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贝妮只是中学毕业,学识不能算好,也不差。她知道,除非她自己能表现得更好,否则,知道她曾是舞女的人,心里还是会看不起她!
她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她使自己文雅、大方而沉静。她穿最素的衣服。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化妆品的痕迹,她那幺美.根本不需要化妆品!
她成功地为自己建造了稳固的地位!
她绝不自己上街,她绝不胡乱应酬,更不和那些太太团打交道。所谓清者自清,没有人敢看不起她的!
最遗憾的,是两年多下来,她还不曾有孩子。在之安回公司的大部分时间里,她寂寞!
精神上的寂寞和空虚。
她变得沉默了,愈来愈沉默,她也愈来愈瘦。
之安曾带她去旅行、去游埠。她为见到新鲜的事物而高兴于一时,事后,她依然沉默。
之安以为她有病,便给她找来一个医生,是王子奇。
她最近就常看医生。吃葯和打针没使她复原,更医不好她的噩梦!
为什幺近来她总做着类似的噩梦呢?她不懂!
她再翻一个身,看见窗
中透过来的光线,终于天亮了。阳光下,噩梦永远不会打搅她。
“醒了?贝妮!”之安不知什幺时候醒来,正温柔地、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做了噩梦,吓醒的!”她微笑一下。
“再睡一会,还早!”之安用双手拥住她。“有我保护你,不必怕!”
她点点头,在之安的怀里闭上眼睛。
之安是个好丈夫,有足够能力保护她,她不必怕!
很快地,她沉入甜睡。
***
十点钟,之安离家到公司去。
之安的公司很大,业务做得很广,除了出入口贸易。还代理外国一些机器入口。他拥有一家相当具规模的纱厂。他的写字楼就设在中区一幢他自己名下大厦的顶楼。
结婚后,贝妮才真正知道之安的地位及财富远超过她所想象的。除了意外,她倒没有什幺特别感觉。她嫁之安不为财,只为安全感!
不是吗?做过舞女之后,更那幺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立品,还有什幺比安全感更重要?
她给予之安的不是爱情,它的爱情已完完全全给了立品。她尊敬之安、感谢之安,对之安是混合着父亲与兄长的感情。
对于一个孤儿,父亲与兄长的感情,几乎都和爱情等量。
从前她对立品忠心,今
她对之安忠心。
她要证明一件事:不是每一个做过舞女的女孩子都无葯可救,只要自己意志坚强,每个人都能重新做好人,舞女也可以是最好的家庭主妇。
她在沙发上计画好今天的菜式,吩咐工人去买菜后,就开始整理房间。二千多尺的屋子,每一天都是她亲自整理一切,她认为只有自己动手,才能更像个主妇。
何况,每天之安上班后,她若不动手做点家事,便简直空闲得令人难受。
有的时候无事可做并不是享受,就算躺也躺不舒服,像个废人一样。
贝妮年轻,有充沛的活力,她不想做废人,于是,家务就变成她最乐于做的工作!
比陪可厌的客人跳舞好太多了,不是吗?
门窗紧闭,开着冷气的屋子裹好静,静得连马路上的汽车声都听不到。当然。山顶区汽车少也是原因,但在贝妮心中,就觉得静得,可叹了。
她怕静,十分怕。倒不是她过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而是,安静下来她总想到以前,想到立品,这对之安是不公平的!
可是,她排除不了这可怕的静寂!
她怕应酬,她怕不熟悉的朋友,她更怕人多的场合,她下意识地有自卑感。于是,她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她只能毫无抗拒地接受静寂。
之安是个好丈夫,十分、十分好,只是,之安并不只正了解她的心。两人的年龄差上十六岁,这是段很大的距离啊!就算是之安的仁慈、之安的体贴、之安的慷慨都弥补不了这距离!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
电话铃这时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拿起话筒。
“盛夫人吗?我是王子奇医生!”那很和蔼的声音。
“王医生,有什幺事,”她住口不说,她记起来了,今天该是她接受治疗的日子。“对不起,我忘了,我马上来!”
“我等你,再见!”王子奇说。
她匆匆回到房里,随便换一件衣服,连口河诩不抹便挽了皮包出门。
她自己有一辆摩利士房车,搁在楼下车房很少用。平
她根本不上街,这辆车几乎是她去看医生专用的!
王子奇的医务所在中区太子行,十五分钟就到了。她是特殊的病人,用不着等候,的护士把她带到一间独立的小医疗室。
“王医生就来了,请你等一下,盛夫人!”护士说。
“谢谢你!”贝妮坐下来。
其实,她根本没有什幺病,做梦怎能算是病呢?人一有钱,恐怕连眼皮跳几下也是病了。王子奇说她神经衰弱,衰弱就衰弱吧!每星期到医务所走两趟,倒是可以解解闷的,何
况王子奇是那幺一个敦厚长者!
只等了五分钟,王子奇便过来了,他带着
脸的笑容。
贝妮常想.有王子奇这样的父亲该多好?
“怎幺样?这两天好些吗?”王子奇风趣地坐在她对面。“又做了噩梦?”
“还是做,吓醒了就是一身冷汗!”贝妮说。
“同样的梦?”王子奇捏捏手。
“差不多,”贝妮考虑了一下,她从不隐瞒自己的身世,尤其是对于王子奇。“我梦见自己还在做舞女!”
“这个死结一天解不开,你会不停地做噩梦,”子奇点点头。“盛夫人,这件事,你很内疚?”
“叫我贝妮吧,王医生,”她摇摇头说:“我不是内疚,而是污点!”
“污点?”子奇皱起眉头。“不是这样的吧?”
“哎,”贝妮一窒,子奇彷佛能看透她的心。“我做舞女其实只想帮助一个人!”
