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信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高楼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仲淹·苏幕遮
梦中的狼已不再奔跃,没有威
人的危险,天地辽阔,它驯服地坐在她身边,眼眸内的野
逐渐隐敛,正温柔地注视她。
然后,它遮掩锐齿,用
润的舌头轻
她的粉颊…
“不要!”她偏过脸,双手使劲地挥。
有人惊呼,燕姝倏地张开眼,见一小丫环端着葯站在
前,差点被她的动作打翻了碗碟。
“王姑娘,该吃葯了。”小丫环怯怯地说。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燕姝的心茫茫的犹在梦中。
到此刻,她仍不习惯这房间俗
香旎的摆设,尤其是宫灯上的
女图。已经十
了,向来健康的她,早觉神清气
,偏偏迟风认为她尚未痊愈。
“我总不能交给他一个饥寒
迫,又病得半死的妹妹吧?”这是他的理由。
燕姝初次明白这是
女楼时,心头马上浮现假师姐丽花的话,心中感到极度的不安。
那时,迟风的解释则是“我们海上兄弟集会,只有龙蛇混杂的
户才不会引人注意。”
她愿意相信他,几
相处下来,他不时显示出内心的善良,例如连夜背她找大夫,尽心医治她,虽然他为人狂妄,不懂得忠君爱国,倒也是个重诚信、讲义气之人。
她也惯于随遇而安,这两年在妈祖宫和善男信女接触,也见过世面,不会被
户吓到,更何况她所在的院落十分隐密,完全看不到歌酒狂癫的场面。
吃完葯,燕姝拿出妈祖像继续绣。当她昏
醒来时,发现包袱仍在,不
对迟风多了一份感激,瞧他
鲁不羁的模样,没想到也有细心的一面。
这些天,她偶尔在午寐时上睁眼,就见他坐在窗口,借着
光安静地读书。一个海寇如此的专注于籍册,是要向她证明他亦是有才学之人吗?至少那画面很动人,令她心里暖洋洋的,不由得发出了由衷的微笑。
有一回,她甚至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书?”
“『日本一鉴』,是我从胡宗宪抄家时得来的。”迟风说:“我只要找其中一段『夫小东之域有
之山,山乃石峰特高于众,中有淡水出焉』,那分明就是指东夷大岛。”
“听起来很美呀!”燕姝其实并无概念。
“东夷确实是宜人秀丽,苍苍郁郁的终年常绿,山高水湍不可测,充
神秘风情。”迟风极有兴致的说:“在佛朗基人给我的地图上,东夷的形状像一只会飞的蝴蝶,我怎么看都不对。虽然我不是
腹经纶,但提及大海,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
“李大哥…”她想问一些伯岩大哥的事。
“我一直想告诉你,别叫我李大哥,我在陆上的名字是卜见云。”他打断她说。
“卜见云?”她重复一遍。
“没错,我有两条船就叫『水尽』和『南天』。”他笑着看她。
“哦!『水尽南天不见云』。这不是李白
庭湖的诗句吗?”她马上猜出说。
迟风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很满意她的灵慧和默契“李白是唯一能入我脑的诗人,有我喜欢的洒
豪迈。”
“还有呢!
庭湖诗中有一句『南湖秋水夜无烟』,可是无烟岛名的由来?”她又说。
“我的学问就没到那处了,无烟是原有的地名。”他眼中有着欣赏和爱慕。
这样“知书达理”的迟风并不常见,多半时间,他是舶主的霸然悍气,言词果断,行事乾脆,老成而无情。私底下,他或许爱讥讽,但就像在山中的日子,是个任
自负的大孩子。
如此多变的人,燕姝亦是首见,且深受吸引。会令她微微感到不舒服的,是他和清蕊在一起时,随便到失了分寸。
清蕊也让燕姝大开了眼界,她长得柳眉杏眼,脂粉匀称,身上总飘散浓郁的丁香、麝香味,娇俏至极,每次见到迟风,总是媚眼盈盈,而他似乎也不反对美人的殷殷垂爱。
而清蕊待燕姝就极为苛刻,嫌她额头有疤,身材瘦弱,正经八百,没半点风情,最悲惨的是,她竟然没裹小脚!
燕姝哪懂得青楼女子的那一套?但她秉着宽爱天
,说清蕊胭脂太劣,还教她做一种可光面去皱的香泽膏。
“要青木香、白附子、芎兰、白腊、零陵香、白芷、茯苓、甘松,再以羊脂及水酒慢煎。”燕姝习道炼丹,偶尔会取得的偏方,但她自己并不用,只是有兴趣研究罢了。
清蕊爱美,马上眉开眼笑,马上对她
出巴结的态度。
迟风大为讶异的说:“清蕊仗着人面广,会服一个深宅闺秀,也只有你『风里观音』做得到。”
他的赞美总会使燕姝特别贴心,那他…是否也“服”她?嗯!他的名里有个风字,很适合做她的“顺风耳”…
外头有些异声,唤起她的沉思,也想到自己该给清蕊送去早上调好的青油口脂,放在小小的瓷瓶中,是抹
用的。
因怡
院非寻常地方,她不敢任意走动,只知往东的长廊可直通清蕊的院落“杆外,扶桑花开得如盏盏红灯笼,幼时她常
取蕊心的甜花汁,又油炸花瓣来吃,这使她怀念起远嫁的姐姐,幸好,她就快见到久违的伯岩大哥了。
绕过一个植
九重葛的小道,来到清蕊厢房的侧边,就听见她银铃似的笑声。
由敞开的窗,见迟风与三个兄弟盘坐榻席上,矮几上摆
山珍海味,觥筹
错。女人就清蕊一个,紧依着迟风,娇唱着…
“风筝儿,太轻薄、太飘
,就怕你走上天。一丝丝、一段段,拿住你在身边
。不是我不放手,就怕你一去不回还,听见风声也,我自会凑你的高低和远近。”
“哦…清蕊为大哥犯相思了!”大家起哄着说,并硬推迟风亲清蕊一下。
燕姝心一沉,平展的眉蹙起,心缩紧,不舒服及失望的情绪涌上来。她能对迟风期待什么呢?一个海寇,恰恰配青楼女子,不能因他念了几本书,或做些感动人的事,就认为他与众不同吧?
