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俊之回到了家里。
同样的,他有个神奇的、不眠的夜。散步到雨秋的家,走得那幺缓慢,谈得那幺多,到雨秋家里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雨秋泡了两杯好茶,在唱机上放了一叠唱片,他们喝着茶,听着音乐,看着窗外晓
的来临。当朝阳突破云层,将绽未绽之际,天空是一片灿烂的彩
光芒,雨秋突然说,她要把这个黎明抓住。于是,她迅速在画板上钉上画纸,提起笔来画一张水彩。这是他第一次看她作画,他不知道她的速度那样快,一笔笔鲜明的彩
重叠的堆上了画纸,他只感到画面的零
,但是,片刻后,那些零
都结合成一片神奇的美。当她画完,他惊奇的说:“我不知道你画画有这样的速度!”
“因为,黎明稍纵即逝,”她微笑着回答:“它不会停下来等你!”
他凝视她,那披散的长发,衬衫,长
,她潇洒得像个孩子。席地而坐,她用手抱着膝,眼底有一抹温柔而醉人的温馨,她开始说:“从小我爱画,最小的时候,我把墙壁当画纸,不知道挨了父母多少打。高中毕业,考进师大艺朮系,得偿所愿,我是科班出身。但是,我的画,并不见得多好,我常想抓住一个剎那,甚至,抓住一份感情,一支单纯的画笔,怎能抓住那幺多东西?但,我非抓住不可。这就是我的苦恼,创作的过程,并不完全是喜悦,往往,它竟是一种痛苦,这,是很难解释的。”
“我了解。”他说。
她凝视他。
“我画了很多画,你知道吗?俊之,你是第一个真正了解我的画的人!当你对我说,我的画是在画思想,是在灰色中找明朗,在绝望中找希望,当时,我真想流泪。你应该再加一句,我还经常在麻木中去找感情!”
他紧紧的盯着她。
“找到了吗?”他问。
“你明知道的。”她答“那个黄昏,我走进云涛,你出来
接我,我对自己说:完了!他太世俗,他不会懂得你的画!当你对我那张
花发呆的时候,当你眼睛里亮着光彩的时候,我又对自己说:完了!他太敏锐,他会看穿你的画和你的人。”
她仰望他,把手指
进头发里,微笑着。“俊之,碰到了你,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怎幺讲?”
“告诉你,我一生命运坎坷,我不知道是我不对劲,还是这个世界不对劲,小时候,父母说我是个小敝物,小疯子,哥哥姐姐都不喜欢我。我是叛徒!长大了,我发现我和很多人之间都有距离──都有代沟,甚至和我的丈夫之间。我丈夫总对我说:别去追寻虚无缥缈的梦好不好?能吃得
,穿得暖就不错了!我却偏不
足于吃得
,穿得暖的日子。于是,我离了婚,你瞧,我既不容于父母,又不容于兄姐,再不容于丈夫,我做人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但是,我不肯承认这份失败,我仍然乐观而积极,追寻,追寻,在绝望中找希望,结果,我遇到了你。”
他瞅着她。
“雨秋,”他说:“我知道你所想的,你怕你抓住的只是一片无
的浮萍,你怕我
不起你的考验。你找希望,真有了希望,你却害怕了,雨秋,人类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是不是?你不能断定,这番相遇,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是不?”她默然片刻,然后,她笑了。
“你把我要讲的话都讲掉了,我还讲什幺?”她问。
“你已经讲了太多的话,”他低语。“别再讲了,雨秋,我只能对你说一句:我要给你一个希望,绝不给你一个失望。”
她颤栗了一下,低下头去。
“我就怕你讲这句话。”她说。
“怎幺?”
她抬眼看他。
“答应我一件事。”
“什幺事?”
“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
“不。”他摇头:“你先告诉我,我才能答应你。”
“不行,你一定要先答应我!”她固执的说。
“你不讲理,如果你要我做一件我做不到的事,我怎幺能答应你?”
“你一定做得到的事!”
“你不是在刁难我吧?”
“我是那种人吗?”
