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临近天黑时的一阵劲风、数点疏雨,催落了一树树嫣香飘零的花儿。但见那洁白如雪的梨花虽已残败,犹不忍随
归去,借了东风的余势飘飘洒洒,漫天飞舞;常在枝头闹
意的杏花依依不舍地离枝而去,与那桃
人的桃花一道,编织成斑斓的锦锻,红红白白地铺了一地。径旁绿草萋萋,尚有雨水结在上头,一发显得青翠
滴。
稍后,雨停风歇,暗香
动。一轮明月破云而出,迤逦而行。行至深院的月亮门儿时,它特留残步,投下淡淡的清辉,为倚在门旁的人儿照着一地的落花。
两截龙纹玉掌梳分摊在掌心,左边一截只剩了“花月正
”四字“风”从旁
离,嫁与了右边那一截。尽力将两截拼凑起来,只是白费心机;想让其恢复原样,亦是痴心妄想。
皇甫翩翩委靡不振地将玉梳笼入袖中,蹲身下子,捡了一
枯枝数花朵。一朵、两朵…朵朵花上都有安戏蝶的笑脸;一瓣、两瓣…瓣瓣都是安戏蝶伸出手臂搂住谢幽娘的情形。
她扔了枯枝,拾了数朵被雨水洗褪了颜色的残花,用力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来。一瓣是“
快”一瓣是“讨厌”及至数瓣之后,从她口里喃喃道出的“
快、讨厌”已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走、不走。”
“玉妹!原来你在这里!”一道人影遮住了她“我找了你一下午!”
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唐玉清。丢了手中的花朵,站起身,叫了一声:“玉哥。”
唐玉清兴致很高,踮起脚,分开茂密的枝叶,摘了一朵尚未凋零的碧桃花,要
在她的鬓发旁。她摸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开口拒绝,忐忑不安地任他将那朵她根本不喜欢的花
在头上。他的手离了那有着数重花瓣的碧桃花,却不忍离开她的鬓发,由上到下顺势滑至她的脸颊。头一低,亲上她那光滑的额角。
“不要!”皇甫翩翩用力将他推开。
“为什么不让我亲近?”
“为什么还要问我?”她勇敢地正视他“你早已知道原因了吧?”
“我怎么会听信那些谣言?”他再次靠近她,抓紧她的肩头“我只相信你。”
“少自欺欺人了!”他的手劲那么大,分明在提醒她,他并不相信她。
“既然如此,你还装什么正经?扮什么清高?已经在安戏蝶跟前卖过笑了,还在我面前立什么贞节牌坊?”
皇甫翩翩被他话语中的恶毒惊呆了。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那个温文雅尔的玉哥吗?她脸上的表情起初是茫茫然的,后来渐渐地变得冷峻了“是!是!是!我就是要在你面前装正经、立牌坊!你满意了吗?”
他更紧地抓住她,浑身上下都氤氲着
望的可怕气息。嫉妒冲昏了他的头脑,令他没有发觉她痛得
了口冷气。
“放开我!”皇甫翩翩怒由心生,一抬绣腿,向他的膝盖踢去。
唐玉清中了一着,毫不在意,不容分说,执意要一亲芳泽。
皇甫翩翩拼命地挣扎,鬓发散
,碧桃花滑落。就在她四肢无力的时候,一个家丁迟疑地走过来,禀报道:“少庄主,皇甫夫人请皇甫姑娘去偏厅用晚膳,同时庄外还有一个叫小顺子的小男孩指名要见皇甫姑娘。”
唐玉清
着
气,放开皇甫翩翩,甩手向偏厅走去。皇甫翩翩乏力地靠在月亮门儿边上,调整了一下呼吸,也跟了上去。
小顺子正焦急地在庄前踱来踱去,小嘴抿得紧紧的,既不回答秋怜叶的询问,也不将唐玉清的冷淡放在眼里。一见到皇甫翩翩后,他才放松了警戒,将她拉到角落里,小声道:“翩翩姐,戏蝶大哥受了重伤。我不知道该将他带到哪里去疗伤,只好来找你。”
皇甫翩翩心一沉,颤声道:“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外面的马车上。”
不容细想,她拔足飞奔,跃上那辆停在墙边的马车。
安戏蝶正躺在马车的角落里,衣衫破烂,遍体鳞伤,早已陷入了昏
状态。
皇甫翩翩扑上前,摇着他的肩膀,连声呼道:“安大哥!安大哥!你快醒醒呀!”
