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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二少爷…”管家看到陆庭坚时,惊得张口结舌。

 陆庭坚角撇出冷笑,没有理会杵在面前的管家,迳直上楼,熟悉得彷佛不曾离开过。然而,在陆恒荣卧房门前被闻讯匆匆赶到的陆庭轩拦下。

 “父亲病了,正在休息。”他眼中有抹忧虑。尽管眼前的男人是他的亲弟弟,他也无法看出对方真正的心思,无法预料下一步的行动。万一…

 陆庭坚挑眉,清楚地辨出他的不安,冷笑变得极讽刺:“我知道他病了,你不用太担心,我还不想让他这么早上西天。”

 这话引出陆庭轩的震动,他不住瞪大了眼,看清楚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心中早已没了父子或是兄弟情分。

 正在此时,房内传出虚弱的声音:“是庭坚回来了吗?让他进来。”

 陆庭坚胜利地一笑,越过前方的阻碍,迳直走进内室,然后搜寻的目光在横扫四周后定在一点,犀利的黑眸半眯起来。

 直至今,他已有整整五年没踏进陆家门,没见陆家人了。尽管从未间断过对他们的调杳,甚至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但是,他刻意地避免见到他们,至于为什么,他不愿深究,或许只是为了保留那一夜对他们每一人的印象,保留他对他们的恨意。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五年来,他们都变了很多,尤其是陆恒荣。

 自小的印象,这个他必须称之为“父亲”的男人是个集精明、冷酷于一身的人,精力旺盛却全都投入事业,造就了这么一个霸气、果决、从不感情用事的人,也铸就了“鸿昌”在上海纺织业的金椅。

 可是,此刻躺在上的老人,若非那极熟悉的轮廓,他是绝不会把这人同五年前那个男人的影子叠台起来的。

 陆恒荣是老了,不曾生过什么大病的人此刻正躺在上,苍白着脸,不曾外过感情的人此刻正用激动的、思念得偿的眼光紧紧锁住他。

 他的目光,滑过对方的头,看到上面稀疏的白发,滑过对方的脸,看到岁月在其上刻画的痕迹,滑过对方的手,看到干瘦而布皱褶的手正颤抖着缓缓抬起、伸出,朝他的方向。

 黑瞳飞快掠过一抹异光,在不及感受时便已习惯性地下。他缓缓走向边,眼还盯着半空中的手,极慢极慢的步调接近,看到上老人与自己相似的眼中的渴望愈加浓厚,探出的手即使因乏力而颤抖加剧依然不愿放弃,他心底冷冷地嘲笑,在边停下,在一举手便可触到对方的手的位置停下,然后坐了下来。

 老人眼中渴望的火焰渐渐熄了,换上浓重的失落,手,缓缓放下,眼却依然不动,口中对跟着进门的长子说:“庭轩,你先出去吧,我想单独和庭坚说说话。”听到应答和门轻轻合上的声音后,才又开口:“我想你今天也该出现了。”

 陆庭坚闲适地靠坐在椅子上,没有答话,只是眼光瞬也不瞬地视。

 “你也料到的,是吧,你故意现身出来,故意让我探到你回来一年的消息,为的就是要我们知道你今天的出现,是吧,”老人低叹“你是为了什么回来?”

 陆庭坚终于开口:“你说呢?”

 老人叹息:“我希望是为了一家团聚,可是…”谁都知道不可能的。

 一连串的冷笑从陆庭坚嗓子中逸出,团聚?好个讽刺的词汇,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笑了。在陆家,也会有这两个字存在吗?

 “我为柔儿而来。”他爽快地给出答案“五年前的今天,我就已经发过誓,要为柔儿讨回一切,现在是我实现誓言的时候了。”

 陆恒荣的脸庞更黯淡了:“为了柔儿,你恨了五年,我悔了五年,庭轩自责了五年,现在,还要为了柔儿使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吗?”他们付出的难道还不够?

