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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民国四十七年,十月秋

 榴公圳旁草木低垂,轻摇的绿叶和微漪的水面,使四周更宁静,只偶尔几个玩水捉虫虾的孩子带来喧扰。

 绍远和贞手牵手走了一段长路,永恩综合医院的招牌已经看见,他们停在马路的对面。

 “不是说好了吗?你还犹豫什么呢?”他低着头问。

 “我有些怕,毕竟三年半没见面了。”她说“不知道惜梅姨会有什么反应?”

 “当然是高兴啦!”他微笑地说,明天你回秀里,更有一番喜极而泣的场面,尤其是月,能在婚礼前看到你,就完全没有遗憾了;为了你,她的婚期也拖得够久了,你忍心吗?”

 “若不是为了她,我还真不想回去。”她微蹩眉说。

 “那么长的时间,你都还没有准备好吗?”他有耐心地说:“你接受了我的感情,也能够面对过去。你说要等考上家专,现在你家专也念了快两个月了,还需要考虑什么呢?”

 这一年可以说是贞有记忆以来,最平静快乐的日子。她的生活只分成三部分,工作、读书和绍远,每一项都足够她专注,不再茫然无头绪。

 绍远更是一切的重心,他一有空就来帮她复习、陪她苦读,替她加油打气。她能在失学多年后考上家专,他要居一大半的功劳。

 在没有偏见下,她才真正了解绍远。他是个非常有计划、有目标的人,十分有说服力,信任他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

 难怪秀子疼爱他,哲夫器重他,黄家、朱家、邱家大大小小都能不嫌他出身,对他夸赞有加。

 在他二十五年的岁月里,唯有她是最无法掌握的吧!

 她爱绍远,却忘不了他是冯家人的事实,每次想到这一层,就对两人的未来悲观起来。如果他们是没有过去,或者是过去不曾纠结的人,该有多好!

 单单纯纯地相依为命,永远活在两人的天地中,无人际家族的瓜葛,就不会有避免不了的痛苦与纷争。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绍远是属于群体的人,他爱协调、组织,偏向光明、欢乐、成功,像东升的太阳,充朝气;而她是属于自我的,总是孤僻、好静,偏向柔弱、忧虑、藏避,像淡淡的月掩在云后。

 他总想用光出她的行踪,从没有一刻放松,只是她担心自己能应付多少?或者她能相信他多少?爱不能保证一切,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吗?

 她往回走两步,站在一棵树后,长长的垂须拂摆。她深一口气,把反覆了一夜的话说出来:“我会回去,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皱眉问。

 “暂时不要公开我们的感情,不要说过去一年半我们都在一起,就假装我们最近才偶然遇到,好不好?”她怯怯地说。

 他不信、愤怒、抗议的反应是预期的,但他仍尽量维持冷静说:“为什么?”

 “你应该了解的!”她望着垂须说:“我这次回去有太多事要面对,若加上你的事会更复杂,何况,当初离家是不名誉的情况,如果我们以情侣的方式出现,不是会造成更多的是非和谣言吗?”

 “别人的感觉我不在乎,我只管我们是否能终生厮守。”他急切地说:“我爱你、你爱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恨意和曲解都毁不了我们的感情,还怕谣言和是非吗?”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希望一切更完美,不容有一点差错!”她马上说“首先你要如何解释,你一年半前就知道我的行踪,却不向家里报告的事?”

 “我就照实说,说你还没有心理准备…”他说。

 “然后乘机和我谈恋爱?”她接着说:“我们两个之间的种种已经够感了,保守的家乡一定会闹得沸沸腾腾,而你知道我再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我觉得你太过虑了。”他仍没有被说服。

 “还有,你的家人呢?”她设法用另一种方式来打动他“我以前对他们并不好,如果我要成为冯家媳妇,就必须改变他们对我的印象,若有一段缓冲时间,让我和你家人重新认识,不是对我们的未来更好吗?”