她想悄悄的离去,却见曾扮车夫绑架她的潘大峰匆匆走来,直入内室,并没有发现她。一会儿,就听见迟风的问话“怎么样?俞家军和戚家军都往闽南去了吗?”
“还是大哥厉害,鼓励漳州和泉州一带的舶主闹事,把朝廷大军引去,我们才能无阻地到达无烟岛。”潘大峰说。
燕姝听到俞、戚两姓,很自然的停下脚步。
“那些舶主也该动动,老躲在山区里也不是办法,决个胜败,还有机会出海”迟风说:“船准备好了吗?”
“好了。”另一个叫熊飞的大胡子说:“只是…王伯岩一直没有消息,似乎不信人在我们的手上。”
听见大哥的名字,更让燕姝僵立。他不是在无烟岛吗?
“怪了!无烟岛到澎湖屿快的话三昼夜;遇着风
,也不会半个月不到,要不就是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妹妹?”名叫廖武胜的大个子说。
“应该不会,照翁炳修的说法,王伯岩很疼妹妹,不会不顾她的死活。”迟风皱着眉说。
“不一定啦!”坐在一旁直喝酒,
特多的倭人太郎说:“那批船货,有香料、金银和珠宝,还有大量的武器,要王伯岩拿来换个不值几两的妹妹,难呀!”
“太郎桑,我们中土百姓和贵邦不同,有个孔子,看重伦理,而王伯岩出身官家,八股书念了不少,不会看妹妹被我们磨折死的。”迟风不耐烦地说。
磨折死?燕姝像被人打一拳似的,为何他的语气如此可怕?尤其是迟风亲口所言,完全陌生,凛冽似寒冰,穿心而过。
“磨折?王姑娘
可爱的,你们真忍心下毒手呀?”清蕊做作的娇嗓,分不出她的同情究竟是真是假。
“这是我们海上的规矩,被抓来的人质就绑在海边的石头上,受风吹
晒雨淋。如果对方再不理,就开始割耳断手指…”廖武胜说。
“别说了!听了好恶心。”清蕊猛皱眉摇头“王姑娘柔柔弱弱的,又是女人,你们真要这么做吗?”
“女人,当然就怜爱一下啦!”太郎
地说:“如果她哥哥不来赎人,我们就留着玩玩,反正女人永远不嫌多,不用可惜,是不是?”
迟风突然一个酒杯往太郎大力的掷去,黑着脸霍地站起,差点翻了桌子,狂骂道:“混帐!在我『风狼』的船队里,从来不许
女人,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丢到猴喂鱼!”
太郎的额头忽地肿了起来,直痛到眼里,但他敢怒不敢言,因为这比他年轻几岁的小伙子是藩主杉山义丰的义子,还可能由他继承杉山家的产业,去参加幕府霸权的争夺战呢!所以得罪不起。
“别生气、别生气!”清蕊拍拍他的心口,安抚说:“我们一向最尊重『风狼』的作风喔!我的好英雄。”
迟风的脸色仍然非常难看,
口一起一伏的,把清蕊伸过来的手
鲁地推开,走到窗前,就看到站在长廊上的燕姝雪白着一张脸,神情惊骇。
一切都昏黑而混乱,如急雨狂打,但她彷佛听不懂,但其实又很明白。
他骗她!在他采水果怕她冻饿,诉说两人神奇牵连的身世;背她连夜寻医,悉火熬葯照顾之后…他骗她!所有都是谎言,惨惨地骗了她。
李迟风不是伯岩大哥的朋友,而是敌人;他
拐她,不是善心地想助他们兄妹团圆,而是将她当作胁迫的人质…
傍人质吃穿,有悦愉的心,养得白白胖胖,做够傻子白痴,然后在海边当钓饵等死?
没一点心肝,他甚至比严鹄还坏!严鹄从不遮掩妖魔的本
,是一种明明白白的
恶;但李迟风却带着面具,引她入陷阱,还要她由内心感激和感动。
燕姝紧咬着牙,就怕一放松,全身会崩散,碎成片骨。
九重葛的黯浓紫花印在她身上,彷佛大海衍漫,淹过了她的眉眼,让人不得接近。
迟风也无法动,脚底是沉落的
沙。多少次,他想像她发现真相时的情景,但却从没有想过这种空冷的死寂,连语言都传递不了的凝滞,如游不到岸的深海。
旁边的人也似中了魔咒,直到某处,那午寐起来的鹦鹉“阿奴”
空高叫“阿你的头!杀又拉拉!”