“那幺,好吧,”他说:“我答应你。”
她凝视他,眼光深沉。
“我见过子健,”她说:“他是个优秀的孩子,我没见过柔,我猜她一定也是个可爱的女孩,我也没见过你的
子…”她顿了顿。“可是,我知道,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最起码,在外表上,在社会的观点上,是相当幸福的。我只请求你一件事,不论在怎样的情形下,你不要破坏了这份幸福,那幺,我就可以无拘无束的,没有负担的和你
朋友了。”
他紧盯着她。
“这篇话不像你讲出来的。”他说。
“因为我是一个叛徒?”她问:“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叛徒,我就会希望我身边每个人都成为叛徒!”
他注视着她,默然沉思。
“雨秋,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我不和你辩论,”她很快的说:“你已经答应了我,请你不要违背你的诺言!”
“你多矛盾,雨秋!”他说:“你最恨的事情是虚伪,你最欣赏的是真实,为了追求真实,你不惜于和社会作战,和你父母亲人作战,而现在,你却要求稳櫎─不要去破坏一份早已成为虚伪的幸福?你知不知道,为了维持这份虚伪,我还要付出更多的虚伪?因为我已经遇到了你!我不能再变成以前的我,我不能…”
“俊之!”她轻声的唤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她眼里有份深切的挚情。“有你这几句话,对我而言,已是稀世珍宝。我说了,我不辩论,我也不讲道理。俊之,你一个人的虚伪,可以换得一家人的幸福,你就虚伪下去吧!人生,有的时候也需要牺牲的。”
“你是真心话吗?”他问。“雨秋,你在试探我,是不是?你要我牺牲什幺?牺牲真实?”
“是的,牺牲真实。”她说。
“雨秋,你讲这一篇话,是不是也在牺牲你的真实?”他的语气不再平和。“告诉我,你对爱情的观点到底是怎样的?”
她瑟缩了一下。
“我不想谈我的观点!”
“你要谈!”
“我不谈!”
他抓住她的手臂,眼睛紧盯着她,试着去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我以为,爱情是自私的,”他说:“爱情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你对我做了一个奇异的要求,要求我不对你作完整的…”
电话铃响了,打断了俊之的话,雨秋拿起听筒,是子健打来的,她把听筒交给俊之,低语了一句:“幸福在呼唤你!”
币断电话以后,他看着雨秋,雨秋也默默的看着他。他们的眼睛互诉着许许多多难言的言语。然后,雨秋忽然投进了他的怀里,环抱着他的
,她把面颊紧贴在他
前,他垂下眼睛,望着那长发披泻的头颅,心里掠过一阵苦涩的酸楚,他抚摩那长发,把自己的嘴
紧贴在那黑发上。
片刻,她离开他,抬起头来,她眼里又恢复了
朗的笑意,打开大门,她洒
的说:“走吧!我不留你了!”
“我们的话还没有谈完,”他说:“我会再来继续这篇谈话。”
“没意思,”她摇摇头。“下次你来,我们谈别的。”
她关上了大门,于是,他回到了“家”里,回到了“幸福”里。
婉琳在客厅里阻住了他。
“俊之,”她的脸色难看极了,眼睛里盛
了责备和委屈。
“你昨夜到哪里去了?”
“在一个朋友家,”他勉强的回答。“聊了一夜的天,我累了,我要去躺一下。”
他的话无意的符合了子健的谎言,婉琳心里的疙瘩消失了一大半,怒气却仍然没有平息。
“为什幺不打电话回来说一声?让人家牵肠挂肚了一整夜,不知道你出了什幺事情?现在你是忙人了,要人了,应酬多,事情多,工作多,宴会多…你就去忙你的事情吧,这个家是你的旅馆,高兴回来就回来,不高兴回来就不回来,连打个电话都不耐烦。其实,就算是旅馆,也没有这幺方便,出去也得和柜台打个招呼。你整天人影在什幺地方,我是知都不知道。有一天我死在家里,我相信你也是知都不知道…”
俊之靠在沙发上,他带着一种新奇的感觉,望着婉琳那两片活跃的、
动的、不断开阖着的嘴
。然后,他把目光往上移,注视着她的鼻子、眼睛、眉毛、脸庞,和那烫得短短的头发。奇怪,一张你已经面对了二十几年的脸,居然会如此陌生!好像你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认识过!他用手托着头,开始仔细的研究这张脸孔,仔细的思索起来。
二十几年前,婉琳是个长得相当漂亮的女人,白皙,纤柔,一对黑亮的眸子。在办公厅里当会计小姐,
得整个办公厅都轰动起来。她没有什幺好家世,父亲做点小生意,母亲早已过世,她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她必须出来做事赚钱。他记得,她的会计程度糟透了,甚至
不清楚什幺叫借方?什幺叫贷方?什幺叫借贷平衡?但是,她年轻,她漂亮,她爱笑,又有一排好整齐的白牙齿。全办公厅的单身汉都自动帮她做事,他,也是其中的一个。
追求她并不很简单,当时追求她的人起码有一打。他追求她,与其说是爱,还不如说是好胜。尤其,杜峰当时说过一句话:“婉琳根本不会嫁给你的!你又没钱,又没地位,又不是小白脸,你什幺条件都没有!”
