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比的哀伤
拉开伤心咖啡店沉重的玻璃门,马蒂又一次被浓厚的烟味呛得喉头紧缩,音乐倒很轻柔。她稍作环视,就看见座上的琳达朝她招手。
穿过几个桌位,马蒂注意到今天店里生意不错,大致坐了七成
,多半都是女客。小叶一人很忙碌地在吧台上煮咖啡,他那些同伴全然不见人影。
“这边这边,”穿了一身紧俏小洋装的琳达拿起她的皮包,将位置让给马蒂“天哪!这里真是个毒窟,你不是不抽烟的吗?怎么会选这一家?”
虽然这样说,琳达面前的烟灰缸上正燃着她的维珍妮亚香烟。马蒂坐下了。
“大概是店名我喜欢吧?你不觉得特别吗?”
“嗯,很少见,这样触霉头的店名。不过是够特别了。”
“琳达,你的气
真好。”马蒂衷心地称赞,眼前的琳达比以往更加明
。
“你也是啊,我喜欢你的发型。”
“马蒂!你是马蒂Hou?”小叶跳到眼前,他的小男孩一样的表情看起来高兴极了。
“是啊,小叶。又见面了。”见到小叶,马蒂也很愉快。
“害我刚才看了半天,你跟上一次都不一样。你的礼物我收到了,真可爱。吉儿说你叫马蒂,怎么写?”
“做牛做马的马,花蒂的蒂。”
“嗯?”
“烟蒂的蒂。懂了吗?”
“收到!”小叶很活泼地做了一样接飞镖的动作,另一手拿出一个小包裹:“哪,这个送你!”
“送我?”马蒂惊奇极了。
“对呀。拆开看看嘛。我包了半天。”
这个包裹很扁,四四方方的。马蒂拆开一看,是一片PinkFloyd的CD唱片。马蒂非常感动,虽然她并没有CD音响。
“喜欢吗?你走了以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你,就买了一片要送你。”
“谢谢你,小叶,很
的礼物。可是你怎么知道我还会再来?”
“当然会来的,”小叶点头,他的表情很认真“来过伤心咖啡店的人都会再来的。”
马蒂与琳达相视而笑。
“啊,有客人起
咕了。”小叶看着隔桌对他招手的客人,他的用语马蒂和琳达都没听懂。起
咕,马蒂想大约是不高兴的意思吧?
“得过去了。对了,你喝什么,曼特宁?”马蒂点点头,小叶走开了。他走时还顺手在马蒂的脸上括了一把,很轻,马蒂竟一点也没感到被侵犯,反而微笑着。
“我想我知道你选这一家的原因了,很可爱的男孩。”琳达说。
当然不是这样。至少,似乎,好像并不是这样,但是马蒂微笑着并没有反驳。
琳达偏过头浏览店内的景致。她的眼光停留在梁柱上密密麻麻的相片海洋,很久之后才转回过头。
“那天的婚礼上,看见你走开了,我很难过。”
“对不起。”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我后来跟戴洛谈过了,知道了那天的情形。世界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很残酷。杰生死的时候,学校曾经给他办过公祭,戴洛去了,没见到你,大家那时候就很尴尬,不知道该派谁来通知你,另外,也没有人晓得怎么联络你。知道你地址的,大概就只有我了,可是我却没告诉他们。我在想,你可能不希望他们知道,也许你不知道这个消息更好。我帮你做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对是错。”
“都过去了。”
“你真的这么想?如果是这样那就好。萨宾娜,我希望你过得快乐一点。”
“谈谈你的新郎倌吧。”
“我老公啊?老实人一个,他很爱我。我老妈还说我嫁给他,是我这辈子惟一做对的一件事。”
“他做什么呢?”
“小进口商。他找了条路线,专门进口安全用品,有几个门市店面,现在正在动脑筋做邮购直销,说是今
的最有潜力商品通路。简直是个赚钱机器他。”
“什么样的安全用品?”
