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数
后,悦来客栈。
这次是真的分别了。
皇甫少泱旁觑着尉迟楠的一举一动,不用刻意去解读也能明白那肢体语言下的意义,心里明白在前头等着他的是什么:各奔西东,如是而已矣。
终究他们的缘分已尽…不,都已多相处近一个月,他也该
足了。再说官府对他颇为厚爱,在他的脑袋上标了极高的价码,不尽早分道扬镳的话,只会为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整理好思绪,皇甫少泱深
一口气,推开
心的遗憾,替她斟厂环酒,"之后的路途将会非常辛苦,你可要多多保重。"
尉迟楠点点头,没问他为何知晓她的打算,打哑谜似的回敬一杯,"该多加保重的是你。我只需避免麻烦,你却要去主动招惹麻烦,境况比我危险何止三分?我会早晚三炷香,祈求神明保佑你的。"
"顺道帮我劝劝他们,就说我已经被考验得够久,应该是放我一条生路,让我了结心腹大患的时候。"皇甫少泱想说句笑活络气氛,却在无意间透
自己早已心力
瘁的境况。
"我会的。"她命令自己笑着给子承诺,一阵闷痛却在这时揪住内心,僵住了勉强挤出的笑容。深
口气,她郑重的重复之前承诺,"我定会去帮你求神的。"
皇甫少泱点点头,昂首
下一杯酒。"先在这里道谢了。"
"甭客气。"尉迟楠明白他选择的是条什么样的崎岖道路,却没法子出口阻止。身为朋友,她不忍心看他将身家性命悬在一个几乎不可能达成的愿望上,但她又哪来的立场阻止?她也是要将心力投诸在一个同样希望渺茫的目标上啊。
前所未见的浓浓离愁笼罩着他俩,好半晌没人有力气开口。
忽地一声轻笑,最先恢复的仍是皇甫少泱。"尉迟姑娘,不知你有没发现,自从我们认识后,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再会,请多保重'。"他的语气平淡,彷佛置身事外。
尉迟楠偏头回忆,半晌后亦笑了,"还真的呢,不过这不也说明了咱俩确实有缘,不然怎会有机会连连碰头呢?"
"那就让我们期待下一次的不期而遇吧。"他再斟了杯酒敬她。
"是啊,希望下次碰面时我们都已心愿得偿,你找到了正主儿…"
"而你也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家人。"
他俩相视一笑,彼此心知肚明…
天下如此之大,要再见面谈何容易?杜甫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朝一别,大概是永无相逢之
了。
…。
"来来来,各位太太、姑娘们,漂亮的发簪、梳子、钗儿,小摊是应有尽有,包您满意啊!"尉迟楠拉起嗓门,对着过往行人叫卖。
这里是扬州,之所以会选择这个地方做为她寻亲的起点,完全是因为她之前一直想着要到扬州见见世面,既然目前无特定的目标,那么从这里出发也好。
在扬州城落脚已将近一个月,她的生活也渐渐稳定下来,每天上午到街上贩卖自制的小饰品为生活打拚,收摊后就是属于自己的时间,要去拜访同行抑或四处溜达,完全看当天心情如何来决定。这样的日子表面看来相当优闲随
,私底下却是茫然混着孤寂。
茫然自然是因为不知失散的亲人会在何时、何地出现,而孤寂…
她憋住差点
口而出的叹息,强
出笑脸。
"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发簪可是师傅用檀香木雕成的喔,而且你看,这花纹多细腻、多漂亮啊,
在发上与你再相配不过了。想想,这样适合你的发簪才花你两个铜钱,真是太值得了。"她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责骂着自己竟如此沉不住气,才跟皇甫少泱相处了短短的一个月,居然就耐不住一个人的日子。
想当初她还是独自一人住在深山里,周围除了飞禽走兽,蛇虺蚊蚋外,没半点人烟哩,现在身边有这么多人进进出出,她又有什么好抱怨、好不满意的?
