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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公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塯公圳旁一辆货车驶过,辗得碎石轧轧,只一短瞬间,又回复宁静。

 这正是午饭刚用完的时候,亮晃晃的头下人烟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内打盹。若哪个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来,在马路上跑来跑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货车轮胎辗过的地方,几条裂痕慢慢扩展,到圳边的相思树才停止。

 相思树上有一只蝉抖了抖透明的翼翅。牠今天清晨才从地底钻出来,几年黑暗的蛰伏终于结束,牠缓缓爬向树干,找个地方开始痛苦地蜕壳羽化。

 过程大概有半个钟头吧!

 牠记得非常欺,当‮体身‬颜色逐渐变深,太阳也将皱的翅膀晒硬,显现出蓝黑带金的莹亮时,牠还趴栖在原处,想不起来要做什么。

 此刻,也许是树身传来的讯息,也许是微风的轻拂,牠感到腹的某种鼓动,不由自主地就发出了振鸣声,间断的、喑哑的,很快又弱下去。

 由蝉的复眼向右望去,越过潺的圳水,一片如帘的摇拂绿柳后,有一排灰色的石墙,大门处挂的长木牌写着“卫生所”几个字,院子的矮棚里整齐地列着五、六辆脚踏车。

 “知…知…知…”蝉再度尝试,像在呼唤,仍是孤单得有些可怜。

 屋内的晴铃听见了,放下葯册,走到窗前,天上的云寂寞地飞,她自言自语说:“今年的第一声蝉鸣呢,夏天真的来了…”

 “夏天来了,就可以结婚了!”同事林雅惠刚好由门诊室出来,笑着说。

 “谁要结婚?”晴铃回到座位,说:“至少不是我。”

 “不是你,那更不是我,我都死会喽!”雅惠和晴铃同乡,都是赤溪人,一向待她如小妹。“那么,有可能是我们那位前途无量青年才俊的汪启棠医师喽,他可很想结婚,只是在苦等某位小姐点头答应而已。”

 “不懂你在讲什么。”晴铃见她又要开口,忙用中指按在上,侧耳说:“嘘!快听!快听!有没有?蝉声,很辛苦在试音呢…”

 “我根本没听到。”雅惠拿了几瓶葯又进门诊室,不忘取笑说:“小姐,结婚比蝉声重要多了!”

 晴铃在心里嘀咕着,雅惠姐错了!要结婚也是秋天以后的事,夏天还是她自己的。蝉声属于夏天,黑暗里长久的等待才唱那么短短的一季,她要好好听完。

 星期二下午是婴幼儿建康检查,今天又有卡介苗接种,两点不到已陆续有母亲抱着宝宝来排队挂号,这栋据时代留下的老建筑又开始热闹起来。那些没有轮值到门诊的护士,也是这时候分散到各邻里去做探访工作。

 晴铃的行事历上写着:赵林秀平、赵芳母女。

 “吱…”屋外传来刺耳的声音,这次当然不是蝉鸣,是约会的人到了。

 她忙擦净脸上的汗尘,拉平白色制服,夹紧耳边鬓发,提着医护包走出去。

 …。。

 煞住的三轮车下来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穿着海军领的浅黄装,一双蝴蝶凉鞋,头发绕着粉红丝带扎成两束,手里拿着米黄纸袋,像个粉妆玉琢的娃娃。

 她晓得今天晴铃阿姨要去看芳小妹妹,便着也要跟去。

 晴铃先向车夫道谢,再对小女孩说:“萱萱,你有没有跟林伯伯说谢谢呀?”

 “有喔!她都不知说多少遍了,这个小小姐真是漂亮又有礼貌。”车夫笑说。

 “伯伯,我不是小小姐,现在是大姐了!”旭萱认真纠正。

 “对不起呀,萱萱刚添个妹妹,升格当姐姐了。”晴铃补充说。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喊你大姐呀,我大姐都六十岁了。呵呵,下回改口叫你大小姐好了!”车夫笑得出参差不齐的黑牙。

 “林桑,不是叫你少抽烟吗?伤牙又伤肺。”晴铃职业病犯了,由包包里翻出几盒钙片给他,说:“这是保护牙齿和骨头的,每天吃一粒,免得老了牙齿掉光光。还有记得,要戒烟、戒槟榔。”