 为了柔儿…这四个字听来就有一股淡淡的苦涩。

 五年来,他失了心,身是一块石、一块冰。他变得冷酷、‮忍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已成了魔鬼、若说他还残存了几分人的气息,还残存几分人的情感,那也只是为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释放,可那人已无法回应了。

 柔儿啊…曾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陆恒荣。

 在他来到人世时,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母亲,之后伴随他的始终是母亲。半岁后,他才第一次见到了父亲。慢慢地,他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对象却只有母亲。对父亲,他看到的机会屈指可数,每次还带着一脸的淡漠。再后来,他懂得了感情,知道对父母慈祥目光的渴望的感觉叫孺慕之思,知道看到父亲时怦怦的心跳,脸上忍不住堆笑的心情叫快乐,知道母亲茫然的、呆呆地看他,脸上沾泪珠的样子叫悲伤,他所得到的快乐比所见的悲伤少了很多很多。

 偶然一次机会见到父亲,他飞快地跑过去。却在见到父亲身侧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时停下了。那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侧面看去苍白而瘦削,父亲正牵着男孩的手,偶尔侧首看男孩的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暖和疼惜。那时,他又体会到两种情感:羡慕和嫉妒。

 那男孩是他哥哥,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而这也更发了他的好胜心。同是父亲的骨,没道理那个他必须称作哥哥的人要比他得到更多的疼爱。

 即使当时还是小孩子,即使没人教他该怎么做,可是,利用优势达到目的似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大哥庭轩靠乖巧听话博取案亲的关爱,而他,则用热情与纯真打动父亲的心。这样的争斗持续了多年。

 有用吗?是的,父亲的确对他和颜悦,但也仅只于此了,绝大都分的疼爱给了大哥。而母亲,更不用说,即使后来有了怀安,但悲伤一逃卩过一天地在她脸上心上,于是,他连母亲也逐渐失去了。

 他外表依然开朗,但内心已一天天沉寂,直到柔儿出现。

 初见柔儿时,她惹人怜惜的外表已触动他心底最柔软的都分,第一次说出柔儿由他保护时就知道这句话的效应会持续一辈子。尽管得知柔儿是大哥未来的子,再一次恼恨父亲的偏心时却放不下对柔儿的关注。

 柔儿的温柔、柔儿的娇弱、柔儿的善良、柔儿的坚强…一年年相处下去,一点一滴的印象刻入他毫不设防的心田,在他乍然明了时,心早巳沦陷不可救葯,而后又听到柔儿即将成亲的消息。

 他试图向父亲请求,但这个决定使他终于明白在父亲心中,惟一存在的只有大哥,为大哥安排好一切,婚姻、事业、财富…可是他,连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他这十几年所做的,也只是泡影而已。

 陆庭坚再次睁开眼,望着上的老人时,眼中惟有冰冷的恨意:“你那时找柔儿谈过话,是吧。”

 苍老的面孔愣了一下,陷入遥远的回忆“是的。”

 “你告诉他,你要把‘鸿昌’交给我打理,为的就是要断她的念,是吧?”他愤怒地说着“你想让她乖乖出嫁,连这种方法都用得出来,可是,你没想到柔儿会宁可寻死,更没想到会害死了你的孙子!”

 老人的脸骤然发了青:“什么?”

 “柔儿已经有了我的孩子,”他淡淡叙述,再无任何表情“我们本来约好一起离家的,所以没告诉你她有了孩子。”单纯的柔儿并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他却先察觉了,想起那时的惊慌与更多的狂喜集的快乐,本想在一切稳定下来以后再告诉她,却没想到会有这种巨变,如果他事先告诉她,柔儿或许就不会…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晚焦急的等待,却只等到了一封信。

 “我知你的心意,宁愿舍弃一切也不愿负我,但,牺牲之下的后果难以预料,我不愿毁你,惟有负你。”

 他缓缓合上眼,眼中有泪:“难道你不知道在负我的时候也是毁了我吗?”

 上老人听不清他的喃喃低语,却看得到他脸上的伤痛,这伤痛是这般熟悉,与记忆中柔儿的脸叠合起来。那时,柔儿凄凄楚楚地笑着,明白表示她不会与庭坚再有任何往来,最终对他说:“他一直渴盼着您的疼爱,他失去了一种感情,请给他另一种。”一直不明白她的意思,直到现在“五年了,你还不能放下吗?”