可是他像不认识她似的,甩开她的手,胡乱嚷道:“翩翩!翩翩!我要翩翩!”
皇甫翩翩心痛如绞,手足无措。忽地,她记起聚贤庄内什么人物都有,其中不乏妙手回
、悬壶济世的神医,只要找出一个两个来,就能治好安戏蝶的伤。一咬牙,硬着心肠,跳下马车,要去找唐笑尘。
“外面马车上的人是安戏蝶吧?”唐玉清的冷笑声尖利而刺耳,令她身形顿住“只有他才会让你如此紧张吧?”
“玉清,你在说什么!”秋怜叶见他话中带刺,心中十分不
。
皇甫翩翩像见了救星似的,叫道:“娘,快去求求唐伯伯,救救他!”
“翩翩,冷静下来,慢慢说。”
唐玉清又是一声冷笑,道:“秋姑姑,还是由我来说比较好。贵千金的姘夫中了天鹰爪,活不过七天了。”
秋怜叶大怒,喝道:“唐玉清,好歹我也是你的长辈!我不许你如此恶毒地中伤翩翩!”
“娘,什么是天鹰爪?什么叫熬不过七天?”皇甫翩翩忧心忡忡地问母亲,暂时没有心思计较唐玉清的用词。
秋怜叶道:“天鹰爪是孤鹰堡堡主孙厉行的成名功夫,招式凶狠,爪上浸有剧毒。中其爪者,无葯可解,先是皮
腐烂,七天后化为一摊脓水。你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不会的!不会的!”皇甫翩翩被震懵了,一个劲地摇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热切地道“娘,唐伯伯不是给过你两颗续命丹吗?你快给我!快给我!”
“翩翩!”唐玉清大为心痛,抓住她的手“别再执
不悟了!安戏蝶已经毒气攻心,别说续命丹,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皇甫翩翩像被推进了冰窖里,直打哆嗦,半晌才尖声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早就巴不得他死了!即使能救他,你也不愿意救的!”她用力挣开他的手,撒腿向外跑去。
“翩翩,你要去哪里?”秋怜叶大急,飞身上前扯住她的衣袖。
“你们都不救他,我自己去救他!我绝不能让他死!若是他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秋怜叶被他们的关系
糊涂了,能让女儿要生要死的不是唐玉清吗?
皇甫翩翩古怪地望着她,胡乱道:“人命关天的事你们不管,却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纠
不休!我真是错认你们了!”
秋怜叶见她一个劲地钻牛角尖,担心她陷入魔障,当下心一狠,掴了她一巴掌。皇甫翩翩吃痛,果然清醒过来,稍顷,又捂住
口蹲下去,一张小脸痛得变了形“娘,我的心痛得很!像被刀子割过一样!我的心痛得很!”
秋怜叶方寸大
,搂住她道:“翩翩,你起来!我帮你去看看他!”
母女俩刚要往外走,唐玉清上前拦阻,冷声道:“秋姑姑,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未来女婿吗?玉妹年幼无知,即便有违妇道也还情有可原;而您呢?不
薪止火也就算了,反而火上加油,帮着她不遵妇道,这就是姑父遗留下来的家教吗?这就是人所敬仰的秋姑姑的作风吗?若非亲眼所见,玉清宁死都不敢相信!”
这一番话说得秋怜叶哑口无言,长叹一声,道:“罢!罢!罢!你们小辈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皇甫翩翩闻言拂开她的手,绕过唐玉清,独自向外走去。
唐玉清身形一晃,伸出手臂拦住她,道:“我不许你去!”