 “多谢!多谢!陈小姐是好人,我一定戒、一定戒!”车夫不停点头说。

 三轮车离开后,旭萱一马当先跑到车棚。

 那么多种车里,她最爱坐脚踏车,因为风可以舒服地吹在脸上,怎么弯曲狭小的巷子都能进入,四面风景看得清清楚楚,有喜欢的店就马上跳下来参观。特别是坐晴铃阿姨的车,还一边唱歌聊天,比那几个爱要特技吓人的舅舅有趣多了。

 “萱萱,你袋子里装什么东西呀?”晴铃在后面问。

 “唔,是要送给的布娃娃。”旭萱拿出那比巴掌稍大、内里散棉、周边用细针脚密密制的娃娃,那种精致戚,一看就是贞表姐的作品。

 “你妈在坐月子,怎么还酚讷西呢?很伤‮体身‬的。”晴铃牵出脚踏车。

 “那是以前的,昨天只是画眉毛和眼睛而已。”旭萱坐上后座。“妈妈说,还小,会吃,外面卖的玩具都不好,这种布娃娃最好啦,怎么咬都不破,以后我妹妹长牙,妈妈还要做一个。”

 “旭晶还乖吗?”脚踏车出了卫生所的院子。

 “一直哭哩!好吵哇!”旭萱学大人的口吻。“妈妈说,我是九个太阳,很爱笑;旭晶是十二个太阳,天天哭就太奇怪了,爸爸就说…”

 “爸爸说什么呢?”晴铃问。

 “爸爸说那就再生一个弟弟叫旭东,旭晶就会乖了,因为全部的太阳都从东方出来的呀。”旭萱还没讲完自己就先笑了。

 这一定是绍远姐夫要逗贞表姐开心的话,不过旭东是个好名字…如果贞表姐‮体身‬能养好,还是有机会生老三的。

 她们过了溜公圳的石桥,铃铛叮叮几下,几只鸭子在桥下悠然游过。

 “有蝉在叫耶!”旭萱耳尖地说。

 “你也听到了呀?今天我耳朵都是知知声。”晴铃说。

 “我早上在教室就听到了,好大声。”旭萱努力细看经过的每一棵树,想寻找蝉踪。“小舅舅最讨厌啦,说要找蜘蛛网来黏蝉,看牠叫到死,再烤来吃。”

 “真可恶!你应该告诉姨婆打他一顿股!”这个弘睿是惜梅姨的幺儿,十二岁了不至于那么顽皮,大概是逗旭萱玩的。

 “有呀,姨婆说弘睿如果敢死一只蝉,就送他回秀里的中葯铺,每天给他伯公找蝉壳,一天一百个,找不完不能吃饭还有打…阿姨,找那么多蝉壳做什么?弘睿说,蝉壳可以成透明衣服,穿上去会变成隐形人,真的吗?”旭萱问。

 “听他胡说八道!”晴铃笑了出来。“蝉壳是用来做中葯,给老人家下雨天手脚关节痛吃的。我小时候在秀里和赤溪都有找过,相思林最多啦,很好玩!”

 “哇,那我也要去找,可以送我阿公和外公…”旭萱像突然想到什么似,问:“可是,晴铃阿姨,我暑假可以回秀里吗?弘睿说不可以,因为你要结婚,我要当花童,哪里都不行去,真的吗?”

 又是结婚!晴铃用力踩两下踏板,伸手检查后座的旭萱有没有抓紧,等过了红绿灯,她才回答说:“你弘睿舅舅人小表大,少听他盖。你当然可以回秀里玩,我不会在夏天结婚的,夏天太热了,又有台风。”

 是呀,夏天太热有台风,冬天太冷有寒,秋天风雨愁煞人,春天呢?春天乍暖又还寒,皆非结婚好季节。

 呵呵,好象一首歌哩,晴铃自己打拍谱曲唱了起来。

 …。。

 赵家位于信义路国际学舍后面内巷的那一大片违章建筑里,其中的复杂曲折诡异,等于几个八卦阵混在一起,连孔明再世恐怕都走不出来。

 晴铃失了几次,才勉强画出一条固定往返赵家的路,她真的想过在身上绑一条线拉着走,幸好还没有到那么惨的地步。

 还未进内巷之前,她先在骑楼下的商店买些粉、食物和婴儿用品。商店过去隔两间是小百货行,内衣外衣化妆品都有,老板娘方杏霞是个神秘女子,常店门关了几天不见人影,据说跑到日本去了,果然也不时进些日本散货。