“就是些家里用的安全器材啦,像安全
座,在婴儿用品店卖得很好;什么火灾警报器呀,浴室防滑垫啦,防暴警笛,反正那些杞人忧天型的顾客会买的东西通通都有。连狗的安全带都卖,你听过吗?就是车子里防止狗摔伤的安全带,够好笑吧?就是有人需要。”
“听起来不错嘛,应该很有市场。”马蒂说,她掏出准备好的红包袋“对了,上一次竟然没有留下我的礼金,实在很荒唐,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的祝福。”
琳达收下了。小叶送上马蒂的咖啡。
“萨宾娜,这些年来每次一看到你,就是好几年过去了。有时候我打开报纸,还想着是不是能再看到你写的诗,那么美又那么富有感情的诗。那时候大家都料定你会做个诗人还是作家的,怎么却不再写了?”
“不提这些了。琳达,我真的一向以为你会嫁给陈瞿生,接到你的喜帖时,我不知道有多意外。”
“他呀?唉,怎么说呢?一场游戏一场梦。”琳达轻轻搅着她的咖啡。
“可是那时候我看你很爱他。”
“不知道,也许吧?”琳达重新点了一
烟“我那个时候很叛逆,叛逆得连跟自己都要作对。唉,那个年纪啊,谁都不好受。”
“我在想,陈瞿生对你倒是一往情深。”
“是吗?”
“不然,他干吗来做你的婚礼总招待?”
“是吧。”琳达的表情那么飘忽,不知道她回想着什么,
了一口烟,烟头倏然焚起一星光亮,又黯淡。
“记不记得我们在一起同居多久?”马蒂问,她总是把她们的室友关系说成同居“才一学期,有时候回想,觉得好久好久,好像有我对大学的全部记忆那么久,有时候又觉得那么短暂,好像还——”
“萨宾娜,”琳达突然打断了马蒂的话“我觉得我对不起你!”
“怎么这么说呢?你是我大学惟一的朋友啊。”马蒂万没想到琳达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先听我说完。那一年搬进宿舍,认识了你,我就觉得你是个特别的女孩,那么充
梦想,像我一样,那么急着挣脱束缚。我觉得我的行为影响了你。”
“不,你没有。”
“你听我说完,”琳达非常急切地蹙着眉“我那时候只是想,我的生活是那么不自由,大学联考差点把我搞疯了,一进学校后,我只是想,要做一只小鸟,只要飞,飞,谁也抓不住我,谁也留不下我…我过得很痛快,因为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知道我的行为太放
,但是我就是要跟大家的刻板挑战。这是我的生命,我的生活,我为什么要去管别人
不满意?跟你不一样的地方是,我可以真的不在乎。我那时候也惹
了很多人,没关系,我能够自寻乐趣,幸运的是,陈瞿生又懂得做人。但是你不一样了,我看见你越来越孤立,我看见你陷进去一个封闭的世界,但是我自顾不暇,我忙着制造乐趣来填补我的生活。没能拉你一把,我很后悔。”
“不是这样的,本来就不关你的事…”马蒂低头抚
自己的指甲。
“我想我们是都太寂寞了,为了不要被寂寞
垮,我们做了很多傻事。”
“我以为你的大学生活过得很丰富,很精彩。”
“寂寞啊。”琳达轻轻吐出一口烟“那么少的人,可以了解我的感受。大三时我和陈瞿生就散了。之后接连换了七八个男朋友,觉得还是寂寞。走在校园里,有时候以为我是活在一个异次元的空间,和其他人的距离无限遥远。”
“琳达,为什么我觉得你在说的不是我认识的你?我一向羡慕你的人缘那么好。”
“那是因为我够强悍,坚定地走我的方向,同学们没办法,只好折服了。你比较退缩,让大家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但是我们心中那寂寞,还是一样的。我后来在书上找到了一个名词,叫做社会适应不良症,你是显
的,我是隐
的。大家都只看得到我在班上开朗活泼,其实我打从心里孤立,我疯了一样在寻找,寻找一个不存在的,谁也不侵犯谁,谁也不管谁的世界。当然我找不到,所以我不顾一切地更加放
,想要侵犯每个人的人生观给我做补偿。”
“我不明白。”
琳达想要做一个潇洒的笑容,但是马蒂看见了她眼里闪烁着泪光。
“萨宾娜,青春像是一场风暴,我们都像得了一场热病,那时的想法,现在看起来,有时候连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我们都长大了。我结婚,因为再能飞的鸟也有疲倦的时候。现在我很幸福,我知道有一个人绑住了我,他是那么绝对的包容我,不管我再怎么飞,都知道有一个巢在那里等着我。原来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你明白吗?”
