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燕儿
一个披散头发,
脸污垢的女青年,像一股旋风,狂笑着,从胡同里飞跑出来。路人躲闪着她,远远地瞄着,唯有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跟着起哄:“疯子,
燕冠军…”
和往日一样,她跑到僻静的街头电柱前,突然站住,垂手而立,不笑也不说,一副肃然起敬的神色,仰脸望着电线。望着望着,身子瘫软下来,坐在地上,两眼却依旧盯住那高高的电线…
十五年前,那是疯狂的“文革”年代,她跟男孩子比高低,男孩子能干的,她也能干,包括站着撒
,摔跤,爬树掏雀蛋。唯有一件——用弹弓打准儿她不行。一个火烧云的黄昏,她拿着弓到处练准儿。一群燕子在空中翻飞,其中一只小燕,离群朝她俯冲下来,快到头顶的一瞬,她不知怎么,竟把掐在手中的弹弓子儿
了出去,这回倒是准,那小燕一仄愣翅膀,
搐几下,死了。只有那对小眼睛还睁着,发着亮光。她似乎这时才醒悟到自己闯了大祸——
下的不是什么“家贼”(家雀),而是燕子,连傻子也懂得爱护的燕子!她浑身颤栗,蹲下,双手捧起小燕,天哪,发现小燕脑门儿有红点,正是她家外屋地房梁上
燕,不久前她才给点上的红。
这是一间没有任何摆设的屋子,只有一盏昏黄的、被铁箍封死的、吊得高高的电灯,几个穿警服的大汉(尽管如此,并不真正知道其身份),把她押进这屋,因为没桌也没凳,大家全站着,然而气愤,却如几只饿狼准备对付一只小绵羊。
“你、你们要干什么?”她双臂紧抱
前,毫无自卫能力地惊问。
这些穿警服的人全背着手,面无表情。
一个高个儿,白净脸儿,眍陋眼儿、尖鼻子,活似二
子的人首先开口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听这冷冷的问话,她方才从可怕的
间回到
间,从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文革”、“牛棚”还有一切可怖的魔鬼寄生的黑暗角落回到八十年代的今天,何况,她也不是旧社会那种任人欺凌任人宰割的女
,而是八三届大学毕业生,懂得真理价值的厂长助理和副厂长。她终于镇定了,回答:“厂长和厂长助理的关系,改革家和群众的关系,副市长和市民的关系,请问,你们把我带到这儿,叫不叫私设公堂,是不是
供,违不违法?”
二
子一笑:“你还懂得违法?懂得违法就不搞破鞋了!”
“搞破鞋是你们这号人的惯有行经,与我们无缘。不过,纵然我们有这问题,你们也无权采取这种手段!”
“好厉害!不过,你和他都还算干部吧?”
“你这不是法律语言。请注意,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二
子一副有恃无恐,不屑一顾的样子,歪脖冷笑笑:“你自己考虑吧,这是对你的爱护!”转身和其他人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守着。仿佛经过一阵
烈的嘈杂后,突然静下来,反给人一种可怕的沉寂感,她下意识地抱住头,瞅瞅灰白的四壁,瞅瞅高高的天花板,打铁箍的电灯,水泥地面,还有高高的伸手够不着的小窗孔…害怕了,这是什么地方?监狱?可凭什么把她抓进监狱,凭什么?况且,她并没见过什么逮捕证,也未经过什么法院审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感到
不过气,憋闷,她奔向门口,被那留下的人挡住,缓缓地摇头。她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那人紧皱眉头,一副苦相,像被这喊声刺
得受不了,扭头瞅瞅门,像怕被什么人听见,走过来几步,用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小声道:“你别叫了,叫也没用。你被一桩大案要案牵扯上了,懂吗?”
她一惊,这口气差点没
上来,自言自语:“被一桩大案要案?啊?”她突然反问那人“有关副市长的大案要案?”
