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硬要把这样的结果定论于天命是很荒谬的事情!
硬要把一个人的死归咎于另一人的活存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偏,这一切的荒谬与不可思议就是这么发生了。
朱见深驾崩得突然,数
后,天子祭典,湛碧落见着了久违的朱昭漓,经过了长长一段岁月分离,两人乍见百感丛生,朱昭漓只低低喊了声堂嫂便与湛碧落哭成了一团。
在湛碧落身旁的,则是僵硬着身躯的华延寿。
辛步愁是隔了段距离护送朱昭漓过来的,自从闻知朱见深死讯,她不曾再开口出过声音,净是呆愣愣着神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不说,他却知道她是恼着自己的,如果可以,她一定会宁可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朱见深的平安。
朱昭漓不愿负人,却甩不
命运的摆
,且还要将这样的愧疚揽于己身一世?
可事实上,错的人是他,不是她,如果他能忍下心别将她由冰魄玉石中带出,是不是,今天的遗憾就不会发生?
他不知道,而此事亦已无法再重来一遍予以证实了。
朱见深已死,那始终扣在朱昭漓身上宿命的枷锁似乎也没机会可以再澄清了。
见到她安然回到亲人身边,辛步愁毫无恋栈地转身离开。
她的世界已不再需要他了,虽隔得远,他却依然能在师父眸底看着了柔柔亮芒。
原来,他是奉命囚着她的,囚
了她的躯体魂魄,却似乎,也囚
了他的爱情。
相较起师父沉默而无悔的付出,他似乎只是个卑劣的掠夺者和莽夫罢了,一个美好的圆里是不该出现第三个点的。
这时节,除了离去,他已没有别的路了!
他安静地离去,由着冰冷的风撕裂了他墨黑的长发!
细雨如柳絮,纷飞入眼帘。
帝王陵冢,原就富丽堂皇。
生前,享极权势,死后,依然彰荣。
朱见深遵循父风并未从葬妃嫔,但既是帝王陵寝,自是占了极大的腹地。
皇陵中,依着陵园中神道,两侧立着石人像四对。
文武各半,文臣朝冠执笏,武将披甲执戈,显示备有文臣武将可供其于
世间差遣驱使。
另有石兽十二只。
狮、獬、麒麟、骆驼、象、马各一对,随着山势起伏,夹道排列成一条肃穆神道,直直延伸至入口处的石牌门坊。
墓冢顶上,
种松柏,安静中有着翳翳的新绿。
细雨中,孤零零一抹雪白纤弱人影凝瑟在小小油纸伞下。
远远望之,如同风雨中一株柔弱菟丝,随时会被风雨刮走似的。
不久以后,另把灰伞自石牌门坊外踱入,靠近了站立已久的白色身影。
“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灰伞下传出男人含笑的嗓音。
“自小,”少女轻轻开了口“我就知道你本事。”
“谢谢小堂姑赞美,”男人正是壬王朱佑壬,寒寒落雨及死气沉沉的墓园都未能减损他脸上的笑靥“不过,这是件事实,到也没什么可特别感到高兴的了。”
朱昭漓抬高伞,望着比自己高了个头的堂侄。
“这么快…”她心生唏嘘“那时你还只到我
际,怎么一眨眼,你竟然长得这么高了?”
“一眨眼!”朱佑壬怪笑“小堂姑,二十年耶!你这一眼眨得可真够久了。”
他打量朱昭漓一脸佩服“华大叔当真本事,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竟藏得如此隐密,让人费尽思量也找不着。”
“你找过我?”
“当然喽,活生生一个人莫名其妙不见,怎能不找?偏偏娘和张嬷嬷口风紧得很,每回只要问起你事,不是狂拉肚子就是突然被毒哑了嗓,
也放不出半个,不过我知道她们全是为了你好,所以,也才懒得再查了。”
“找我做什么?”淡淡语气中不见半丝怨怼,纯然直述事实“你不知道你小堂姑是个不祥之人吗?”
“祥与不祥,壬儿并不知晓,可知道的是…”朱佑壬笑嘻嘻“每
只要在你身旁就会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人很安详、很舒坦。”
他微敛了笑,语气认真“而你,也必须知道的是,在这世上还是有朱昭漓存在的价值,还是有在乎着她死活的人的。”
细雨
离离似乎有变大趋势,雪白的身影微起了僵硬,纷飞的雨丝扑打在朱昭漓苍白脸颊上却扑不进她心底。
悠悠然,朱佑壬在雨里
起了“西江月”…
“世事短如
梦,
人情薄似秋云;
不需计较苦劳心,
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
况逢一朵花新;
片时欢乐且相亲,
明
晴未定!”