"今后也请多多关照小摊啊。"她堆着
脸笑,送走拿着发簪
天喜地离开的小姑娘,将铜钱收入
问钱囊中,视线又一次不自觉的往街尾溜去─
"笨蛋,他当然不会在这里。"察觉自己的举动,她恼怒自己对过去居然如此放不开,忍不住狠狠的敲了自己一个响头。"振作点,尉迟楠。"
"呃,这位姑娘…"
尉迟楠猛一抬头,只见一身青衣小帽家仆服饰的少年站在摊子前,状极尴尬的看着她,引得她跟着不自在起来,连忙一声轻咳,将心思拉回来。
"这位小扮,请问是要买簪子自个用呢,还是要选支漂亮发钗送给心上人?不管你要什么,小摊都应有尽有,还可以订做喔。"
少年的脸皮出乎意料的薄,这句简单的招呼话居然教他涨红了睑,支吾良久才硬挤出来意,"我…我…我家老爷想要订制一座博古架…"
尉迟楠闻言挑起眉,"小扮,我这摊子只卖些梳妆打扮用的小东西,你大概是找错对象了吧。"
少年更是局促,双手紧绞着衣衫,花了许久时间才鼓足勇气回话,"没…没错…是…老爷是…是巧作坊的吴先生介绍的。"
"喔!是他呀。"尉迟楠恍然大悟。她前阵子常去吴先生的巧作坊绕绕,偶尔帮着做点东西,敢情吴先生是因着这点
情,又见她生活清苦,一遇上机会就帮她延揽生意来着。
想透了这一层,再看对方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她一时心软,也就打消推拒这生意的念头。"我知道了。请问你这博古架是要放在哪个厅堂中啊?"
少年一得她应允,忐忑之心尽去,口齿也眼着灵活了起来。"咱们府里的排云阁年前才刚落成,老爷想说排云阁是他宴客、谈生意的地方,虽不必学人家气派奢华,但也要有书香传家的样子,于是想订制一座…呃…紫檀雕花博古架,除了充做将厅堂隔成大,小两厅的隔间使用外,还要可以摆放些古董,让屋子看来贵气些。"
还真是件大工程,也会有大笔进帐…吴先生实在是太关照她了。
尉迟楠默默向佛陀祈求赐福吴先生多福多寿,同时一整面容,"既然是要做为大厅的隔间,想必这博古架除了要功能实用,外表更要
巧美观,我想先到府上看看排云阁的格局,再来决定这博古架的样式与尺寸。"
"应该的。"少年连连点头,"老爷已经
代过了,只要你方便,什么时候来访都可以。"
"那么…"她暗自算了下日子,"这几天我另外有约,走不开,但十五之后有空,所以最迟十七
前会王府上拜访。"
"如此甚好,我会将你的决定回报与老爷知悉。"
…。
星夜下,孤舟中,皇甫少泱突地心头狂跳,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这彷佛祸事将来的预感。
紧盯微微抖颤的双手,他试着去分析不安的来处。
忽地,小舟吱呀一声,船身猛然倾斜,灰影凌空罩下,来势惊人!
误搭贼船,被当作肥羊待宰吗?
只见皇甫少泱毫不慌乱,一手拎起包袱,足尖轻点,一跃冲天,潇洒闪过直捣他头面的船桨。
这时,一蓬暗器打向他的落脚处,相准他身在空中,无处借力,无从躲避。
闯
江湖许久的皇甫少泱什么凶险没经历过,当下使出千斤坠偏移了方向,与暗器堪堪错身而过,不
起半点水花的潜进江里,在夜
的掩护下逃脱性命。
但匪徒们仍不放弃到手的猎物,将小舟驶上江岸,手持鱼叉守在岸边耐心的搜寻。
这班人还真执着…而且有眼无珠。
在江畔芦荻深处载浮载沉的皇甫少泱窥伺着仍作着横财梦的匪徒,封藏已久的怒意乍然涌现。
盗匪之一搜寻江面许久,别说是人,就连鬼影也没摸着,猜想对方定是已经葬身鱼腹,语气不屑的说:"笑书生果然名过其实,我等只是施了点计谋,竟然就断送了他的性命。"
另一名盗匪心
显然较谨慎,"在亲眼见到尸体前,谁敢打包票说他真的死透?说不准他已偷偷摸过来了。"
"你倒是猜对了。"那幽幽低喃如此温柔,却是不折不扣的摧命钟。
盗匪一惊旋身,见是那要暗杀的对象,马上抖手
出一蓬青山烟火,映得黑夜有若白昼。青白焰光投影在皇甫少泱脸上,镌刻出一道道冷厉的线条,
"原来是冲着我来的啊,我还以为这五年销声匿迹的时光,足够让江湖忘了我。"他淡淡开口,不带丝毫感情。"不告诉我是谁支使你们来的吗?"
