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民国五十四年,中秋方过,月渐渐缺,夜深而凉。
在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原边缘,立着几排
陋的木屋,在星月灯火皆暗淡之下,活像瑟缩在沙地上的几只小虫。
远处有隐隐的川
声,弹奏着千古的月光,单调冷漠。近处有歌声,不知来自电视或收音机,是“群星会”的片头歌:“生命如花篮,需要花装扮。年华如彩霞,容易褪
样…”
贞把亲手裁制的白洋装穿在身上,再系上浅黄的软缎
带,垂下长长的蝴蝶结,像一朵白蝶花,或许该说,是即将凋萎的白蝶花。青春已如夕颜,即将被黑夜
噬,母亲死于年华尚在的三十三岁,如果自己一生与母亲命源相通,就只剩四年好活了。
她用力咳两声,肺穿骨地疼。她仍不顾医生的劝告,斜靠枕上
着一件小女孩的衣裳,细纱织的粉红质料,一朵实、一朵虚的花,是她为工厂设计的,穿在身上,像浮在清水面的芙蓉。
她
一口气,看看这屋子,小但干净;窗帘枕被上有花,瓶里有花,还有彩
石子绑成的垂吊饰品,有
的还
着干的芦苇花。
比较醒目的是一架
衣机器,一个绣花台,一张设计兼吃饭用的大桌面。这几年她就靠这些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但也因为
夜辛劳,招来了差点致命的疾病。
肺炎引发气
的发作,在特效葯及呼吸器的帮助下,她总算捡回一条命。
但医生警告她说:“你必须静静疗养,至少一年以上,而且不能再碰布疋,不管是麻、棉或人造纤维都不可以,那里面的纤维会毁了你的气管和肺部。”
那怎么行呢?布疋是她的兴趣和维生的工具呀!而且她不能死,她要跃过母亲三十三岁的关卡,这不仅是对命运的抗争,只因她还有一个女儿要抚养呀!
旭萱,是她和绍远那一夜的结果。
当她知道自己怀孕时,震惊慌乱极了!她和绍远既无未来可言,这孩子岂不是要害死她吗?他为了前程、报恩或其他莫名其妙的理由都可以牺牲她,还会承认孩子吗?承认又如何?不过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而已。
所以,不到一天的时间,她就选择离开,反正不告而别和失踪,也不是第一次了,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坐在火车上,她想到堕胎,但母亲丧子、求子的痛苦深深烙印在她童年的心版上,她绝对没有办法去扼杀一条脆弱珍贵的小生命。
她到台中投奔彩霞和增义夫妇,在他们租来的小绑楼里,三个人讨论了一晚上,彩霞
着七个月的身孕,对堕胎的想法很矛盾,最后不改豪
的脾气,很阿莎力的说:“生下来吧!一枝草、一点霹,若养不下去,还有我呢!”
第二年中部横贯公路通车,增义和一些退伍同胞到梨山种水果,
贞就和彩霞留在平地互相扶持。
三年前因为外销市场蓬
,他们又到台南的纺织厂工作,没多久,增义也来当司机,生活才逐渐安定。
哪晓得她会得这种磨折人的病呢?差点拖累了已有三个孩子的彩霞;才五岁半的旭萱更是一副惊惶的模样,使她想起幼年失母的自己。几夜思索,她终于决定联络惜梅姨。
把旭萱
到惜梅姨手上,她即便是死,也安心了。
她放下针线,吃了桌上的葯。
旭萱跑进门问:“我和彩霞姨他们去夜市玩,好吗?”
“今晚不行,我们要等姨婆来。”
贞回答女儿。
“你确定惜梅姨会来吗?”彩霞跨过门槛问,她现在是完全的素妆,看不出一点曾有的风尘味。
“电报上写的,她不是轻易失约的人。”
贞说。
“萱萱,真失礼啦!”彩霞弯下
对小女孩说:“明天晚上我们还会去,我们等你一起捞金鱼罗!”
母女两个站在门口,看着增义和彩霞各骑着脚踏车,后面绑了藤椅,挤
三个孩子,向黑暗中的沙石路行去。
“来,萱萱,你的新衣服修好了!”