“这个人负了你?”子奇直率的。
“他失了踪。”贝妮神色黯淡下来。“我不后悔这件事,我只是,忘不掉!”
子奇默默地沉思一阵.指指那张沙发躺椅。
“你先躺下来,放松一下,我们慢慢再谈!”他说。
“谈这件事?很重要?”她迟疑一下。
“放心,贝妮,”他含笑:“我永远不会把病人的一切
出去,这是医德!”
“不是怕
,”她尴尬地。“我告诉过之安这件事,我不想再提起来,我只想忘记!”
“你会忘记的!”他安慰地拍拍她。“你要信任医生,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绝对信任你,王医生!”贝妮躺下来。
王子奇绕着房间走了两圈,站在贝妮面前。
“别以为我提你不愿提的事,是要令你痛苦,”他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只要你毫不保留地道出所有的事,那幺,就等于解开了你心中的结.你很快会忘掉这件事。即使忘不了,至少,也不会困扰你了!”
“没有困扰,王医生!”贝妮说。
“下意识地困扰.你自己都觉察不出的!”他笑笑。“现在开始说,慢慢地,仔细地从头说起!”
贝妮犹豫一下,她相信子奇是要帮助她,对医生一定要有信心,不是吗?
她说了。很仔细,很详尽地从头说起,从在孤儿院中第一次见到立品时开始!
她整整说了一个半小时,她把自己完全投入回忆的漩涡。她流泪,她叹息,她悲伤,她痛苦;自然,也有欢笑,说完了,她觉得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抹去泪水,她发觉子奇正凝重、专注地望着她,那神色,实在像透了一个帮助女儿解决困难的父亲。
“很好,贝妮!”子奇拍拍她手。“你实在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值得所有人尊敬!”
“王医生!”她脸红了,她知道他是真心话。
“是不是觉得轻松些?”他扶着她起来。“我向你保证,很快你会复原,再没有噩梦
扰!”
“谢谢你!”贝妮笑一笑。
“回家去吧!”子奇看看表。“我相信已经有一大串病人在等我了!”
“真不好意思,花了你那幺多时间!”她说。
“贝妮,我和之安是朋友,还有,孩子,我喜欢你,”子奇慈祥地说。“能使你恢复精神,少看几个病人算什幺?”
贝妮再三致谢,走出小会客室。
门外候诊室里果然有一大堆病人。贝妮歉然地摇摇头,王子奇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医生。
香港太多医生赚钱像抢一样,总害怕病人会占用他太多时间,相比之下,王子奇就显得更可贵了。
推开医务所大门,一个年青人
面进来,贝妮不防有这一着,两人几乎撞个
怀。男孩子连声道歉,从贝妮身边走进去,彷佛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样!
贝妮却整个人呆住了,怎幺,怎幺有这样相像的人?那男孩不是立品吗?
如果是立品,为什幺全然不认识她?立品绝不可能不认得她的,他们从小相依为命,他们整整相处了十九年,他们共欢乐、共悲伤,他们的生命几乎融合在一起,那男孩,是立品吗?
她怔怔地瞪着他,下意识地跟着走进去,她完全忘掉了这样看一个男孩子是难为情的事。她只在想,他是立品吗?是吗?是吗?
那男孩和护士说了几句话,似乎很
落的样子,然后推开门径自走进王子奇办公室。
贝妮仍然呆呆地站在那儿,分明是立品,那眼、那鼻、那
都那幺相似,怎能不是?不是美男孩,却很有气质,那种天生学者的气质。他看来是二十七岁,立品不刚好三十岁?她记得他比她大六岁,这男孩和立品的年龄都差不多,会是立品吗?
“盛夫人,还有些什幺事情吗?”护士很周到地说。
“哦,哎,”贝妮回一回神。“我以为碰到一个
人,可能是看错了!”
“是刚才那位李先生吗?”护士问。
“李先生?”贝妮心头一震。那男孩也姓李?“叫什幺名字?是李立品吗?”
“这就不知道了,”护士歉然摇头。“他是王医生的朋友,你可以去问他!”
贝妮犹豫了一下,终于再走进去。她知道,她今天若是不问清楚,她会后悔一辈子。
王子奇和那男孩正在讲话,看见她进来有些意外。
“贝妮,怎幺又回来了?”他问。
“我想,哎,”贝妮不知道该说什幺。“明天是星期六,之安和我想请你到家里吃饭,有空吗?”
她不着痕迹地看那姓李的男孩,但他竟完全不注意她。不,他也看过她一两眼,但那眼光绝对陌生。
“你们难得请客,我当然要去!”子奇笑着。“哦,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盛之安夫人,这位是李立品!”
“李,”贝妮几乎站不住脚。她没听错?是立品,他为什幺不认识她?“李先生!”
“盛夫人!”立品和她握一握手。他的神态不像是造作.他坦然地望着她,一副初相识的模样。
“李先生在香港做事吗?”她问。她控制不了自己。
“是的!”立品很有礼貌。
“李立品是电子工程师,刚从美国回来,”子奇说:“是年青有为的人物,我们虽是初相识,却一见如故!”
“既然这样,”贝妮心中飞快地转动着。“请李先生明天一起到舍下便饭,赏光吗?”
“恭敬不如从命!”立品相当风趣,和以前的那个立品不同。“我在香港没有朋友,很高兴能认识盛夫人!”
“那幺我回去了,”贝妮笑一笑,李立品肯接受邀请,她也不必急于一时。“两位再见!”
她挥挥手,轻轻盈盈地走出去。
她慢慢地驾着汽车,她完全不能明白这是怎幺回事。
相同的面孔、相同的名字、又是来自美国,他分明是分别五年的立品。他不认识她,不记得往事,若不是故意如此,必该有个原因,是吗?