“为何不换个角度想想,”朱佑壬眯起眼睛望着眼前墓冢小丘“对你而言,这墓中之人才真是个不祥之人,才真是一摊祸水,若非如此,你又何需去坐那二十年冰封的囚牢?”
“另种想法,他笑嘻嘻对着墓碑眨眨眼睛,丝毫不忌讳躺在地底下的人“你好歹也多给了他二十年的风光岁月,怎么说,都该是轮到你为自己过活的时候了。”
朱昭漓未出声,瞳眸里静然无波。
“会跟你说这么多,是怕以后没机会了,很多事想太多了只会往死胡同里钻,多思无益,不在的人既已远去,活着的,却还有漫漫人生呢!”
“为什么没机会了?”朱昭漓不解地望着他。
“明
,佑壬便要披上战袍去当个沙场大将军了。”
“战袍?”朱昭漓目中难掩惊骇“可你只是个王爷文官,出征的事何以会找上你?”
“什么话嘛!”朱佑壬笑“文官就做不得武将吗?咱们大祖爷爷永乐帝不也是几次北征鞑靼,虽然最后一次死于征途,但好歹也证明了咱们姓朱的血
里还是
着可以领兵作战的因子的。”
“说是这么说,”她神思忐忑“可我还是不放心。”
他浅笑“放心吧!相信佑壬够本事就行了,可如果,小堂姑,佑壬这回上鞑靼若真是有命去无命归,行行好,你跟娘可别又把原因揽在自个儿身上了,这回若真有天命,那也是出在朱佑堂那家伙身上,与旁人无关的。”
“都什么时候了…”朱昭漓微恼“你竟还这样口无遮拦?”
“若不如此,难不成得哭着去干活?”朱佑壬笑意未卸“瞧瞧你,这会儿训诫人的语气倒还真有点儿姑姑样了!”
旋着伞,他贪玩地瞧着那由伞鼻上滴下的雨丝旋成了个水弧,不论明
之行他有多外把握,这会儿,他看来倒还真是一副
不在乎的模样。
“生必有死,人道之常,随哲所不免。皇叔这会儿躺在里头,至少圆了他与心爱女子死后同寝的心愿,可你呢?今年才十七,别在一个劲儿地将自个儿的心给葬在天命里了,二十年前的朱见深不舍得让你为他而死,二十年后,他也一定不愿见你为他终
郁郁寡
的。”
声音渐落,终至无声,他同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留下依然怔愣在雨墓前的朱昭漓。
彰荣王府,除夕夜。
朱佑壬头一回不在王府里过年,由湛碧落到大小仆役,突然之间,连这个年该怎么过都有些茫茫然了。
当然,扫年、换门神、贴楹联都还是要的,在看过总管祁磊一一递上的“加宫进爵”、“带子上朝”、“当朝一品”及“福禄寿喜”的联纸后,湛碧落一一撕去只剩张“子孙
堂。”
“让苟夫子再写个‘平安归来’及‘卸甲归田’吧。”
“夫人…”祁磊一脸为难“过年写的都是些吉利话,没人这么写的。”
湛碧落吱了声“我管人家怎么过?对我而言,这两只楹联才是我彰荣王府现今最要紧的期盼。”
没得说,祁磊只得照办,接下来便是祭神祀祖的大事了,他利落地遣人在中庭列下长案,准备供以百分,百分者,乃诸天神圣之全图也。
百分之前,陈设了
里着糖
的酥炸面条黏合成块状甜点类之
供一层,苹果、干果、馒头、素菜、年糕各一层,供上则牵以通草八仙及石榴等供佛花。
这边人忙呼着层层堆垒,那一头却有只小手自桌下伸出亦忙乎着。
“小郡主!”
祁磊再也忍不住一把掀开了大红桌巾,小手在空中停了停,半晌才爬出了个发上膝上全是尘灰蒙蒙的朱星姥。
遭人活逮,小丫头犹是一脸
不在乎的赖笑。
“好巧唷!祁伯,怎么…”她目光巡游着眼前忙得不可开
的下人,嘴里还咬着的
麻花却没歇下之意“大家伙儿都在忙?”
“是呀!”祁磊边叹气边整
着郡主钻出后被
歪了的大红桌巾“既然看见大伙儿都在忙,好郡主,您就别再给大家添麻烦了。”
“大家在忙,星姥自是不能偷懒,”她先将手指上
屑
了干净后再出声“说吧!有什么我能帮的呢?”