贞为让女儿高兴,讨好地说:“可以穿了。”
萱萱马上苦脸变笑脸,让妈妈在身上西套东扣。
贞替女儿拉直衬衣,系好肩上的两只蝴蝶结,眼前就是一个粉红色的小鲍主,带着甜美的笑容。
那双眼睛多像绍远呀!圆圆大大的,睫
密而长、双眼皮深而明,彷佛两块无暇的黑玉,在月弯眉下闪灿着。
分明是属于冯家人的目光,
贞不但不厌恶,反而有说不出的喜爱。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的亲骨
,即使由眼神和轮廊看出了秀子或绍远的摸样,也能够不介意。
取名旭萱,是九个太阳照亮着母亲的意思。
当年
贞真的绝望透顶,整个人如在冻原底层,行走、吃饭都像一块冰,一双空
害怕的眸子都凝结了。是旭萱给她温暖,婴儿哭,她也哭,哭到第三年,冰霜融化,人才慢慢有了热力,周围的冷意也消失了。
往事能够推到远处了,但仍是不愿去碰触,对绍远的怨恨,还是可以在心中划下
血的伤口。
出走后,她只写给惜梅姨一封信,内容没头没尾:我很抱歉,我太自私自利,注定要一辈子有家归不得,注定要永远孤独飘泊。我走了,在天涯、在海角,我会好好活着。这对每一个人都好。
这些看似混乱无章的话,只有绍远看得懂,她的一字一句都是在鞭苔他的虚伪无情,害她要背更重的十字架。
“妈妈,你哭了吗?”旭萱手凑到她的脸上。
“是吗?那一定是觉得你太漂亮了,和白雪公主一样。”她捧着女儿柔
的小脸蛋说。
“你也很漂亮呀!像城堡里的睡美人。”旭萱很天真地说,脸仰得如太阳花。
“是呀!我现在也不能碰纺纱机和针线了!”
贞点点她的小鼻子,笑着说。
她将女儿热呼呼的身子抱在怀中。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仍常常会讶异,在她和绍远那种情况下,还会生出这样聪慧美丽的孩子来,老天行事有时也真无道理可言。或者是老天怜她,派个小天使来安慰她吧!
她们正彼此赞美对方的衣服时,外面有汽车辗过沙土的声音,
贞马上猜到是惜梅,心情不
紧张起来。
旭萱跑到门口,看到一个打扮得好高雅的太太从黑亮的轿车里出来,先是左右张望,一脸困惑,然后才发现依在门框上的小身影。
“小妹妹,这是十七号吗?”惜梅倾着身,微笑地问旭萱“我找一位黄
贞小姐,她住这里吗?”
“惜梅姨!”
贞站在昏暗的屋内叫她。
“
贞?”惜梅睁大眼睛,一脚跨进“真的是你?哦!感谢天!真是你!这些年我们可是找你找得好苦,几乎跑遍台湾,你就一直住这里吗?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联络我们?”
惜梅的每一句话都
含多年相寻的焦虑和辛酸,说到最后已然硬咽,
贞也忍不住清清落泪。
姨甥俩手臂挽着,对面而泣,小小的空间尽是悲伤。
许久许久,
贞抬起头,才看到站在一旁的纪仁。
“姨丈。”她哑著声叫。
“
贞,家里的每个人,没有不天天念着你的。”纪仁想微笑,心却太沉重“你这次走得太远太久了!”
“是呀!看你瘦成这样,又住在这种地方。”惜梅仔细看她,几回拭泪“你在信上说生病了,到底生什么病?我特地找你姨丈来,有他在,保证没有问题,你不要害怕。”
贞扶惜梅坐下,简单说明发病的经过和诊断。
“照医生说的,你是应该好好调养,若再不注意,感染了肺结核或引发出肺症,那可就麻烦了。”纪仁说。
“怎么会
成这样呢?”惜梅忧结着眉说。
此时,坐在
角的旭萱拉拉妈妈衣角。
“哦!来叫姨公和姨婆。”
贞抱起旭萱说:“这是我的女儿,小名叫萱萱。”
“你结婚了?还有这么大的女儿了?”惜梅惊讶万分“你先生呢?他怎么不在这里照顾你呢?”
“我…”
贞迟疑着,难以启齿。
惜梅忙着逗
旭萱,没看到
贞的异样,倒是纪仁感到事情并不单纯,便对她们说:“我带萱萱到前头的夜市逛逛,让你们好好说话。”
“看她长得多像
贞小时候,我刚才都没注意到。”借梅牵过旭萱的小手说:“姨婆没有准备见面礼,姨公待会儿买个洋娃娃给你,喜欢吗?”