什幺原因呢?
回到家里,她整个人仍沉
在这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上。
立品说在香港没有朋友,若他真的是那个立品,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是!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在香港二十多年,从小到大,怎幺可能没有朋友?贝妮呢?
看他刚才握手招呼的模样,一声盛夫人叫得那幺自然,谁都会相信他根本不认识贝妮,连王子奇都想不到,他就是贝妮帮助的男孩,天下间怎会有这样的事呢?
明晚他会来,她该怎幺问他?
单刀直入?或是暗示?
哦!到底是什幺原因使他如此?贝妮相信,即使他遗忘了全世界的人,也该记得她啊!
他们相爱过,他们订过婚,他曾说待一切安定后便会接她去美国,什幺原因使他遗忘一切?
那绝不该是间谍小说裹的情节,更不该是老套的失忆症,是吗?
到底为了什幺呢?
她呆呆地想着。
从抽屉底找出那枚小小的订婚指环,明晚,可以拿这指环给他看?
她不知道!
即使立品认出了她、记得了她又如何?她黯然!
***
只是一个家庭式的小宴会。
除了之安和贝妮,一共只请了八位客人,王子奇和立品一起来,其它的都是夫妇。
贝妮不是个十分成功的女主人,招待客人全由之安负责,他知道贝妮在这种场合里有下意识的自卑。
贝妮今晚有些恍惚,她心中有事,暗暗地注意立品一举一动。愈看愈相信.立品就是她
以前的未婚夫,那个在孤儿院中相依了十九年的男孩子!没看见吗?他喝汤前总习惯地皱眉,那是立品的习惯啊!
他手上有一枚指环,贝妮看不清楚是不是当年订婚的那枚。她一直想找机会接近他,众目睽睽下,她却不知该怎幺做!
很奇怪,他今晚的态度有些特别,不时凝视着贝妮沉思一阵,当贝妮看他时,他的视线又痹篇了。
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晚餐后!
之安陪着客人们围住聊天,立品很自然地走向贝妮。
“盛夫人,能让我参观你漂亮的房子吗?”他问。他的声音很大,连一边的之安也听见了。
“贝妮,陪李先生看看!”之安很大方。
这正是贝妮渴望的机会,不是吗?
她带着立品走出客厅,到左边的饭厅里。饭厅外面有个
台,可以看见整个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很美、很静。那
台相当大,摆着十分讲究的白色镂花桌椅。
“坐一下吗?”贝妮问。
“多美的夜景!”他赞叹着。“这是香港最美的一幢房子吗?”
“最美未必,但可能是最高!”她说。
“有钱的人在香港真是享受,”他摇摇头。“在美国,整天都是匆匆忙忙的!”
“美国回来的工程师没有钱?”她故意问。
“我靠奖学金读出来的,”他说:“刚开始做事不久,希望以后能有点钱!”
“买一幢这样的房子?”她看着他。分明是立品,怎幺相对竟不相识呢?
“不敢奢望!”他笑得很单纯。“只想买一幢小小的屋子,最好在郊外或是海边!”
“一幢以白色石头堆积起来的屋子?”她眉毛一挑,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在海边的大石上?”
这是童年时代两个相依为命的孤儿的愿望!
“是的!”他热烈地说,很自然。“你也希望有一幢那样的房子?你可以马上办到的!”
“那只是我童年的希望!”她摇摇头,很失望。他不明白她的暗示。“现在不再想要了。”
“为什幺?因为你能拥有更豪华的别墅吗?”他问。
“不,在那种白色石屋里,只该住着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我不配去住!”她有些黯然。
“哎,对不起,我想我是说错了话!”他很有礼貌。
“没有事的!”她振作一点。怎幺回事?她和立品在做戏吗?“请问,李先生的家人也在香港的吗?”
“不,”他
手,她看见了跟她手上一模一样的指环,天!他真是那个立品。“我的家人在美国!”
“在美国?”她很意外。他明明是那个可怜的孤儿,怎幺突然有家人在美国?
错了吧!
“一个大家庭?”她努力使自己神色不变。
“只有母亲!”他说。摇晃一下左手。“这指环就是她给我的纪念品!”
贝妮说不出话。和她那款一模一样的订婚指环是母亲给他的纪念品?怎幺可能?
“我有一只和你完全一样的,”她装作很自然地看看他的指环。“很巧,是吧!”
“这种指环很普通,我相信珠宝店还有相同的出售!”他毫不为奇地说:“不过,我这只是有纪念
的!”
“是吗?”她失望了,立品是故意的吗?“有机会我愿听你的纪念
故事!”
他没说话,沉默地望着山下夜景。
“盛夫人一直住在香港?”他突然问。
“我觉得,我们似曾相识,”他犹豫了一会。“除了昨天在王医生那儿,我们见过面吗?”
“是的,为什幺问?”她的心在“扑扑”地跳动看。
“这,可能见过吧!”她不敢直说。她知道这件事牵连重大,不能冲动。“我也觉得你脸
!”
“盛夫人的名字是,贝妮?”他再问。
“名字都好
!”他摇头苦笑。“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可是就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你!”
“是的,文贝妮!”她力持自然。
“也许,街上吧!”她畏缩了,说不出为了什幺。
“这是最大的可能!”他耸耸肩。
她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凝视他。
“李先生以前来过香港吗?”
“没有!”他肯定地。“我在美国长大!”
“哦,”她拖长了声音,他不是故意这幺说的吧?“你看来不像土生华侨!”
“很多人都这幺说,”他笑。“尤其我的英文带有广东音!”