琳达拭去泪水,看了看表:“唉呀,不早了,我今天得早点回去。我们走了好吗?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马蒂摇摇头:“我想再坐一会儿。”
“好吧。”琳达站起披上小外套,顿了一下,又转向马蒂“萨宾娜,跟你说了这些,我突然感觉轻松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像我。”
琳达坚持请客付了账,马蒂目送着她正要走出去,门打从外面被拉开,海安像一阵风一样走了进来。
大概只有春风,才能让
室花朵一般的女客们这样随之
漾。海安穿了一件短的皮背心,
出双臂,低
的牛仔
,登山靴子,也不怕招摇地戴着一只皮护腕。他的双臂结实得很
感,马蒂看到他的左臂上有一个图案复杂的刺青,他的左耳戴着一只刺眼的铜耳环,梳在脑后的小马尾,也箍着一个黄澄澄的铜环。若是在街头看到这样一身打扮的人,马蒂多半只会暗说一声:痞子!但是眼前这海安多么英气
人,只有让人感叹,感叹自己的运气得以观赏。
琳达和海安错身而过,她不
回眸再看一眼海安,呆了,千万种滋味蹿上琳达的心,但她还是推门离去。倦飞的鸟从门外朝马蒂挥了挥手,消失在夜
中。
在女客们投
灯一样的注目下,海安走向最里面那
果形的桌位,小叶
了上去,两人
头接耳地谈了几句,只见海安颇为
暴地
小叶的头发,
得小叶都弯了
,却嘹亮地笑了起来。
小叶转到店后面去,不久又端着一盘食物出来,很精致,饭、菜、汤、蘸酱、饮料,小碟小碗的
一盘。女客们现在都回复了自然的姿态,只是不时飘送过去一些温柔的目光。海安也不在乎,开始吃起饭来。
原来这家咖啡店不卖饭,只服务自己人。马蒂发现自己一口咖啡也没喝,咖啡上面的
油都已结成了薄膜,不想喝了,却也不想走。
“马蒂,你看!”
小叶又来到眼前。他手上是一包绿白Y香烟,香烟盒上很别致地贴了一道紫
的环,看来是从马蒂挑的那张包装纸裁下来的。没想到这小叶像女孩子一样,花时间做这种小玩意。
“嗯,很可爱,你贴的啊?”
“是啊。”小叶反转过一张椅子,抱着椅背坐下来“你朋友走了?”
“碝。”
“马蒂,马蒂,”小叶孩子一样地念着“你的名字真好听。”
“小叶也很可爱呀,小小的一片叶子。告诉我,小叶,这间咖啡店就你一人招呼吗?怎么忙得过来呢?”
“唉,就是忙不过来啊。本来有工读生帮忙的,现在刚好辞职了,都快忙毙了我。”
“那么…那个海安呢?”
“咦,你怎么知道他叫海安?”
“听你们叫的啊。”
“喔,他是店的合伙人。不过,应该算他是老板吧,几乎全部的股都是他的。”
“那么年轻,就那么有钱?”
“哇
,有钱死了,他。”小叶睁大了眼睛。
“真好。”
“你在这附近工作吗?”