是吗?他不服气,他非追到婉琳不可。一下决心,他的攻势就又猛又烈,他写情书,订约会,每天有新花样,
得婉琳头昏脑
,终于,他和婉琳结了婚。新婚时,他有份胜利的欣喜,却没有新婚的甜蜜。当时,他也曾问婉琳:“婉琳,你爱我吗?”
“不爱怎幺会嫁你?”婉琳冲了他一句。
“爱我什幺地方?”他颇为兴致
绵。
“那──我怎幺知道?”她笑着说:“爱你的傻里傻气吧!”
他从不认为自己傻里傻气,被她这幺一说,他倒觉得自己真有点傻里傻气了。结婚,为什幺结婚?他都不知道。然后,孩子很快的来了,他辞去公务员的职位,投身于商业界,忙碌,忙碌,忙碌,每天忙碌。奔波,奔波,奔波,每天奔波。他再也没问过婉琳爱不爱他,谈情说爱,似乎不属于夫妇,更不属于中年人。婉琳是好太太,谨慎持家,事无巨细,都亲自动手。中年以后,她发了胖,朋友们说,富泰点儿,更显得有福气。他注视着她,白皙依然,却太白了。眉目与当初都有些儿走样,眼睛不再黑亮,总有股懒洋洋的味儿,眼皮浮肿,下巴松弛…不不,你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跟你过了二十几年的日子,苦过、累过、劳碌过,生儿育女过,然后,从少女走入了中年,不复昔日的美丽,你因此就不再爱她了!他甩甩头,觉得自己的思想又卑鄙又可
。但是,到底,自己曾经爱过她哪一点?到底,他们在思想上,兴趣上,什幺时候沟通过?他凝视着她,困惑了,出神了。
“喂喂,”婉琳大声叫着:“我和你讲了半天话,你听进去了没有?你说,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他惊醒过来,瞪着她。
“什幺去还是不去?”他愕然的问。
“哎呀!”婉琳气得直翻眼睛:“原来我讲了半天,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你在想些什幺?”
“我在想…”他吶吶的说:“婉琳,你跟了我这幺些年,二十几?二十三年的夫
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爱不爱我?”
“啊呀!”婉琳张大了眼睛,失声的叫,然后,她走过来,用手摸摸俊之的额角。“没发烧呀,”她自言自语的说:“怎幺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呢!”
“婉琳,”俊之忍耐的,继续的说:“我很少和你谈话,你平常一定很寂寞。”
“怎幺的呀!”婉琳扭捏起来了。“我并没有怪你不和我谈话呀!老夫老
了,还有什幺好谈呢?寂寞?家里事也够忙的,有什幺寂寞呢?我不过喜欢嘴里叫叫罢了,我知道你和孩子们都各忙各的,我叫叫,也只是叫叫而已,没什幺意思的。你这样当件正经事似的来问我,别让孩子们听了笑话吧!”
“婉琳,”他奇怪的望着她,越来越不解,这就是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女人吗?“你真的不觉得,婚姻生活里,包括彼此的了解和永不停止的爱情吗?你有没有想过,我需要些什幺?”
婉琳手足失措了。她看出俊之面色的郑重。
“你需要的,我不是每天都给你准备得好好的吗?早上你爱吃豆浆,我总叫张妈去给你买,你喜欢烧饼油条,我也常常叫张妈买,只是这些日子我不大包饺子给你吃,因为你总不在家吃饭…”
“婉琳!”俊之打断了她。“我指的不是这些!”
“你…你还需要什幺?”婉琳有些嗫嚅。“其实,你要什幺,你
代一声不就行了?我总会叫张妈去买的!要不然,我就自己去给你办!”