旭萱有些害羞,不确定地看着妈妈。
贞对她轻言几句,她才跟着纪仁坐上那辆汽车。
“好可爱的小女孩,那双眼睛真亮,好聪明懂事的样子。”他们走后,惜梅说。
“阿姨,我并没有结婚。”
贞没等她问便自己说。
“什么?没有结婚?”惜梅无法消化这件事,半晌才又说:“那…那萱萱是…”
“她是私生女。”
贞镇静地说。
“天呀!这…这就是你当年休学离家的原因吗?”惜梅虽处在极度的震惊申,但她仍努力理出头绪“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谁是孩子的爸爸?难道…是绍远?”
这个名字像雷鼓般击在
贞的心坎,仓皇、心虚、失措、怅恨之下,她甚至忘了否认,只问:“你怎么会提到…他呢?”
“我知道你们谈恋爱的事了。”惜梅追忆着说:“当年他看了你的信,在我面前痛哭失声,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子,询问之下,才知道你们瞒着大家相爱好多年了。
贞,你快把绍远
疯了,这六年来,他从不放弃找你,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我看了都难过。”
“他会失魂落魄?我绝不相信。”
贞绞着手帕说:“我知道他事业有多成功黄家、朱家、邱家在纺织、成衣界以'合祥'的名号打响,甚至销售到国外。我想他一定娶了邱宜芬,过着夫唱妇随的生活了吧?”
“大家是曾这么希望,但绍远不肯,他对你一直念念不忘,始终在等你回来。”惜梅说。
“等我?”
贞茫然了,多么意外呀!但她坚决不受影响,倔强地说:“他不会等我,因为他早就背弃我,选择了事业,才害我不得不再一次离家
,他根本从不顾念我!”
“绍远说过你们的争执。
贞,你太苛求他了!他从小被迫背负多少责任,你明白吗?”惜梅说:“他不是个圣人,不是个完人,他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已经太多人利用他了,你为什么不能体谅他呢?”
“不是别人利用他,是他在利用别人!看看,他不是由一个穷小子变成青年企业家了吗?”
贞说。
“事实上他是真的为了报恩。‘合祥’的事业上了轨道,他就离开了。他现在自己出来创业,从头开始打拼,就是要向你表明心迹的。”惜梅说。
“不!一切都太晚了!我们不要再说他了,好吗?”
贞哀求着。
“可是萱萱怎么办?她总是绍远的女儿。”惜梅说。
“不!萱萱是我的,和绍远一点关系都没有…”
贞声音中有些歇斯底里。
“
贞,你看过你母亲的悲剧,为什么要学她呢?把自己和所爱的人推到痛苦绝望的地步,不是太傻了吗?退一步想吧!何必封死前面的路呢?”惜梅苦苦相劝。
“死?不!我不想死,我绝不会像我母亲,我要看着萱萱长大!”
贞拉着惜梅的手说:“所以我才找你来,我需要你帮忙,但拜托不要再提绍远,他只会让我更活不下去而已!”
贞脸上的泪、话中的痛苦,令惜梅不忍再
,于是她只好说:“好吧!不提就不提。你要阿姨怎么做呢?”
“为了把体身养好,我要去疗养院住一年,这期间能不能请你照顾萱萱?”
贞说。
“那是当然的。”惜梅说:“就是你,我也要亲自看护,你姨丈自己是开医院的,还去住什么疗养院呢?”
“不行!我一去姨丈的医院,大家就知道我的行踪了,而我无法承受那些压力,只怕病会更严重!”