“你是哪间大学毕业的?”她问。
“威斯康辛大学拿硕士!”他淡淡的。“我学的是,”“微电子!”她抢着说。
“你怎幺知道?”他
脸诧异。
“我,我猜的!”她马上否认,心跳得好凶。“王医生说你是电子工程师!”
“联想力很丰富!”他指指头。
“再去参观房子吗?”她警觉着站起来。虽然他们只是聊聊,被人看见仍是不好,她曾是舞女啊!
“我宁愿在这儿坐坐!”他不动。
“那幺,再坐一会儿吧!”她又坐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她,过了很久,才说:“我真的一定见过你,我有个感觉,我们似乎是很
的朋友似的,”他说得认真。“文贝妮、文贝妮,多熟悉的名字,文贝妮,”“别
猜了,我的名字又普通又俗气,一定好多人叫贝妮,是吗?”她岔开话题。
突然之间,她又怕被他认出来了。
“俗气?”他大摇其头。“那幺阿花、阿珠、阿美、阿萍的该算什幺?”
“不讲名字,”它的脸又红了。“你,打算在香港长住?”
“不一定,”他说:“那只是很可笑、也很突然的决定。我本来在美国总公司做事,上司征求我同意,问我愿不愿来香港,我在香港没亲没故,竟然一口答应了。你知道一定会笑,我竟有来香港找寻什幺失落的东西般的感觉!”
“是吗?你在香港失落过什幺?”她的心又再跳了。
“没有!我根本没来过!”他说。
她暗暗叹一口气.真是那幺老套的失忆症?
“不过,我倒希望曾经来过,”他十分突然地说:“十年前若遇到像你这幺美的女孩,一定死追!”
“噢!”她有些不知所措。他是真心?假意?这句话怎幺这样离谱?“你说笑话!”
“真话!”他做一个轻松的表情。“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女孩吧!”
“十四岁!还在孤儿院!”她直率地说。
“孤儿院?”他脸上出现了奇异的因惑,但很快地,他又克服了那困惑。“我以为你是大户人家的娇娇女!”
“不是!离开孤儿院我做过两年半的事,”她摇摇头。心中好矛盾,到底要不要对他直说当年事?“然后遇到之安,我们才结婚!”
“很难令人置信,”他认真地。“你的气质那幺好!”“气质是一样很抽象的东西!”她淡淡地说,心中不停翻涌,面对着的是她牺牲一切所帮助、所爱的男孩啊!他怎能不认得她呢?“以前我的未婚夫也这幺说过我!”
“未婚夫?不是盛之安?”他更惊讶。
“不是!”她垂下头。不讲的又忍不住漏一点出来。“我十九岁订过婚,那时刚高中毕业!”
“他呢?我是指你的未婚夫!”他兴致好高地追问。
“到美国留学!”她皱皱眉,愈说愈多,怎幺收口。
“他,变了心?”他的声音有点犹豫。
“失了踪!”她直视他。“五年了!”
“有这样的事吗?”他那惊异的神色绝非作伪。“他叫什幺名字?在哪一家大学念书?或者我能帮你忙!”
她再叹息。
他是可以帮她忙,因为他就是那个失踪的人。可是叫她怎幺说?他看来像根本不认识她!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她说:“我已经结了婚,五年中的变化很大,我不想再添麻烦!”
“那个男孩是傻瓜,”他竟也叹一口气。“若我是他,即使
失在深山野我也要拼命爬回来找你,你这样的女孩!”
“你,”她吃了一惊,他真大胆,他怎能说这话?他忘了她是盛之安夫人?
“抱歉,冒犯了你!”他展颜一笑。“我是情不自
!”
“你结婚了吗?”她转开话题,心里好紧张,若他结婚!表示他,变心?谁知道!
“没有!”他坦然摊开双手。“女朋友都没有一个!”
“不信!”她盯着他,上帝不可能创造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包括姓名!“你这样的男孩竟会没有女朋友吗?”
“肯给我机会证明吗?”他眼中的光芒有丝奇异的火花。“我会让你知道!”
“怎幺证明?”她心头跃动,有初恋时第一个约会的感觉。
“明天一起吃中饭,我带你看我的家,我将所有的事说给你听!”他单刀直入。
她不能拒绝,却又,怎能接受?她一直在证明自己是个好太太,岂能因他而破坏?当然不能,可是,他是立品,怎幺同呢?她本该是他的太太!
“叫我怎幺回答?”她明显地表示自己的矛盾。“我怕被人误会,大家都知道我是盛夫人!”
“谁规定盛夫人不能与其它男孩子吃午餐?”他叫起来。“这是最普通的社
!”
“我明白,可是,我不同!”她认真地。
“为什幺?你想比其它官绅名
夫人更虚伪些?情愿在暗中做事?”他明显的讽刺。
“不,因为在结婚前,我是个舞女!”她坦然地望着他。
或许,是她的坦率感助了他,他突然捉住了她的手。
“为什幺要告诉我?你可以不说实话的!”他有些激动。
“对真正的朋友我从不说谎!”她任由他捉着她的手,鼻子酸酸的,她想哭。
“贝妮!”他不知道该怎幺说。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盛夫人”!
“我虽然做了两年半舞女,可是我清白,”她又说。眼波清澈透剔。“你信吗?”
“我信.当然信!”他又快又肯定地。
“你信,就好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滴泪珠忍不住滴下来,落在他手臂上。
“贝妮,怎幺这样说?”他心灵震动,这个年青的盛夫人看来对自己
有情意。“我信与不信对你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她低喃。“比谁相信都更重要!”
“为什幺?”他完全不明白。就算是一见钟情,也不可能这样!
“原因我不能说,”她轻轻抹去泪水,那神情美得令人生怜。“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如果你要我等那一天。我会等!”他坚定地、挚诚地。
“李,”她惊喜得连声音也在抖,立品不是变心,只为了其它原因。
“立品!”他温柔地拍拍她。“叫我立品!”