燕姝伸直手,白衣袖洒上淡紫。她打开掌心,
出秀白的小瓷瓶,她张嘴,
紫地说:“这是你要的青油口脂。”
清蕊像
道被解开般,踉跄的跨出门接过瓷瓶“我要的?哦!是…是我要的。”
燕姝不再说话,转身离开那团紫
,沿着长廊走回她的院落,不!应该说牢房。她进到屋内,僵硬地关上门,并拴住,牢房不都是锁着的吗?
她拿起妈祖像接着绣,彷佛刚才不曾离开过。只是手颤抖,针直刺到手,她却不觉得痛,倒像扎破了什么,水汨汨地
出来,人一迳的浮在半空中。
清蕊敲着问:“王姑娘,我们谈谈。”
手里的妈祖,慈眉善目,救苦救难,泛爱众生…
门外的吵闹一阵子不休,突然,有人脚一踹,门砰地大开,燕姝依然低头刺绣,像个聋子一样,不受丝毫影响。
迟风的悍气全在他暴起的青筋中显
出来,他冲到燕姝的面前说:“好!你知道你是人质了,王伯岩夺走我们的货,我们用你来
换,想看他到底是爱财富多,还是爱妹妹多!”
伯岩大哥没生重病就好…燕姝在心里想。
“至少我们没先告诉你,让你吓个半死!”他又说。
但伤痕因此更深。我学会喜欢你这个人,视你为朋友…她暗忖,觉得鼻子好酸。
“他
的!我不需要解释什么,这是事实,更是任务!”他的声音亦强硬起来“你就是人质。”
燕姝放下妈祖像,走到清蕊的身边,跟她低语几句,嗓音无力到如垂死之人,而后再坐回椅子,看都不看迟风一眼。
迟风脸色涨红,似要杀人,怒瞪着清蕊。
清蕊
口水说:“呃!王姑娘说…这牢房太华丽,牢饭别再送人参补葯了。”
沉默之后,又是沉默,迟风感到全身有一种奇怪的痛,彷佛她又拿着一把刀抵在他的心口上,只是这次的刀是无形的,但锋刃更真实,甚至足以剖心。
为什么要在乎她的感觉?存心要骗她,就不怕她晓得!不过是个女人,除了扮观音,什么都不懂,分不清好人或坏人,更分辨不了大海和小川,还敢拒绝和他说话?!
他回到倨傲的表情,走出厢房后,才冷冷地说:“告诉她,我要她住哪里就住哪里,吃什么就吃什么,人质没有选择的馀地。”
清蕊站在门口,一边看见迟风疾步而去,一路还拔毁整排扶桑花,又大咒
手腻红;一边是燕姝,针起针落,过分地安静。
混迹风尘,勘透男女情事,清蕊前思后想,慢慢带几分醋味地明白,迟风要王燕姝,但那偏偏是他最要不起,也不能要的女人,因此举止才会颠三倒四、失魂落魄。
是报应吧?!清蕊又恶作剧地笑两声。
黄昏影暗,四下无人。燕姝手下的针线愈来愈快,几乎失去控制。绣完细长的眉和悲悯的眸子,妈祖和蔼地看着她,她的泪水这才大滴大滴的落下。
封个“风里观音”不畏严家势力,
几回妈祖,她就真以为自己能成为陈靖姑或林默娘吗?
现在连个“顺风耳”都斗输了,或者,她的一生根本只是个笑话?!燕子护佑的传奇,或者更是自欺欺人?
她,王燕姝,不过是个愚蠢的平凡女子而已!
**
终于又回到海上了!
迟风站在船头,看着那划破的白
,天空是明亮的晶蓝,海是浓稠的碧蓝,新鲜的气味胜过陆地上的人烟尘嚣。
大海一向令他神清气
,
以篇朗,但这一次,他的脸上老有化不掉的乌云,心里极不痛快,只因为自从燕姝知自己境况起,就对他完全采取冷漠和排拒的态度。
她就坐在船尾,低头绣她的妈祖像,不管风涛颠簸,不动如一尊神,连他几个身经百战的兄弟对她都产生一股敬意。
他有时真想把她手里的绣像丢掉,但南海女神哪!是他们这群海盗除了母亲外,唯一会敬畏的女人!
他明白她的愤恨。她气他的欺骗,以不言不语作为报复。但那又如何?难道她还要他赔罪吗?
哼!他风狼纵横海上,行事从不后悔,更不曾认错,就是这一言九鼎,才能统领众多兄弟,又怎么会把她一个女人看在眼里?她也不太自量力了!