 晴铃和她是为了装子避孕器的事才熟悉的。

 这慵懒的午后,杏霞坐在玻璃柜旁,粉白脸柳叶眉地带着风韵漫瞄路人,看见晴铃就招呼说:“陈小姐,要不要算命呀?我在市场后面的庙里跟新来的师父学的,很准哦,师父说我有因缘,也有慧,试一试吧?”

 “谢谢啦!我没空,还在上班。”晴铃摇头说。

 “我这里有新来的日本面霜,偷偷告诉你,是日本太子妃美智子最爱用的哦,比珍珠还贵,我送你一点,好不好?”杏霞又继续说:“对了,你皮肤细白,眼睛晶亮,身段又好,可以去选那个资生堂美容大使,选上不得了哇!”

 “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晴铃忙推脚踏车离开,却发现旭萱没有跟来。

 她喊了两声,旭萱在路口的照相馆前向她招手说:“阿姨看,是的照片耶,好可爱呀!”

 不但可爱,还是美丽的。照片中的女婴有白里透红的肌肤,长睫下的眸子黑灵灵的,鼻嘴极秀致,浓密的发用红线扎成朝天的小纠辫;衣裳是纯白有泡泡袖的小裙,右绣一只碧绿鸟,左缀一只粉红鱼。那透着早的慧黠,像袖珍的小美人儿。

 难怪摄影师愿意彩加工,再放大装框,摆在外面展示。

 这么完美的孩子,谁晓得是一片坎坷身世呢?

 “陈小姐呀,你好!你好!”照相馆老板探头出来说。

 “这张婴儿照拍得真好,可以参加比赛了。”晴铃称赞说。

 “哪里!”老板听了高兴说:“我也没想到效果那么好,很多人都喜欢哩!”

 “我们认识她,她叫。”旭萱与有荣焉说。

 “没错,我是听她妈这么喊她的。”老板眼睛一亮:“你们真的认识她?”

 “嗯,我们等一下还要去看她。”旭萱用力点头。

 “太好了!我一直在找她们,想送她们一张小彩照,她们那时拍的是便宜的黑白照。可是呀,我相片在窗里放几个礼拜了,她们都没有出现。”老板从柜台下翻出一个信封说:“能不能麻烦你们顺路带去?”

 “没问题,赵太太看了一定很开心。”晴铃说。

 旭萱抢着接过来,小心翼翼放入她手中的纸袋。坐上脚踏车时,她说:“阿姨,我们下次也来这里照相好吗?”

 “很快你就会和爸妈、旭晶一起来拍全家福了。”晴铃转个弯。

 “我知道,可是我想跟你照耶,你是最漂亮的阿姨呀。”旭萱小嘴甜甜说。

 “比你妈妈还漂亮吗?”晴铃开玩笑问。

 小女孩左右为难了,支吾半天才说:“阿姨比较香…”

 “傻瓜,那都是葯味啦!”晴铃笑了出来。“不过,我答应和你拍照,就我们两个,可以了吗?”

 旭萱满意了,说不定她们也会美到被放在橱窗里呢!

 …。。

 每次进内巷,晴铃总要不断按铃,痹篇人、狗、脚踏车、三轮车,还有占着路面的各种想不到的东西。这个地方永远是拥挤的,常有不知情的汽车驶入而动弹不得的局面,活像甲虫进了蚂蚁

 赵家在左边第五条小道分岔出去,离了大干从此九弯十八拐,才是真正麻烦的开始,误闯任何细径或缺口,都会有不同的结果。

 晴铃算路了,脚踏车在其间穿梭自如,毕竟也有两年的训练了。不过,上星期落了几场豪雨,这附近有一条大水沟,希望不会有什么影响…

 哎呀,中奖了!大水沟果然泛滥,有一段路积着厚厚的污水烂泥,有人临时放了十来块红砖,以便跨行。

 晴铃迅速跳下车子,咬着估量状况。若只有她一个人,小心走过去,大不了脏白鞋袜就是了。但此刻带个小女孩,又有挂物品的脚踏章,该怎么办呢?