贞反对说。
“我会想出办法来,总之,我不会让你到陌生的地方去养病,你姨丈也不会同意的!”惜梅断然说。
贞感觉累了,不想再辩。两人谈这几年的生活,一问一答,手帕又哭
了。
不再谈绍远,他却一直在
贞心中,始终都在的。他竟没有和邱宜芬结婚?他那时不是迫不及待投向宜芬的怀抱吗?在那一夜后,在香港…
他为她的离去而哭吗?骗人的!他一向都那么会伪装…不能再想,她的生命太脆弱,再也容不下他了。
他们之间的绳索早就不堪摧折,断了。
钟轻轻敲响,
贞收起画架,把颜料清好。这是她休养中少数拥有的娱乐,多半时候她都静躺闲坐,打算好好补偿这六年身心的耗损。
懊是旭萱放学的时候了。她穿上大衣、戴着围巾帽子,走入干冷清寂的十二月天。
这是一栋古雅的
式住宅,花园旁有一小门通到邱家天井,是惜梅买下后新打通的,两家还共用一道长长的石墙,沿壁爬着牵牛花和九重葛。
原屋主移民美国,廉价让出。
贞住进来,成了邱家神秘的客人,平
只见到纪仁、惜梅和送饭的佣人阿好。
旭萱两边跑着,白
上幼稚园,黄昏要在邱家吃晚饭和看一会儿电视才回来睡觉。她每天总要吱喳学校和大宅的事,
贞听
了老师、同学和几个大小舅舅,但最让人惊心的是两个月前开始挂在旭萱嘴边的冯叔叔。
那天旭萱由大宅过来,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捣米玩具,象牙
绘杜鹃的,巴掌大小。
那种似曾相识感今
贞慌乱,急忙问着:“这是谁给你的!”
“冯叔叔呀!”旭萱说:“他人好好呀!一直和我说话,还说我好可爱。”
贞从头凉到脚底,差点站不住。她才缓过气,惜梅已经出现在厨房的玄关。
“阿姨,萱萱见过绍远了吗?”
贞紧张地问。
“绍远今天刚从日本回来,我要阻止也来不及了。”惜梅脸上有些不安“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绍远出来创业后就住在我这里,他的公司也在附近。”
“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早知道他在这里,我死也不会来的!”
贞叫着。
惜梅一边按住
贞,一边叫旭萱到房间玩,才说:“我就猜到你会有这种反应,所以才不敢说。你大可放心,绍远也不常在的,他有时住鲍司、有时出国、有时跑中南部,也等于居无定所,我这儿只是他歇脚的一站,他不会发现你的。”
“真的?”
贞的心仍无法静下来。
“我绝不骗你。”惜梅迟疑一下又说:“不过,你该看看他们两个相处的样子,一见就投缘,不愧是父女天
。”
“阿姨,求你别说了!”
贞抚着心口说。
“好吧!”惜梅叹一口气说。
从那
起,
贞就常处在思
起伏中,尤其旭萱提到绍远的次数愈来愈多,她毫不费力就爱上这位冯叔叔。有几回
贞甚至看到他们在天井玩。
她痴立在半掩的门内,偷窥六年不见的绍远。他没什么变,仍是他走出黄记准备去香港的样子,俊朗和自信就像附在他身上的两个影子,随着时
和成功只会更加深而已。
太阳永远是闪亮的,不似月有残缺。她望着自己瘦得见骨的手臂,摸着尖细的脸庞,泪不
落下。
病,葯物及疲惫,使她不得不习惯绍远的近在咫尺。
小门边有惜梅新种的山茶花;红
粉白在树上,也铺了
地。她想到秀里庭院的山茶,母亲坟前可曾记得供给?还有早随大水而逝的白蝶花和树王,可曾另外落地生
?
童稚的笑声由天井传来,一下子旭萱小小的身子就钻了过来。
“妈妈,小朋友都好喜欢你画的卡片,每一个人都抢着和我玩!”旭萱说着,由粉红色书包拿出一叠白纸说:“他们也要你画,他们最喜欢白蝶花那一张。”
贞笑着接住,正想再问,旭萱转身就跑掉了。
“你要去哪里?”她在后面叫。
“冯叔叔回来了,他说要给我礼物!”旭萱头也不回地说。
绍远出差一星期,旭萱天天念着。
贞也不得不承认骨
间的微妙感情,大太阳和小太阳,他们父女根本是同个性的人,他真的都没有察觉一丝的异样吗?
她慢慢走回屋内,才要坐下,电话铃便尖锐地响起。
奇怪,除了她打到大宅,很少人打来,惜梅有事都会亲自来说,这会是谁呢?
她刚拿起话筒,那端的惜梅就连珠炮似地说:“绍远过去你那里了!他知道是你了,我挡也挡不住…”
“怎么会呢?是谁
密的?”
贞手脚都软了。
“我也搞不清楚。萱萱给他看几张卡片,他就一口咬定是你画的。他说他太熟悉你的画,特别是那张蝴蝶花或什么花的…”惜梅快速地说。
天呀!白蝶花!她竟如此大意!