一排巨浪漫天而来,船剧烈起伏了有一阵子,是因快到无烟岛,受些礁石列屿共
的影响,大家都已习惯,固稳如履平地,只有燕姝,终馀忍耐不住,跑到船舷侧大吐。
迟风紧抿着嘴,脸呈僵硬线条,握着绳缆的手泛白。动作最快的是潘大峰,他向来比较怜香惜玉,忙过去扶持。
这时,有岛影出现,鸥鸟飞翔,挂在竹竿上的“阿奴”也叽叽呱呱
叫。
在岛侧出现另一条船,庞然如海妖,黑漆船身在夕阳馀晖下闪着金光,像有生命的活物,随时会吃人。它的船板桅竿林立,但帆皆收起,只有两面旗帜猎猎扬风,一面色黑,有“八幡大菩萨”几个
白字;一面色青,画个狼头,简单的“水尽”二字。
这就是“水尽”号吗?燕姝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船,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美感。比起来,他们此刻所乘的渔船,尽管是属富户级的,但气势就差了许多。
“吆…”两船人互叫着,鸥鸟成群旋舞。
燕姝回过头,恰巧见到迟风炯炯的目光,凝视中彷佛在说,海是他的地盘,无人能逆。她则深冷,表明了不屑与厌恶。
突然,他长啸一声,抓起绳缆,远远的
起,越过浩涌的洋面那不可思议的宽广,他竟然
到了“水尽号”的甲板上。
雷动的欢呼声,迟风高高立着。隔着重重碧波,燕姝在渔船上,产生莫名的孤独感,也更觉得他们的世界如云泥般不同。
大船引小船,进入曲折海道,极目是大小礁石,形状各异,星罗棋布,成了天然险地和屏障。
一块突出的孤崖上,立着十字型的木架。燕姝心一凛,那就是专门绑人质,割耳断手指用的吗?
渔船又起了一阵震动,她脚步不稳,一双手扶住她,手的主人竟是迟风,原来他又
了回来,脸上有着孩子气的笑。她板着脸甩开,他的笑马上消失。
转了弯,海又变得深阔,有石砌的码头和系岸的船只。无烟岛比她想像中的大,卵石泥糊和石叠板封的屋子排排立着,远处有起伏小丘,近处蟠着树,有几畦细心培种的田。若非大块云朵和波涛澎湃,真不信是在海中。
她以为海寇的巢
该如何?山崖岩
,茹
饮血吗?
船泊定,甲板上的人纷纷跳下,泅水的、踩船的,猴一样回到岸边,看得燕姝目瞪口呆。
离岸仍有距离,她也必须踏五、六条小船才到,但脚一落,船歪陷,入眼就是渗进的海水,有人往她
一揽,飞也似的落到陆地上。
助她的人当然又是迟风,但她还来不及挣扎,便已然着地。她颠踬两下,又忍不住呕吐,有一些甚至
到他的衣裳。
等她能抬头,就见岛上聚着几十个人全盯着她。海寇里,竟也有女子,十来个吧!老少都有,肤
麦黄,像是惯于炎炎
晒。
最靠近她的中年女子长发仅轻轻系住,穿着包裹似衣衫,后来才知是倭式的和服,迟风称她樱子姨。
“这就是王伯岩的妹妹呀?真可爱呀!”樱子语调温柔地说:“我听说中国江南出美女,没想到闽地的女孩也一样貌美如花。”
他们有将人质赞美一番的怪习俗吗?不顾众目睽睽,燕姝转向潘大峰说:“按你们的规矩,我不是要被绑在海边吗?绳子呢?”
闻言,迟风的脸孔开始生烟。
樱子问:“怎么一回事?”
“我是人质。”燕姝简单说,便往那大十字木架走去,其间需越过
石堆。
“王姑娘!”潘大峰追着叫“我们不是那意思…”
“随她去吧!”迟风怒吼。他已经忍受她够久了,他从没见过那么狂妄的女人,竟敢给他气受,活该饿死、冻死!
岛上的人面面相觑,迟风手一挥,把大夥召集到篝火前,碗碗米饭、海鲜送来填肚,夜
由东向西,浓浓地笼罩下来。
**
燕姝看着大海逐渐隐在黑暗中,若以方向言,大哥会从南捍,也是十字木架的位置。太阳完全落下后,天忽地转冷,风涛似乎也愈强劲,而身后的谈笑声则愈来愈宏亮。
她由站姿,改为坐姿,静思的盘脚方式,想妈祖如何在登山顶升天,不必畏惧。风不时的吹起她的发丝,额前的疤给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轻轻的坠石声,火把照亮了巨石,樱子拿来一大碗米饭,并将厚棉衣披在燕姝身上说:“吃点东西吧!迟风说你不吃
,我们没什么菜,就加些甘薯,虽是番人食物,却味道不错,很甜。”
燕姝肚子有叽咕声,披了外袍确实暖些“人质还要吃吗?按规矩,不是绑在木架上,等割耳断手吗?”
樱子顿一下,是有这做法,她也看过很多忍残的情景,但没有女人。于是说:“迟风从没打算如此对你,因为你大哥一定会来赎你,他们还曾是好朋友,就因一点意见不合才闹翻的。”
“到底什么事?你们老要他还财物,他偷了什么呢?”燕殊问。
“最主要是佛朗基的武器,我国内战,所以藩主很需要。”樱子说:“王伯岩却想卖给吕宋的朋友,抵御一批叫西班牙的番人,趁大家不注意,就把『南天』号船给夺走了。”
燕姝生在大陆,不知海上也这么复杂“我大哥真会来吗?”