 他眉头皱得更深,但似有些动摇了。他望望圳水,又看看她,忽地把垂须一扯,三五段折脆落地,被截短的枝络差点打到她的脸颊。

 “好吧!”他最后说“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小心地问。

 “明年我大学毕业就要向你父亲提我们的婚事,你不能用任何理由拖延,可以吗?”他郑重地问。

 那是八个月以后的事,似乎还很遥远,也许到时候她的信心也足够了,而此刻绍远一脸专横和决绝,也不容许她反对。

 “好。”她小声说。

 “我们就在这里发誓,我毕业时订婚,你毕业时结婚,我们今生是‘非卿莫娶,非君莫嫁’了!”他的表情十分认真。

 她惊讶地看着他。他一向是理性自制的人,对爱情也有自己的方式,没想到也来这一套俗滥的山盟海誓。

 她内心泛起一股温馨的感觉,忍不住开玩笑说:“好呀!我们要不要勾勾小指头呀?”

 “我宁可用吻起誓。”他仍一本正经。

 “什么?青天白下?”她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后退。

 “好了!你看起来轻松多了,我们可以去见惜梅姨了吧?”他抓住她的手,不再让她逃避。

 她无言地点头,随着他往永恩医院的后门小巷走去。

 贞坐在邱家客厅,紧张地绞着手帕;绍远揽着她的肩,她轻推他,要他坐到另一张椅子去。

 几年不见,这座宅院有些许改变,原本红色的木门换成黑亮的雕花铁门;花园中的碎石地挖了一个池塘,少了日本味,多了点江南风格;眼前靠墙的一排玻璃柜是新装的,陈列着珍贵的骨董玉器。

 看来纪仁姨丈的事业蒸蒸上,惜梅姨是嫁对人了。

 女佣端茶出来,是贞没见过的新面孔。

 “这是阿好。”绍远介绍。

 “冯少爷,这是你的女朋友吗?好漂亮呀!”阿好说。

 他笑而不答,贞却瞪他一眼。

 “我只告诉惜梅姨要带一个人来让她惊喜一下,结果就误传啦!”他无辜地说。

 正说着,惜梅从里间出来,穿一身浮暗紫花的白洋装,虽然己经三十七岁,又生过三个孩子,可她仍是贞记忆中美丽的阿姨。

 “对不起,让你们久…”惜梅说到一半的话愕然而止,她看见对面站着的人,楞了二秒,再也顾不得礼仪冲过来说:“贞!贞!真是你!”

 贞看惜梅的样子,眼泪早落下来,见姨如见母,两人都忍不住抱头痛哭。

 “团聚是好事,不要再哭了。”绍远劝着说。

 “你这孩子太狠了,一走就三、四年没消息,你不怕我们急,也要想想你高龄的阿嬷和外婆呀!她们可是也念、夜也念呀!”惜梅伤心地说。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太不孝了。”贞硬咽说。

 “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呢?我们四处都找不到,只有天天心,你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写呢?”惜梅拭泪。

 “我一直很好,在服装社工作,存够了钱,今年才入家专读书。”贞简单地说。

 “服装社?我和绍远去年初找遍台北,怎么没个人影?”惜梅转向绍远问。

 “我也是一阵做,一阵休息。”贞抢着答“服装社人来人往,动量大,找个人很不容易,有时候连老板自己也搞不清楚员工有哪些人。”

 这时穿着医师白袍的纪仁匆匆赶来。

 “我听阿好说客厅哭成一团,到底是…”他的表情也在看到贞后猛地顿住。

 “是贞,贞回来了!”惜梅看到丈夫就破涕为笑说。

 “哦!真是贞!”纪仁展开笑容说:“难怪今天早上喜鹊在屋顶叫,我就猜会有天大的喜事!

 “姨丈。”贞轻叫一声。

 “你长大了。”纪仁看着她说:“我仿拂看见二十年前你母亲到邱记品茶的样子,又好像十四年前你惜梅姨和我在西门町约会的神态。”

 “十四年前?我有那么老了吗?”惜梅哭笑不得的说。

 “逗你的。”纪仁替子擦擦泪,又对绍远说,”你跟我来吧!让她们姨甥两个好好聊聊。”

 绍远有些不放心,贞对他使个眼色,他才离去。

 久未见面的亲人,自是一番别后话,说朱家、说黄家,又哭了几条手帕。

 “对了,你怎么和绍远碰上的?”惜梅突然想到问。

 “他陪朋友到家专来找人,很意外碰面的。”贞说出事先编好的谎言,”他告诉我姐姐要结婚的事,我想我是该回家了。”

 “当年你离家的原因,我略有所闻。”惜梅迟疑一下又说:“事实上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说绍远侵犯你;有人说你逃婚;有人说你破坏了月的婚事,每个人都坚持自己的说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绍远哥没有欺负我,是我设计陷害他的。”贞先要表明这一点“我认为他不爱月,又被大家强结合,因此一时冲动?*瞿切┗袄矗幌氲揭虼舜诚麓蠡觯沟萌巳撕尬遥骨科任壹薷茉陡纭!?br>
 “所以你一怕就逃走了?”惜梅说“那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呢?我一定会替你出面的。”

 “我想阿姨有自己的生活,而且要生孩子了…我怎么能再打搅你呢?”