由厨房的窗口,她看见绍远撞开小门,直直冲来。
不!她不想见他,她还没有准备好,一切都承受不起!
贞把电话一丢,恰好来得及锁上后门。
“
贞!”他在门外叫着,手用力拍打门。
她的心脏几乎停止。对了!窗户!她设法合上窗帘,恰巧对着绍远的脸,他嘶吼她的名字!
“刷!”厨房的窗。“刷!”饭厅的窗。“刷!”客厅的窗。她在房子里绕,他在房子外绕。天呀!怎么办?
还有哪里?呀!前门!她想到去锁,但已经太迟了!
绍远破门而入,差点撞到玄关旁的一盆花。他站直了体身,看着她,像被电击一般,表情分不出是喜是怒,彷佛穿过几百年来寻她的幽灵。
“
贞!”他声音喑哑。
仿佛一记惊雷劈裂她脚下的地板,她跳开,本能地往卧房跑。
式纸门拉下,小小的钩扣上,她整个人瘫倒在门边。
“
贞!开门!你知道我很容易打破这门的!”他说,把地板踩得嘎嘎作响。
“你走开!不要来吵我!我不要见你,我发誓要一生一世远离你,你不要害我!”她终于受不了的开口了。
“我也发誓用一生一世也要找到你,然后不再让你走出我的视线,我说到做到,我非要打掉这扇阻隔我们的门不可!”他仍不停镀步,声音在屋子的四周震
。
突然,惜梅在后门拍叫着,
贞如逢救星。
“绍远,别
贞,她病才刚好,人还很虚弱,不能受刺
的!”惜梅急促地说:“你先出来,让我和她谈一谈,好吗?”
“不!我绝不让步!以前我就是太顺着她,才会失去她;今天我一定要锁住她,不再让她有任何逃脱的藉口!”他用不容辩驳的口吻说:“惜梅姨,我和
贞的事必须彻底解决,没有人能帮忙的,给我们一个机会,好吗?”
“阿姨,不要走!”
贞求着。
“
贞,听听绍远怎么说吧!”惜梅也恳求的说。
“他太虚伪狡诈,没有一句话可信!”
贞听着阿姨远去的脚步声,叫道:“你们要害死我吗?”
“你要死,我就陪你一起死。”绍远冷硬地说。
相识一生,她没听过他用这种口气对人说话,他向来都是谈判协调的高手,即便发了脾气也有转圆余地,不像这一次,连死也挂上嘴边,那样阴沉决绝,彷佛阳光之地变成地狱幽谷。
这六年,他毕竟也有不同了。
“死?你哪里知道死的滋味!”她悲愤地说。
“我知道。”他没有激动争论,只用比她更寒透的声音说:“当我读到你的离家信时;当我了解所发生的一切时;当我穿过天井、明白萱萱是我的女儿时;我的心一寸一寸被
杀,像死了几个轮回了,那种痛苦和绝望,或许你都不曾尝过。”
“痛苦?冯家人除了掠夺,能感受什么痛苦?”她咬着牙说:“还有,萱萱不是你的女儿!”
“我不想浪费时间辩论这铁的事实。”他也坐下来,隔着一道薄薄的纸门说:“我只能说,我很抱歉,那一夜我醉死了,以为只是一场妄想痴梦,我没想到那是真的,虽然一切那么真…直到你走后的两个月,我整理纸箱,发现到你的衬裙和我的汗衫叠在一起,上面沾着血迹,我才明白那不是梦。我还跑到台东去找毕业那
送我回宿舍的张志清,他说你照顾我一晚,还准备买早点给我吃!你无法想像我当时的心情,我对着太平洋喊了一遍又一遍:你为什么不说呢?我现在仍要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说,你不记得那一夜…”她太震惊了,往事如走马灯掠过,难怪他从来不提,她却以为他存心背叛。
“我记得你的味道和感觉,但不相信是真的。我醒后不见你的人,而你依然充
敌意,所以我更确定那是一场梦。”他又问一遍:“你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我在买早点的路上,看见你和邱宜芬准备去吃饭、看电影。”那一幕,说出来仍令她心痛“我以为你在对我做彻底的宣告和决裂。”
“你这不是拿刀杀死我一次吗?杀我之前,你甚至连让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声音扬起,有哀绝的凄厉。
旧创至深,血尽鼻蚀,两人久久不能言语,空气亦凝滞不动。
“你怀孕了,所以休学?”他又开口,情绪似已然平静。
“你我己经决裂,形同陌路,你管不着我!”她说。
“
贞,不要
我撞破纸门!”他忍着脾气说:“宣告决裂的是你,不是我!”