“会的。所以,你要多吃点饭才是。而且,岛上入夜很冷,我们已替你准备好屋子,你不必
天受冻。”
樱子态度诚恳,声音清柔,燕姝颇受感动。但一想到迟风,又有
心的不甘,倔强地说:“我宁可待在这里。”
樱子一愣。她今天就看着迟风不对劲,他的脾气半严峻、半桀骜,还从没被一个女人气得失常,像…像一只沙滩里
撞的螃蟹。
这螃蟹张牙舞爪一阵后,又不经心地在她耳旁丢下一句“那位姑娘吃素。”
樱子曾问潘大峰来龙去脉,那傻大个说:“大哥骗了王姑娘,她生气,不理大哥,两人都似吃了火铳葯。”
这更奇了,迟风“骗”的姑娘不知凡几,哪里在乎过,怎地就也别扭了?樱子不
问燕姝:“你和迟风之间闹什么不愉快呢?”
燕姝原本
于启口,但樱子的关心,让她将大概说一遍,略掉不堪的细节。
“我一直当他是大哥的朋友,一起躲救我的俞家军,我好笨,死了也算自作自受。”她的口气仍很愤怒。
应该不只这样吧?樱子想再试探,燕姝却不肯再谈,也不到屋里,就情愿吃甘薯饭和吹冷风,她也没办法了。
下弦月,细细的一条
,显得清寂。星子也似害怕这黑,眨得怯伶伶的。唯有海涛,仍泱泱澎湃着。
少女默娘碰到这种情况会如何呢?会久久平不了心、静不了气吗?迟风欺骗,是为任务顺利,她能明了,若换成他人,也能一笑置之,但只有迟风,她特别无法忍受他给予的委屈。
就像表妹珮如,每每嗔怨俞平波的不解风情…慢着!珮如是喜欢平波,想嫁他为
,可她王燕姝从没要嫁任何人,更不用说是恶名昭彰的海寇了!
怎么想到这里来?脸顿时熔熔地热,似书里的走火入魔。
她将脸埋在包袱中,让香囊的气味镇定神魂。身后的谈笑声淡去,孤独心,但她还是不允许自己哭出来。
慢慢地,有一怪声入耳,很规律的啵、啵、啵,是
击岸之外的。她抬眼一看,灰蒙蒙中,有个矮健的身影正在向月儿丢石头。
“我小时候,看见月亮贴在漆黑的天空上,像一张纸,彷佛能够触到,我就忍不住用石子丢,希望能打下它或
破一个
。”迟风说:“当然啦!我始终没成功,尽管那月感觉好近,甚至近到我脸上,仍是遥不可及。”
他干嘛来?还说这些无趣话,没泪都要被他惹出泪来了。
“还是不理人?”火炬下,他的影子近了一些“这怎能怪我?全是你大哥的错,违背船队规矩,将『南天』号驶离。大海难追,当然找陆上的亲人。绑你当人质也是你舅舅翁老板提议的,本来我是要用他和全浦口城的人来抵偿,结果看到刚扮完观音的你,觉得也不差啦!”
燕姝眉皱起来,用全浦口城的人来抵偿,怎么抵偿法?
“仍不开口?”他又说:“你有慈悲心肠,能救浦口几万人的命,『牺牲』也算值得,不是吗?”
他还有脸说?!他就是那个害她“牺牲”的罪魁祸首!
迟风望着天,用力踢下一块
石,微微不耐的说:“没有人敢对我生气,想要我道歉,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我是带你来见王伯岩的,无论如何,你都会见到他…所以,你回石屋睡吧!这海岛的夜不是你能挨的,我可没闲工夫再看你生病。”
他是在求她吗?燕姝将头歪向另一边,存心继续磨折他。
迟风真想使蛮力,当麻袋一样地扛走她,对顽强的俘虏,向来更少不了一顿鞭刑。他的怒气曾高过滔天的海啸,可
没所有船只岛屿,偏偏一遇到她,瞬间就风平
静,那么不像自己地来求和。
他的解释是好男不与女斗,但这个女人也太难
了。他想想说:“你要在此过夜,明天准又受风寒,这无烟岛就只有一味葯可治,叫『燕窝』。所谓『燕窝』,就是金丝燕筑的窝,在岛的北
有一大群,医病又滋补。不过,第一次筑的进贡到皇宫,第二次筑的走私给官员,你只能吃第三次筑的。这时的燕已很欺,窝巢都带着它们吐出的血丝,但为了治病,你也只有赶走燕鸟母子,把带血的燕窝往肚子里
了。”
听起来真忍残!燕姝知道燕窝,舅舅说那是三保太监郑和由南洋传回来的,一般人吃不起,胡宗宪以前还常买去孝敬皇上和严嵩。
她当然不会食雏鸟化育之地。燕姝站了起来,往篝火处走去。
迟风挡在她面前,黑暗里显得异常高大“你…呃!不生气了?”
他身上带着海洋的气息,及若有若无的酒味,很男
的,总扰
她的心。燕姝深
口气说:“我从小到大,凡事讲光明磊落,最厌恶欺骗,你若告诉我原委,我大哥果真有过错,我一定跟你来,劝他把货物归还。”
“是吗?”他注视她,一会儿才说:“我很难相信,依我的经验,你若明白原委,定会奋力抵抗,一遇到俞家军就奔出呼救,我不信你会乖乖的跟我来。”
“所以你就故意欺骗,表面友善,心里却当我是你烤的那些野猪兔子吗?”她很伤心,
起覆额的发说:“你知道我这伤口是怎么来的吗?是严世番的儿子严鹄,他想强娶我为妾,我拿刀自残,血
面,才断了他的念。我…我觉得你比严鹄还可恨!”