“真要帮忙…”
是祁磊儿子祁康过来出的声音,他是朱佑壬的跟班,这回壬王上鞑靼却无论如何不许他跟,
得他这阵子总是
腹闷气。
“就请郡主转移阵地到灶房里去找东西吃吧!”
“不成!不成!”
朱星姥猛摇头“拜神最重诚意,所以这拜神用的供品没得说,我都得先尝尝,确定吃了不会闹肚子的才能给神吃,省得神明全排到了茅房外,那就没人能帮咱们上天庭说些好话了。”
“让神明吃郡主吃剩的东西?”祁康哼了哼“这话可别让王妃听见了。”
“就算听见了,她也没心思理我,”朱星姥
着手指头,双眸滴溜溜转“娘的心思全在
外那生死未卜的大哥身上,这会儿,我就算用火烧了王府,她还会傻笑着摸摸我的头,赞声丫头本事。”
“生死未卜”四字
寒了祁康的脸,扔下手边的活,他抑郁而去。
望着儿子猝然离去的背影,祁磊摇摇头。
不能亲自跟着王爷上战场一直就是一这孩子心底的痛,这话若是由别人说出,早挨拳头了,偏生,话是由向来肆无忌惮的小郡主说的,连回嘴骂都不成。
“祁总管!”远处跑来个家丁“必死居那里没了热水…”
“我去,我去!”朱星姥跑得比谁都快“祁伯这儿没人走得开,只我是闲人!”
声音伴随着人影渐邈,祁总管摇摇头,恭送这难
的“闲人”离去。
必死居那儿原是华姑娘住的地方,王爷出征,华姑娘也没了影,她虽没说,可大家伙儿都猜她是陪着王爷去了鞑靼,这对
快冤家虽从没在人前表过态,但早就是众人眼底最乐见其成的一对了。
这会儿,住在必死居中的是华姑娘的爹华大夫。
华大夫是让王妃给死命劝留下来的,年关将至,府里人多点儿添热闹,华大夫留在必死居,岁末寒冬,居里开了几
义诊,不少病患还是闻讯特意自外县赶来的。
除了华大夫,必死居另个帮手是朱姑娘。
这甫于几个月前来到王府中的姑娘,娘亲只让大家伙儿称她为朱姑娘,众人闻言点头不敢多问,事实上,不只祁磊,只要在府里待超过二十年的老管事都认得出,这姑娘和当年那昭漓公主似绝,只是,怎么可能会有人在过了二十年后还能够保有二十年前的模样呢?
奇哉!敝哉!
可娘亲向来不喜欢下人多嘴,是以,虽然几个人心底都盘着疑思却也没敢多问。
那边盘着念头,这边朱星姥已来到了必死居外。
厚雪堆黏在茅庐上,这幢自有小小院落的屋宇在雪飞季节另有一番极其可爱的风貌,小雪屋似地。
院中原是种
花花草草的泥地上,这会儿全是白茫茫一片,别说花草,连依姣在时
的那堆小竹片都见不着了。
朱星姥蹲在篱笆外看见几个上门求诊的病人千恩万谢地出茅庐小屋,送他们出来的是朱姐姐。
她也在这里?
朱星姥歪着头想了想。
这朱姐姐出现得神秘,娘只说她是他们朱家的远房亲戚,原还要她喊她声姑姑的,朱星姥可不依,两人明明年纪相当,喊她姐姐已够吃亏的了。
不知是否多心,她却感觉得出,对谁向来都冷冰冰无所谓的华大叔,那双深黑的瞳眸却只在看见这朱姐姐时起了些许的不同。
不同些什么?
朱星姥也说不上来,所以这就是她何以没出声想先在外头偷看两人私下互动的原因。
蹑手蹑脚她偷偷摸摸进了院攀上了窗棂,她难得轻手轻脚办事,是以几次咕溜溜险些滑倒在雪地里。
不过,也幸好,厚厚雪堆掩蔽了足音,她就算真摔了个狗吃屎,里头的人怕也是听不着的。
着窗,里头只他两人,是个暖暖的小世界,朱星姥努努嘴,没来由有些吃味。
吃味些什么?
她也解释不清,事实上屋中两人始终忙着自己手边的活儿,连交谈都不曾,可怪的是,在他两人之间,就是有股十分自然的默契,不需开口,都能知道彼此所需,并适时供予。
华大叔伸了手,朱姐姐便递给他一抹
巾子,华大叔这边才咳了声,朱姐姐那边就送上了茶水。
他清理着菜单,她收拾着葯柜,两人之间的沟通,不消言语,一切清明!