“对啊,就前面不远,给你一张我的名片。”马蒂掏出一张新名片给他。
“谢谢。”小叶很认真地看名片,又翻过来看英文的一边:“Mathi,好奇怪的英文名字。”
“那是我的中文名字直接音译,你的英文不错嘛,发音很纯正。”
“老师好嘛。”小叶指了指海安“他的英文才好得吓死人。”
“喔,真的?”对于这点,马蒂就
出英文系本科生特有的不以为然。
“不信你去跟他说说看,我介绍你们认识。”小叶跳下椅子,拉住马蒂的手。马蒂吓了一跳,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小叶的手指很纤长,以一个男孩子的手来说,感觉上柔软了点。他拉着马蒂来到海安的桌前,扯过海安对面一把椅子推马蒂坐下。马蒂脸上一阵烧烫,她竟像少女一样脸红了,连自己都不能置信。
“打搅了,小叶一定要我过来。”马蒂对放下碗筷的海安说,觉得脸颊更烫了。
海安犹自嚼着食物,很从容,脸上带着笑意。
“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新朋友,叫马蒂。做牛做马的马,烟蒂的蒂。”小叶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马蒂实在想表现得与众不同一点,但她却不由自主地、不能免俗地掏出名片双手呈给海安。
“这是我的名片,请指教。”
海安接过名片,看了看,他直视着马蒂:“谢谢。我没有名片。”
“那请教你贵姓?”马蒂真恨自己,
口俗不可耐的商场语言。
“考你!我写给你看。”小叶嚷着说,以手指蘸了点开水,在桌面上写了个岢字。
“k——k——”马蒂念不出来。
“念可。”海安说,他的声音那么柔和“我这个姓很少见。”
“岢大哥的姓全台湾就他一个哟。”小叶喜洋洋地说。
“难道你没有家人?”马蒂不由得问。
“都在国外。”海安取过餐巾擦擦嘴,推开餐盘,小叶跳起来很快地帮他收拾了桌面。
“啊,原来你也没有家。”马蒂第一次直视海安那神气精彩的双眸。
“家?你指的是住所,还是住着有亲属的地方?如果是后者,很幸运,我并没有。”
海安摇摇手拒绝了小叶送上来的水果,低声向小叶
代了几句话。
“说的也对。”马蒂低眸“在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有个家,这个遗憾曾经让我叛逆,也自暴自弃。现在我到了独立的年纪,是自己组织家的时候,对家的渴望和概念却都茫然了。”
“这么说你渴望的是一种温情的庇护了,不管那是不是家。”
“也许是吧。”马蒂脸上的烧退了,终于恢复了她平时思维的水平。马蒂看着与她对面而坐的海安,对他产生了一种全新的看法。
海安的
的额头与线条
刚的下巴,还有他神采迫人的双眼,都显示着他发展良好的内在。眼前的海安,不只没有灵魂脆弱的迹象,还是个体魄与精神上都特别强壮的人。
玻璃门重重地被拉开,马蒂转头去看,才发现整个咖啡店几乎座无虚席。进来的是吉儿。
吉儿拉开海安身边的坐位,一坐下就摊了一本工作
记还有一大叠影印的资料在桌上,很暴
地在背包中猛掏着,终于掏出一支圆珠笔掷到
记前。
“嗨,海安。嗨,马蒂。”
“你还记得我?”马蒂有一点受宠若惊。
“记得啊。”现在吉儿把圆珠笔套衔在嘴上,翻着资料,咬字很不清楚“你上次来找小叶嘛,运气不好,那天小叶不见客。”
对于她那天的不客气,吉儿则略而不提。她今天高高地绑着个马尾,瀑布一样的长发都光鲜地拢开了,还是没有化妆。海安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吉儿完全埋首到她的资料堆中。
小叶用盘子盛了两杯咖啡前来。“嗳,吉儿你来了。”
吉儿还是埋头看资料,只扬手挥了挥。
“马蒂你尝尝看。”小叶端给海安和马蒂各一杯咖啡“这是岢大哥特别指定的喝法哟。吉儿你喝不喝?”
“不喝。”吉儿说。
小叶兴味盎然地看着马蒂,热心解说:“这是用四分之三的特级蓝山加四分之一的UCC炭烧豆,混合煮出来后,浇上双份的
油,不加糖,再撒一撮
桂粉。怎么样?”