他猜测这新月型的疤必有故事,但没想到如此
采,燕姝似没有一处是平凡的。他正要表示佩服,她却推开他,迳自走下险崖。
樱子正等着,拉住她说:“还是迟风有办法,总算劝动你,石屋早为你准备妥了。”
燕姝不回应,只是默默地随她而去,消失在夜
中。
迟风亦不吭声。他比严鹄还可恨?这比喻令他相当不痛快。他虽是人人惧怕的海贼,但也胜过那无恶不作的
佞,和一个绣花枕头比,燕姝也太有眼无珠了吧?
他的内心积上一些愁闷,潆徊涌漫的,似找不到出口宣
。
**
燕姝在无烟岛上待了好阵子,才接到大哥的消息。
“王伯岩明
巳时会将『南天』号送回,你可以自由了。”迟风前一天亲自到她的石屋宣布。
当时她身旁还有樱子和一些妇女,正欣赏刺绣和绢袋,大家的眼睛全看着他,他古铜色刚俊的脸孔上没什么表情,若有什么话要说,也哼化成鼻子里的气。
他走后,女人们便七嘴八舌,虽然不是句句都懂,但都听出是惋惜她逗留时间的短促。
还短吗?被劫至今,月由圆到缺,如今又
了!超过一个月了吧?但感觉上,似比她过去的十九年都长。闺秀生活,静谧在小小的庭院里,一方天就看尽了
夏秋冬,年年类似。
但大海千变万化,内心也随之活络,片刻即尝遍酸甜苦辣,平和的个性也转成
烈,一天由晨曦到暮霭,就胜过从前的一年。
这几
下来,她渐渐改变对无烟岛的印象。虽是海盗巢
,但纪律森严,男人们要拳练剑,
舟习水战,都井井有条。女人大部分是倭国来的,也有少数汉人。她们有的是随夫征海,有的是掳来就留下,个性豪
如男儿,习惯海上的冒险及迁移的生活。
因是人质,燕姝不能随意走动,只有早晚可以出来透透气,大都由樱子陪同。每一望蓝天大海,她第一眼就想找迟风。回到大海的他,更形
犷,赤着胳臂,发披散。她开始后悔最后那一段比拟严鹄的话,但海寇亦非善类,她又何必内疚呢?
有一天,她提出要看金丝燕的窝巢。樱子询问迟风,他正在补船的漏
,眯起眼,皱出许多额纹。他明白燕姝的心思说:“去吧!但小心石
很滑,燕子常常也会很凶的。”
无烟岛的北面有个海水冲击的岩
,脚底是尖锐孔蚀的怪石,有一条
索可扶,才免于跌倒。
极高,嶙峋险峻,顶部漆黑一片,只有燕翅扑扑及呢喃声,嗡嗡传来。
等眼睛适应了阴暗,才看到大大小小堆垒的燕巢,入目是赤霞天妃宫的好几倍,蔚为奇观。
“现在已过了采燕窝期,燕子要飞往南方过冬了。”樱子指着一段木梯说:“迟风小时候对这个
非常有兴趣,常常拿着火炬爬上爬下的,有几次惊动燕群,成千上百的燕扑来,让他差点摔死,可他永远得不到教训,老是要招惹它们。”
“他听起来是个非常顽皮的孩子。”燕姝说。
“是很顽皮,不过不是那种恶劣的皮,而是精力旺盛的皮。我照顾得很累,但也很心甘情愿。”樱子微笑着说。
“你一直像母亲般的跟随他吗?”燕姝好奇地问。
“说母亲又太过了,姨母比较好。”樱子笑着说:“他算和我有缘吧!他的两个义父,都指派我服侍他。十九年,我老了,渐渐不堪海上飘泊,只盼着迟风娶
,我就回平户老家,安享晚年。”
娶
?海寇也会结婚生子?这倒是在燕姝的意料之外。
樱子看出她的表情,不
笑说:“你们汉人老说『倭寇』二字,形容得如妖魔鬼怪,可我们也是有父母兄弟的平常人。虽然有些人的行径如同盗匪,但不是我们山杉家族和迟风,我们做的是正大光明的海上
易,除非有人违反规矩,我们才会动用武力。”
“要嫁给他的女人真不容易,得住在岛上…”燕姝说。
“不!迟风在平户有个漂亮的宅院,那才是他新娘的家。”樱子笑着摇头“这些岛仅仅是生意的据点,从日本到苏门答腊,有好几个。比如无烟岛,只有采燕窝期会来,等『南天』号归还,我们就会回日本过冬了。我真希望他能娶个平户新娘,只是他挑得厉害,令人头疼。”
这彷佛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燕姝的笑容顿时僵住,即便他要娶的是海龙王的女儿,又与她何干?