皇甫翩翩早料到他不会轻易放她走,心一横,拔下头上的金簪,指住自己的喉咙,一字一板道:“我已准备好血溅聚贤庄!”
秋怜叶大惊失
,欺身上前,要去抢她手上的金簪。皇甫翩翩手一紧,金簪刺入了皮
,细细的血丝隐约可见。她丝毫不觉得痛,也不害怕,只执拗地望着唐玉清,绝不屈服。
唐玉清仿佛受了重重一击,眼神空
,嘴
发白。
秋怜叶束手无策,哭叫道:“傻孩子,你怎么这么狠心!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是要你来伤我的心吗?你走!你走!就当我从来没有生过你!”她推了一把皇甫翩翩,趁机将一个荷包扔入她的袖筒。
唐玉清像
木头似的,被秋怜叶拉至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皇甫翩翩从他眼皮底下走过。
“皇甫翩翩。”他轻声叫道“你我二人从此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如有违背,誓同此剑!”言毕,他缓缓拨出青铜剑,将其折为两段。
皇甫翩翩身子一僵,固执地不肯回头,强忍住泪水,义无反顾地走出聚贤庄的大门。小顺子正在马车旁翘首企盼。她拍拍他的头,提醒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上车后,她已经想好了今后的去处…永州。对医术颇有研究的姬姑姑一定会治好安戏蝶的!她将意思与小顺子一说,小顺子马上坐到车夫的位置上,一扬鞭,驾着马车往永州方向驰去,很快,就将聚贤庄远远地抛在身后…
安戏蝶的情况很不稳定,马车的颠簸更让他受尽磨折。他时而清醒,时而昏
;平躺着会
不过气来,坐着时又冷得浑身打抖。皇甫翩翩竭力定下神来,寻思着说点什么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她尝试了一下,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她还没能说完一个完整的句子,泪水就哽住了她的喉咙。她狠狠地绞着自己的双手,想用
体上的痛苦来减轻精神上所受的磨折。这是一种叫人多么无法忍受的磨折啊,眼看着他痛苦,她却不能分担。
袖内的两截龙纹玉掌梳随着她的手的抖动发出“叮叮”的撞击声。她慌忙把它们按住,手触到之处,似乎还有别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绣有海棠花的荷包。荷包内装有一些银两和一个朱红色的小锦囊。扯开锦囊,里面赫然放着两粒米
的丸子,正是母亲从来都不离身的续命丹!
她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又是
快又是难过,心急地将一粒续命丹嚼碎,喂入安戏蝶的口中。才半炷香的工夫,安戏蝶已从谵妄状态中挣脱出来。
皇甫翩翩欣喜若狂,眼泪夺眶而出,情不自
地抱住他,叫道:“安大哥!安大哥!你吓坏我了!”
“翩翩,是你吗?”他认出了她,强笑道“为什么要哭?在担心我吗?莫要怕,我不会死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花费了他许多精力。猛烈的一阵咳嗽后,他的嘴角溢出一丝乌黑的血水。
续命丹虽然有效,却只能暂时延长他的性命,并不能彻底
除他体内的毒素。
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应该放弃!皇甫翩翩用袖口擦去他
边的血,更紧地搂住他。
马车外,月亮正冷冷地俯视着地面,投下无情的凄凉的光芒;天际散落着七八颗疏星,闪着幽幽的光;张牙舞爪的树影子像飘渺的鬼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掠过车身;茂密的树林子里传来不知名的野兽的嚎叫声,狂野、刺耳。惟一真实可靠的是小顺子。他伛着小小的身子,已经疲乏得甩不起鞭子,可他还是用嘶哑的声音急急地吆喝,仿佛这样就可以令马跑得更快些。
皇甫翩翩欠起身,想把小顺子换进来休息一下。安戏蝶察觉到她的动静,清醒过来,剑眉微耸,费力道:“你要离开我吗?”