那人又扭头望望门口,缓缓地点点头。
她失神地顺墙壁堆坐下来。
那人朝她摆手,意思是不许坐下。
“什么?连坐地上也不行?”她再次醒转来,大叫。
那人不再言语,只用缓缓的摇头或点头来表示对或不对。
她从大学企管系毕业了。还未摘下白地儿红字校徽,就带着学士毕业证书,
着高高的
脯,跨进了这个全国赫赫有名的大工厂,立志当一名改革派的女企业家。对企业家、大企业家,毫不含乎!可是,人事部门却正儿八经地分配给她一项艰巨工作——给改革家厂长当秘书!犹如凉水浇头,她浑身“唰”地一凉到底。秘书,小小的秘书,真没劲!在某些文艺作品里,或在“文革”中,女秘是情夫的同义语。妈的,我堂堂正正的女大学生,能干这个?不干!太小瞧人了!我的目标是改革派企业家!她甩手回家,准备先泡它几个月再说。可到家,老爷,姥姥,父母,哥姐,还有那些从小的同学,以及各大学同届毕业的好友,全反对她的天真想法,归
到底一句话:“你书生气太足,如果世界上真有人把工厂交给你,那也一准是疯子、傻子,你也一准会把工厂搞得一塌糊涂!”她一下子掉进了被谴责的旋涡!尽管如此,第二天、第三天她还是没上班,第四天,厂长乘豪华轿车来了。这是个中等个儿,宽肩膀,团脸儿,浓眉大眼,一副善相的中年人。眼角,已出现明显的鱼尾纹,冲她笑笑问:“听说你有当企业家的想法,今天,我特地来请你出山。不过我怕你受不了这个苦,瞧你细皮
的…”他说得那么认真,不像讽刺。
她惊愕之余,问:“你听哪个快嘴说的?”
“我的信息一向不迟钝!”
“那好,请你别瞧不起人,我确实想当企业家,怎么样?”
“太好了,我做梦都渴望有这样一个青年来。你我今天不必拐弯抹角,像朋友似的谈谈。你回答我:过去在工厂呆过吗?”
“没有!”
“家里人或亲戚朋友有干过企业的吗?”
“也没有!”
“这就是说,你光有书本知识对不?”
“对!请你别小视书本知识!”
“没小视,我也是大学生,但不是企管专业,现在见
针地学点企管知识,我想这样,你不做秘书,做厂长助理,咱们俩一起干。我有经验,你有学问,互为补充…”
她瞅瞅厂长,想从面部表情上判断一下这话有多少诚意,结果,令她异常感动,从这张面孔表现出来的,只有诚挚和亲切,就像大哥哥对小妹妹那样。
“你干吗这么看我,不相信?”他笑笑。
“是有点不相信,若是真的…”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留半截话没说。
“是真的,我再说一遍,是真的!”她高兴地站起来。
“你也教我!咱们走吧,上班去!”
“走就走!”她跟厂长乘豪华轿车,进了工厂大门。从此,她以可贵的毫无框框的大胆精神,聪明而机
的应变能力,全心全意为企业卖命的美好形象,出现在全厂,全公司,全局,乃至全市大企业家面前。全厂创汇,创利润,达历史最高水平。这其中,她有过欢乐和痛苦,有过胜利的热泪和拼搏中的苦泪。总的说,痛苦多于欢乐——这使她常常想起厂长第一次请她“出山”时说过的话:“我是怕你受不了这个苦,瞧你细皮
的…”若说苦,她有思想准备,只是受不了那无端的指责,无中生有的编造,中伤!什么“一个小女子,凭什么刚出校门就当厂长助理,还不是因为下边多张嘴。”“瞧他们
夜在一块儿,形影不离,哪儿来那么大劲头。…”她纵然开头想过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包括这惯有的关于男女关系上的污蔑,现在想来确是太天真烂漫了,太书生气,太无知了。社会与现实生活,活像两块大巨的钢铁,在往一块儿挤她,
她。要么,赶快跳出圈外,要么被挤扁,
碎,最后化为乌有!她是八十年代的女
,在校,曾经过无数次改革理论上
舌剑般的辩论,她都是优胜者,何况,当初她曾向厂长夸下海口,怎么能轻易退下来!退,不仅是失败者的表现,还是一种默许污蔑的表现!是最令人
笑的小丑形象!她的唯一出路,是闭目
听地干下去,忍着一切
下去!
老天有眼,这时中央领导同志来视察了,异常奋兴地赞扬了厂长,还有她——一个大学毕业不到一年的女青年。市委王书记也跟着说尽赞誉之词。一时间,省、市、中央、报纸、广播、外电,一哄哄地点厂长大名,间或还有她的名字,而且前边,均冠以改革家或开拓者的“头衔儿”直吹得她再次害怕起来,俗话说:“树大招风”“出头的掾子先烂”她怕捧得高高,突然又撒手…她开始谨小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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