马蒂尝了一口,真是苦,她咽下了,说:“啊,这才叫含辛茹苦。”
海安笑了:“说得好。
桂的辛味加上咖啡的苦味,就是要尝那苦中的余韵。”
海安也浅尝了一点咖啡。
“海安,”吉儿将她的资料推到海安面前,用笔尖指着“你看看这个字怎么解释。”
那是一份英文的资料,基于英文系毕业生的优越感,马蒂也探头看了。结果非常挫败,上面的杂字不少,吉儿所指的这个字,vicissi-tudinous,她正好毫无概念。
“唔,怎么说,”海安的两手在空中
互摆动“两相
替地循环,有盛衰
替的意思,这个字很少见。”
更大的打击来了。吉儿随后和海安用快速的英文讨论着,内容似乎牵涉到一项古代的西洋法令,马蒂却只听得懂七成左右。
小叶很无聊地左顾右盼着,等到他们讨论完,吉儿又栽进资料堆中,他问海安:“岢大哥,你要的Bourbon还没送到,我给你调一杯DryGin好不好?OK!吉儿你喝不喝?”
吉儿摇摇手,小叶又望马蒂,马蒂犹豫着,她的酒量非常浅。
“本店请客喔,马蒂你知不知道,只要坐这个桌子就是我们自己人了。”小叶扬起嘴角笑着,那令马蒂无法招架的,无
少年的笑容。
马蒂含笑点头了,在这么热情的地方,喝点酒又何妨?
“这么大方,都不怕会亏本吗?”马蒂问。
“不会啊,”吉儿
嘴了“有海安这头金牛在,赔再多也不怕。”
小叶很利落地调了两杯琴酒送过来,又到吧台上忙着了。
海安执起杯子,看着透明
的酒汁:“淡而无味,可是芬芳,就当它是酒罢…没有酒的时候,到河边去捧饮自己的影子…”
马蒂并不想卖
,可是她
口而出接下去了:“…没有嘴的时候,用伤口呼吸。”
海安非常之开心,但其实惊讶的是马蒂。这只不过国内一个早期诗人的一首不闻名的小诗,她可从未想过与其他人分享。
“啊,我最爱的小诗之一。”海安说“马蒂,这些年,读诗的人不多了。我们的社会正在被集体的平庸化浸没。你看看吉儿,她就不读诗。”
忙着读英文资料的吉儿并不以为忤,她正以拿烟的手很起劲地刮着后颈。
海安继续说:“像吉儿这种人居多,肯花脑筋,但不肯心花。”
“你就有心了?”吉儿反驳道“你的心在哪里?天底下最无情的家伙——”
海安眉眼含笑地等待着,但此时吉儿背包内的手机响了,吉儿拿出接听,一开始是敷衍的嗯啊声,不久后吉儿拿起笔忙碌地记录着电话中的谈话,非常专注。
马蒂一口气喝了半杯,觉得酒味还不错,尤其是酒杯里琮作响的冰块,让她感到从里到外的清凉振奋。马蒂喝完了一杯,小叶精细地又送上了新酒。
“海安,我这样叫你可以吗?今天是我第二次走进伤心咖啡店,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好像和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可是这里吸引我。我觉得在这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好像是一种自由。”
“那么你接收到这里的真正频率了,你看看她们——”海安用下颔指邻桌的女客们“她们之中,大半是为了来看我,结果她们只有更不自由。”
马蒂再喝了小半杯酒,海安的直接让人难以接口,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更直率地说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看你?”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的损失就大了。”
海安连喝酒时嘴角也上扬着,是在笑吗?马蒂一说了刚才的话就吃了一惊,难道是喝醉了?不然,她的言语怎么这么不受拘束?
“哼,我不信!”吉儿与电话中的对方高声辩驳着“那只不过又是对媒体的片面之辞,要相信了我们就全都是傻瓜!你听着…不,你听着…好!你先说…”
吉儿又取笔记录起来。海安点了一支烟交给她。马蒂注意到他
的也是绿白Y。
“吉儿是记者吗?”