盗匪打了个寒颤,双
开合半晌,没有回答…
"住手!"皇甫少泱闪电般点住他们软麻
,却是晚了一步;伸手硬撬开他们的牙关,一抹腥臭气息冲鼻而来,他一蹙眉,知是服毒自尽无疑。
"究竟是谁呢?居然能够养出这样的死士…"望着乎度陷入黝暗的夜空,他缓缓宣告道:"无论你是谁,你都应该后悔,后悔引起了我的注意力。"
…。
苞尉迟楠订制博古架的是扬州城新近崛起的商贾。出身贫寒的他在经商有成后,就想打进高门大姓的圈子提升自个儿的层次,于是大兴土木,耗资钜万,盖了座极其精致的山水园林。
对小时曾随父兄出入宫廷,见识过皇家的尊贵奢华的尉迟楠来说,这江南园林的秀逸风情令她耳目一新,一路上兴味津津的听着管家口沫横飞的解说,缓步穿过一处处事台水榭,往排云阁所在地而去。
园林深处,一人再一次展读短笺,再一次确认收到的命令无误;
不过是个无知村妇,要宰、要
随便派人掳来便是,这么大费周章又是何必呢?
他瞬间摒去闪过脑海的疑惑,专注于如何达成主子的期望,毕竟"质疑"不是他的责任,服从才是。
"替我回禀王爷,就说我明白王爷的意思。"
背后的信使闻言略微欠身为礼后,与来时同样轻巧的离去,而他一次也不曾回头,只是凝望着远处正往排云阁方向行去,逐渐消失在奇石假山后的…猎物。
…。
"谁…"汉子还来不及挣扎就已被点住睡
,咚地一声软瘫在地。
"警戒心真低,真是无趣。"皇甫少泱慢条斯理的跨出阴影处。"本还以为是什么艺高胆大的人物,竟敢将矛头指到我身上,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纸糊草包。"
他嘴上不屑对方的本事稀松平常,一双手却仔仔细细的搜查着,找寻任何可以告诉他幕后主使者为谁的线索。
那夜的江上遇袭并不是偶发事件,青白烟火更不是一般江湖仇杀会用上的家伙,更别提他已许久不涉入江湖恩怨,平
又行踪无定,要逮到机会堵他还真不容易…这些事情分散来看没半点特异之处,但同时出现的话就只代表了一件事…
陷阱,针对他而布下的陷阱。
"是这个吗?"搜索良久后,他打量手中从汉子的行李中搜到的木匣,谨慎的揭开盒盖,
出一封标着"扬州"字样的信笺。
扬州…这地名勾起他的回忆,将他的表情软化成一片绕指柔。
拆开信笺,展读内文,纸上只有几个字:雕师已达,依令行事。
异样感猝然浮现,恐惧的种子瞬间在心田
出芽。
雕师…扬州雕师何其多,尉迟姑娘只是个不醒目的小巧匠,这信函指的不可能是她,不可能。
他的理智这么说,心底的恐慌却是极其鲜明,连江上遇袭的那次都没得比。
…。
"木姑娘,这博古架真是件不可多得的杰作啊。"巧作坊的吴先生背着双手,连连点头,从一刻钟前夸赞到现在。
化名"木南"的尉迟楠手持砂纸,奋力的打磨着博古架,嘴里忙着回礼,"哪里哪里,是材料好,作工只要不离谱,看起来也就很像回事了。"
"再谦虚就嫌虚伪了,木姑娘。"吴先生是扬州城老一辈工匠中的佼佼者,经手过的工艺品不计其数,自然练就一副好眼力。"年轻人虚怀若谷是好事,但也不必过分自谦。"
"是是是,您老的心意我很明白。"她咯咯笑着,挥掉架上木屑,终于完成这座紫檀雕花博古架。但见它的雕花细腻生动,好似刚从花坛剪下
上,木料打磨得光滑,清晰的木纹衬着滑润的触感,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而紫檀本身的厚重质地让这一切显得雅致贵气。
"真是巧夺天工啊!"吴先生已经找不到话来形容,只好重头再来一遍。
尉迟楠却只是如释重负的笑,再加上一点似有若无的领悟。关于雕刻,她好像已经摸到了什么,就只差那临门一脚,所有不可解处就全都明白了。
午后的阳光轻暖,薰人
醉,坐在这小小的院子里,闻着木料本身的香气,听着老者的嗡嗡絮叨,恍惚中竟有种重返故园的感觉,令她无比怀念,无比心醉。
要是皇甫少泱在这里就好了…突然间,她忆起他温暖的怀抱,思念着埋首在他怀中、被他当作珍稀之物对待的那一刻。
"你现在究竟在哪儿呢?"抚着精心离成的博古架,她的思绪不受约束的飞翔,上天下海追寻着那白衣青年的身影。
"木姑娘,请问博古架做好了吗?"