“不是买得来的东西,婉琳。”他蹙紧了眉头。“你有没有想过心灵上的问题?”
“心灵?”婉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微张着嘴,她看来又笨拙又痴呆。“心灵怎幺了?”她困惑的问:“我在电视上看过讨论心灵的节目,像奇幻人间啦,我…我知道,心灵是很奇妙的事情。”
俊之注视了婉琳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闭着嘴,他只是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她。心里逐渐涌起一阵难言的、铭心刻骨般的哀伤。这哀伤对他像一阵
般淹过来,淹过来,淹过来…他觉得快被这股
所
噬了。他眼前模糊了,一个女人,一个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女人!二十三年来,他们同衾共枕,他们制造生命,他们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但是,他们却是世界上最陌生的两个人!代沟!雨秋常用代沟两个字来形容人与人间的距离。天,他和婉琳,不是代沟,沟还可以跳过去,再宽的沟也可搭座桥梁,他和婉琳之间,却有一个汪洋大海啊!
“俊之,俊之,”婉琳喊:“你怎幺脸色发青?眼睛发直?你准是中了暑,所以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台湾这个天气,说热就热,我去把卧室里冷气开开,你去躺一躺吧!”
“用不着,我很好,”俊之摇摇头,站起身来。“我不想睡了,我要去书房办点事。”
“你不是一夜没睡吗?”婉琳追着问。
“我可以在沙发上躺躺。”
“你真的没有不舒服吗?”婉琳担忧的。“要不要我叫张妈去买点八卦丹?”“不用,什幺都不用!”他走到客厅门口,忽然,他又回过头来。“还有一句话,婉琳,”他说:“当初你为什幺在那幺多追求者中,选择了我?”
“哎呀!”婉琳笑着。“你今天怎幺尽翻老帐呢?”
“你说说看!”他追问着。
“说出来你又要笑。”婉琳笑起来,眼睛病俺闪艘惶醴臁?br>
“我拿你的八字去算过,根据紫微斗数,你命中注定,一定会大发,你瞧,算命的没错吧,当初的那一群人里,就是你混得最好,亏得没有选别人!”
“哦!”他拉长声音哦了一句。然后,转过身子,他走了。
走出客厅,他走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关上房门,他默默的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他坐着,一直坐着,沉思着,一直沉思着。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张《
花》,雨秋的
花,用手托着下巴,他对那张画出神的凝视着。半晌,他走到酒柜边,倒了一杯酒,折回到书桌前面,啜着酒,他继续他的沉思。终于,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雨秋的号码。
雨秋接电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喂?哪一位?”
“雨秋,”他说:“我必须打这个电话给你,因为我要告诉你,你错了。”
“俊之,”雨秋有点愕然。“你到现在还没睡觉吗?”
“睡觉是小问题,我要告诉你,你完全错了。”他清晰的、稳重的、一字一字的说:“让我告诉你,在我以往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获得过幸福,所以,我如何去破坏幸福?如何破坏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俊之!”她低声喊:“你这样说,岂不忍残?”
“是忍残,”他说:“我现在才知道,我一直生活在这份忍残里。再有,我不准备再付出任何的虚伪,我必须面对我的真实,你──”他加强了语气。“也是!”“俊之。”她低语。“你醒醒吧!”
“我是醒了,睡了这幺多年,我好不容易才醒了!雨秋,让我们一起来面对真实吧!你不是个弱者,别让我做一个懦夫!行吗?”
雨秋默默不语。
“雨秋!”他喊。“你在听吗?”
“是的。”雨秋微微带点儿哽
。“你不应该被我所传染,你不应该卷进我的
花里,你不应该做一个叛徒!”
“我早已卷进了你的
花里。”他说。“从第一次见到那张画开始。雨秋,我早已卷进去了。”他抬眼,望着墙上的画。
“而且,我永不逃避,永不虚伪,永不出卖真实!雨秋,”他低语:“你说,幸福在呼唤我,我听到幸福的声音,却来自你处!”说完,他立即挂断了电话。
伫立片刻,他对那张《
花》缓缓的举了举杯,说了声:“干杯吧!”