“立品!”她温柔而
足的。她叫了许多年这名字,也盼望了许多年这名字,如今,真的盼到了!
他凝视着她,脸色好温柔、好温柔。
“我有一个感觉,我来香港是为了寻找你,”他轻轻地说:“这是缘分吗?”
她说不出,上天要她失而复得?
世上的事真奇妙!
“明天一起吃午餐好吗?我知道有一家很安静别致的小餐厅!”他说:“暂时忘掉你是盛夫人,嗯?”她点点头。她怎能不点头,他是立品啊!
狂热的梦贝妮陪着之安吃早餐。
之安看来神色清朗、精神愉快,胃口十分好。一个好家庭、好太太对男人是最重要的。
贝妮偷偷打量他,她不知道要怎幺开口对他说中午要出去。其实,之安从来不管束贝妮的行动,他绝对信任她。
他说过,夫妇间互相信任,才能有真正的幸福,想来是很有道理的。
“之安,”贝妮终于开口了。“我中午想出去逛逛!”
“去吧!”之安毫不犹疑。“你也该出去走走,闷在家里精神好不了!”
“我,”贝妮忍不住惭愧,她在说谎话啊!“可能逛得久一点,不回来吃午饭!”
“想买东西吧?”之安微笑一下,放下牛
杯,从西装袋里摸出支票簿,很快地签一张。“带着,要用多少自己填上去!”
“不、不用,我还有!”她不肯要,她愈来愈不安了,她的确是善良的女孩。
“夫妇俩还客气什幺?”之安把支票放在桌上。“那幺,我们晚上再见了!”
“我会尽快赶回来!”她感激地。
“不必赶,难得出去一次,逛个尽与吧!”他爱惜地拍拍她。“小心驾车!”
他走了,丝毫不怀疑地走了。
贝妮连忙换衣服、梳头,她努力排出那一丝自疚的惭愧感觉,她只是去吃顿午餐,不是犯罪!
才十一点钟,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小时,这是最难捱的一小时了。贝妮又紧张又着急,时间怎幺过得这幺慢?
她穿一条瘦长的喇叭
,穿一件T恤,很简单的打扮,街上许多女孩子也是这副普通打
扮,但她看起来却十分不同,她胜在气质,她美得自然,她完全不需要借助化妆品!
十一点半,电话响起来。
“喂!我是盛,”她接电话。
“贝妮,是我,立品!”愉快、开朗的声音。“现在来好吗?我已经出来了!”
“你在哪里?”她心中的焦急、紧张一扫而空。
“文华酒店咖啡厅,快点来!”他说。
“我还没,”她故意说。
“没换衣服吗?”他行断她的话。“我要见你,不是你的衣服。十五分钟下山,好吧?别迟到!”
“好!”她说。
他让她暂时忘掉自己是盛之安夫人,那幺,她也该忘掉那些矛盾、那些不安,是吗?
放下电话,她拿起手袋、车匙匆匆下楼。她记得立品讨厌不守时的人,她不能迟到!
她加快车速,十分钟落到山下,泊车,然后半跑着走进文华咖啡厅,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穿著西装,因上班的缘故吧!他稳重地站起来
她。他那态度,即使有人见到,也不会以为是情人约会。
“迟到了一分钟!”他含笑地凝视她。
“从来没开过今天这幺快的车,”她白他一眼.很自然地。“泊好车我是跑过来的!”
“好吧!算你迟到得有理!”他招来侍者付账。“现在去吗?”
“你说那家小餐厅?”她跟着他站起来。
她也渴望早点离开,中午时分,中环这地方好容易碰到
人,那时就窘了。
他带她过海到九龙,叫的士去到一家小餐厅。
所谓的小,只是地方不大,门外装饰也不吸引人,设在一处有私家车位的小花园里。其实,餐厅里的布置,远比许多大酒店精致。
它精致得恰到好处,不会因为过分豪华而变为俗气。最特别的,是所有女侍全是金发女郎,而且是十分保守的金发女郎,连
你裙也不穿的。
气氛很高贵,很够情调。
“怎幺会找到这种“小”餐厅的?”她惊讶地问。
“朋友介绍!”他随意说“吃什幺?”
“你能猜到吗?”她望着他。以前立品是知道她所爱的一切,他还记得?
“让我想,虾仁盅、沙律、煎板鱼和法国洋葱汤,猜对了吗?”他问…
她暗暗叹息。他完全记得她喜欢的一切,为什幺偏偏记不起她?做戏是做不了这幺
真的!
“完全合我意!”她保持微笑。“告诉我,你怎能猜得这幺准呢?”
“不知道,灵感吧!”他淡淡地。
他用英文吩咐了食物,女侍离开。
“你知道,我不相信你没来过香港!”她说。
“有时连我自己也怀疑。许多地方,似乎很
的!”他摇头苦笑。
“你说要讲些以前的事给我听的!”她说。她十分盼望听他自己怎幺说。
“慢慢讲,我们有许多时间!”他说。
“你下午不上班?”她很意外。
“请半天假,专程陪你!”他说。
她沉默了,对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儿时伴侣,她依然矛盾着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该怎幺做!
“不,很好吧!”她迟疑地。
“别担心,我不是个不负责的人,”他轻轻拍拍她的手,说:“下午陪你,晚上我会回公司办公,一样的!”
“没有人管你吗?”她笑了。
“谁管我?”他故作惊异状。“总公司派我来管人,不是被人管的!”
“好大的口气!”她摇头。她发觉要排除矛盾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开玩笑的!”他也笑了。“我的工作时间不需要硬
规定,这是事实!”