 陆庭坚依然闭着眼,面容却渐渐转为冷峻:“放得下,就不是柔儿了。五年来,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报复,现在不妨告诉你。”他睁开眼,炯炯的眸光是冷酷“陆庭轩是你最重视的人,‘鸿昌’是你最重视的事业,所以我会毁了他们!让你亲眼看到,你希望得到幸福的人终身痛苦,你一手创立的事业分崩离析,这一切,将从明天开始。”

 “等等。”上传来的声音止住他离开的动作“如果一定要报复,我来承担,不要伤害庭轩。”

 他回过身,边扯出冷笑:“我不会放过他,事实上早已开始了。以为我不知道吗?当你知道庭轩为方滢然动心以后,就想方设法地把方滢然进陆家,说来你们也该感谢我的,要不是我手下兄弟推波助澜,提供了大好机会让你们趁虚而入,现在陆庭轩又怎么能一偿夙愿?不过,这也正是他的不幸。怎样才是痛苦?得到再失去才最痛苦!”他笑看上焦急的面孔“现在,我已经享受到复仇的乐趣了,还是你一手赐予的。我想,即使你魂归西天,也会不得安宁吧。”

 他朝门前走去,听到身后急促的息却不动声,拉开门才对外面候着的人们说:“你们可以进去见他最后一面了。”在众人蜂拥而入时,他拦住陆庭轩“好心提醒你一句,明天,我们的较量正式开始。”

 陆庭轩一凛,不及问便听到房内的急呼:“老爷又犯病了!”在一闪神间,陆庭坚已快步走了出去。

 脚下一顿,陆庭坚看到面前缓缓走近的母亲…陆夫人杜慧仪。

 她依然是风姿绰约的美妇,只是脸上的忧郁浓得化不开,惘且空茫的表情数十年如一不曾改变。似是察觉到来的视线,她抬起头,面庞刹时间惨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儿子。

 他轻轻迈步了上去,微笑看着她面孔上逐渐浮起的激动,心却在阴暗的回忆里,孩童时她的怒火,少年时她的悲伤,青年时她的凉薄,她给了他‮体身‬与生命,却从没给过他一丝温暖,没尽饼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甚至在他苦苦哀求她帮助柔儿时,她的回应依然是冷漠。

 他笑着走过去,走到她面前,在她以为他将开口时,他却脚步不停地越过她,一个字也没说。这,就是他的报复。他笑得畅快,知道身后那张面孔必然更加苍白,这是他要的效果。可是,在快意的笑容之下,那一掠而过的感觉是什么?

 **

 第二天,传出陆恒荣身故的消息。

 一时间,这消息在上海商界引起轩然大波,纺织龙头的“鸿昌”的掌舵人猝然亡故,群龙无首,陆家家族的纷争渐升台面,连带整个商界动不安。

 同时,另一股暗在地下隐隐波动。陆恒荣的葬礼上,沾亲带故的,甚至从未有过来往的生意人都拜祭过了,惟独不见二子陆庭坚。于是,兄弟不和的传言愈传愈烈,而之前因青帮而有所顾忌的竞争对手也趁此机会放胆与陆家做对。几天内“鸿昌”元气大伤。

 入了夜,陆庭轩缓步走出灵堂,进入书房。依照几天前父亲临终时的嘱咐找到了隐蔽处的一封信,拆开缓缓读了下去。灯在书房亮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他才走出,关上房门,转身时脸上是一片凝思。

 用完晚饭,管家来通传:“少爷,五少在客厅要见您。”

 滢然听到心中升起戒备,一年来,她早已看清陆家的权力争斗中心正是陆庭轩与被称为“五少”的陆海山领导的两派。陆海山精明能干,一直以来业绩不容小觑,再加上性格是十足的有着商人的狡诈狠绝,使其在小一辈中颖而出,直取陆庭轩宝座而代之。只是毕竟“鸿昌”是由陆恒荣一手所创,陆庭轩更是长子长孙,陆家名正言顺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更不曾出过什么闪失,于是,稳固的地位完全不容动摇,才使陆海山隐忍至今。如今陆恒荣一死,他只怕是要借这股混乱趁虚而入吧。

 陆庭轩侧眼看到滢然眼底的担忧,回她一个平和淡然的微笑,示意她安心:“这些天你也累坏了,回去休息一会儿吧。”他一边温声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滢然也想跟去,却在见到他阻止的眸光时放弃了坚持,低叹:“别撑太久,你也需要休息啊。”看到他点头,并缓步走向客厅。他的背影依然直,步伐依然稳健,但她却能体会在那坚强外表下隐匿的疲惫与脆弱。在丧父之痛的同时还要应付血亲的挑衅,这是一般人绝难承受的,可他一力顶了下来,她却什么也帮不了他,这个认知让她好挫败。