“正确。她跑产业新闻,可是偏好政治
问题。”
“我羡慕你们,各有一片自己的天空,我感觉到你们的生命的舒展,很能随
。”
“那么你呢?”
“我?…我觉得我的生命一团糟。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有人为了爱
一生,有人为了梦挣扎一世,我羡慕那样的人,因为他们比我幸福。我的问题在没有爱,没有梦,我找不到方向。我总是羡慕那些确实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我的生命那么茫然,我会做的只有逃避。”
“在我看来,那是因为你确实知道你不想做什么。”
这个说法倒像是当头
喝。海安的面容焕发着沉静的神采,马蒂几乎觉得她看到了一颗宽阔的心。喝下了小叶送上来的第三杯酒,她才发现小叶不知何时坐在她的身旁。
“你知道吗,海安?与你谈话之前,我几乎要以为你是个那种在台北东区可以见到的,前卫又颓废的朋克族了,跟你谈话后我更好奇。你平常做什么呢?”
“你指的是工作与身份?我没有工作。”
“听他
讲!”小叶不同意了“岢大哥在股市里有好几千万的股票,每次进号子,坐的都是贵宾室。”
“那并不是工作,小叶,不是吗?我还是没有工作,但那又怎样?”
“那…那…”马蒂想着措辞。对呀,那又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那没有建设
,作为一个人,我的存在对社会没有建设
。是吗?”
马蒂思考着,没有工作的人对社会没有建设
,但是对社会没有建设
,那又怎样?
“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什么才叫工作。”海安接着说“人们一般能认可的工作,是既有的归类下的产物,要有身份,有名衔,有收入,最好有清楚的作息周期,具体的产出或成绩,然后人家才认为你是一个有工作的人,才认可你的生活。我们都被社会机器——”
“异化了?”马蒂接口。
“对,马蒂,异化了,变成先有工作,有身份,然后才有人。”
“这令我困惑,”马蒂说“我自认为不是个懒人,可是在人前我非常颓废。有一阵子我拼命地读诗,可是不会有人认为那是工作,好像单单清楚的自觉对世界并不构成贡献。”
“嗯。有点意思了。”海安的微笑带有鼓励的意味。
“所以我才那么茫然。我觉得非常不自由,因为我对我的生命的支配权这么少。我刚刚找到一个新工作,那没有令我更快乐,可是我没有选择。我想是我的能力不够,连养活自己都够吃力了,却还想要得更多。有时候我颓废得想做一个一无所有,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
汉,可是我知道那不可能,我连想静静地躲在家里,都得编出一个对别人说得过去的理由。”
“那是因你们都忘了你们与社会互为生存的关系。”吉儿捂住话筒,
嘴了“人的自觉,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当然都重要,但是不要忘了,我们都活在社会中,当然社会对我们有一定的规范压力。你要追寻自我,Fine,但是不要同时变成社会的废人,垃圾!”
“那又怎样?”海安说,他的语气带着调侃。
“受不了!”吉儿转头对话筒说“你等着,我再Call你。”
吉儿挂断了手机,高声说:“你们的论调有严重的自我主义问题。要知道极端的自我主义是最颓废的。你们的生命被社会滋养,却不愿意对社会做任何回报,还妈的侈言你们灵魂中的清晰就是对社会最大的回报。要做什么样的人当然随你的便,但是在享有你们的极端自我时,不要忘记你们的自我得来自别人的自律。没有别人对社会的建设
,你们连颓废的分都没有!自由的前提是群体足够的自律,融入社会伦理的生命!”
“作为一个康德的信徒,你的论点很透彻。”海安说“你的意思是没有社会存在在先,就没有灌输到我们身上的知识、文化、文明教养,造成我们足够的自觉,自觉到没有自由的痛苦。没错,如果我们追求的不仅仅是动物一样的自由,而是在理性上施展自我的自由,那么社会的存在在自由之前。可是我们在谈论的是兼具理性与兽
的自由。既然说到人与社会互为生存的关系,你就不能否认这种自我主义中颓废的积极
。没有自我主义,甚至没有寂静主义,那么这个社会就真的沉闷沉寂了,在这样的世界里,连只知道自律的人都要无聊得跳楼。”
“强词夺理!海安你只肯说不肯听。没时间跟你作无谓的辩争,我还有一大堆要命的工作要做,而且是对人类前途有真正意义的工作!”