为什么?
朱星姥边看心头边旋着不解,他们不是在王府里才认识的吗?
认识不过一段时
,何以却似乎已有着地久天长似的默契?
那
情,似乎,认识了至少超过二十年!
二十年!
朱星姥笑自己,那朱姐姐连二十岁都没有,他两人又从哪去产生所谓认识“二十年”的
情?
“开年后,我要回鬼墓山了!”
是华大叔的声音,朱星姥看见那正站在葯柜前的朱姐姐明显震了震,却没出声依然慢条斯理着手边的活儿。
“你…”朱星姥看得出,只是一句话却似乎让华大叔深
了半天的气“是否愿意和我一块儿离开?”
里头朱姐姐半天竟愣着没回头,躲在窗外的朱星姥却已在心底伸手伸脚,狂喊了百声“愿意。”
“昭漓…”
里头华大叔出了声,外头朱星姥噘着嘴,原来,朱姐姐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原来,他两人早已
得以名字称呼了,她从不知道那向来冰冷着嗓的华大叔竟能有如此温柔醇情的嗓音呢!
如果,他愿用这样的声音喊她声星姥,那可真是马上要她去死了都成的。
“之前的事情,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同你说声对不起…”
“不,华大哥!”朱昭漓终于转过身,一脸的认真“你从不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反倒是我,始终还没同你说声谢谢,若不是你,世上早就没了朱昭漓,二十年前就该没了,你救了我,而我…”她咬咬
一脸愧
“却还害你破了自己立下的重誓!”
二十年!什么意思?朱星姥听得茫茫然。
“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我,”朱昭漓亮着美目,幽着叹息“你只是帮我延续了寿命,延寿,延寿,这世上也只你担得起这样的名了。”
美!真美!
连攀在窗外的朱星姥都看痴了!心底叹息,这朱姐姐本就美得去凡脱俗,这会儿不过是一声叹息,却连她同为女儿身的人都要看傻了眼,也难怪,华大叔要对她另眼相待了,唉,古人有个西施捧心,想来真有此事。
“可对不起,华大哥,”朱昭漓敛下瞳眸,沉默良久“为了回报你的恩情,昭漓可以陪你四处行医,却就是…”她再度咬紧着
“就是不能陪你一块儿回鬼墓山。”
华延寿僵身良久,屋外雪落得急,他人虽在屋里,却能感受到那股窒人的冰魄,就像那二十年里,
沉在她身上的冰魄玉石一般。
对于这样的回答他心底虽已略有数,具正听到,却另是种涩苦。
“为了步愁?”
她没出声,却形同默认。
屋里死寂良久,朱星姥将头缩得更低,乌
似地,深知这会儿更不能出现了。
“对不起!”是朱昭漓细细的嗓音。
“你没有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华延寿恢复了原有神色,淡淡然,他看着眼前垂低螓首他看护了二十年,也爱了二十年的美丽少女。
“这事若真要细究,”他浅浅地笑着,却难掩涩意“也只能归咎于天命了!”
他想了想“不知那时你是否听到,冰封前我曾对你说过,如果你不是朱昭漓,这故事,势必改写…”
她看着他没作声,不敢告诉他,这句话,曾是当初阻止她回想起过去的一个重要关键。
私心底,她似乎尚可承受来自于别人的伤害,却不愿接受来自于他的背弃!
他毕竟,是曾在她心底很重要很重要过的一个人,直到,那个将她救出冰魄玉石的男人出现,才改变了这一切。
“所以,”他轻叹口气“既然当初我已做下了决定,本就该接受这故事已然改写的结局,而你…”他真心诚意地说:“
后也别再记挂着什么恩情之类的胡话了,华大哥已经帮别人耽误了你二十年,今后执掌命运的,就是你自个儿了!”
“华大哥!”朱昭漓嘤咛一声哭倒在华延寿怀里,她口口声声不愿负人,却毕竟,还是负了他的惰。
“对不起!”
一声
含着为难的道歉让华延寿僵了身躯,半天才回过神抚慰着哭泣中的她。
而窗外,看傻了的朱星姥,尽管飞雪飘落却丝毫感受不到寒意,不多时,竟在窗外杵成了个眼睫上还凝着薄霜的小小雪人儿。
一个原是不解愁的小人儿,却突然
怀间
是连她也
不清楚的情绪。
这感觉,就叫愁味儿吗?
注:小郡主实名为“朱、星、
女若。”但不知“女若”何音何义,故以“姥”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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