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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慢
   一

 扬州这个地方,一直是中国文人向往期待的去处。写扬州的文章诗句数不胜数。就连我这个题目都是从词牌里面扒下来的。倘若自己再写下去,恐怕不止是狗尾续貂,而成为了一种莫名的愚蠢。

 以前一直没有去过扬州,对于扬州只有一种类似于周庄的模糊概念。最早听说扬州是在一份报纸上,报纸已经发黄,里面介绍了关于扬州的风土人情。其中最出名的是扬州的瘦西湖和大明寺。在那份报道里面,扬州被戏称为“二分明月”在扬州的广陵路还有一个二分明月楼。这个典故知道的人很多。是源于徐凝的一首《忆扬州》:

 萧娘脸薄难胜泪,

 桃叶眉长易觉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

 二分无赖是扬州。

 在徐凝的笔下,扬州变成了一个堆愁绪的地方。中国在中世纪那个时代,没有世界一的小说家,但是那些写诗歌出身的作家们却充斥着整个儿浮躁奢华的风气。慢慢地,我们就开始习惯了,最后一直发展到向往,向往扬州那个地方。

 对于大多数游客来说,扬州既是一种初游,又是最后一次光临。他们来扬州不久之后就要离去。在光临之前,诗歌使他们了解扬州的主要渠道,等他们离去,回想的,还是诗歌。

 诗歌和扬州就成了游客们心中的悖论,扬州也就成了属于诗歌的城市。

 二

 提到扬州,最著名的还是瘦西湖,瘦西湖里面,第一景理应是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的出名,大概是源于宋代词人们的那些词。宋代的词人多半休闲,在那个干净的时代,休闲似乎成为了一种——仿佛不休闲就不能成为词人一样。一旦休闲了,很多本不该出现的愁绪也都一一出现。在那些词句里面,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的景。原本景没有太大的意义,一旦被愁绪的词句所浸泡,也就都充了那样的味道。

 即使这样,扬州的桥对于人们来说还有一种“间离效果”其实这和布莱希特的“陌生化”又是异曲同工的。在那些文人墨客笔下,二十四桥成为了一个符号。这个符号所意指的是事关太平盛世的风月,是包容情怀的景,也是那些文人茶壶里的茶,酒杯里的酒。但是我能听见更多声音,那就是一些外来的游客,站在二十四桥旁,用着很大的声音喊着:“二十四桥呢?二十四桥在哪?”

 二十四桥就在他们脚下,就在扬州。

 说到扬州,就不能不说姜夔。

 姜夔就是这样一个词人,在中国词坛上,像他这样的词人还真不少。屈指一数,柳永、秦观比比皆是。这种词风一直传到后来的纳兰德和苏曼殊才算告一段落。他们都是慢节奏的词人,不求闻达于世,只是图一个畅快。比如说画坛里的八大山人,他们不会为了创作而创作,他们只会为了想创作而创作。

 这是创作的一种境界。说到底,姜夔仍旧是一个不得志的词人。魏晋时代的狂狷之美已经在唐代然无存。在宋代那个物质极为丰富的时代,谁还会去选择“心远地自偏”的生活方式呢?姜夔是聪明人,也是糊涂的。他成为了一个极为另类的个体。但是在南宋那个另类的时代——三十年间金兵两次南下,扬州都遭惨重破坏。姜夔走遍了整个中国,却没有能像徐霞客那样,做到浩瀚江河,一眼全收。

 姜夔到扬州,正好是金兵第二次洗劫之后。整个扬州破败萧条,他不由得回想起五年前来到扬州的绝美景。杜牧来过扬州,留下了“十年一曲扬州梦”的词句,有“四帅”之称的诗人李绅也咏出了“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墙近斗牛”的名言,对于姜夔来说,这些人都是前者,他的自负和傲慢决定他也会在这里也留下光耀千古的词章。但是,唯一不同的是,别人来了,是在歌舞升平的日子乘兴饮酒,而他姜夔,则是在兵荒马的日子,并且是被皇帝贬谪,落魄至此。

 这一来一往,语气和情感都不一样了。姜夔穿过瘦西湖长长的走廊,对面就是百年前欧修大宴文友的平山堂,他摔了摔衣袖,不甚痛快的对着桥那头放声大喊: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一喊,喊掉了中国文人心中长期的块垒,喊出了南宋文人们里愤懑的情绪。姜夔走了,再也没有人这样喊。倒不是喊不出来,而是那些声音太小了,根本没有办法盖过姜夔那声震金裂帛的嘶喊。

 二十四桥就是一座普通的桥。和陈逸飞笔下的双桥一样,并没有什么神来之处,但是却拥有神来之笔。一支笔和一个不得志的词人就把这座桥写得活灵活现。在他的笔下,这座桥飞龙走凤,令人神往。

 老年的姜夔,算真是走到了烈士暮年。年轻时高呼“嗟呼!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的姜夔,再也没有了那种豪放的境界。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扬州,又恢复了当年小桥水、暖玉温香的场面。疲于奔命的姜夔在这里选择了自己最后的归宿。

 姜夔最后一次踏上二十四桥,据说是在宋宁宗嘉定十三年(1220年)这个动的时代。桥上已经出现了“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场景。一批批的歌们在桥上哼唱着江南小调,年迈的姜夔已经开始有了“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怕平生幽恨,化作沙边烟雨。”的哀叹,往年的那些场景,那些风物,都一一从脑海滑过,象碎片一般的风景,最后在姜夔干瘪的嘴里浓缩成了简简单单的四句诗:

 “自琢新词韵最娇,

 小红低唱我吹萧,

 曲终过尽松林路,

 回首烟波十四桥。”

 那些广为传的名篇就是这样诞生在快而慢、动而又安逸的社会里的。谁也不知道,这些词人为什么会这样多愁善感,但是他们就是这样冗长而又重复着自己的审美意境。那座单孔的拱桥,就成为了姜夔情感的映,他和一个叫小红的女定居在了扬州,这里是他的归宿,又是他的起点,这座桥,成为了他宿命的一个牵绕。

 次年,姜夔死于扬州,在离这座桥只有三十多米的小亭子里。

 三

 说到扬州,平山堂是一个极佳的去处。朋友说,去扬州如果不去平山堂,连姜夔都会骂你。

 平山堂的建造者是欧修,说是平山堂,实际上也就是大明寺里面的一个小房屋。这座房屋本身看起来都不一般。在中国建筑学的格局里面,看房屋的风水,并不需要多么专业的手段,只要凭借第一眼审美效应,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平山堂就是这样,从大明寺的左边侧门转入,里面就是一片天。再看看,右边只有一块匾额:远山来与此堂平。

 这大概就是平山堂的来由,扬州成为了当地文人聚会的场所。在一座清远的寺庙里多数文人墨客们在做着他们的文字美梦。欧修是一代词宗,是享誉世界的文学大师。当地的文人们再怎么攀比,也还是给欧修留足了面子。他们为欧修修建了平山堂,并设堂拜祭。烟雾缭绕间,茶水、纸扇在平山堂里做着妙的展览。那是一种文化的义,也是思想的传承。

 中国文人是讲究传承的,从物件到精神都做着长期漫长的传承。包括被中国人逐渐淡忘的诗词。欧修给中国人的文学开了一个头,就在这平山堂里,一次盛大的诗会让这件阴暗窄小的房屋变得愈发厚重起来。直至现在,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在图书还没有进入市场换之前,那些人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

 我们无法预料平山堂的文化气质究竟传递到了何年何月。在我最早看见平山堂这三个字的时候,是在七年前。那是在我的书房里面,偶然翻到一本祖上的藏书,封面、扉页都七成新。书名就叫做《古文笔法百篇》。不算早,是清同治年间的刻本。扉页上有一方文印章,注明是潘光旦先生的藏书,封面上也有一方题鉴,是曾国荃先生的手笔。

 这些都很大气,都足以让国内的藏书家们研究磨挲许久,但是不细心或是不专业的藏书家根本不会发现,在书的封底,有一方黑色的小印章,上面注明“同治扬州平山堂刻本”

 内容是古文,来源还是平山堂。从欧修到曾国荃,是接近一千年的时间。

 平山堂的格局,实际上还是传统建筑的格局。匾额和对联的摆放,以及横梁,大殿的设置,都是一种紧凑但又不失舒畅的布局。中堂式样的建筑在江南大户人家比比皆是。但是说到平山堂,感觉又是不一样了。

 堂外栽植着一株千年古柳,书上说,这株树是欧修当年栽植的。他在这里做刺史的时间实在很短。可以说是白驹过隙一般的时间,但是他却能够让人做到铭记终身,这大概是和他的另一种贡献有关。

 在古代的中国,文人做官,是一大趋势。知识越渊博,可能做官的人有没有真正的能力。文人是离不开文学的,到了最后,他们的话题和成绩又在文学上崭头角。文学是他们唯一的退路,而平山堂,也就理所应然的成为了欧修留名的所在。

 就在平山堂对面,二十四桥依稀能见。那里走过了杜牧、韦庄,那些灿若恒星的盛唐才子们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叫欧修的晚辈后生,在他们对面,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平山堂里有一张匾额,只有四个字:****宛在。据当地的朋友说,那是后人写给欧修的。

 四

 扬州慢是一个词牌名,但是扬州确实是一个慢节奏的城市。

 站在扬州看扬州,没有丝毫觉察,但是站在扬州看苏州、上海,你就会觉得有一种失落感,人家都在忙得一塌糊涂,你扬州还在做什么?

 “扬一益二”说的就是扬州和成都。说到底扬州就是一个销金窟。自古都是苏杭的富人、文化名人定居扬州,因为扬州有小桥水,有扬州美食,有暖玉温香,一旦来了,想走就很困难。

 没见过一个城市是这样留人的,即使是被称为暖玉温香粉子城的成都,也绝对不是由于秦楼楚馆勾栏院而名扬天下。扬州就是一个这样的城市,就在这样一个消磨时间消磨金钱的慢节奏城市里慢慢地张扬着这里的招牌。杜牧来过、姜夔来过,这里的歌舞伎足以让秦淮八自惭,让八大胡同自卑,因为她们在打情骂俏中孕育了文化,产生了一个城市文明的滥觞。

 大家都认为,女的命运是悲苦的。即使是最优秀的女,也只能被大户人家纳为妾。但是这个观点到了扬州就根本行不通,因为在扬州,在女们缓慢的歌舞当中,唱出了扬州的气质和本质。

 她们携带着文明而来,不慌不忙,依旧休闲,依旧缓慢。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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