她摇摇头,道:“不,小顺子累了,我想让他进来陪陪你。”
安戏蝶闭上眼睛,道:“去吧。”可话音刚落,他就做出了完全相反的举动…他紧紧地搂住她的纤
,将头靠在她的
前,仿佛梦中的呓语般喃喃道:“翩翩,不要离开我。”
皇甫翩翩屈腿跪着,揽住他的肩膀,下巴抵住他的头发,柔声道:“嘘,我在这儿。”
他宛如孩子般贪恋她的怀抱,那儿柔软、温暖。渐渐地,他安静下来;可过了一会儿,又像被吓了一跳似的醒过来,直到确信她还在身边,才又放心地闭上眼睛。
皇甫翩翩尽量
直身子,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她的腿开始发麻,膝盖仿佛失去了知觉。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心满意足甚至有点儿高兴地望着他的脸,那双好看的含有深意的眼睛不太安稳地闭着;总噙着笑意的嘴微微张着,呼出匀称的气息…这是一张卸下了刺的毫无防备的脸。在这之前,他一直是掌握全局的主宰;一个小
曲,让他毫无保留地
出了脆弱的一面。如果说,她以前是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而牵挂他,那么现在,她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能和他在一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这一刻,她觉得只要安戏蝶平安无事,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名声、地位、金钱…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安戏蝶的性命重要。
…。。
一辆残破的、快要散架的马车歪歪扭扭地从山坳处驶出来,吱吱哑哑地被两匹老马拉至一家路边小酒肆时,再也承受不了重负,被无常勾了魂去,寿终正寝了。只见一只轮子无力地瘫倒在路边,另一只轮子以其快无比的速度滑下斜坡,到了田梗上还不肯罢休,硬是要陷入田间,
倒一片新
的秧;马车的主体车厢在地面垂死挣扎一番后,也回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几块
糙的木板子。马儿受了惊,拖着车把,一溜烟地跑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皇甫闲人骂骂咧咧地从灰尘中爬起来,嚷道:“我说姑
,你就不能找一辆好一点的车吗?差点没把我这把老骨头摔断!”
“你还嫌车破?”何月香跳起来,喝道“若不是老娘急中生智,从孤鹰堡里偷了一辆马车,你小子甭想活着出来!”
“得!得!横竖都是死,摔死好过被打死。”皇甫闲人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做执扇状,往左手一敲,这时才发现手中并无折扇,一时心灰意冷、长吁短叹起来。
“老娘还没死哪!你哭丧个脸干什么?”
“唉!”皇甫闲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何月香懒得理睬他,转身叉
,对着散架的车厢道:“喂!我说你!死在里面了吗?”
“真失礼。”桃红从从容容地站起来,尽管衣裙不整,脸面倒是干干净净的,鬓发更是出奇地齐整。原来她迟迟不起来,就是为了躲在灰尘里面梳妆打扮。
“哈哈哈!”何月香笑得弯下了
,指着桃红说不出话来。原来桃红在匆忙中顾了这头,忘了那头,只将头部细细收拾了一番,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裙,更没有发觉车帘儿勾在她的后襟上,破破烂烂地拖了一地。
桃红的脸皮一向就厚得很,根本没将她的笑放在心上。袅袅婷婷地走到皇甫闲人面前,备加殷勤地问道:“闲人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
“我的伤算什么!”皇甫闲人哼了一声,转而又痛心疾首道“我心爱的扇子,我那心爱的扇子啊,再也活不转了!”
“扇子?再买一把不就得了!”
“你懂什么?我那扇不是普通的扇!那是与我朝夕相处、相濡以沫、恩恩爱爱过了十数年的
啊!”“嘘!闲人哥哥,你这话千万不要跟外人讲起,不然活活笑煞人家。若遇到那不知事的愚鲁之徒,还要将闲人哥哥当傻子打一顿哪!”
何月香止了笑道:“你这个‘不是外人’的人难道不知道皇甫傻子生平最爱的是什么吗?”
