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鸰儿所能容忍的分离日子,仅只短短四
。
这比起她三十年前、五十年前、七十年前那几回被轰出卧雪山时只离开一个晚上的纪录,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遏止自己泛滥成灾的思念。
似箭归心,让鸰儿加快了振翅的速度,奈何鸟爪上勾握着一大个包袱,加上嘴里叼衔的物品,严重地拖累了她,让她飞飞停停又气
吁吁,好不愧狈。
一大袋为他
挑细选的衣裳及土产,对只鸟儿而言果然太沉重了…呼呼,好累、好
…
眼见凤淮的住所映入眼帘,鸰儿精神一振,双翼拍拂得更使劲、更有力。
远远的,她瞧见凤淮的身影,好似一朵曳过苍穹的洁净白云。他手执书册,走向屋外两株高树间以绳索
架成的绳椅,拢妥衣摆落坐其上,状似悠闲地揽卷阅读,凝神专注。
他看起来…过得真好!
即使没有她的存在,还是过得很好。
鸰儿有些气恼地想。
寒风抚起晶雪,凤淮伸手
住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书页,放任向来一丝不苟的白发随意飞扬,身上仍是那袭单薄白裳。
“风那么大,你还穿这么少,不怕受了风寒?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鸰儿不
地嘀咕着,担忧的情绪全写在小脸上。
她知道他不畏寒冷,虽然拥有深不可测的内力,却从不靠内力运热来保持体温,反而让体温降至与冰雪同温,甚至比冰雪更寒更冷。
不用她担心,不用她叮咛,他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独立自主得令她涌起
的沮丧与无力感。
他若有一些些依赖她,兴许他现在的神情会透
些显而易见的失落;兴许会有点心浮气躁:兴许也可能茶饭不思…
可惜,他脸上有的只是云淡风轻。
相形之下,她就显得太沉不住气,不仅沉不住气,更没骨气…
鸰儿在距离凤淮五步远的雪地上敛翅停歇,羽翼不可避免的发出拍打声,唤回那双专注于字里行间的淡瞳微扬,凝望着她。
鸰儿恢复娇俏姑娘的模样,没多说什么,迳自埋首在手边的大包袱里,努力翻找摸索,好半晌后,她抖开一套青霄般湛蓝的男子衣裳,小跑步地奔到凤淮身边,将衣裳轻罩在他肩头。
凤淮静静凝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瞧得她有些窘。
“今天好冷,你要多添件衣裳,小心着凉。”鸰儿低下头,轻声道。
他心里一定在想着:你怎么又回来了!死皮赖脸的赶也赶不走!
鸰儿贝齿扣咬着粉
,为自己心底浮上的猜想而觉得难堪。
“我不冷。”长久,凤淮轻启薄
,双眸又落回书册间。
风起,他下意识抬起左手揪住湛蓝衣裳的衩领,徒留空
的袖摆翻腾成
。
鸰儿见凤淮没扯开那袭蓝衫,心头泛起浅浅甜意。“哎呀呀,要看书就进屋里去看嘛,风一吹,你的发全给拂得散
,又扎眼又碍着你的视线,连书都快抓不牢,差点给飞了…”
“屋外凉爽。”他随口应道,嗓音一如往昔清淡。
凉爽!这男人八成已经丧失了五感,连冷热也区分不清了!这种冻得她浑身直打颤的极寒温度,也能称之为凉爽!