后头出现火炬的亮光,她们回头,只见迟风走来。
“怎么啦?”樱子问。
“没事。”他说着,越过她们,步屡轻盈地爬上木梯,非常小心地取下一只窝巢,并未騒扰到燕群,拿到燕姝面前说:“你可以仔细欣赏。”
那半圆形状的巢,含着鸟羽
,小虫、植物和树皮,里头有三只小燕闭眼睡着,喙嘴还张合,彷佛等着吃东西,模样非常可爱。
“小燕能飞时,它们就往南方去了。”迟风说。
“第一次筑的燕巢最美,雪白雪白的,也是人们最爱摘的。燕儿发现巢不见,会赶着再做,但就没那么好看了。”樱子解释道。
“可怜的燕妈妈,精心筑的巢没有了,只剩简陋的巢给孩子。如此采窝,不觉得忍残吗?”燕殊颇不赞同地说。
“我们做买卖的,只在商言商,一切向金钱看齐,别说珍珠、象牙、燕窝、龙涎我们会上山下海的去找,就是要蓬莱仙岛的长生葯,或东海龙王头顶的角,我们都会想办法带到!”他说完,便将小燕子送回。兴匆匆地献宝,又被浇一盆冷水,他下木梯时,一脸阴沉。
幸好岩
外有人用倭话叫“头目”把他引了出去,才解了那凝重的尴尬。
樱子实在被
得一头雾水。依迟风的脾气,向来爱憎分明,对于女人,喜欢的多宠一些,不喜欢的视若无睹,态度漫不经心;但对燕姝,有时刻意讨好,有时只明显不悦,情绪变化快速,教人摸不着头绪。
“王姑娘,你不该常惹他生气的。”樱子说:“他是男人,又是船队的头目,最讨厌人家不服从或唱反调。”
“我是人质,他是抓我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服从呢?”燕姝说:“只要他的作为不合道理,我就无法苟同。”
“在我的国家,女人都要将男人当主人般侍奉,若有违逆者,下场很凄惨。”樱子叹口气说:“我晓得汉人也有三从四德,女人一生从父从夫从子,男人就是她们的天。”
“我不同,我已不打算依赖男人而活,他们就不是我的天,我不需要事事顺从,能保有自己的想法。”燕姝说。
太惊世骇俗了吧?樱子不懂,女子柔弱,没有男人该如何生存呢?像她跟汪直时,就忠于汪直;后来跟杉山藩主,就忠于杉山家,这才是女人最高的品德,不是吗?
她最先还觉得燕姝模样端庄,行仪大方,迟风似乎对她有特别感情,或许能说动王伯岩,凑成这一段姻缘。
但如今看燕姝不讲“忠顺”二字,不肯顺从,也不以迟风为天,自然不是好
子的人选。
这样也好,她私心希望迟风娶的还是温柔忠心的平户女子。
**
这将是燕姝在无烟岛的最后一夜,她辗转难眠,以后再也不会到此岚飞雾移的仙乡,也再见不着这群海上的飘泊客,尤其,她多天真,还想把迟风收为她的“顺风耳”若他是妖魔,也是三头六臂,横跨海洋,非她能力所及的。
东方略呈鱼肚
,她下
来,门并没有锁,她拿着绣好的妈祖像来到有些残破的小庙。
庙是元朝渔民所建,因明朝的海
政策而荒废,没匾没名,佛像亦毁得只剩脚部。燕殊将那幅小像放在基座上,妈祖慈祥地微笑着,头顶是封天妃时的冠宇。
再过几时辰后,伯岩大哥就会来带她,表示一切都结束了吗?她应该雀跃,但心情却更
,好像对迟风有未占兀的纠葛。
在庙中不知站了多久,有人走到她背后开口“听樱子姨说,你要将妈祖像供奉于此,庇佑我们的安全?”
“是保佑所有航海人的。”燕殊面对他回答。
“包括我吗?妈祖不是应该站在俞戚大军那边,用神力来覆灭我们这些作恶多端的海寇吗?”他说。
离别在即,他依然是嘲讽口吻,刺得她的心痛楚,于是冷冷地说:“妈祖救苦和救难,她不忍任何生命的丧失。”
他不再言语,只是盯着她。晨光下,她的脸像一朵水莲,因着
晒,匀透一层蜂
的底,再泛开红晕。他喃喃说:“小心
皮,海上的阳光特别烈。”
“樱子姨已给我一瓶小班和防晒巾。”她轻轻的回答,心跳加速,感觉那暗回却无法言明的情愫紧紧地绷着。
他的目光又转开,迅速说:“未来会如何呢?我猜你大概会劝你大哥回岸上,向俞大猷投诚,再做他的一官半职。”
“没错,胡宗宪已死,胡家再也奈何不了他,也是他该回乡的时候了。”燕姝说。
“俞大猷还好,但戚继光态度强硬,只怕你大哥归降,又会像我义父一样,白白牺牲,成为某人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冷哼地说。
“不会的,我大哥和你义父又不同。我们和俞家是世
,他们一定能谅解的。”她又试着说:“总之…比海上朝不保夕,杀人越货的生涯好吧?樱子姨说,你已有足够财富,希望你能回平户安稳地娶
生子,也是一条正途…”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极难看,令她噤口。他靠近一步说:“你呢?十九岁,再不嫁俞二哥,也太老了。”
一股如排山倒海涌来的感觉,他突然好想占有她,肌肤相亲至心醉神驰,至千红
坠,让别的男人碰不了她!
那偾张的热力笼罩住燕姝,令她几乎站不稳,彷佛到了仙
,
醉醉的。
他抓住她的手臂时,那强悍急切,几乎让她的心跳停止,所见的只有他炙热熔人的双眸…
“阿你的头!杀又拉拉!”阿奴叫着,惊破宁静。
樱子直直走入庙中,分开那忡愣的两人,对燕姝说:“一早就不见了,原来在这里呢!”