他一口气喝干了自己的杯子。
一连两个星期左右的期终考,忙得柔和子健都晕头转向,教授们就不肯联合起来,把科目集中在两三天之内考完,有的要提前考,有的要延后考,有的教授,又喜欢
一篇论文或报告来代替考试,结果学生要花加倍的时间和精力去准备。但是,无论如何,总算是放暑假了。
早上,柔已经计划好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去找江苇,为了考试,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没看到他了。江苇,他一定又在那儿暴跳如雷,
发脾气。奇怪,她平常也是心高气傲的,不肯受一点儿委屈,不能忍耐一句重话,只是对于江苇,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倔强,他的孤高,他的坏脾气,他的任
,他的命令的语气…对她都是可爱的,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的,她没办法,别的男
在她面前已如粪土,江苇,却是一座永远屹立不倒的山峰。
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早餐桌上既没有父亲,也没有子健,只有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儿发愣。一份还没打开的报纸,平放在餐桌上,张妈精心准备的小菜点心,和那特意为父亲买的豆浆油条,都在桌上原封未动。柔知道,子健近来正和秦雨秋的那个外甥女儿打得火热,刚放暑假,他当然不肯待在家里。父亲呢?她心里低叹了一声,秦雨秋,秦雨秋,你如果真像外传的那样洒
不羁,像你的画表现的那幺有思想和深度,你就该鼓励那个丈夫,回到家庭里来呵!
一时间,她对母亲那孤独的影子,感到一份强烈的同情和歉意,由于这份同情和歉意,使她把平
对母亲所有的那种反感及无奈,都赶到九霄云外去了。妈妈,总之是妈妈,她虽然唠叨一点,虽然不能了解你,虽然心
狭窄一些,但她总是妈妈!一个为家庭付出了全部精力与心思的女人!柔轻蹙了一下眉,奇怪,她对母亲的尊敬少,却对她的怜悯多。
她甚至常常怀疑,像母亲这种个性,怎会有她这样的女儿?
“妈!”柔喊了一声,由于那份同情和怜悯,她的声音就充
了爱与温柔。“都一早就出去了吗?”她故作轻快的说:“爸爸最近的工作忙得要命,云涛的生意实在太好。哥哥忙着谈恋爱,我来陪你吃饭吧!”
婉琳抬眼看了女儿一眼。眼神里没有慈祥,没有温柔,却充
了批判和不
。“你!”她没好气的说:“你人在这儿,心还不是在外面,穿得这幺漂亮,你不急着出门才怪呢!你为什幺把裙子穿得这幺短?现在的女孩子,连羞
心都没有了,难道要靠腿大来吸引男人吗?我们这种家庭…”
“妈妈!”柔愕然的说:“你在说些什幺呀?我的裙子并不短,现在
你裙是流行,我比一般女孩子都穿得长了,你到西门町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就看不惯你们
着腿大的那副騒样子!敝不得徐中豪不来了呢,大概就被你这种大胆作风给吓跑了?”
“妈!”柔皱紧了眉头。“请你不要再提徐中豪好不好?我跟你讲过几百遍了,我不喜欢那个徐中豪,从他的头发到他的脚尖,从他的思想到他的谈吐,我完全不喜欢!”
“人家的家世多好,父亲是橡胶公司的董事长…”
“我不会嫁给他的家世!也不能嫁给他的橡胶对不对?”柔开始冒火了,声音就不自
的提高了起来:“我不喜欢徐中豪,你懂吗?”
“那幺,你干嘛和人家玩呢?”
“哦,”柔张大了眼睛。“只要和我玩过的男孩子,我就该嫁给他是不是?那幺,我头一个该嫁给哥哥!”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幺怪话呀!”婉琳气得脸发青。
“因为你从头到尾在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柔瞪着眼睛。几分钟前,对母亲所有的那份同情与怜悯,都在一剎那间消失无踪。“所以,我只好和你说怪话!好了,你
得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早饭也不吃了,让你一个人吃吧!”抓起桌上的报纸,她往客厅跑去。
“你跑!你跑!你跑!”婉琳追在后面嚷:“你等不及的想跑出去追男孩子!”
“妈!”柔站定了,她的眉毛眼睛都直了,愤怒的感觉像一把燎原的大火,从她
腔里迅速的往外冒。“是的,”她点点头,打鼻孔里重重的出着气。“我要出去追男孩子,怎幺样?”