 “你和你阿母真是一个脾气,一旦横了心,任何人的劝都不接受,什么都可以割舍。女孩子要有刚有柔,若是一味的刚烈,反而会害了自己呀!”惜梅语重心长地说。

 “我是一直在学,不想重蹈我阿母的覆辙。”贞委婉地说。“家里人都不认为绍远哥对我不轨吧?”

 “没有一个人相信,不过绍远责任心重,始终觉得你离家出走是他的错,不但不揭穿你的计谋、不肯娶月,还连大学都不念了,得我们几个大人又苦劝又施,他才去考联招。”惜梅说:“绍远是实心人,也被你连累惨了,你现在还一口咬定他要谋夺黄家产业吗?”

 “不会了,黄家这小浅滩哪留得住他呢?”贞不经意出口,又发现说得不对。

 “他是个商业人才,以后可不得了。”惜梅没注意,继续说:“我们这儿家打算在他毕业后,让他放手一搏,由纺织厂、人造纤维厂到外销成衣厂,当作下一代的基业。你的几个堂表兄弟、邱家的年轻一辈,对他都心服口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贞听了并不高兴,绍远属于愈多人,她就愈害怕;他的光芒太强,她就看不清楚,防不了被炙的痛楚。

 忽然,一个高挑时髦的女孩子走进来,她留着微卷俏皮的短发,一条红丝绒带当发饰,在耳畔打着蝴蝶结垂到雪白的颈际,和水红的窄相对,也辉映着真丝的自上衣。

 贞是学服装的,马上知道这是最新流行,所费不贷,必是由进口的委托行买的。

 “绍远哥叫我不要来,但我忍不住要来看看闻名已久的贞姐。”那女孩大方地坐下来。

 “这是你纪伦伯的大女儿,叫邱宜芬,我想你们小时候见过面,只是不记得了。”惜梅介绍说。

 原来是邱家的女儿,果真有大户千金的派头。贞对她喊“绍远哥”的亲热劲特别留意,并且由她审视自己的态度,可以猜测她所谓的“闻名”大概没几句是好话。

 “你比我想像中的年轻。”宜芬眨着睫贞说。

 “贞也不过比你大三岁,怎么会老呢?”惜梅说。

 “你还在念书吗?”宜芬又继续问。

 “我读家专。”贞简单回答。

 “哦!”宜芬略哼一声就说:“我今年刚考上台大,和绍远哥同一系,现在是他的学妹了。”

 “恭喜你了,能进大学是很不容易的事。”贞有礼貌地说。

 “那是宜芬命好,有开通又重视教育的父母。”惜梅在一旁说“像我们乡下,女孩子能念师范或高中就不得了了,大学想都别想。贞能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家专,算是有志气了。”

 “光是命好,没有一的头脑也考不上大学呀!”宜芬见小婶一直偏袒贞,便说:“何况我们系分数多高呀,根本没有几个女生进得来,而且我还是班上唯一的本省籍女孩,这才希罕呢!”

 “是呀!你是女状元!”惜梅笑着说:“人聪明绝顶,偏不知道男女有别,跑去学什么商,难道真能上酒家谈生意,四处去打天下吗?”

 “我是受绍远哥感召的!”宜芬涸葡定地说:“我决定和他联手创出一番事业,让你们看看,女人不是赔钱货,还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地赚钱。”

 贞听了更沉默,宜芬言谈间似和绍远情不浅,三年多来他和邱家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了?光是心服口服吗?

 想人人就到,绍远一进客厅便问:“谈得还好吧?”

 他的话是针对贞的,视线也直盯着她,但她只笑一笑,就转向别处,不愿表现出太亲密的样子。

 “嗨!绍远哥,你谈完事情了吧?”说话的是宜芬“我们可以去你宿舍拿商学概论的笔记吗?”