“你,没有读博士?”她忽然问。
“没有!”他盯着她看。“你若要我读博士,我马上辞职回去读!”
“哎,我有什幺权力要求你?”她又在回避了。她看得出,他虽然不记得她是以前的贝妮,但他有对她有好感。“你说的话好离谱!”
“离谱?”他笑了。“我这幺冒昧地请你出来吃饭,你不觉得离谱?你会突然请个完全陌生的人参加宴会,不离谱?对,我们都有些离谱!”
“我,不是这意思,”她的脸红起来。“我请你参加宴会是,因为你像一个人!”
“谁?你以前的未婚夫?”他很感兴趣。
“如果你不信,下次我拿他的照片给你看!”她说。
“一言为定!”他很高兴。“我倒希望我有个未婚
像你!”
“又胡扯了,”她摇头。“答应你出来吃饭,我一直有犯罪的感觉!”
“贝妮,这是正当的交往!”他说。
“我是有夫之妇!”她说。
“你的思想和时代
了节!”他说。
“我是保守的中国人!”她说。
他们互相紧紧地盯住对方,针锋相对似的。
过了一会,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吵什幺?争什幺?我们才第三次见面呢!”他说。
“冤家路窄吧!”她好轻松,难得的轻松。
“贝妮,以前我见过你吗?”他又提起来。“我总觉得对你好熟悉似的!”
“你仔细想想吧!或者我们真的见过面,而且很熟悉!”她不置可否地。
“可能吗?我又没患过失忆症!”他笑着。
“我相信就算你得了失忆症,你自己也不会知道吧?”她也笑着。
女侍送来食物,他们的谈话暂时中断。进餐时他们都不出声,孤儿院养成的习惯。直到咖啡和甜品送了上来。
“等会儿到我家里去坐坐?”他问。
“是否要说你以前的事?”她反问。
“为什幺对我以前的事那幺感兴趣?”他一边喝咖啡。
“不能吗?”她答得很技巧。
“当然能,是我的荣幸!”他笑一笑。
他忽然看见她右手上戴的指环和他的一模一样,昨晚他还以为她开玩笑,现在不由他不惊奇。
“真是一模一样呢!”他拿起她的手,仔细地看着说:“连白金的颜色都相同,表示年代差不多,是吧!”
“如果同于一家店铺卖出,就更巧了!”她有意无意地说:“说说你那指环的故事!”
“也没有什幺故事,”他摇了摇头说“几年前,我出过一次车祸,事后妈妈就给我戴上这指环,像小孩子戴玉镯一样,保护体身的,这只是老年人的迷信!”
“车祸?几年前?”她心中一动,连忙追问。
“嗯,记不清了,大概是大学毕业那年吧!”他皱着眉,困难地思索着。
“这幺严重的事怎能记不清?当时伤得很重吧?”她再问。
“不,清楚,”他仍在苦苦思索。“奇怪,真是记不清了,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她叹口气。有些眉目了,他是因为车祸。但是,他哪里跑出一个妈妈来?而且照时间计算,他出车祸时该是在得了硕士后,去长岛纽约大学的途中,会是那次受伤吗?
奇怪的是,他竟记得自己是李立品,而忘却了其它的事,这又怎幺解释呢?
“你在想什幺?贝妮?”他问。神色又恢复了自然。
“没什幺,”她胡乱地搅动杯中咖啡,说:“没什幺!”
“别骗我,贝妮,我在你眼中看见怀疑!”他认真地。“你是不是在怀疑我什幺?”
“怎幺会?”她夸张地做个手势。“你有什幺值得怀疑的?你是做间谍的吗?”
“当然不是做间谍,”他笑笑。“在王医生门前碰到你,你就眼睁睁地望住我,那神情,哎,值得研究!”
“我只是惊奇、意外,加上抱歉而已!”她含糊地。
“像吗?”他不在意地说:“我觉得你的神情好像碰到多年不见的老情人似的!”
“什幺话?”她有些不安了。“走吧!”
他付了钱,伴着她走出餐厅。
“这间餐厅真不错,东西好、地方好、气氛好、情调好!”她随口说。她只是不想这幺沉默。
“既然什幺都好,下次再来吧!”他说。
“你这是打蛇随
上吗?”她眉梢上扬。
阳光下,她看来美得明媚;在幽暗灯光中,又是一番风情。
“真可惜!”他似真似假地凝视她,叹口气,截停一辆的士。
“可惜什幺?”她坐上车问。
“可惜你已经是别人的太太了!”他说。
“瞎扯!”她的脸红了。她仍是那幺害羞。
“哎,等会儿我说我的故事,你说你的故事,好吗?”他转开话题。
“我的故事不好听!”她摇摇头。
“不好听也要讲!”他握住她的手。
她挣扎一下,挣不
他,就由得他握着。这也不是犯罪啊!他是立品,她失散的未婚夫!
“你原来住在九龙!”她说。一沉默下来,她马上会觉得不安。
“公司给我安排的房子,”他淡淡的。“贝妮,我有一个问题,你别怪我唐突!”
“既知唐突.还是别问!”她不看他,她知道他会问什幺,她不喜欢这问题!
“我忍不住。贝妮,”他握紧她的手。“我关心你!”
她觉得一阵心酸,几乎要落泪。她和立品之间的关心,岂需用言语表达?她就是立品,立品就是她,只是,立品什幺都不记得了!
“你,问吧!”她深深地
了一口气,强抑心酸。
“你嫁盛之安,为爱情?”他终于说。他眼中闪动耀眼光芒,他想知道什幺呢?太迟了!
“我的全部爱情都给了我的未婚夫,”她一点也不意外。“我对之安是感激、是依赖,是混合着父亲与兄长的感情!”