 旭萱八成不敢自己走,得用抱的,如果能步步维持平衡,勉强可以度过。但脚踏车呢?她可没那个力气拾脚踏车,不抬高又怕陷入泥里…

 “阿姨…”旭萱拉她的衣角。

 “乖,阿姨会想出办法的!”嗯,如果把东西拿过去,脚踏车留在这里,会不会被偷呢?嗯,或者找个路人帮忙…

 晴铃前后左右看看,剥驳的墙、紧闭的门,这不早不晚的午后三点,别说人,就是连只狗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堆在垃圾上嗡嗡叫的苍蝇。

 她替自己和孩子擦擦汗,准备放手一搏克服困难…突然,花白白刺眼的阳光里有人走来。太好了,似乎还是手长脚长的高个子男人呢!

 在还没完全看清楚时,她已叫:“先生,能不能帮我把这辆脚踏车抬过去?”

 以她的经验,穿这身白制服,很少人会拒绝帮忙。

 等那个男人走近,微皱的白衬衫卡其长,破旧褪的皮鞋,短短的小平头,还有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孔,给晴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无暇细思原因,反正忍不住要对他多瞄几眼就对了。

 男人看她一下,脸像带了摘不掉的面具,没有任何友善或礼貌的表示,但也许白制服发生了作用,他二话不说,手一前一后拎起脚踏车就踏上红砖块。

 别看他人高马大,动作还俐落,准确的步伐没有颠簸,很轻而易举的样子。

 晴铃忙抱起旭萱跟在后面,可是红砖到她脚底彷佛浮起来似的,没有一块稳固,她走到中央时已气吁吁,怕摔了旭萱。

 那人放下脚踏车,又踩几步过来,接过旭萱,如履平地般快速。他有练过武侠片里的轻功吗?

 旭萱也平安落地了,他站在原处望着她,仍吝于发出声音,但很奇妙的,他整个人的姿态传来一种感应,晴铃本能地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便说:“谢谢你!我自己可以过去,没问题了。”

 他也干脆,听完她的话之后,掉头就离开,一如出现时的神秘无由。

 好奇怪的一个人呀!接下来的路程,她无法把他由脑海中移除,不断想着他的模样和举止,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或容易归纳的类型。

 外省人面孔,她大胆下了结论。因为他有一张长型的脸,广阔的额头,直到见骨的鼻梁,狭长内双的眼晴,薄薄的,下巴硬得像高山的棱线…

 还有他的身形,除了高之外,走起路来厚肩宽背的,很有架势,像军人。对!他也有军人的严峻少言,加上一点人在天涯的沧桑感。

 不晓得对不对呢?她倒是想得有些太入神了…

 晴铃生长在本省家庭,虽然学校也有外省同学,但他们都飘浮不定地转来又转走,并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直到她长大,来台北念护专,又当了护士,才真正接触到各种省籍的人。

 而她生活一向单纯,家里又保护得很好,因此所谓的各种省籍,也都只限于医生、同事、病人的职业关系,没有再近一步的交往。

 但这并不妨碍到她学会由外貌、气质,来辨识一个人的能力。

 这要感谢她上过的解剖课,虽然是痛苦的经验,但很有用。到此刻,她仍是纯粹好奇的心理,那个偶然相遇的苍白男子,说实在还英俊的,与她周遭的男人都不太一样…

 …。。

 晴铃还来不及想会不会再见到那位苍白男子时,他正在赵家那扇绿漆剥落的门后瞪着她。

 意外的近距离,她发现他比想象中的年轻,岁数可减至三十岁左右;那警戒的眼下有明显的黑圈,脸稍稍浮肿,下巴也青青的带几条刮痕。以护士的直觉,他不是严重的睡眠不足,就是健康情况不太好…“阿姨,是那个抱我的叔叔耶!”旭萱先出声。

 晴铃惊醒般,马上退后一步问:“这不是赵林秀平的家吗?”

 她才说出第一个字,他就让开了,秀平出来说:“是卫生所的陈小姐呀,一阵子不见了,还有萱萱小姐,请进!请进!”