“最爱的当然是我!”桃红理直气壮道。
“啧啧!这女人脸皮之厚,实属罕见。”皇甫闲人长揖到地,毕恭毕敬道“小生今
才知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桃红一跺脚,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飞快地转个身,将“与众不同、分外窈窕”的背影留给皇甫闲人。她暗中打算着:等会儿他过来赔罪时,她一定要板着脸,不随便开口;直到他再三告饶了,她才会送给他一个甜得腻死人的笑。
令人气恼的是,皇甫闲人迟迟都没有来给她赔礼;她为了保持那个自认为美丽的姿势,连
板都
得发酸了!佯怒薄嗔地一回头,才发现皇甫闲人早已与何月香进了小酒肆,身后倒有几个无所事事的闲汉望着她嘻嘻哈哈地笑。她恼道:“笑什么笑!没见过女人吗?”那几个闲汉笑得更厉害了。她翻了个白眼,学着何月香的样子,
收腹,扭
摆
,风姿绰约地往小酒肆走去。身后,烂布飘飘,别有一种风采。
走进酒肆,在皇甫闲人身边坐下后,她一拍桌子,语不惊人誓不休地喝道:“拿酒来!我要借酒浇愁!”
皇甫闲人吃惊不小,慌手慌脚地将大小酒瓶搜罗至自己肘下,生怕一不留神就让桃红抢了去。
桃红反怒为喜,甜甜笑道:“闲人哥哥,你是怕我醉吗?”
“非也,非也。”皇甫闲人痛定思痛道“我
不幸仙逝,已让我痛不
生;如果我惟一的“爱子”再惨遭毒手,我岂不是会生不如死?桃红妹妹,请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桃红哭笑不得,道:“原来…你真是个傻子!我还是趁早回到公子身边为妙。”
“对,对,对!”皇甫闲人大为赞同,双手依然谨慎地守护着他的“宝贝儿子”“我估计你家公子此时已经跑回‘月月香’了,你赶紧去的话还能陪他吃吃酒。”他低头咬住酒瓶,美滋滋地呷了一口酒。咂咂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他受了重伤,上马车时就已是强弩之末,也不知还有没有力气吃酒。若不是为了等你,”他望了一眼何月香“我断不会丢他在车上。还有你,”他朝桃红努了两下嘴“不好好地照顾他,跑下车来干什么!女人,”他摇摇头“不堪重用!”
何月香居然毫不生气,笑
地问道:“兄弟,你身上可带有银两?”
皇甫闲人道:“你应该知道我办事前一向不带这些累赘的。”
何月香又转头问桃红:“你呢?”
桃红摇摇头,道:“出来得匆忙,忘记带了。”
“既然如此,我们两个‘不堪重用’的女人还呆在这儿干吗?就让这有用的男人来付酒钱好了。”何月香一扔酒杯,飞快地起身,拉起桃红就往外跑。
皇甫闲人这才发现大事不妙,闷闷不乐地吃了几口酒后,在老板的特别“关照”下,
下月白色的长袍,将就着抵了酒钱。
提着两条竹竿似的长腿,慢
地沿路而行,所到之处皆听人言及昨晚安戏蝶将聚贤庄的未来少
拐走之事。当下又惊奇又好笑,急匆匆赶至“月月香”见到何月香二人,笑道:“二位得罪不起的姑
,沿路来,可曾听到什么消息?”
何月香喝道:“少耍贫嘴!你这厮说安兄弟已经到了这儿,你倒是看看,他现在在哪里?”
“当真不在吗?”皇甫闲人还道是何月香捉弄他,笑嘻嘻地往里屋走去。果然没有看到安戏蝶与小顺子,不由着了慌,道:“莫不是你们将他藏起来了?”
桃红翘起兰花指,指着他道:“闲人哥哥,你真是不一般的傻。我们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跟到。即便要藏,也没有时间呀!”
“是了!是了!”皇甫闲人一拍额头,自我安慰道“那小子福大命大,说不定真的拐了皇甫姑娘私奔了呢!”
何月香道:“果真这样,倒是好事一件。只怕…”一皱柳眉,将不吉利的话
下肚,转移话题道:“这次的庄家定是葱绿那臭丫头无疑。她居然愿意花十万两纹银来买我等三人的性命,真是大方之极。好在银票已经到手,等安兄弟平安回来后,再妥善分配不迟。”
皇甫闲人呵呵笑道:“届时我定要将那厮痛打一顿,看他还敢不敢不辞而别!”