“啊呀!”婉琳嚷着,下巴上的双下巴哆嗦着,她眼里浮起了泪光。“这是你说的呢!这是你说的!瞧瞧,我到底是你妈,你居然用这种态度对我,就算我是个老妈子,就算是对张妈,你们都客客气气的。但是,对我,丈夫也好,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可以对我大吼大叫,我…我…我在这家庭里,还有什幺地位?”她
出小手帕,开始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
柔的心软了,无可奈何了,心灰气丧了,她走过去,把手温柔的放在母亲肩上,长叹了一声。
“妈妈,你别难过。”她勉强的说:“我叫张妈准备一桌菜,你去约张妈妈、杜妈妈她们来家里,打一桌麻将散散心吧,不要整天关在家里
心了。”
“这幺说…”婉琳嗫嚅着。“你还是要出去。”
“对不起,妈,”她歉然的说:“我非出去不可。”
就是这样,非出去不可!一清早,俊之说他非出去不可,然后,子健说他非出去不可,现在,轮到柔非出去不可。惟一能够不出去的,只有她自己。婉琳萧索的跌坐在沙发里,呆了。柔站在那儿,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马上出去,于心不忍,留在这儿,等于是试凄刑。正在这尴尬当儿,张妈走进来说:“小姐,有位先生找你!”
准是徐中豪,考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了,一放假就要来找她。她没好气的说:“张妈,告诉他我不在家!”
“太迟了!”一个声音静静的接了口:“人已经进来了!”
柔的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口,她对门口看过去,深
了一口气,江苇!他正站在门口,
立于夏日的阳光之中。
他穿著件短袖的蓝色衬衫,一条牛仔
,这已经是他最整齐的打扮。他的浓发仍然是
篷篷的垂在额前,一股桀骜不驯的样子。他那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发亮,他额上有着汗珠,嘴角紧闭着,眼光是阴郁的、热烈的、紧紧的盯着她。柔
口气,喊了一声:“江苇!”
冲到门前,她打开玻璃门,急促而有些紧张的说:“你…你怎幺来了?进…进来吧!江苇,你──见见我妈妈。”
江苇跨进了客厅,扑面而来的冷气,使他不自
的耸了耸肩。柔相当的心慌意
,实在没料到,他真会闯了来,更没料到,是这个时间,他应该在修车厂工作的,显然,他请假了。他就是这样子,他要做什幺就做什幺,你根本料不到,他就是这样子,我行我素而又不管后果。她转头看着母亲,由于太意外,太突然,又太紧张,她的脸色显得相当苍白。
“妈,”她有些困难的说:“这是江苇,我的朋友。”她回头很快的扫了江苇一眼:“江苇,这是我妈。”
婉琳张大了眼睛,瞪视着这个江苇,那浓眉,那
发,那阴郁的眼神,那高大结实的身材,那褐色的皮肤,那毫不正式的服装,以及那股扑面而来的、刺鼻的“江苇”味!天哪,这是个野人!柔从什幺地方,去认识了这样的野人呀!她呆住了。
江苇向前跨了一步,既然来了,他早就准备面对现实。他早已想突破这“侯门”深深深几许的感觉,他是柔的男朋友,他必须面对她的家庭,他倒要看看,柔的父母,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为什幺柔迟迟不肯让他
面?他盯着婉琳,那胖胖的脸庞,胖胖的身材,细挑眉,白皮肤,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只是,那眼光,如此怪异,如此惊恐,她没见过像自己这种人吗?她以为自己是来自太空的怪物吗?无论如何,她是柔的母亲!于是,他弯了弯
,很恭敬的说了一声:“伯母,您好。”
婉琳慌乱的点了点头,马上把眼光调到柔身上。
“柔,你──你──”她结舌的说:“你这朋友,家住在哪儿呀?”
“我住在和平东路。”江苇马上说,自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租来的房子,一小间,木板搭的,大概只有这客厅三分之一大。”他笑笑,
了
牙齿,颇带嘲
的。“反正单身汉,已经很舒服了。”
婉琳听得
迷糊糊,心里只觉得一百二十个不对劲。她又转向柔。
“柔,你──你这朋友在那儿读书呀?”
“没读书,”江苇又接了口:“伯母,您有什幺话,可以直接问我。”
“哦!”婉琳的眼睛张得更大了,这男孩子怎幺如此放肆呢?他身上颇有股危险的、让人害怕的、令人紧张的东西。她忽然脑中一闪,想起柔说过的话,她要
一个逃犯!天哪!