“我们让我们的新朋友困惑了,跟你辩论不如去跳舞。”
海安真的去跳舞了。在吧台前的小舞池上,海安一个人独舞。
马蒂留在坐位上,因为酒醉摇摆着,跟跳舞差不多。海安与吉儿的辩论中的社会学名词部分,她虽然熟悉,但她却没有这种畅然运用、便给表白的能力。她很羡慕。
“我厉害吧?”小叶跳回马蒂身边的坐位,马蒂甚至连他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他喜孜孜地说:“每次岢大哥跟吉儿吵起来,只有我知道怎么收场,就是放这首音乐。”
聚光灯下,海安跳一个人独舞。那真是马蒂有生以来最赏心悦目的景象。如果能把人的注视像麦穗一样地收割起来,那么此刻在伤心咖啡店里是个疯狂的大丰收,丰收后还随之有酒池
林中最纵情的牺牲祭奠。女客们的最深藏的
念随着海安的躯体摇摆,DarylHall&JohnOates的经典名作:OutofTouch,在海安的舞姿中,真的让所有的人挣脱了体身上的拘束,只剩下强烈节奏中的摇摆、摇摆、摇摆。
“妈的,海安每天多跳几场,我们就真的发了!”吉儿说。
“这些客人,她们怎么不去和海安跳舞呢?”马蒂大着舌头问。
“岢大哥不太答理客人的,她们都知道。”小叶说。
“废人一个!”吉儿说,她拿出手机拨电话,干脆走出伤心咖啡店,在外面打电话。
“我的天,海安跳得真美!”马蒂由衷地赞叹。
“你不知道,吉儿才厉害,”小叶说“她以前是舞蹈家,后来才不跳的。”
马蒂这辈子最不可能扮演的角色之一就是舞蹈家。但此时她也放开了,随着超强喇叭放送来的音乐逸进一个自由的境界。事实上,连最拘谨的女客都比马蒂还要放纵,伤心咖啡店里,只见人人各随自己的韵律,在狭窄的坐位间舞蹈摆
,大胆一点的,就到舞池边扭摆着她们青春美好的躯体。但所有的青春美好的总和,都不如海安一人的舞姿,马蒂的醉眼不能离开强烈闪光灯下,海安自由舞摆的美好
体。青春鸟,在她的醉眼中,看到了一只熊熊炽焰中的青春之鸟。
砰一声,马蒂仆倒在桌面上,她听到自己的前额与桌子的大巨撞击声,并因此吓了一跳。很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疼。就这样趴着,她开始觉得反胃。强烈的舞曲沉寂下来了,现在变成很柔软飘忽的旋律,其中还有像戈利果圣诗一样的轻轻
唱声。这音乐马蒂就很熟悉了,Enigma的RiverofBelief,她向来非常喜欢的曲子,每一听及就好像打开了心灵,与天地最幽冥深邃之处
会,并互放光亮…“真正的天籁之音!”她自言自语。
小叶扳起了马蒂,以一块冰
巾覆在她的额前,又拿起马蒂的右手
在
巾上。
“自己
着。”小叶说。
“谢谢你呀,小叶你真好。”马蒂说,不能抑制自己像傻瓜一样的笑容。她看了看左右,客人们都冷静多了,啜饮着她们的饮料。原来这咖啡店到了夜里就成了酒吧。
马蒂看了一圈,才发现海安不见了,小叶坐在她身边抱着猫,吉儿则已回座,又埋首资料堆中。
“嗨吉儿你回来了。听说你是舞蹈家喔。”
吉儿重重放下她的笔,俯首静了几秒,才抬头看着马蒂:“谁说的?舞蹈家这三个字不懂就奉劝你不要
用。”
“你不要理吉儿,”小叶忙打圆场“她就是这样,岢大哥说她是刺猬。”
“对,我就是要刺,”吉儿气势汹汹对着马蒂说“我要刺得你多活出些自觉来,不要以为自己读了几首诗就多么超脱了,像活在梦中一样。生命在实践,不在梦游,你懂吗?我最恨的就是像你这种睁着眼睛像少女漫画一样,唯美得忘记了现实的人。你为什么不回家去读你的禾林小说?”