 屋内阴暗,有股淡淡的霉味,狭小的空间因为没有几样家具,还算整齐。一岁多的站在竹子做的手推车里,‮奋兴‬地张大眸子看多出来的人影。

 旭萱跑过去,牵起婴儿的手说:“我妈妈帮做了布娃娃,给她当玩具。”

 秀平正在倒水,说:“你们真太客气了!”

 “萱萱好喜欢,说一定要来看她。”晴铃适应微弱的光线后,看见那名苍白男子坐在饭桌最里面的椅子,脸向着唯一的窗户,一贯的沉默无表情。

 秀平发觉晴铃的注视,连忙说:“喔,范先生是我先生的…朋友,他人到台北,顺便来看看我。”

 那位范先生并没有给晴铃正式招呼的机会,站起来说:“我还是先出去一下,等会儿再回来。”

 猜对了,外省人!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却是标准悦耳的国语。

 晴铃正想听秀平提更多关于范先生的事时,旭萱拿出了信封里的彩照片。

 “照相馆老板要我带来,送给你的。”晴铃解释。

 秀平挪到窗前,借着那点亮光反复细看照片,眼眶泛出泪水说:“我家真有那么漂亮吗?前些时候她爸爸写信来,说要看女儿的照片,我们才去拍的。不然你想,我‮体身‬不好,家里又糟糟的,哪有心思去做这些呢?”

 秀平的丈夫正在监牢服刑,服什么刑,也没有人说得明白。

 就是去年刚满月时发生的事。赵良耕为女儿报户口,被查出以前违反军令的旧案,早惩治了,人也退伍了,却又莫名其妙以通匪之嫌被抓。

 事情一旦与军方有关,朋友走避,消息封锁,家属除了干着急外,完全束手无策。丈夫生死难料,秀平自身又无依无靠,内外煎熬之下引发了精神衰弱症,不但丢了纺织厂的工作,连喂养孩子的母都没有了。

 唉,本来是个才要起步的幸福家庭,却被飞来的横祸打散。

 晴铃望着瘦弱憔悴的秀平,二十六岁的人,也不过比自己大三岁,看起来却像老十岁不止,忧伤真会垮人呀。她柔言安慰说:“真的非常可爱,外面人人都夸赞,下次你应该到照相馆去看,好风光呢!为了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你一定要好好振作才对。”

 “唉,我是个歹命人,从小做养女就没有一天好日子,总希望将来自己有家庭后,生个女儿能像公主一样照顾打扮…”这一说秀平更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落。“谁知道就这么倒霉,所有坏事都轮到我,真歹命呀!”

 “歹命人更要改运,第一个‮体身‬就要顾好,人才会有元气。”晴铃一边准备温度计和血器替她检查,一边鼓励说:“多吃多睡,心情放宽,再加上我们给你的营养品、营养针,很快就会复康,也能回工厂做事了,你要有信心一点嘛!”

 接着,再一一解释带来的物品,填些报告,并约好照X光片的时间。

 晴铃拿出装着钱的信封说:“这是惜梅姨、贞姐和我的一点心意。”

 “你们已经帮我够多了,我不能收,而且我有贫户卡,每个月有钱领…”

 “这是给买东西的。”晴铃按下她的手说。

 旭萱前后摇着竹推车,发出快乐的呵呵声。

 晴铃抱起女婴,亲亲她香的脸。天底下总有许多不完美的事,不都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吗?她以前在家族的羽翼下,根本无从体会,会念护校也是因为读了《南丁榜尔传记》,感动于那种奉献牺牲的精神,向往中带着浪漫的情怀。

 但真正加入训练和工作后,才明白那是与苦难俱在的,不优雅也不美丽,常常只有消耗和疲惫,甚至要忘了自己。

 她第一次受到冲击,是到“结核病防治院”实习时,肺结核的死亡率仍很高,她被一幕幕接踵而来的生离死别吓到了。无论有多高明的医术、多仁慈的心肠,病魔来袭时,也只能呆站着看它噬,人能做的如此微渺。

 那些日子她常失眠,长夜被绝望的病人和家属们占据着,辗转反侧,一遍遍问着生命的意义,想着是否要离开这‮磨折‬人的工作,回到安全光明的世界。

 渐渐地,她习惯了,和所有的白衣天使姐妹们一样,学会将自己放在客观的距离外,不再陷入病人的悲喜剧中,并领悟南丁榜尔的那段话:护理“是一种科学,是一种看顾的艺术,是上帝的法则”

 所以,身心能治,个人的命运却是治不了的。

 然而,对秀平和这对母女,她仍多了一份超越职业的同情,心再度被触动,也许是同为年轻女幸与不幸的对比,又也许是美梦难圆的无奈吧!