 “海山。”陆庭轩走进客厅,朝坐在一边的年轻人点点头,同时意外地看到另一个人。

 那是个日本人。即使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是黄皮肤黑眼睛,但由迥异的神态动作便可轻易分辨两者的区别。日本人冲他一笑,躬身一礼,用着流利的中文自我介绍:“陆先生,你好,我是冈村中一,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陆海山在一旁说:“冈村先生是‘升’纺织厂的老板,此次专程来和我们商谈合作事宜。”

 陆庭轩双眉微蹙了一下,心中是极度的不悦。他没想到会有日本人牵扯进来,他们在想什么,国内的市场已经被日本人蚕食鲸了大半,难道他们还想亲手把“鸿昌”给送出去?

 表面他仍维持了一贯的平静:“冈村先生,请原谅我的善忘,我不记得与您曾有过合作协议。”

 冈村精明的脸上亦不见一丝波澜,笑咪咪地回应:“陆先生领导的‘鸿昌’是上海首届一指的大企业,而鄙人的‘升’也在纺织业有点名气,我们的联合必将大大促进彼此的发展,相信陆先生很清楚这一点。”

 陆庭轩微微摇首:“上海是中国人的地方,‘鸿昌’是中国人的企业,‘鸿昌’的发展我想并不需要借助冈村先生的力量。不如等‘鸿昌’准备在日本发展时我们再商谈合作,冈村先生意下如何?”

 冈村保持着笑容,但瞬间脸部肌紧与目中一掠而过的凶光却没逃出陆庭轩的眼睛。他表情依然淡定,心中却升起戒备。

 冈村故作遗憾地摇头:“令弟海山先生已与我有了约定,没想到陆先生这么不给面子,陆家出南反尔,如果传出去,影响可不大好啊。”

 陆庭轩心知一旁的陆海山早已狰狞了脸,心底暗暗叹息。“若是海山让冈村先生有了什么误解,我代他向您赔罪了。”他口气温文又谦和,但谁都听得出其中不容动摇的坚定。

 “你这是什么意思,摆明了不给我面子!”冈村一走,陆海山便爆发了。

 陆庭轩沉静地坐下,对堂弟的怒火毫不在意“其他事好说,但把‘鸿昌’送到日本人手上,是绝不允许的。”

 陆海山忽地止住了怒火,因为他看到了一直表现得温和甚至可以说是软弱的表兄竟有这么一面,镇定而威仪天生,在一瞬间他竟被吓住了“你该知道‘鸿昌’现在的状况,和‘升’合作对我们都有好处!”他转而意图说服陆庭轩。

 陆庭轩淡淡说道:“我会选择对‘鸿昌’最好的出路,但不包括找日本人。”

 陆海山的脸有些发青:“你这样不知圆通,迟早会让‘鸿昌’垮掉,根本没资格接下这位子!”他这个有资格的人却坐不上,带着不甘,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陆庭轩看着堂弟的背影,脸上的淡定早已消失,换上苦涩。这就是血亲吗?不错,他是没资格掌管“鸿昌”但有资格的也绝不会是陆海山。

 他转身,却顿住,因见到侧门站立的陆夫人。

 “母亲?”他低唤,掩不住讶异,不及收藏的苦楚依然明白显示在脸上,这让他颇为狼狈。只是,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杜慧仪坐下,在冷淡之外有着莫名的不自然。

 陆庭轩小心窥视着她的神色“您找我有事?”