 “今晚不行,我待会还要送贞回去。”他说。

 “贞就留在这里过夜,我们明天一起回秀里。”惜梅马上说。

 “不行呀!我没有带换洗衣物。”贞说。

 “回去拿呀!”惜梅说“待会我叫司机老余送你,我也一块去,顺便参观一下你的学校,绍远就不必多跑这一趟了。”

 “对呀!我们可以直接回学校了。”宜芬接腔。

 绍远进退两难,又望着贞。

 “那样最好。绍远哥,谢谢你陪我来,我们秀里见。”贞用客气的口吻说。

 她看出绍远眼中的迟疑及不安,但有外人在场,他也不好明说,只有被迫依照大家的方式。

 那晚贞在邱家过了温馨快乐的一夜,也对明天回秀里的事逐渐有了信心。

 当她疲惫地躺在式卧房内;纸门外仍是影声幢幢。墙上挂着一幅古画,她以前就见过的,望着画里的寒塘孤鹤,她不期然想起绍远和宜芬相谐而去的情景。

 惠珍说过,绍远很得女人缘;智泉也提过类似的话;她则看过敏月痴的样子,但因为爱尚未成,所以刺到心上也是懵懵懂懂,不曾真正计较过。

 宜芬很明显已被吸引到绍远的轨道上了,她聪明、美丽、耀眼,深入他现在的生活,配合他未来的计划,周遭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向来警觉的绍远也不可能不明白。

 贞想问惜梅,却开不了口,只能在心里忧结着。

 她爱绍远,却又害怕,即使有了誓约,仍不往坏的地方想。她不是已经学会相信他了吗?

 她闭上眼想把邱宜芬赶出心头,努力不受干扰。

 暂时隐瞒她和绍远的事,是对还是错呢?

 秀里景依然,仿佛贞昨才离开似地。

 纪仁的车一开过镇的界线,秀里溪就在丛树之间淙淙奔,山更青翠了,空气中散布着隐隐茶香。

 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熟悉的每一方寸都在眼前鼻下呈现了。惜梅停止和三个儿子说话,紧紧握住她的手,分享她内心的悸动。

 前镇、后镇都没有变,街坊店面都一样调,她看到外公的中葯铺,泪水就忍不住打转了。

 车子直驱黄记茶行。镇上一向少有轿车来,乡人一下子就认出是纪仁,纷纷从檐下出来打招呼。车慢慢地行着,大家很清楚地看见贞也在里面,于是黄家二小姐回来的消息就如野火燎原般传开来。

 当初走得偷偷摸摸,如今返家却这么公然不避,她有说不出的滋味,那几分怯把喜都下去了。若不是惜梅,她还真想走那条古道,悄悄由西厢院回家呢!

 茶行门口早挤看热闹的人,几个面孔的伙计一看见他们就叫着:“是邱医师,还有…贞小姐!”

 贞拉着浅蓝色衣的一角来掩饰激动,她没想到大家还能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她的头发留长了,脸尖瘦了,仍和他们记忆中的贞相去不远吗?

 “贞!是你,真的是你!”先冲出来的是月。

 几年不见,月仿佛更娇美了,她的脸丰盈白,头发高高梳起,几丝垂下,很有新娘的味道。

 “姐姐。”贞轻轻叫着。

 “你终于回来了,我太高兴了。”月握着妹妹的手说,一双眼也浮出泪水。

 “我是来参加你的婚礼的。”贞想挤出一点笑容。

 “我们进客厅再说吧!”惜梅说。

 一方蓝色帘布挡住了外面好奇的人,家里熟悉的味道马上袭来,古老家具、壁钟声、墙上的长剑、昏暗的灯、从她出生就熟悉的种种气息,都没有因她离去而消失。

 “贞呀…”

 这一声来自最宠她的祖母。贞看到那危危颤颤、拄着拐杖的老人家,扑通就要跪下,祖母却不顾一切要搂她。

 “我的孙呀!我以为死都见不到你了呀!”玉哀哭地说。

 “是孙女儿不孝,我太不懂事了!”贞撑住祖母,发现老人家更瘦更小,全软瘫了,心里更酸楚,说:“我早该回家看您了!”

 “阿嬷天天念你,担心得头发全白了,逢初一、十五就和外婆到各大庙去烧香,我们祖师庙的师父都被求怕了,总希望你能平安归来。”月一旁拭泪说。

 “有没有通知朱家?还有在茶厂的哲夫呢?”玉赶忙说:“快告诉他们,贞回来了!”