这可能真是个逃犯呢!说不定是什幺杀人犯呢!她上上下下的看他,越看越像,心里就越来越嘀咕。
“我没有读书,”江苇继续说,尽量想坦白自己。“读到高中就没有读了,服过兵役以后,我一直在做事。我父母早就去世了,一个人在社会上混,总要有一技谋身,所以,我学会了修汽车。从学徒干起,这些年,我一直在修车厂工作,假若您闻到汽油味的话,”他笑笑。“准是我身上的!我常说,汽油和我的血
都融在一起了,洗都洗不掉。”
“修…修…修车厂?”婉琳惊愕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你的意思是说,你──你是个学机械的?你是工程师?”
“工程师?”江苇
朗的大笑。“伯母,我没那幺好的资历,我也没正式学过机械,我说过了,我只念过高中,大学都没进过,怎能当工程师?我只是一个技工而已。”
“技…技工是…是什幺东西?”婉琳问。
“妈!”柔急了,她向前跨了一步,急急的解释。“江苇在修车厂当技师,那只是他工作的一部份,主要的,他是个作家,妈,你看过江苇的名字吗?常常在报上出现的,长江的江,芦苇的苇。”
“柔!”江苇的语气变了,他严厉的说:“不要帮我掩饰,也不要让你母亲有错误的观念。我最恨的事情就是虚伪和欺骗!”
“江苇!”柔苦恼的喊了一声。江苇!你!你这个直肠子的、倔强的浑球!你根本不知道我母亲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她有多现实,多虚伪!你一定要自取其辱吗?她望着江苇,后者也正瞪视着她。于是,她在江苇眼睛里,脸庞上,读出了一份最强烈的,最坦率的“真实!”这也就是他最初打动她的地方,不要虚伪,不要假面具,不要欺骗!“人生是奋斗,是挣扎,奋斗与挣扎难道是可
的吗?”江苇的眼睛在对她说话,她迅速的回过头来了,面对着母亲。
“妈,让我坦白告诉你吧!江苇是我的男朋友!”
“哦,哦,哦。”婉琳张着嘴,瞪视着柔。
“江苇在修车厂做工,”柔继续说,口齿清楚,她决定把一切都坦白出来。“如果你不知道技工是什幺东西,我可以解释给你听,就是修理汽车的工人。爸爸车子出了毛病,每次就由技工来修理,这,你懂了吧!江苇和一般幸福的年轻人不同,他幼失父母,必须自食其力,他靠当技工来维持生活,但他喜欢写作,所以,他也写作。”
技工?工人?修车的工人?婉琳的嘴越张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工人?她的女儿和一个工人
朋友?这比和逃犯
朋友还要可怕!逃犯不见得出身贫
,这江苇却出身贫
!
哦哦,她不反对贫
的人
朋友,却不能和柔
朋友!那是
辱!
“伯母,您不要惊奇,”那个“江苇”开了口。“我之所以来您家拜访,是因为我和柔相爱了,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应该瞒您的事情…”
“相爱?”婉琳终于尖叫了起来,她转向柔,尖声的喊了一句:“柔?”柔静静的望着母亲。
“是真的,妈妈。”她低语。
哦,哦!上帝!老天!如来佛!耶稣基督!臂世音救苦救难活菩萨!婉琳心里一阵
喊,就差喇嘛教和回教的神,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喊。然后,她跳起来,
屋子
转,想想看,想想看,这事该怎幺办?要命!偏偏俊之又不在家!她站定了,望着那“工人”江苇也正奇怪的看着她,她在干什幺?
屋子转得像个风车?
婉琳咬咬牙,心里有了主意,她转头对柔说:“柔,你到楼上去!我要和你的男朋友单独谈谈!”
柔用一对充
戒意的眸子望着母亲,摇了摇头。
“不!”她坚定的说:“我不走开!你有什幺话,当我的面谈!”
“柔!”婉琳皱紧眉头:“我要你上楼去!”
“我不!”柔固执的。
“柔,”江苇开了口,他的眼光温柔而热烈的落在她脸上,他的眼里有着坚定的信念,固执的深情,和温和的鼓励。
“你上楼去吧,我也愿意和你母亲单独谈谈!”
柔担忧的看着他,轻轻的叫了一声:“江苇!”
“你放心,柔,”江苇说:“我会心平气和的。”
柔再看了母亲一眼,又看看江苇,她点点头,低声的说了一句:“你们谈完了就叫我!”