 杜慧仪拿出一直拽在手中的东西…一张纸,递给他。他接过,打开后却一惊,飞快扫视一遍,看向杜慧仪,神色是明显的惊愕。

 那是陆恒荣的遗嘱,指明自己身故后由陆庭轩接掌一切“鸿昌”及陆家所有的财产均由他分配。

 他的惊愕不在遗嘱的内容,即使那涉及了难以想象的‮大巨‬财富,他吃惊的是她竟会把它交给他。

 “这是他临终时给我的,有了它,陆海山就无话可说了。”杜慧仪说着,不自然的神色更重了。

 陆庭轩仔细看她,注意到她僵硬的身子,以及刻意保持的冷淡,忽然全明白了。他跪蹲下,在她身侧,如孩童依赖母亲般依靠着她“谢谢你,妈妈。”低低地,他终于叫出了这个在心底渴望了二十多年的称呼。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传入杜慧仪的耳中,融成一股暖,淌向密闭的心田,一直以来,她的心里装了怨怼,因此以冷漠的面孔对待每一个人,更刻意地去伤害陆庭轩。可是,在亲子的恨意和弥留时丈夫的懊悔中,她才明白自己的错。她还有机会弥补吗?直到此刻,直到听到“妈妈”这两个字,她知道了,她还没有太迟。暖意与欣慰早将怨恨驱逐,她颤抖地伸手,轻抚着儿子的脊背。儿子,是的,即使没有血缘,他依然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儿子啊。

 **

 龙华寺,位于上海的西南角,占地辽阔,古古否,是上海着名古寺之一,也是南北旅客必游之地。这座建于东吴的寺院,每到新年的烧香礼拜已是多年养成的习俗,而三月初三布袋和尚圆寂的龙华庙会更是一年一度的胜事,使得龙华寺内香火鼎盛,终年人不绝。

 可是,寺内也有人烟稀少的时候。在不是初一又非十五的寻常日子,在午后气温最高的时刻,在龙华塔后的一角凉处,几个人在静静对峙着,除了夏蝉的呜叫之外再无声音。

 方滢然背几乎贴在塔壁上,慎戒地看着眼前的四个男人不怀好意地缓缓近,不后悔自己的草率行事。

 今早见到季卓云托人代送的一张字条,叫她这时在龙华塔下见,有要事商量。她没多想,就独自跑了出来,却没想到等了这么久,没见到季卓云,反而被几个混混围堵起来。

 “是她吗?”她听到一个人悄悄地问。

 “没错,我亲眼看着她从陆公馆出来,还会有错吗?”另一个肯定地回答。

 滢然的心一惊,这些人明明知道她的身份,还敢这样肆无忌惮,看来这次是早有预谋的,她很难身了。除非自己想办法…

 “来人啊!”在四人近时,她忽地大喊,趁四人一愣的工夫,狠狠将手中的挎包扔在最旁边的一人的脸上,夺路而逃。

 身后的咒骂随之响起,她马上听到紧随而来的脚步声,越追越近,她甚至可以看到地上映出的阴影伸出的手…

 “站住!”那人叫,叫声未落,一道人影从另一侧闪了出来,挥拳击出。拳头击中体的声音与惨叫同时在她耳边响起,几乎是马上,她的手被拉住,一个声音低喝:“快跑!”

 她松了口气,因为她已认出了那个声音,是卓云。

 耳际的风声呼呼作响,她发现自己在飞一般地跑着,身后的叫骂声渐渐远离,而后她被拉进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停了下来。

 她息着,双眼却忍不住打量着季卓云,一待气息稍平,就奇怪地问:“你怎么会打扮成这个样子?”

 看他一身的布衣,头上还戴了个破旧小帽,如果不是她早认得他,怕是要当他是哪家小店的学徒工了。这可一点也不像他,即使是在做学生时,他的衣着朴素,却总是乾净笔的,哪有这么邋遢过?

 季卓云没回答她的疑问,盯住她,眼中有明显的责备:“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没人陪着你吗?”

 “不是你找我的吗?”

 “我?”他一呆“我什么时候叫你来的?”

 她也愣了,伸出左手,递给他一直拽在手里的字条:“这不是你要人交给我的吗?这是你的笔迹啊。”

 他接过,看了一眼,脸色马上沉了下来,略一思索,才说道:“这不是我写的,你先回去吧,这里怕是有危险。”

 她愣住,还来不及思索,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下一刻拥进一群人来。

 她脸一白,以为是刚才那四人的同伴,却听到为首的一个说道:“原来真的是卓云兄,难得你这么好兴致来礼佛啊。”

 季卓云微微一笑,道:“李兄不也是好兴致吗?”他说着,暗暗朝前走了一步,遮住了滢然。

 “在下可没季兄那么好命。”那人说着,锐利的眼光已盯住滢然,但在听到身侧人的耳语后,脸色马上和缓起来,微笑着说“这位就是陆太大吗?陈市长正到处寻找季秘书,恐怕他不能陪您游览了,不如让我派人送您回去,好吗?”