 “都派人去了。”现场比较冷静的纪仁说。

 接着大家互诉别后种种。贞因为太激动,逃家后如何谋生、如何、如何努力、考上家专诸事,大都由惜梅代为叙述。

 突然有人掀开帘布,哲夫大步走进来,看见幼女,不楞在原地。

 贞望着两鬓双白、有些发福的父亲,怯怯地叫:“阿爸。”

 面对这容貌脾气都像极亡的女儿,哲夫再也不管平的威严,两三步走来,沉痛地说:“你终于想要回家了?当年你就不该胡涂离家,你这一任,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你知道吗?”

 “你还怪她?当时你若不是那么凶、那么严厉,她也不会吓得跑掉。”玉向前说:“你只顾着替绍远伸冤;哪管自己女儿也有委屈呢?”

 “阿嬷,不要再说了,都是我的错,我那时还小,幼稚天真,很多事都顾前不顾后,惹了不少麻烦。”贞说“离家一阵子对我反而好,在外面成长历练对我帮助很大,也更了解家里对我的爱护和忍让。”

 “你才十九岁呀!又到人生地不的台北,若有什么闪失,要我们怎么向你死去的阿母代?”玉叹息说。

 “好在一切都没事,贞是吉人自有天相,看她现在多好!大家应该忘记以前的不快,好好庆祝团圆吧!”惜梅打着圆场说。

 “我总算能问心无愧的去祭你阿母的坟了。”哲夫的声音中有着感伤和无奈。

 “阿爸,真对不起。”贞低着头,眼眶又觉热。

 “回来就好。”哲夫伸出手来,轻碰她的肩说:“正好赶上送你姐姐出嫁,算是双喜临门了。”

 四周一片止泪噎声,贞头一抬,看见站在靠院子门槛边的秀子。秀子也胖了些,有了大户太太的富态架式,她嘴边挂着牵强的笑,眼中有着警惕。

 贞想起自己对绍远的承诺,便主动走向前,很有礼地叫一声:“秀子姨,我回来了。”

 “谢天谢地,我早晚求神拜佛总算没白费了!”秀子夸大表情说,并拉着身边两个男孩,”秉圣、伟圣,还不叫二姐。他们常常念着你,尤其伟圣,特别想你!”

 秉圣已是中学生了,身材一下子高,竟高过秀子;伟圣早离娃娃险,穿着小学制服,变成陌生的小男孩了。

 哲夫又开始问贞在台北的事,这回仍是惜梅主讲,但月、玉都来帮腔;没多久,朱家的舅舅也来,把贞接走,在外公外婆前自是一番哭诉。

 到夜里十点,在玉房里闲聊的姑婶姨婆才逐渐散去,只留贞和姐姐、祖母同睡一张眠,重温幼时的旧梦。

 屋外秋虫卿哪,不似夏的齐噪,而是冬眠前的呢喃,在山风中忽断忽续地飘着。

 因为在东厢房,后山的风哭树嚎传不过来,这百年祖宅竟有贞记忆中难得存在的静谧。

 她一断就睡在这张大上,只除了有几年跟惜梅同,然后十四岁有了自己的房间,但感受和远去的童年一样,古老沉蕴。

 灰褐色的蚊帐放下,走廊的灯更模糊。玉的房门从来不关,所以老有些奇怪的气流影子在月光下闪动,老人家见怪不怪,却曾带给贞许多梦魇。

 她闻着棉被的沧旧味,整个帐里充斥着玉老去的气息,像沉积己久的霉味,但却令人有安全感。

 “好怀念小时候的日子,总是听大人说话,不知不觉睡着了。”月斜靠在头说。

 “你睡得好快,常常没听到故事的结局就发出呼噜声,叫都叫不醒。”贞平躺着,望着深暗的顶。

 “结局有什么好听的,反正我都知道了,阿嬷说来说去不外是虎姑婆、白娘娘、林投姐、蚬的故事,我都听腻了,哪像你,即使是第一百回,还激动得要命!”月笑着说。

 “尤其是蚬,每次想到她的壳被藏起来,非得做人类子,不能回到大海时,我就特别难过,到现在我还是不敢吃蚌蚬蛤蛎类的食物呢!”贞说。

 “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感的人。”月说。

 “阿嬷,您再说一次蚬的故事给我听好吗?”贞转向祖母说。

 玉没有回答,她年纪大,早就精神不支地人睡了。

 “阿嬷这一天也累了,她难得这么‮奋兴‬。”月说。

 “我常常想着想着就感到惭愧,对这个家没尽一份力,倒造成许多麻烦。”贞说“姐,你还恨我破坏了你和绍远哥的姻缘吗?”