面对他如此回答,鸰儿只好舍命陪君子,挨在他身旁坐下,享受这冻死人的“凉爽。”
唔,好冷。
鸰儿手动动、脚动动,尽量让四肢停不下来,好磨蹭出些许暖意。
“凤淮,你不问我为什么又回来了?”虽然早猜到他不会有太感人的答覆,鸰儿仍是每回都问。
“你的不守承诺,我已见识无数回,毫无诧异。”
果然又出口伤“鸟”了,呜,早知道就不多此一问。
“我又没有亲口向你承诺‘我走了就不回来’…”鸰儿再度犯起嘀咕,有些泛白的粉
抿了抿。“那…你有没有想我?”她不自量力地再问。
“没有。”他答得迅速,一反以往总是带着清傲的口吻缓缓反驳,此时的否定反倒像是
盖弥彰。
只可惜憨傻的鸰儿被字面上的“没有”所蒙蔽,难以深思其中涵义。
“我就知道…”好失望好失望“可是我有想你噢。”时时刻刻。
一双莲足晃呀晃、摇呀摇,牵动绳椅上的凤淮一并陷入摆
震动。
“想着想着,就回来了。”她笑,毫不掩饰颊边浮上的两朵轻红“回来之后,就不要再走了。”后头这句轻语,是她最衷心的希冀。
凤淮不置可否,只是伸手轻拍在她不住轻
的腿大上,淡淡斥道:“坐好,别再晃了。”她摇得让他无法静心阅读。
鸰儿虽知凤淮这一掌毫无遐思,仅是出乎直觉反应,却依然烧红了粉颊。她动也不敢动,羞答答地凝望着他那只极少沐浴在烈
之下,因而显得异常白皙的掌背。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不若一般寻常人的体温,透过她单薄的纱裙,过渡如雪般的寒温。
鸰儿静娴地停下扰人举动,让凤淮感到满意,书册上某段宇句紧扣着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使他一时之间忽略了他的掌仍搁放在她纤长腿上。
全身的火热由他冰冷掌心贴熨之处开始点燃,直窜上她的花容,让她再也感觉不到半丝寒意。
好奇特,分明是如此冰冷的大手,却带来源源不绝的热意。
鸰儿小心翼翼地摊掌反握住那只大掌,见他专注得毫无所觉,她像个发觉新奇游戏的小
娃,喜孜孜收拢白玉五指,将他包覆在自己掌心,却仍不敢太过使劲,就怕惊扰了凤淮,失去这如梦似幻的温暖亲昵。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想握牢这般浅浅的小小幸福。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
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邀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轻浅的嗓音唱出
转了亮的古老曲调,亘古不灭的爱恋。
鸰儿莺鸣般的娇嗓一再重复呢喃,水灿双眸半眯半合,整个视线中只剩她与他
不分的十指。
凤飞邀翔兮,四海求凰…
眼皮越来越沉重,她为了赶路回来见他,足足飞了好些时辰,好想睡。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鸰儿强眨眨眼,仍不敌倦意。最后她放弃了挣扎,让长睫掩去疲惫眸光。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
合上了眼,她的口中仍
唱着曲儿。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
叩。
突来的声响及撞击让凤淮侧过首,发现坐在他身旁的鸰儿整颗螓首已经贴躺在他的臂膀上,沉沉睡去,只剩片段的残曲仍缓缓在耳边回
。
那耳
的字字句句,含带着他不甚明了的情意,由她口中唱来更显清寂孤寥。
“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凤淮捕捉到此时无意识逸出她檀口的句子,淡淡复诵,到后来,她清唱一句,他便尾随低喃一句。
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头一回
念这阕曲词,在好久之前…
不,他应该是不懂情、不识爱之人,怎会突生这等怪异念头?
风再起,枕在他臂上的鸰儿打了个哆嗦,更朝他挨近。
“定是今
的风太大,将一切给吹拂得紊乱不堪。”这是他唯一能找出的解释。
殊不知…他在欺人,也自欺。
JJJJJ
睡了场安静宁和的觉,鸰儿再度醒来已是晚膳时辰。
她愣坐在
铺上好久,一双晶眸不停地张望四周,有些陌生的屋梁、淡淡薰香的被衾…这是哪儿?
那垂挂在铺上的纯白帷幔倒有点眼
…啊!这是凤淮的房间。
“我怎么会睡在这里?”她记得她在屋外绳椅上唱情歌给凤淮听,唱着唱着好似给睡下了,后来…是凤淮抱她进屋的!还让出大
给她睡!
哎呀呀,亏大了、亏大了!