桃红笑道:“我亦要趁机踢他两脚!”
三人皆嘻嘻哈哈地耍笑,力图消除心中的不祥之感。然而,时光匆匆,
尽夏来,安戏蝶一直没有出现。那张十万两的巨额银票平平整整地
在米瓮下,也一直没有动过。
…。。
长江后
推前
,一代新人换旧人。
在这个鼎盛的时代中,没有独领風騒的风云人物,即便有,也只是昙花一现,瞬息之间就会被更新更年轻的面孔所取代。现在,健忘的人们所关注的不再是曾孤身一人剿灭数百个强人的旧
英雄唐笑尘,而是他的儿子,年仅二十二岁的青年豪杰…唐玉清。
唐玉清的迅速崛起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在五月五
端午节之前,人们让他三分尚且是看在他父亲的薄面上;而在端午之后,若还有人在谈起唐玉清时不带点敬畏的语气,就可以断定此人不是冥顽不灵之徒,便是孤陋寡闻之人。因为在端午那天,在人人都吃粽子、争看龙舟的时候,唐玉清独自闯入孤鹰堡,赤手空拳打杀了孙厉行,并生擒其爱妾葱绿;随后又从葱绿身上入手,
丝剥茧、顺藤摸瓜,揪出其幕后主脑人物田甜,废其武功、放逐山林,其
羽皆作鸟兽散,为众多冤死的武林人士报了仇。唐玉清因此成为新一代的领袖人物,其事迹亦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主要话题:远至他三岁时显神勇,打败一个大他几岁的男孩,中到几个月前,他的未婚
与人私奔,至今下落不明,近到他与“月月香”的老板娘来往过密、关系暧昧…事无巨细,有真有假,越传越远,渐渐地,唐玉清其人在众人口中变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
事实上,唐玉清还是以前那个唐玉清,在因嫉妒而产生的癫狂消除之后,变得更加温和、谦逊,更显其家教之严谨、品德之高尚。
眼下,他坐在“月月香”里最好的位置上,斯斯文文地喝最好的酒,安安静静地听人闲谈。众人都认得他,言谈之间颇为顾忌,只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消磨时光。
何月香午睡初醒,懒梳妆,只在
上点抹了一层淡红的颜色,穿一件窄窄的
衫,系一条大红花绢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极其风
的曲线。倚着柜台,闲嗑瓜子,懒得与众人周旋。
偏巧在这时,从门口走来一个高大
笨的汉子,进门就嚷道:“给俺上两斤好酒、一斤牛
来!”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倒像是山东来的。
自有酒保替他准备酒菜不提。
这汉子提着酒壶咕噜噜灌了几大口,用袖口一抹嘴,
声
气地问酒保道:“兄弟,聚贤庄离此地还有多远?”
酒保提了油盘,躬着
回答:“不远,往南直走,顶多费一个时辰。”
“他
的!居然还要费一个时辰!俺那婆娘
子最躁,等得不耐烦了,定会做个大大的闭门汤给俺吃!”
“客官是来探亲的?”酒保习惯性地客套了一句。
“可不是怎地!”那汉子再不多话,狼
虎咽地吃完一大盘牛
,又三口两口地将酒灌下肚,抹抹油嘴,站起身,紧一紧
带,就要往外走。
酒保慌忙拦住道:“客官,您还没给钱哪!”
“他
的,瞧俺这记
!”那汉子一
鼻子,笑呵呵道“俺忘了跟你说了,你若要酒钱,就找聚贤庄的少庄主要去!”
何月香闻言,吐出瓜子壳,问道:“此话怎讲?”
那汉子道:“俺是跑单帮的,东南西北到处跑,什么地方都要去…”
酒保打断道:“我说客官,您就不会拣紧要处说吗?”