“谈完了当然会叫你的!”婉琳说,她已平静下来,而且
有成竹了。柔看到母亲的脸色已和缓了,心里就略略的放了点心。反正,江苇会应付!她想。反正,事已临头,她只好任它发展。反正,全世界的力量,也阻止不了她爱江苇!
谈吧!让他们谈吧!她转身走出了客厅。
确定柔已经走开了,婉琳开了口:“江先生,你抽烟吗?”她递上烟盒。
“哦,我自己有。”江苇慌忙说,怎幺,她忽然变得这样客气?他掏出香烟,燃上了一支,望着婉琳。“伯母,您叫我名字吧,江苇。”
婉琳笑了笑,显得有些莫测高深起来。她自己心里,第一次发觉到自己的重要
﹔她要保护柔!她那娇滴滴的,只会做梦,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女儿!
“江先生,你怎幺认识柔的?”她温和的问。
“哦!”江苇高兴了起来,谈柔,是他最高兴的事,每一件回忆都是甜蜜的,每一个片段都是醉人的。“是这样,我的一个朋友是柔的同学,有一次,他们开舞会,把我也拖去了,那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柔知道我是江苇,她凑巧刚在报上看过我一篇小说,我们就聊起来了,越聊越投机,后来,就成了好朋友。”“柔的那个同学当然对柔的家庭很清楚了?”她问。
“当然。”江苇不解的看着她。“柔的父亲,是云涛的创办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婉琳立即垮下脸来。
“好了,江先生,”她冷冰冰的说:“你可以把来意说说清楚了!”
“来意?”江苇蹙紧眉头:“伯母,你是什幺意思?我的来意非常单纯,我爱柔,我不愿意和她偷偷摸摸的相恋,我愿意正大光明的交往,您是柔的母亲,我就应该来拜访您!”
“哼!”婉琳冷笑了。“如果柔的父亲,不是云涛的老板,你也会追求柔吗?”
江苇惊跳了起来,
然变
。
“伯母,你是什幺意思?”他瞪大眼睛问,一股恶狠狠的样子。
婉琳害怕了,这“工人”相当凶狠呢,看样子不简单,还是把问题快快的解决了好。
“江先生,”她很快的说:“我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你在柔身上也下了不少工夫,你需要钱用,一切我都心里有数,你就开个价钱吧!”
江苇的眼睛瞪得那幺大,那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跳了出来,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那宽阔的
腔在剧烈的起伏着,他的脸色在一剎那间变得铁青。浓眉直竖,样子十分狰狞。他的身子俯近了婉琳,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要你的臭钱,我要的是柔!你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为我是什幺人?来敲诈你的!你昏了头了!你别
我骂出
话来!”
“哎哟!”婉琳慌忙跳开。“有话好好说,你可别动
!要钱,我们好商量。我们这种家庭,是经不得出丑的,你心里也有数,如果你想娶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无知,也不会嫁给一个工人,我和她父亲,也不会允许家里出这种丑,丢这种人!我们总还要在这社会里混下去呀!你别引
柔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她也不会真心爱你的,她平
交往的,都是上
社会的大家子弟,她不过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双入对,你叫她怎幺做人?她的朋友、父母、亲戚都会看不起她了!你说吧!多少钱你肯放手,我们付钱!你开价钱出来吧,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我们一定付,好不好?”
江苇怔了,婉琳这篇话,像是无数的鞭子,对他的自尊没头没脑的
过来,他怔了几秒钟,接着,他拋下烟蒂,一拍桌子,他大叫:“去你们的上
社会!宾你们的上
社会!你们是一群麻木不仁的伪君子!你们懂得感情吗?懂得人心吗?懂得爱吗?多少钱?多少钱可以出卖爱情?哈哈!可笑!你的女儿是上
社会的大家闺秀,我这个下等
氓不配惹她,是不是?好,我走!我再不惹你的女儿!你去给她配一个上
社会的大家子弟,看看她是不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他往门口冲去,回过头来,他又狂叫了一句:“省省你的臭钱吧!我真倒了楣,走进这样一幢房子里来,我洗上三天三夜,也洗不干净我被你
脏了的灵魂!”
他冲出玻璃门,像闪电一般,他迅速的跑过院子,砰然一声阖上大门,像一阵狂飙般,卷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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