 滢然正犹豫间,季卓云轻声道:“你先回去吧,他们会把你送回家的。”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然后转头,朝前走了过去。

 滢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只得看着他走过去,被夹在中间,一同离开。

 **

 “滢然!”

 遥远的声音隐约传入沉睡中的滢然的耳中、半梦半醒的朦胧里,又听见一声叫唤,这次声音似乎近了些,让她分辨出其中的焦急。

 “三小姐,少夫人正在午休,少爷吩咐过不可以打搅的。”门外传来女仆尽职的语声。

 “让开,我有急事!”

 斩钉截铁的语气是她所熟悉的,是怀安。这个认知终于将她昏沉的大脑拉回了清醒“怀安,进来吧。”她扬声说道。

 话音未落,门已经打开,人影如一阵旋风般的冲了进来,她甚至来不及起身下

 一眼扫过,滢然脸上浮起诧异。怀安直冲动是不错,可遇到大事时却总能沉得住气,从没见过她有这般惊慌失措的时候。

 没等她开口询问,陆怀安已经急急说出:“季卓云被捕了!”

 短短一句话,却使滢然瞬时从上跳了起来:“什么!”残余的一丝睡意也被惊飞上了天“别开玩笑!”

 然而在见到陆怀安的神色时,她已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玩笑。双腿一软,又坐倒在上。

 “滢然,我们该怎么办?”怀安已经六神无主了。

 滢然抬手让她安静,把脸埋进被子里竭力镇定,可是,混乱的心又哪能这么轻易定得下来。只是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被捕,为什么?

 她身子一震,匆地想起昨天中午的情景,他…是在那时被捕的吗?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他不是市长最得力的秘书吗?她倏地抬头问:“他犯了什么事?”

 “不知道,我不知道。”陆怀安双眼早已泛红“今天早上我去找他,才知道他昨天被捕了。”那种晴天霹雳的感觉到现在还挥之不去,四下找人打探,却是人人三缄其门,最后竟仿若瘟疫般地走避,生怕被牵连到什么。

 这种反应也是难怪的。都知道时局多变,能求得个自保已经是难得的了,谁又会想和一个被捉去的人牵扯上什么呢?所以陆怀安很快就放弃了,惟一想到的就是找滢然商量对策。

 怎么办?陆怀安脑的只有这三个字,却见滢然缓缓从棉被中拾起头来,镇定取代了原先的慌乱:“我们要先知道他被捕的原因,才能想办法救他出来。”

 “那该问谁呢?”

 “去找陈市长吧。”她思忖片刻,无奈地提出人选,心中殊无把握。陈市长是季卓云的顶头上司,若有心帮忙,卓云也不会被捕了。但又能如何呢?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

 陆家的面子果然很大,连一市之长都不能不买。通报过后,滢然与怀安顺利地进入接待厅,下一刻,被称为理万机的陈市长已推门而入。

 客套几句之后,滢然完全不浪费时间地直接切入正题。

 陈市长的笑容淡了下去,眉头微蹙:“少夫人和三小姐为什么会打听季卓云的事?”

 “他是我和怀安的师兄,曾经在课业上给我们很多帮助,现在听说他有了点麻烦,我们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陈市长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否信了她的话,沉思片刻,然后才说道:“少夫人,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说无可奉告,你们重情义让我十分感动,但我实在帮不上忙。”

 滢然与怀安对视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相同的困惑。但陈市长已经站起了身,分明是下了逐客令,只得起身告辞。

 “等一下。”她们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唤声,让她们齐齐停下脚步回头。

 陈市长此刻似下了面具,脸上显出苦恼和犹豫:“我和陆家一向好,才提醒你们,不要再试图救他,没用的。卓云是我很欣赏的年轻人,但这事我也无能为力。如果你们强行涉入的话,可能连陆家都会惹祸上身。”

 他凝重的神色使滢然更加惊慌。她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程度,真的连市长都保不了他?他究竟做了什么?