“我?”马蒂非常委屈,她觉得吉儿误解她了,但又没有勇气反
相讥。马蒂虽然醉得脑中一片混沌,不过这点自知之明倒还是有的,她知道即使在清醒的情况之下,她在言辞上也不是吉儿的对手。
伤心咖啡店外响起一声尖锐的喇叭,那是海安,他跨骑在一辆重型机车上,引擎轰隆隆地咆哮着,海安的背后坐着一个男孩,他正背转过去看着街的另一边,马蒂看不到他的面孔,只见这男孩的背影和海安一般颀长高大。
海安催足了马力,回转过车头呼啸而去。在转车的一瞬间,马蒂看见了那男孩的面容,是个外国人,很年轻,大约二十五岁上下。男孩的长相非常干净俊朗,他回眸望着伤心咖啡店,但那深邃安静的眼神又似乎什么都不看。
小叶抱着猫站在玻璃门后,目送他们离去,门外的店招灯光将他镶了一身的蓝。小叶轻轻抚
着猫。马蒂以手撑着额头,睡着了。直到小叶摇醒了她。马蒂花了十五秒钟,才看清手表上指着十二点半。
“马蒂,我们要打烊了。你怎么回去?”小叶问。
“坐计程车吧。”
“那么醉,怎么坐啊?”吉儿很不耐烦地说,她正收拾着她的资料。
“没有关系,你们不要担心我。”马蒂站起身,试着不让自己的姿势太过歪斜。
“你住哪里?”吉儿问。
“木栅。”
“还算顺路。我送你回去。”吉儿背起背包,一手支撑着马蒂的臂膀,拖她走了出去。
在吉儿的车中,马蒂的恶心感越来越强。所幸她今天没吃晚饭,不然很可能随时就吐在车上了。吉儿的车速非常快,还偏好轻快的急转弯。一路上,吉儿不停地在听一卷市“议会”质询录音带,内容似乎与台北市郊一笔土地重划问题有关。
带子的内容对马蒂来说很沉闷,两个人都非常静默。吉儿专心听着带子,还不时拿笔在拍纸簿上记下一些东西。她笔记的时候,另一手同时开着车,一点也没有减低车速。
“你常这样开车吗?不怕危险哪?”马蒂试着划破沉默。
“没问题。”吉儿简短地说。
“吉儿,你为什么讨厌我?”
吉儿看了马蒂一眼,她索
把车子停了下来。
“我是讨厌你。”吉儿说“我讨厌所有围绕在海安身边的女人。”
吉儿停掉录音带,摇开车窗,点了一支烟。
“为什么呢?”此时马蒂体内的酒
量,正好挥发到镇定神经的程度。醉意过去了,她的思考反而比平时冷静清楚。
“因为你们大多是笨蛋。”吉儿说。奇怪的是,这么重的话之下,她的语气却是不协调的轻柔。她说:“你们都陷入了一种要命的偶像崇拜。你们看见了海安的美,海安的不平凡,简直像是美梦成真一样,于是你们就甘愿矮化自己做海安的崇拜者,逐渐向往、认同他的价值观。要知道海安跟我们不一样,他是天之骄子,生来就富有、强健、智慧过人,所以他有本钱颓废,有本钱做一个跟社会大众反其道而行的自由的人。这种人是世界的点缀,我承认是美丽的点缀,可是我要谢谢老天,这种人非常稀少,因为他们同时
起人的梦想又摧毁人的方向。海安他,只为自己而活,要爱上他你就得准备好赔上所有。”
“那么你呢?你不是吗?”
吉儿突然转过头来面对马蒂:“我不一样,我可怜海安。”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马蒂为什么看见她的双眼中有无比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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