迟风的脸色浅棕中又加上深红,他大步走出去,全身怒张着。
“你又
他了?”樱子皱着眉说。
燕姝无言,因为她也形容不出,只是心高扬着,像风
的帆,到了云端,却卡在那儿,再也下不来。
**
王伯岩的船准巳时到,太阳挂在蔚蓝的天空。
迟风早带着燕姝搭着一条船出石礁群,沿途清楚地看到部署和防卫船只,备着武器,她急急地问:“你们要开战?”
“如果王伯岩老实,我们也不会耍花招。”迟风说。
在云端的心陡地降下。不!不能打,不许有伤亡。
外洋上宽阔的水面上泊了一艘漆黑大船,和“水尽”号简直是孪生,想必就是“南天”号了。
旁边的一条大渔船上,有人站在甲板头大喊“风狼,你太过分了!竟敢使卑劣手段,以我的家人来要胁,太小人作风了!”
那面目黧黑,绑着头巾,一身
布衣的男子,虽然看起来有些老,却不正是她四年不见的伯岩大哥吗?
“王伯岩,你小人,我也小人,咱们半斤八两。”迟风吼回去。
“大哥!”燕姝叫着。
王伯岩仔细的盯着她无髻,仅用束带缚住的及
的长发,倭女式的衣服,但观音般纯洁的脸蛋依然没变,他忍不住叫道:“燕姝,你还好吗?他们没伤害你吧?”
“没有。大哥,你把欠人的东西归还吧!”燕姝说。
“欠人?这可有一半是我的心血,只怪杉山家太贪得无厌,想浪费在打不赢的战争上!”王伯岩说:“快将我妹妹放出来。”
“不!先让我的人上『南天』号清点一切,少一支火铳都不行!”迟风的手高高举起,顿时,周围有数不清的小船窜出。
“休想!我必须先确定我妹妹的安全。”王伯岩说:“万一你占了货,又不放人呢?”
这时,王伯岩那方也另有武装船出现。
核汹涌起伏,双方僵持不下。迟风的脑猴闪过拿了货又带走燕姝的念头,如此不就人财两得?所以,他更加不肯让燕姝先到王伯岩的船上。火葯味愈来愈浓,有一触即发之势。
“别再吵了!谁有跨船的长木板?”燕姝站在迟风的面前说:“把木板架好,我就站在中间,等『南天』号的货点清后,我就安全的到大哥的船了。”
迟风和王伯岩皆一愣。海涛变化顷刻,架木而立,除非技巧高者,否则极易失足落海,对弱女子尤有溺毙的危险。
来不及等他们应答,燕姝已发现一段长梯,不似木板实稳,但聊胜于无。她找几个人帮忙,长梯跨在两船之间,她颤巍巍地爬上去,一截又一截,尽量不去想其间的中空处。
只有海涛狂啸,成百众人皆鸦雀无声。
她立在中间,船摇晃,几失要令她去平衡。迟风惊恐极了,疯得抓住她一只脚,王伯岩也学着,抓住另一只。
两条船突然往内侧倾斜,大夥又慌忙地稳固船底。
束带松落,燕姝发丝飞扬,大喊着“你们可以上『南天』号了。”
彷佛领导者是她,男人们纷纷行动,听令于她。
她的足纤细如一只鸥鸟的颈子,一捏就会断。迟风顿悟,他多想留下她,是那种他生命中从未有的切盼,燕姝那种冰洁
情深动着他的心弦,无人能触及的乐与痛,她一一牵引。
他的女神!由北日本到南爪哇,众里寻它千百回的女神,原来就是出生就与他缘起的燕姝,是此刻在他手里即将飞离,有着耀眼神采的燕姝!
她站得十分笔直,右边是迟风,左边是伯岩,长梯下的
不断
跳,似想攫获她。
终于,船货检视完毕,一面青旗在桅竿冉冉升起,旗中是熟悉的狼头,和“南天”两个
字。
“李迟风,可以放人了吧!”王伯岩铁青着脸说。
燕姝这才感觉到右足传来的痛。迟风将她握得好紧好紧,让她有种如被拧碎的痛。
她眼中有泪,轻声对他说:“放开。”
他抬头望她,半个体身悬在船舷外,发丝下那绝美的眸子…
她又说:“放开我。”
他五指伸直,燕殊踉跄地跌到王伯岩的船上。船迅速退后,木梯坠入海中,同时,迟风也翻跌落海,人在水上沉浮。
“迟风…”燕殊惊愕地叫唤。
王伯岩忙着指挥手下,数条船急
远离无烟岛的海域范围,平安回到澎湖屿。
迟风拚命游着,他的女神消失得那么快,再不能见了吗?
“燕姝,回来!至少告诉我,你不再怪我,不再当我是恶人…”海水冲击他的脸,
口泡沫,也
没了他的声音。
燕姝看他载浮载沉,心不
揪疼,无法理解他这举动,只喊着“我们恩怨两半,我不再生气,不再了…”
大海向来习惯隔离人,不见青鸟、不见信使,徒留两岸的悲伤与思念。很快的,燕姝已化为地平线上的小点。
迟风又浮泅了好一阵子,回首看盼了多
的“南天”号,再看部属众集的无烟岛,没有他的金丝燕,没有她,就和从前一样,只剩孤独又无情的海上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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