 但她没有放弃。即使有陈市长的警告,她和陆怀安依然依次拜访了所有认识的政界要人。陈市长没说错,所有人在听到“季卓云”这三个字后的反应都是马上收了笑脸,变为避之惟恐不及的态度。而在走访一周,华灯初上的时候,欺不堪的她们其至连季卓云被关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

 挫败无助的两人一进门就碰到一脸焦急的陆庭轩。

 “你们怎么了?”他看到滢然疲惫苍白的面容,忍不住的心疼漫开。

 陆怀安张口言,却被滢然拦住:“没什么,我们走了大半天,很累了。”心焦如焚的怀安才猛然醒悟,连声附和。

 看着两人怪异的神色,陆庭轩知道她们在瞒着什么,却也不多问,直到入了夜,滢然梳洗之后出来才轻轻地说:“这几天你都睡不好,出门也注意别累坏了。”

 滢然趴在上,感觉他的手掌轻柔地按摩着她酸疼的四肢,耳畔响着他徐缓的语调,极普通的话语却蕴涵着无限的疼惜,忽然一股酸涩就涌了上来。

 他感到了她无声的哭泣,惊慌地为她拭泪:“怎么了,为什么哭?”

 “没,没事,”她哽咽着“就是想哭。”

 一整天的震,面对怀安的惊慌她只能力图镇定,但的慌乱早已侵了心。而他的温柔轻易击溃了她的防御,让她只想在他怀里倾诉一天的遭遇。真的想,但在最后一刻打住了。她不能,真的不能。她该怎样说?为卓云而忧心如焚?他会怎样看待她的紧张?他会相信她单单是以朋友的立场去关心吗?他会不会误会?这种误会她承受不起,绝对承受不起!

 听着她蹩脚的藉口,他更确定有事情发生,可是她为什么不愿坦白告诉他,难道他真的就这么不值得信任?近些日子感情渐入佳境,让他以为她开始有点喜欢他了,他又错了吗?她不愿让他分担心事啊。

 眉宇间悄悄覆上失落,应和着心底沉沉的叹息,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让她放纵地哭泣,不让她察觉自己的感伤,然后对自己说,至少现在她是在他的怀里,至少现在他还拥有她…部分的她。

 **

 “还有件事家兄让我转告陆先生一声。”四十多岁的男人看着眼前二十才出头的陆庭轩,竞显得有些手是无措。为什么呢?明明是斯文儒雅的人,却能让他这个在商场浸泡了二十余年、见识过无数大风大的人有了迫感。在陆恒荣死后,他和其他人一样想看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笑话,现在可不会这么想了。

 陆庭轩有些意外,对面坐着的赵子栋是数十家洋行的老板,他大哥更是上海的‮察警‬局长,一家有权有势,可他不记得和他们在之前有什么来往啊,更不曾有招惹到‮察警‬局的事“令兄有什么事?”

 “这个…”赵子栋一时竟似颇难措辞“昨天令夫人和三小姐找到家兄,问关于…咳,关于季卓云的事,”他在提到这个名字时竟如同忌般的极难出口“家兄想说的是,这件事没人能手得了,如果少夫人执意要管的话,一旦惊动了上面,连陆家也可能会被牵扯进去。”

 赵子栋说得晦涩不清,但单单季卓云这个名字已经让陆庭轩心惊了。表面不动声,他的脑子却在不停转动:是季卓云出了事吗?昨天滢然和怀安出门是为了他?那么,她的泪水也是为他的了?还有今早的行匆匆…

 努力下翻滚的思,他笑答:“多谢令兄的关心,对于内人带给他的困扰,我深表歉意。”

 赵子栋审视着他毫无异样的神色,心中推测,那么他是早就知道的了?毕竟陆家少夫人为着另一个男人四处求助是件极怪异的事,难免会有诸多猜测,可是如果身为丈夫的他早已知情,那就又另当别论了。“听说令夫人昨大几乎走访遍了各大要员,这般重情义真真是令人钦佩啊。”他故意称赞,试图在陆庭轩脸上找出点什么来。

 可是,陆庭轩依然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淡然神色:“季卓云与内人和鄙妹有同校之谊,相互关心也是应该的。”他淡淡地说着,心里却是苦涩不堪。

 她为了季卓云找遍了各大要员?一天之内见了那么多人,走了那么多路,怪不得她会累了。想着昨她的苍白欺,她的伤心哭泣,那都是为了季卓云啊。什么同校之谊!这种话谁会相信?至少他就不信!是的,他编的谎话或许可以骗了别人,却永远骗不了自己!