“是你先选择事业的!”她生气说。
“我什么都没选,出这莫名其妙的鬼题目的人是你!”他亦不甘示弱“爱情和亲情,怎能拿来当条件或测试呢?”
惜梅轻敲后门,小心委婉地说:“吃饭时间到了,别让
贞饿肚子了。还有,萱萱要找妈妈。”
“惜梅姨,很对不起,我们还没谈完。”绍远抢着回答“请把饭菜留在门口,萱萱也请你安抚一下。”
“阿姨!”
贞叫着,但没有人理她。
他打开后门,端了饭菜进来,依然坐在她房门口。
“出来吃饭吧!”他说。
“不!只要你在,我宁可饿死!”她倔强地说。
“很好,我陪你,我们就一起饿死。”他马上说。
他果真变了。以前他最怕她的任
骄纵,只要她一哭一闹,做点委屈状,他即收敛自己来讨好她。如今她以死来威胁,他竟无动于衷,简直太铁石心肠了!
“你才舍不得饿死呢!你的事业正看好,荣华富贵已在手中,是少年有成、事事如意,你死不了的!”她讽刺地说。
“信不信?我可以一弹指间让一切都烟消云散,没有你,那些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干脆的说。
“你不必对我甜言
语,没有用的!”她抚着心说。
“我不是甜言
语,我是实话实说。”他说:“我说过我的人生若有什么野心,就是娶你为
了。建立‘合祥’是为了报亲恩,让你父亲亲眼见到家业已兴,秉圣、伟圣都有出息,我的责任也了了。现在我所有的成就一切都是为你,你若不要,我留着何用?”
她不知该相信什么了,以他的精力,他可以端坐几天几夜说服她,但她病着,怎么支撑下去呢?
“
贞,不要再躲着我了!”见她不语,他转为温柔地说:“以前种种都是我的错,请试着了解我的痛苦,你在离家信上的每句话,都像尖刀
在我的心上,我每多一份合约、多一笔进帐、多设一个厂,刀就愈
愈深。现在我是你的了,你要有家归不得、要
飘泊、要在天涯在海角,我都会毫不犹豫的陪着你。”
贞的泪终于掉下来,她忍不住低泣说:“太迟了!你今天可以了,我却不行了!惜梅姨没告诉你,我的体身状况吗?我不再适合陪你或被你陪了,我现在只想安静地生活,看萱萱长大成人。”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唯一的
贞。”他不妥协地说:“你若再不理我,不如我们就此刻死了,我了无遗憾,只怕萱萱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你什么时候学会威胁人了!”她止住泪说。
“我被你训练了二十年,你忘了吗?”他说:“还记得那首‘藤树歌’吧?生死都要纠
在一起,你这一生是摆
不了我了。”
“你这是何苦呢?”她哽咽地说。
“我爱你,难道就那么难以理解吗?”他站起来说“你再不开门,我真要撞了!”
“不!再等五分钟。”她把钩子打开,人站得远远的。
他喃喃诉说着六年的相思,他问她答。
五分钟过后,她说:“你可以开门了!”
纸门滑开,他们终于面对面。她停留原地,眼中仍有害怕;他的神情则充
爱和喜悦,几大步向前,紧紧抱住她。
“哦!
贞!”他激动地说。
久违的温暖怀抱,不再有恨,也没有想像的困难。她将双手攀上他的背,感觉到在秀里溪畔陪她玩土的六岁男孩、在黄记前送她竹蚱蜢的十岁男孩、在公路局车站伴她上学的十七岁男孩、和她一起看树王及白蝶花的二十岁大男孩…如今却是以死相胁,要保护她一生一世的男人了!
她倦了,没有力气再拒绝前世早已注定的缘分了!
母亲的悲剧不会再重演。所有的悲伤哀愁都在这一刻结束,旭萱才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带着泪,在他杯中,她
畔有了久违的微笑,像一朵冉冉飞起的白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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