“为感情结婚,不是太悲哀?”他说。
“我已不可能对第二个人有爱情,何况嫁给盛之安比做舞女好,我没有选择!”她说。
“如果现在有一条可供你选择的路,”他没说完,的士停下来。
她抢先跳下车,她的脸有些发白,上帝怎幺会把事情安排成这样?不是有意为难她吗?
二十四年来,她唯一爱的是立品,她却已是之安太太,之安对她那幺好、那幺信任,她没有理由离开他!
他没有再出声,把她带到七楼的一间房屋里。
必上门,把冷气开了,他那幺出奇不意地拥住了她。
“我提出一条路,你可愿选择吗?”他盯着她看。
不再等她回答,甚至不给她挣扎的机会.他吻了她。
他吻得很重、很深,却很有礼貌、很规矩,看得出他是尊重她的。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放开她,他看看她的脸由白转红再转白,他看着她的巴掌挥到自己脸上,他不后悔,也不遗撼,昨晚在
台上,他知道自己已爱上了他。
“你真没礼貌,”她脸上罩着一层严霜。“之安也算是你的朋友,你竟这样对待一个朋友的太太!”
说完,拉开房门预备走,他虽是立品,是她失踪的未婚夫,她虽然仍然爱他,只是,她是之安的太太,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她矛盾极了!
她何尝不渴望立品吻她?但是,立品该吻几年年前的文贝妮。不是盛之安夫人文贝妮。
“慢着,”立品用身挡住大门。“贝妮,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我,控制不住,贝妮,我,不知道该怎幺讲!”
“让开,我要回家?”她含着泪水,她无法分辨心中的感觉,她有莫名其妙的受辱感。
立品不再记得她是以前的贝妮,他只是吻一个漂亮的女孩,新认识的盛之安太太,立品竟变成,哦!会是因为她说自己曾是舞女,他才不尊重她?
“贝妮,听我解释,”他神色严肃,动也不动地凝视她。“我不知道为什幺,我像在吻一个老朋友,一个很亲近、很亲近的老朋友,我绝对没有其它的意思,原谅我!”
贝妮咬着
,泪水滴了下来。
他说吻一个老朋友,很亲近、很亲近的老朋友,那幺,潜意识里。他仍记得贝妮的,是吗?
这就是他愿意调来香港的原因吗?
“哦!贝妮,我使你流泪、使你伤心,我真罪该万死,”他替她抹去眼泪,拥着她坐到沙发上。
“我发誓,我绝不再做使你不开心的事,原谅我,嗯?”
“朋友要互相尊重,你不尊重我,我们就不是朋友!”她
一口气,抹干泪水。
“我已经道歉了,不是吗?”他放开她,过去关好大门,远远地坐到一边去。
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她不好,普通一个女孩子怎肯随便跟男孩子回家?难怪他会误会!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贝妮就是他的未婚
啊!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什幺话说,气氛有点僵。她装作打量屋中布置,痹篇了他的视线。
屋子不大,却相当精致。铺
草绿色的地毯,配一组米白色的沙发,在夏天里特别悦
目。有一个酒吧式的半圆形酒柜,还有一个巨形的米
长柜,想来必定是唱机、电视机之类。没有餐抬,可能另外还有饭厅。
“绿色是种很有生气的颜色,是吗?”他问。
“你喜欢绿色?”她反问。
“妈妈喜欢把我房间布置成绿色,我习惯了!”他说。
“那幺大的人,怎能老是依赖妈妈?”她摇头。
“妈妈只有我一个儿子,她总当我是孩子,”他笑笑。
“有你妈妈的照片吗?”她问。
“当然!”他站起来,匆匆走到卧室拿了一本相簿出来。
她
怀好奇心,急不及待地打开来看。他对她这种显得不平常的举动很怀疑,她为什幺一再追问他的往事?她为什幺对他以往的一切特别有兴趣?他要好好地查一下。难道说,一个富有的名
太太对他有什幺图谋?
他不响,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翻开相簿第一页,是立品和一位老妇人合照的,照相的
期一定就在最近?细救撕艽认椤⒑茏希土⑵啡疵挥幸凰肯嘞竦牡胤健?br>
“爸爸和妈妈都是传教士,在美国住了三十年.爸爸早逝,那时我刚出世不久,”他解释着。
“妈妈单独把我养大,今年妈妈已经退休了!”
“她怎幺不跟你一起来香港?”她问。仍旧盯住那老妇人,他怎能相信她真是妈妈?
“老年人不适宜长途旅行!”他笑一笑。他心中奇怪,她似乎对妈妈
有敌意呢!
她又继续看下去,都是在他美国读书时的照片。她记得好清楚,临走时他带走不少在香港的照片,都去了哪里?还有一张他五岁时拍的,站在一株大树下,那是他最宝贵的一张,他们曾拿去翻拍.各自留一张作纪念!
“怎幺没有童年时的?你没有童年吗?”她半开玩笑。
“只有一张,”他从衣袋里拿出小皮包,里面放着的正是五岁时那张!千真万确,他是真的李立品!“我们家曾遭过一次火灾,所有童年时的照片全毁了,只剩这张!”
“很可爱的孩子!”她作状地拿过来看一下。她根本不必看已记得清清楚楚,这张照
片,她已看过千万次。
“长大了更可爱,是吗?”他顽皮的。
“多少岁了?还这幺作怪!”她笑起来。
“今年三十岁!”他摊开双手。说:“去年拿硕士!”
地想一想,那个被他称为妈妈的老妇人一定“抹去了”他一段时间,他明明三年前已拿硕士,他信里写的。
“二十九岁才拿硕士,不是太晚了点?”她故意的。
“我读书特别笨,”他开玩笑。“告诉你吧!撞车后我休息了一年!”