 机械化地继续和赵子栋客套着,灵魂早已出壳,直到将客人送走,留下静谧的空间。沉思了许久,他拿起电话,拨起一个号码。

 “给我季卓云的资料,尽快。”

 **

 陆庭轩盯住桌面上的纸张,一动不动。

 怪不得,怪不得连‮察警‬局长都会说无能为力,怪不得这许多政界要人都避之惟恐不及,的确是太棘手了。本以为,以陆家的势力关系,救出个把人来轻而易举,但季卓云,显然是不在其中的。甚至他清楚地知道,别说是救人了,单凭着昨天滢然的做法,若非有陆家作依靠,她早已经被关起来了。

 该怎么办?思忖了许久,明显地,明目张胆地释放季卓云是完全不可能的,只有暗自营救。脑中不停地过滤人选,最终只剩下惟一的一个。他无奈叹息。

 一个小时后,他下了车,抬头环视四周,然后视线定在前方。这家俱乐部是“恒社”的产业之一,装饰豪华的门面可以看出所有者的财大气,虽然在白天的这个时候稍嫌冷清,但在入夜后定是热闹非凡的景象。

 没走几步,两个守卫已经皱着眉走了过来“现在俱乐都不营业,晚上再来吧。”口气很不客气,这也难怪,再不礼貌的态度依然有人捧着大把银子送上门,没别的原因,单单杜老板的面子就不能不买。

 陆庭轩仍是温和地笑道:“我想见见陆庭坚,听说他在这里,麻烦两位传报一声。”

 守卫顿时变了脸色,又惊讶又怪异地瞧着他,打量了半天才迟疑地问道:“你是哪位?”

 “我叫陆庭轩,是他的哥哥。”

 守卫更加诧异地对视一眼“陆先生,坚哥吩咐过,如果您到了,就请进去,他在等着您。”其中一个守卫答覆,完全失了初时的横蛮,变得必恭必敬。

 陆庭轩跟着走进大门,出苦笑。真的,对于守卫的话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早在决定求助于庭坚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是被玩于股掌之间了,谁让他最大的弱点被对方一手掌握了呢?

 “算时间你也该到了。”黑暗中的声音冰冷,却不掩得意。

 陆庭轩打量这个黑漆漆的房间,然后把目光凝在声源方向。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模糊的身影,如鬼魅般的潜伏在一角。房中惟一稍亮的就是他站的地方,这使他的一举一动都完全暴在对方的视线之中。

 他们两个,一在明,一在暗,这种位置的不平等仿如一直以来相处的模式,而他,始终是无所遁形的一方。陆庭轩有些自嘲地笑了,所以他才会一直居于下风,一步步按照对方布下的局走,完全没有防御能力。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他直接切入主题。

 “季卓云。”答案乾脆利落。

 “是。”他暗自了口气“我希望你能救他。”

 “你知道他被捕的原因吧,要救他不是件简单的事。”

 “我知道,所以才来找你,你会有办法。”他坚信这一点。

 “没错,我是能办到。”黑暗中的声音轻笑,毫无预警地转移话题:“方滢然还好吧?”

 “她很好。”陆庭轩的心陡然一沉,他不会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很羡慕你,真的。”黑暗中发出叹息“即使她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你,也能对你那么好,这真的超出我的预料,让我一直以来很不好过。”

 黑暗中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如寒般扫向陆庭轩。他身子微颤,却不说话,静静等候着。

 “你也对她很好,我看得出,你很爱她。”声音顿了顿“但你有多爱她,你可以为她做到什么程度呢?”

 “你要什么?”他沉声回应。

 黑暗中的声音变得完全冷酷:“很简单,你的一切,把‘鸿昌’转到我名下,你离开她,离开上海,永远不要回来。”

 陆庭轩身子一震,随即稳住,够狠。他知道陆庭坚是漫天要价,因为算准了他不可能不答应。但…离开她?其他一切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惟独这件不,真的不行!“我需要考虑。”

 “我会给你时间的。”黑暗中的笑声尽是占尽上风的猖狂“毕竟为了情敌牺牲这么多,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但我要提醒你,你可以等,季卓云却没那么多时间等了。”

 刺耳的话语下他尤能保持一贯的平静,转身离去,却在出门时脚下的碰绊了他内心的狂澜。

 是的,没有一个男人会为了情敌而牺牲这么多,尤其他是这样钟情于他的子,可是,他心里清楚,他必须这么做!

 黑暗中阴冷的眼眸静静注视着那身影在视线中消失,然后叫来手下。

 “一小时内带方滢然来见我。”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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