 “早就不了。”月坐直‮体身‬“我只是遗憾对你说过那些‮忍残‬的话。我当时真的太气了,但其实心里并非真如此想。你走后,我一直很后悔,认为是自己这些话把你吓跑的,再怎么说,你都是我脆弱可怜的妹妹呀!”

 “不!我的出走和你的话没有关系。”贞也坐起说“我那时候本身就很混乱,才会做出一件又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我迟早都会离家的。外面虽苦,但却使我头脑清明,只是偶尔回想起诬陷绍远哥,阻止你们结婚,就觉得愧疚,我是做得有点过火了。”

 “但也救了我呀!直到你走后,我才真正了解绍远哥并不爱我,他只是因为感恩,才被迫答应娶我。虽然不是你说的为黄家财势,但也足够教我死心了。”月说。

 “你爱姐夫吗?”贞问。

 “不爱怎么会嫁给他呢?他可是向我求了好几次婚呢!”月口气甜蜜地说“那种感觉真的很不一样,他的爱很诚恳、不勉强、不造作,我跟他在一起很轻松、很快乐,彼此信任、没有猜忌,那是很奇妙的幸福感,所以我就涸葡定他是我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啦!”

 贞想到绍远。她深爱他,却每走一步都觉沉重,太多往事纠葛,令她很难信任、还不由自主的猜忌,几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她和绍远的幸福快乐都带着点悲哀,像是建立在虚幻的半空中,无实地可着。

 “你放心,你将来也会碰到真心相爱的人。“月误解了妹妹的沉默,”事情既然都说清楚了,阿爸不会再你嫁给绍远哥,他早看透他和绍远之间没有翁婿缘了。”

 贞心一惊,整个人滑入被里,假装不经意地问:“绍远哥有女朋友了吗?”

 “谁知道呢?他每天总是匆忙来去,事业和学业第一,大概也没时间谈恋爱吧!”月没有察觉异样,继续说:“阿爸前几天还说,他辛辛苦苦栽培的一个人,反而给纪伦伯占了便宜。”

 “怎么说呢?”贞警觉问。

 “纪伦伯一心要绍远哥当他女婿呀!他有个女儿宜芬很喜欢绍远哥,还为他念商学系,打算将来夫唱妇随呢!”月说“桃园的永业叔公还为之扼腕,说他孙女儿还太小,不然也要争绍远这个人才!”

 “他还真红呢!条条路都是跃登龙门。”贞忍不住酸意。

 “你还认为他心怀不轨吗?你还认为他是趋炎附势、不择手段的小人吗?”月疑惑地问“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他为人的正大光明,否则怎么肯听他的劝告,回来参加我的婚礼呢?”

 “我是相信他,他那么努力,总应该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不是吗?”贞发现失言,便胡乱搪,又说:“该睡了吧?明天你是新娘,要看起来容光焕发才行。”

 “我要坐着睡,免得头发坏掉。”月又靠向头。

 房内一片寂静。贞辗转几次,思绪硬是停留在绍远和宜芬身上,想再向姐姐旁敲侧击一些事,却见她已经发出沉稳的鼻息了。

 唉!月仍是没有变,总那么容易便放下心事、进入梦乡;虽同是一母所生的姐妹,自己却注定是要对月叹息的那一个了!

 次大喜,黄家一大早就忙碌热闹,以备中午的娶吉时。

 贞一直都在姐姐身边,看她化妆穿衣,轻盈精致的白纱衬得她美若天仙。

 亲的轿车准时到来,鞭炮声中,秀里被挤得水不通,好像年节的大拜拜一样。

 未来的姐夫叫刘文耀,因为礼多仪烦,贞一直没有机会和他正式认识,不过他看起来文质彬彬,和月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事实上贞自己也很忙,许多外地亲友看到她都很讶异,不免问东问西,她后来干脆躲在角落,不想抢了新娘的光彩,结果差点去踩到绍远。

 最初她还以为是哪个无礼男人贴她那么近,毫无顾忌地碰触她的背部和手臂,回头一看竟是他。

 “你还好吗?”他低声问。

 “很好。”她挪开一步,左右看看说:“你不要老跟着我嘛!”