尉迟楠一睁眼,那名见腆少年不知何时来到她跟前,身后跟着几名仆役。
"你们来得还真准时。"她忍不住嘀咕一声,望着即将离开她视线的博古架,即使早有准备,心里还是有些不舍。
但生意就是生意,可容不得人反悔。
她站起身,指挥仆役们将博古架的个个套件安放在车上,依约前往排云阁,打算亲手将博古架组装好,再上漆,也好让这桩买卖有个完美的结尾。
…。
太阳不知何时藏住了脸,排云阁显得有些暗沉。
但尉迟楠不在乎,只顾看着那座连
来害她费了好多心力的博古架与这排云阁究竟有多么相称,多么的互为增
。
"爷,就是这姑娘…"
少年略显奋兴的嗓音回
在厅里,引得她回头一望。喔,原来这"老爷"竟是如此年轻,三十开外的年纪,对照他在扬州闯下的功业,真可谓英雄出少年。
她跟着吴先生欠身为礼,静静退到一旁等着富商将博古架细细看过后,再来打赏。
"吴先生,看来你是后继有人了。"
盎商的笑容淡漠,隐约透着一股敷衍的味道,令尉迟楠心头很不是滋味,连带觉得这夸奖像隔夜馊饭般,令人倒胃,但吴先生一脸与有荣焉,感激涕零的神情教她只得硬生生憋住脾气。
"哪里哪里,是木姑娘才华洋溢,手巧心细,老汉可沾不上半点功劳…"
听着旁人说个不完的应酬话,尉迟楠垂下眉眼,在心头描摹着地上花砖的图样,无聊得发慌…
"木姑娘,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吴先生推推她肩膀,惊醒神游太虚的她。"还不快谢谢古老爷。"
尉迟楠眼睛眨呀眨,根本接不上话。千载难逢?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只能笑得万分尴尬。
"那就这样,一言为定。"富商似没注意到她的手足无措,又或许他注意到了,只是不放在心上。"明
一早出发,走水路…"
"出发?去哪啊?"她硬着头皮发问,不想害自己被卖了都还一脸莫名其妙。
"木姑娘,你是被这好消息吓傻了吗?"吴先生暗地拉拉她的袖子,帮着解说:"咱们要到京城去,帮古老爷的京城老家重新装修、改头换面啊。"
什么?她赶忙摇头推却,"我不要。"
"什么不要,能否扬名天下就看这么一着啦。"吴先生瞪大了眼,拔高的嗓音刺耳难听,让她一瞬间觉得这人…之前对她的种种好意其实也不是全无私心…
不悦的一敛眉,尉迟楠还要再说句推辞的话,吴先生已自命为她的代表,跟古老爷商量起京城老家的装修事宜,将恼得一肚子火没处发的她踢到角落凉快去啦。
…。
明的走不了,那就暗着来吧。
夜阑人静时,趁着众人都已睡下,尉迟楠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的步出厢房。
笑话,她才刚离开京城,这下子又要回去作啥?那里又没人等着她。
独自一人漫步在回廊上,赏着池里随夜风摇曳的荷花,那副优闲模样完全不像在逃亡…是的,逃亡,这就是她打算用以摆
古老爷、吴先生的方法。
"真是无妄之灾啊,谁晓得接了笔生意后,竟要生出这么个大麻烦。"她摇摇头,咂着嘴,下定决心
后再也不蹚这种浑水。
"木姑娘,天晚了,你该回房安歇了。"方拐了个弯,一名仆役就守在廊下,客气而强硬的请她顺着来路走回去。
这是阎罗殿上吗?居然这样来得去不得。
她一挑眉,
了一整天的火气终于发作,"我就是要走,请你让路。"
仆役却是文风不动,"木姑娘还是请回吧,不然小的可要失礼了。"
两人僵持不下许久,最后是尉迟楠认输。
在仆役"押解"着她回厢房的路上,她表情凝重,内心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
中伏了!可她连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陷阱,都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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