而她也没有必要说…
唯一的答案…是沉默。
“好,很好。”他冷笑,嘴角微微
搐。“既然你这么想走,我就成全你。”
“你愿意放我走?”苏子仪倏地抬头,僵硬地注视他冷戾的表情。
“是啊!”他勾起
,心口的郁闷令他冷酷。“这不正是你要的?对我而言也没有损失…反正我也开始厌倦你了。”
她怔怔望住他,有许久无法移动。
没有错…她没有错…她选择的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与其面对往后的猜忌、自怜,不如及早
身。
趁一切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的…
她硬挤出一个微笑?“太好了!谢谢王爷成全。”声音却是如此空
。
他脸色倏地铁青,捏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瞪她—眼,然后掉头离去。
他走后,苏子仪脸上的笑马上隐没,怔怔看着他高大的背影。
她明白自己应该感到如释重负,应该为重获自由而雀跃万分。
可为什么心口像被人刨了个巨
似地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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