鸰儿苦着小脸,忙不迭摸触着自己身躯的每一处,又凑上俏鼻去闻。
“哎呀,已经感觉不着凤淮的体温和味道了,讨厌讨厌,笨鸰儿臭鸰儿蠢鸰儿,这么贪睡做什么!难得有这种被凤淮抱在怀里的太好机会,你竟然一丁点的印象也没留下,笨鸟笨鸟笨鸟…”她不断臭骂自己,敲打着自己的笨脑袋,直到脑袋瓜都给震得昏沉了,才歇下粉拳,换上傻呼呼的笑。
凤淮抱她回房耶,好幸福噢,凤淮抱她回房耶…
鸰儿揣摩着那幅亲昵的情景,即使没有清醒的记忆足以回味,幻想的景象也足以聊表慰藉…柔荑捧着羞红的玉颊,止不住甜蜜的憨笑。
门扉咿呀轻启,夜
之中静立着白雾身影。
透着帷幕的掩蔽,彼此的容颜又添上一分朦胧。
“凤、凤淮,是…是你将我带、带进屋里来的?”她打破沉默。
“嗯。”那可不可以再抱一次?不不不,这种问法一定会惨遭无情拒绝的,鸰儿一边自问,一边否定。
“为什么要将我带到你的房里?”喔,我感谢你,感谢你让我拥有与你“同
共枕”的机会…同一张
、同一个软枕。
凤淮走至桌前,燃起烛火,让内室化暗为明。
“我后来才发觉,这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属于你的休憩之处。”
他抱着她进屋之后,竟然思索不到该将她安置在何处。他的房屋清幽僻远,却也称不上豪邸,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处大厅一处庭圃、一室浴堂一室厨房…
全然没有她的房间。
她这一百年来尽赖着他而居,夜里全睡在哪?
凤淮困惑极了,杵在厅堂里发愣好半晌,百年来从没想过的问题,竟在那时严重地影响着他。
最后,他只好将她抱回自己的寝室暂寐。
对于这名百年来他视若氤氲的鸟娃娃,他几乎不曾思索她的存在,如此漠视她的他,怎值得她掏心追随?
“我?我都睡在厅里呀。”鸰儿为他解惑,吹了整
冷风的脸蛋上浮现着一抹异常的红
。她将此刻脸上热热的、昏昏的怪异感觉视为看到凤淮而生的羞涩,殊不知自己是犯了风寒。
“厅里?”那个只有一张木桌、四只木椅及两只木柜的空
大厅?
“我很随遇而安的,只要一条罗衾,我哪儿都能窝着睡。”鸰儿笑了笑。万一夜里冷的无法承受,她便将自己变回禽鸟,好歹有一身羽翼挡挡寒温。
凤淮静默地瞅着她,淡眸动也不动。
他听到了。
听到清脆的鸟鸣声及雀跃的轻灵步履一蹦一跳地舞着双翼,
足正踩踏在他凝冰心湖上,圈圈旋着、舞着,小小的
裂声,在纤细脚趾滑曳而过之后,开始剥裂,一片冰心,竟承载不了那鸿羽般的重量。
是好?是坏?
冰湖底下,隐含着比湖面上更噬人的寒冷。
如履薄冰的小巧
足,正将自己一步步推向险地。
在来不及煨暖冰晶心湖之前,若坠入湖心,唯一的下场只有死路。
然而,宛若笑音的鸣声不止不休,舞步越旋越急,
裂声也越发刺耳…
“别再跳了!”凤淮陡然低喝,吓得鸰儿怔然回望着他。
“凤淮,你怎么了?”掀开覆身软衾,鸰儿踩着
足下
奔近他,一头如瀑黑发因卧枕而散
,更形慵懒。
他回神,没有啼叫声、没有舞步跫音,更没有所谓的
裂声响,一切只是他莫名的幻听?
“凤淮?”鸰儿好担忧地颅他,想伸手碰触他的脸颊,却在那双淡得不带情感的瞳眸投注冷光下,怯懦地收回了柔荑。
是错觉吗?此刻的凤淮看起来怎么比方才更冷冽?
“凤淮…”
他敛起眉峰“既然醒了,就出去,别待在我房里。”
他缓缓走向
铺,动手将凌乱的被衾折整齐,再将帷幔系回
柱上。
“怎么好好的又翻脸了?”她噘着嘴,低声抱怨。
凤淮率先离开寝居,鸰儿尾随其后。
来到厅堂,鸰儿才发觉原来凤淮是到房里去唤她出来用膳。
这…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鸰儿捂住微开的菱嘴,不让她现下过度吃惊的表情给凤淮看了笑话。
“坐。”凤淮的神情及语调仍未更改,冷冷淡淡的。
她心情虽雀跃,却也不敢太过笃定,以免又将自己从天界给摔到十八层地狱去痛哭
涕。“这是不是最后一顿晚膳,吃完又要赶我走了?”