 “连说一下话都不行吗?”他又问。

 “你明知道不行!”她几乎用语说。

 新娘要出门了,有人拿着竹筛撑着。大家围在店门口,有快、有不舍,月放下面纱,遮住了略红的眼晴。

 贞往前走两步,看绍远还在身后,便有些生气。

 “待会儿我在树王那儿等你。”他说完这一句,才站到另一边去。

 又一长串的鞭炮声中,亲的车慢慢驶离。炮放完了,车远去了,大家仍在‮奋兴‬的情绪里,只不过多了几分歉唉。

 “月真好命呀!”每个人都带着贺喜的口吻说。

 由姐姐就想到妹妹,那些难得见面的姑婶又把注意力放在贞身上,她四年来的行踪又得要重说一遍,道不尽的解释和感慨;等她能身时,已是一段时间之后了。

 她藉口要整理衣物,一溜烟跑到西厢院。那山的枯树和浅浅的溪,仿佛都比记忆中的小而凌乱,她曾拿来习画的柚子树,叶已落尽,只留残枝。

 除了她,大概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地方了。

 往山里的路好走许多,像是有人曾披荆斩棘清出一条小道来,感觉不再恐怖森。

 她没走几步,就看到在山坡上等着的绍远。

 “我以为你不来了,正想下去找你呢!”他笑着牵住她的手说。

 “大家都围着我说话,走不开嘛!”她借着他的手力跃上一块巨石。

 “回家的感觉还好吗?这两天我一直担心。”他边等她边说。

 “是你半强迫地要我回来,还担心什么?”她说。

 “你老说往事多沉重,又说没准备好。鼓励你回家,对我而言也是冒险,你知道吗?”他停在一棵树旁看着她说:“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比想像中的好。人生并没有你以为的崎岖困难,对不对?”

 贞笑而不答,迳自往山上走,一棵树似熟悉又陌生。

 绍远追了上来,手揽住她的肩说:“你不觉得隐瞒我们的关系没有必要吗?”

 “我却认为这还是一颗威力不小的炸弹呢!我们还是让大家先适应我的归来吧!”她改变话题“这条路似乎比以前干净多了。”

 “为了找你,我们清过几回。纪仁叔和我还走过一次古道,那可真荒凉难行,你胆子也太大了。”他说。

 “我那时候脑子要离家,根本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叫我再走一遍,恐怕也没勇气了。”她笑笑说。

 树王和藤萝似乎是一下子跑到眼前的,又给贞有初见的惊。一切像有变,又像没变,树王依然,如伞般的苍绿,藤萝也仍是绵地依附着,白蝶花展翅,一些连枝、一些落土,星星斑斓。

 “它们还没有急着把对方吃死呢!”她张大眼说。

 “你好像一直希望它们有一方会落败?”他扬眉问。

 “这不是最后的结局吗?”她说“我记得你念过一首山歌给我听:入山看见藤树,出山看见树藤,藤生树死到死,树生藤死死也。不是树死就是藤死,我没想到它们会维持那么久!”

 他将她揽近,两人面对面,他轻轻地说:“傻瓜!那是一首情歌,代表至死不渝的爱情。无论树死藤死,都贵在长相绕,生死都隔离不了它们。我在四年前念给你,就在暗示我对你的心意了,你明白了吗?”

 “原来你那么早就处心积虑了!”她红着脸说。

 “我真巴不得此刻你就是我的新娘,也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你毕业!”他说着,就轻吻她的

 新娘?像月那般美丽和幸福吗?

 要当绍远新娘的人太多了,这位子会是她的吗?母亲生前说她命苦,仿佛在朦胧之中,早看见女儿的许多业障。

 宜芬?此时此地贞问不出口,只有推开绍远说:“我们该走了,免得大家又以为我失踪了。”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两人沿着小径下山。

 一阵山风拂过,抖擞着林子,树王吼动一下,几朵白蝶花离藤飘落,划出一段优美的舞姿,再静静栖在泥上。

 天仿佛刹那间暗下,几股晦之气又升腾起来。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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