 尽管表面上善于劝慰打气,晴铃并不真正了解苦难,因为本身并没有经历过。

 世间悲剧,若不落在自己头上,说的永远比做的容易。她曾经想,如果她处于秀平这种情况,能更坚强、能应付得更好吗?

 玩累了,眼皮慢慢垂下,晴铃看时间,也该回卫生所了。

 “有空多带小出去晒太阳,对你和孩子都有益哦。”临行前她再三代。

 “我会的。”秀平说。

 屋外已经大片阴影斜盖,这巷窄的违建之区,阳光特别容易消失。晴铃正要上脚踏车时,后座的旭萱手指着说:“看!抱我的叔叔!”

 右前方快到小路的转弯处,那位范先生正背靠着墙,头低垂,手里拿烟,鼻口吐烟,又云又雾的,罩得他四周一片蒙蒙茫茫。

 不会从头到尾都在这里抽烟吧?

 彷佛感应到什么,他往她们的方向看来,先丢下剩余的烟段,再用脚踩熄。

 “探访结束,你可以回去了。”晴铃出惯有的专业笑容,加上陈家千金的淑女教养,有礼貌地说:“再见!”

 他根本不应,只手握成拳,摀住忍不住呛出的咳嗽声。

 嗯哼,连个基本礼仪都不懂…烟成那样,大概从肺到嗓子都熏黑了吧?

 不再睬理他,她脖子直,以比平更优美的骑姿将脚踏车滑向左边来时的道路,像一只纯白的逃陟,嘴里甚至哼起芭蕾舞曲的逃陟湖。

 快近黄昏,门户内有煮饭的动静,行人也增多。当晴铃远远看到那片污水烂泥时,逃陟湖遏然而止,车也煞下来,还美个什么劲呢?怎么忘了还有这一关?

 她不自觉地回头望望,又找什么呢?难道还期待某个人来英雄救美吗?素昧平生,狭路偶遇,谁又真的理你了…

 好在没有等很久,附近居民经过,一看是卫生所护士,马上热心帮忙抬车。

 过了泥泞地,晴铃加快脚踏车速度,在进入内巷主道时,耳畔突然传来断续的知…知…知,她叫:“蝉声!听到了没有?”

 “这边没有一棵树,不会有蝉,阿姨听错了吧?”旭萱说。

 晴铃竖尖耳朵,但再也捕捉不到。奇怪,今天是有点神经过敏喔!

 出了内巷,手表指四点三十六分。去赵家前后才两个小时吗?感觉已经过好久好久,可是也没有多做几件事呀!晴铃拍拍脸颊,是夏日午后的恍神吧,有点像做了一场梦方醒,又说不清楚梦里的内容。啊,好长的一天呀!

 …。。

 他继续抽烟,地上一排烟尸,彷佛遥远,这情况如此熟悉,在那血染的江边村落,在仓皇奔逃的丛林,跨过的、匐匍的、绊倒的、厉喊的,都没有明天。

 现在依然没有明天,拼命从来处来,去处呢?终究还是灰飞烟灭这条路了!

 某处传来蝉鸣声,他头仍不抬,这只有秽水浊泥的地方,听了更似幻。

 要埋上多久才能唱一夏?三年、五年、十七年,出来了,却是更多的险恶。

 他想起那些郁魅溽热的夜晚,大束探照灯往树干猛,受不住强光的蝉纷纷掉落,再烤成焦黄进入狂笑者的肚腹内,连叫的机会都没有。

 他终于了解蝉的感觉了,‮忍残‬死亡的明亮,不如地底安全的黑暗,放弃壳蜕,放弃振翅,放弃重见天。诗人说:不要给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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