“不是。”他应道。
鸰儿才漾开笑容,听到他后头接续的句子,俏脸蛋霎时又苦了起来。
“若要赶你走,也是明
清晨之事。”
呜呜,这句话能不讲不是很好吗?
“我不要走,你若觉得我留在这里会浪费你太多米粮,我可以在用膳时都恢复原形,一只鸟的胃
不进多少东西的。”
凤淮没心思与她争论这个百年来一迳相似的话题,将碗及竹箸递给她。
鸰儿一面察言观
,一面开始扒饭,水灵灵的眸儿直盯着他。
“你这种目光,会让我以为我才是饭桌上的菜肴。”凤淮提醒着她的肆无忌惮。
“你看起来的确比较美味…”她嘀嘀咕咕。
“什么?”
“没什么!”她忙摇头。若他听仔细方才那句诚实的话,恐怕下一瞬间,她就会连人带碗给丢出府邸了。
鸰儿不好再盯着他,不安分的目光只能四下
转,突地,她被一件搁放在木柜上的东西勾住全部注意。
“那、那是…”
一个手工
巧的鸟巢!
“为什么会有鸟巢?是、是你做的?”而且…是做给她的?
凤淮投给她一个“大惊小敝”的眼神,淡然道:“你这只连巢都不会筑的鸟,连个栖身之所也没有,这鸟巢姑且让你充当寝房。”
鸰儿吐吐舌,她虽修炼成
,但所有的心思只悬挂在凤淮身上,哪来空闲去学啥鸟事?教她筑个巢,等于要她孵颗蛋一样困难。
鸰儿欣喜地褪去人形,拍振羽翼,飞进新窝里去试试她的新
。
大小刚刚好!
巢里还细心地铺上一层保暖的软绢,好舒服噢。
她开心地嘤咛两声,向他道谢。
凤淮似乎被她的喜悦所感染,
畔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
鸰儿又飞回藤椅上,唰的一声变回俏丽
娃“凤淮凤淮,你的手真巧,这鸟窝好舒适,谢谢你。”
凤淮仅是浅浅颔首,算是回应了她的赞美及感谢。
鸰儿笑得子诩合不拢,两人彼此静默半晌,她羞涩地抬起头,甜甜一笑。
“凤淮,你送我鸟窝,是不是表示…我可以一直留在这了?”
凤淮一怔,
边的淡笑敛去。
矛盾。他嘴里说着要赶她离开,却又在她睡
之际为她编制鸟巢,好让她拥有一处像样的安身之所…
为什么?
若她不问,他竟未曾察觉自己口是心非的反常之举。
“凤淮?”
她黑白分明的灿眸中,映照出他染雪的面容,那张即使此刻是如此困惑不解,却仍没有任何情绪点缀的白发峻颜。
接着,他在她眼底看到她的柔荑抚过他的白发,带着忧心的纤指穿梭在他发问轻轻安抚着他,他没有挣脱,只是专注地凝望着两潭澄眸间所倒映出的自己。
她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她与他曾不只一回有过这般的举止。
好熟悉、好熟悉…
是谁总是这样看着他,总是这样一回又一回地唤着?
要一块白头到老噢。
“一块,白头到老…”他无意识地
喃。
一闪而逝的模糊笑靥,让凤淮猛然退离鸰儿的指尖包围,左掌紧紧握按在右臂上陡地燃烧起来的白虹剑焰。
“凤淮…”鸰儿慌了手脚,望着凤淮被烟炎所
没,她急忙想上前。
“不要过来!”他喝声,制止了她的动作。
总是如此,一旦他开始起了些微情感上的涟漪,右臂上的白虹剑便蠢蠢
动,那是一股无法抗拒的
力,强劲地将他身躯里所有紊乱思绪
得一干二净,然后,当他意识恢复清朗时,便又变回最初的冷情“凤淮。”
蚀心之剑…蚀情之剑…
一套泛着新染布料清香的衣裳由他头顶罩下,将他整个人包裹在纺绸之中,软柔的布料减缓了自他臂膀上大量窜吐的烟云。
鸰儿圈抱着他,不愿放手让他的身影与白虹狂烟相融。
似燃烧、似蒸散的白烟窜升天际…
随着烟云而消散的,是凤淮还未能发觉的陌生情愫,也是鸰儿入世轮回所盼求的爱恋,一点一滴,消失。
因为,白虹剑…不允许凤淮触碰任何世间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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