“还是迟,普通人二十四岁该拿硕士,二十六岁、七岁已是博士!”她笑,显得并不认真。
“我读得晚吧!”他耸耸肩。她总追问他以往的一切,一定有原因的!
“说点你童年的事来听!”她装得很自然,她不知道他已经起疑了。
“普通的、
水账似的童年有什幺可说的?”他说。很奇怪,他突然发觉,对童年的事他简直没有记忆。他的脸色有一丝奇异的改变。
她注意到了,她根本是为这件事而来的。他不记得童年,是吗?是那次车祸?是那老妇人?
“那幺,我说我的给你听,好吗?”她换一个话题。
“当然好!”他摔开那份奇异的情绪,为她拿来一杯果汁。“我渴望知道你的一切!”
“你知道我是孤儿,在九龙一间孤儿院长大,”她盯着他看,她能恢复他的记忆?“孤儿院对我很好,使我能读完中学。当然.我一边读书,一边帮着做些工作!”
他很专注地倾听着,她接着说:“我在孤儿院十九年,几乎是一生下来就被收留了。”她淡淡地摇头。“在孤儿院我有一个好朋友、好兄长、好伴侣,也就是我后来的未婚夫。他比我大六岁,处处帮助我、保护我、我们像两片接连在一起的浮萍,十九年的日子相依而生活,直到他去美国留学!”
“他有足够的留学费用?”他怀疑地问。
“当然没有,”她凄然摇头。“我们连个
都没有,哪儿来那幺庞大的一笔钱?他中学毕业后去教书,晚上读夜大学,读了五年才毕业,他依然没有钱,但是,他是个十分有才气、十分聪明的人,不去留学实在可惜。于是.我就想出了一个法子!”
“你那年中学毕业了?”他问。
“呢!”她点点头。“我本应该留在孤儿院教书,以报答养育之恩,可是为了帮他,我只能把其它的事放在第二位。我偷偷去当舞女,并预借了两万块钱!”
“我怀疑他肯接受你的帮忙,尤其你,牺牲!”他说。神色严肃而怪异。
“当然,他对我那幺好,怎肯让我去做舞女?我是瞒着他的,我把钱寄去美国奥立冈大学,让学校通知他得到奖学金,他相信了,他就去了!”她说。
“奥立冈大学?”他皱起眉头。这个名字,似乎他十分熟悉,他说不出为什幺。
“你去过奥立冈州?”她追问。心中好紧张。
“没去过,那是在加州东北部的一州吧!”他摇摇头。心中莫名其妙地烦
起来。
“他读的是微电子,两年后他就得了硕士。他来信告诉我已得纽约大学的奖学金,马上去攻读博士,”她叹一口气。说:“自此以后,他就没有了消息,失踪了!”
“他也读微电子?”他心中烦
更甚。“你问过纽约大学他的行踪吗?”
“他根本没去报到,”她苦笑一下。“美国那幺大,就算移民局也未必查得到,何况是我?我以为他,他是遭遇到了意外!”
“你是说,他死了?”他心中重重一震。他有个感觉,那个“他”和自己彷佛有关连。
“上天不会对一个孤儿这幺忍残吧!”她不置可否。
“后,来呢?”他愈来愈不安了。
“我还清了舞厅的债,又等了一年,然后遇到之安,答应了他的婚事,”她无奈的。
“在舞厅中要保持清白,我已费尽了全身的力量,我无法再挣扎下去,我急于结束那种地狱般的生活。除了他,之安是我最好的对象,之安能给我安全感!”
屋中沉默了好一阵子,他长长地吐一口气。
“很传奇的一个故事。”他感叹地。
“不是故事,是真事!”她摇摇头。
“盛之安知道这件事?”他问。十分关心的。
“完全知道,我认为坦白比隐瞒好!”她说。不停地偷看他的神色。
“是的,是的!”他自语着。
又沉默了一阵子,他忽然提出一个难回答的问题。
“有一件事,如果他,突然回来了.而且又有十分明确的失踪理由,你会怎幺做?”
“我不知道.”她低喟着。“我真的不知道。”
“贝妮,我还想问.他,叫什幺名字!”他追问。
她一震,手中的果汁险些掉在地上。
“那,并不重要,”她摇摇头。她不能说,说出来的后果无法想象。看样子,即使她不是贝妮,他亦已经爱上了她,她怎能说呢?“我不想再提起!”
他咬着
,他无法勉强她,他是局外人,不是吗?怎幺他竟有彷佛是主角的感觉?真没道理!
“很抱歉,我不会再使你难堪!”他终于说。
看看表,四点多钟了,她已出来整整五个小时,这是结婚后第一次。
“我得回去了,之安总是五点钟回家!”她站起来。
“我送你!”他不强留她。
乘电梯到楼下,叫的士到尖沙咀码头过海,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彷佛有无限心事。但是,他们互相都知道,他们想着的是同一件事!
过了海,步行到她泊车的地方。
“贝妮.我们什幺时候再见面?”他凝视着她。
“你,打电话给我吧!”她匆匆钻进汽车。
“明天!好吗?”他抓着车门不放。
“明天我要去王医生那儿!”她本能地抗拒着,她是个十分善良的女孩,她认为忠于之安。
“我去医生那儿接你!”他说。“几点钟?”
“不,你别去,”她下意识地拒绝。
“我会去,一定会去,”他认真地说:“贝妮,上天安排我们相识,你相信是有特别意义吗?”
“别说这些,我,走了!”她变了脸色。
“贝妮,我有个感觉,我是,代替“他”回来,我们能重新开始吗?”他在窗外说。
她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怎能,这样?她推开他的手,汽车像箭一般地
出去。
可能重新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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