那汉子一瞪眼,喝道:“俺跑单帮四处跑难道不是紧要事吗?若是俺不跑单帮,怎么养家糊口?若是俺不跑单帮,又怎么会跑到长沙,在那儿见着唐家少
呢!”
众人俱是一惊,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唐玉清仿佛没有听到那汉子的话似的,若无其事地浅斟低酌。
那汉子说得越发带劲了“两个多月前,俺在长沙一带卖土货,赚了点钱,就雇了辆马车游大街,也想过过有钱人的瘾。”说到这儿,他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谁知到了城门口就被阻了去路,你们猜是怎么回事?”他故
玄虚地停顿了一下,见众人皆凝神细听,心下十分满意“原来是俺前面的马车散了架,停在路中间走不动了!俺下车一瞧,只见一个恁俊的姑娘带着一个小男孩,还有一个病得快要死的年轻男人,站在马车旁发愁哩。
“那姑娘看见俺,就像看见菩萨一样,十分
快,连着叫了俺好几声大叔。俺一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是想要俺的马车哩。俺寻思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二话没说,将马车让给了她。那姑娘要给俺钱,俺硬是没要,还帮着她把那青年人抱上车,直到他们走得没影了,俺才走进城去。
“一路上,俺都在回想刚才那事儿,心里
得意的。想多了几遍,俺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猛然发觉那姑娘俺见过!俺认得她是聚贤庄未过门儿的媳妇儿,两年前俺来看俺婆娘的时候,远远地见过她哩!”
“大家伙儿心里肯定在犯嘀咕,说这
汉是在信口雌黄哩!”那汉子见众人一脸怀疑,忙解释道“其实刚开始时俺也不敢肯定,可后来俺想起那姑娘临走前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酒保怕他扯远了,连忙问道。
“那姑娘模样俊,说话也中听。她说‘大叔的大恩大德,翩翩没齿不忘。
后有缘相见,定当涌泉相报’。你们听听,‘翩翩’,不就是唐家少
的闺名吗?”那汉子得意地笑了两声,又接着道“俺当然不会要她的什么‘涌泉相报’,俺只要来了聚贤庄能讨碗不要钱的酒喝就心满意足哪!”
那汉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口干舌燥,随手拿了临桌客人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那客人也不敢争持,任由他去。
唐玉清大概有些醉了,把不稳酒杯,酒水全洒在衣襟上。
何月香一把将盛瓜子的白碟子扫落地,发狠道:“你这痴汉!要吃白酒直说就是,何必编着法儿来骗酒吃!你说那青年男子病得快要死了,你怎么就看得出来他病得快要死了?”
那汉子被她吓了一跳,痴痴呆呆道:“俺生来是个直肚肠,有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知道打谎。那男子浑身是伤、
嘴胡话、面色惨白,可不就是快要死的模样吗?”
何月香越发气恼,高声喝道:“快走!快走!我也不要你的什么酒钱,只求你
后莫要来了!”
那汉子甚不服气,走了老远还兀自嘟囔个不停。
何月香
心烦躁,将客人连同酒保一个个赶出门外,嚷道:“都走!都走!老娘今
心情不好,不开店了!”
待去推唐玉清时,才发现他趴在桌面上,已经醉倒了。她叹口气,撇下他正要走,他却出其不意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她也不挣扎,也不看他,在
凳的另一端坐下去,温柔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轻声道:“为什么要那般磨折自己呢?”
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终于听到一句公道话一样,他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哭得那么大声、肆意,真不像个成年男人。她一点儿也不吃惊,也不想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只任由他哭去。
渐渐地,他的哭声小了,隐约觉得抱着他的人就像母亲一般可亲,耐不住,他将苦水一股脑儿向她倒去:“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真的不在意…我只是恨她欺瞒我。我杀孙厉行,只是想证明给她看,我并不比他差!可是她不要我…她不要我…”
她当然知道“她”和“他”是谁,她和“他”相处了那么久“他”不也一样不要她吗?感情的事谁说得清楚呢?她抬起头,硬将泪水
回去,柔声问道:“你要我吗?”
他没有出声,伸出双臂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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