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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道森女士望着眼前修长高雅的男子。

 蓝灰色格子呢西装休闲中带着正式,深咖啡的发服贴在脑后。他的双脚在膝处优闲地迭着,手中的白瓷茶杯与古铜色的皮肤互相晖映。

 英俊的脸庞还有一些细微的伤痕,但已经淡到几乎看不出来。原本据说裹着石膏的右手也拆掉绑缚。

 一切仍是她记忆中那个完美无瑕的长子形象,从谈吐、礼仪、坐姿、穿着,每一吋都无懈可击。

 “母亲。”章柏优雅地放下瓷杯,淡淡一笑。“爱德告诉我,最近你一直在找我,请问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吗?”

 道森女士先望向他身后那扇长窗,窗上的倒影是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贵妇,仪态与持杯的姿势都与儿子相仿,金黄的发挽成髻,端庄地盘在后脑,精致妆点的五官仅有一些细微的纹路。

 这样一幅母子对坐品茶的景象,温馨祥和得足以当任何一本杂志的封面,只有在座的两人知道,他们心灵上的距离相隔多远。

 道森夫人垂下睫,望着杯中晃漾的茶水。

 “事实上…最近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我急需听询某个人的意见,第一个想到的对象是你。”

 “自然的。”儿子的语调里带着淡淡嘲讽。

 道森夫人言又止了几次。

 “柏特,是查尔斯的事…”

 “查尔斯的什么事?”他的神色平静,彷佛一点也不意外。

 “查尔斯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星期,现在据说连警方都在找他。柏特,你一定要帮我找到查尔斯,在一切太晚之前。”道森夫人放下瓷杯,出一丝急切之

 “太晚?您是指对什么事情而言太晚?”他礼貌地问。

 “当然是在‮察警‬找到他以前!”道森女士担忧地按住口。“他们的说法翻来覆去,一开始只告诉我警方将他视为重要证人,必须找到他,后来又改口说…说他犯了罪,他们打算通缉他!天哪,这会是多大的丑闻啊!”“道森家当然不能容忍丑闻发生。”

 “我知道一定是你运用了影响力,这个新闻才没有在社圈蔓延开来,但是我实在太为查尔斯担心了。”道森女士恳求地望着他。“柏特,他是你的弟弟,你会帮助他的吧?”

 章柏言突然觉得非常的疲惫。

 众人不愿告诉他母亲太多细节,是因为大家都相信她一旦知道查尔斯的罪有可能被判死刑时,必定会竭尽所能的帮助查尔斯逃逸。

 但是她的儿子不只一个!她也是他章柏言的母亲,她也应该要保护他。

 长腿从膝上放回地面,他淡淡一笑。

 “你知道警方为什么要抓查尔斯吗?”

 “‮察警‬来找我访谈的时候,语焉不详的;爱德说他犯了杀人罪,可是我想,这一定是误会。查尔斯这辈子都是循规蹈矩的孩子,顶多是大学时期被搜到大麻,有点小纪录而已…但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哪一个年轻人没过大麻呢?”她急切地道。

 “他们没有开玩笑,查尔斯确实杀了人。”章柏言平稳地直视母亲。“事实上,他已经杀了七个人,下一个想杀的人是我。”

 “不!这不是真的!”道森女士倒一口寒气。

 “所以我骨折的右手和肩膀上的伤都是幻觉?”他冷冷嘲讽。

 “柏特,你知道查尔斯有多羞怯内向,他连一只小鸟都不忍心伤害,怎么可能会去杀人呢?”道森女士慌乱地说。“你亲眼看到是他开的吗?”

 “当时已经是深夜了,他等在公司停车场的出口,一个摄影机照不到的死角。只有查尔斯这么了解公司的地形,知道我的车停在哪里,每天几点离开公司。”

 “但是那也不能证明就是他啊!章氏总公司有数百名员工,任何人都有可能知道这些事。”

 “他跳到我的车子前把我拦下来,衣服是当天查尔斯穿的衣服,公事包是查尔斯惯拿的公事包,连声音都是查尔斯的声音!你以为我会在半夜的路上,随便摇下车窗,和一个拦路的陌生人说话吗?”

 “然后…他…对你开?”道森女士的脖子像被人掐住。

 “他猝不及防的出手,用公事包将我打昏,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肩膀上多一个血,车子的油门被木卡住,正以时速八十公里冲向一栋砖造建筑物,再接下来就是我已经躺在医院里,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的命有多大,才能从击和车祸中活下来。”他嘲讽地道。“或者,这对你来说完全不重要?”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道森女士喃喃地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呢?你们两个虽然不亲近,但是他完全没有理由杀你!”

 “这个你就得问查尔斯了。”他欠了欠身站起来。“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得先离开了,稍晚还有一场记者会需要主持。”

 “柏特,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不可能错看查尔斯错到这么离谱。”道森女士恳求地拉住他的手。“求求你,你一定要赶在警方之前找到他,我相信查尔斯一定有一个完美的解释。”

 “你何不干脆要求我自杀,省了查尔斯一顿工夫?”

 他冷酷的视线让他母亲一缩,道森女士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一定认为我是个糟透了的母亲…”

 “无妨,因为我也是一个糟透了的儿子。”他的语气转为自嘲。“幸运的是,我的儿子有一个美丽温柔的母亲,他不会像他的父亲一样不通人情。”

 道森女士倏然睁开眼睛。“你、你有一个儿子?”

 “我甚至结过婚,虽然很短暂。但,是的,那桩婚姻让我拥有了一个儿子。”在母亲能说任何话之前,他举起修长的食指阻止“不必觉得愧疚,因为我也是最近才见过我的儿子。看来这是家族传遗,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当个令子女满意的父母。”

 “你从来和我不亲近…你总是只听你父亲的话…我无法靠近你…”道森女士的语音极为微弱。

 “是的,所以我说了,你不必觉得愧疚,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一个好儿子。”

 离开前,他在喝茶室的门口站住,却不转身。

 “但是,我虽然不是一个好儿子,却仍然是你的儿子,希望你有空也能考虑一下我的福祉…关于查尔斯的事,请恕我无能为力。”

 他无声地离去。

 *** *** ***

 章柏言透过私人通道和电梯直接上达总部八十七楼,一打开自己的办公室门,几条人影团团地围过来。

 “柏特,你跑到哪里去了?司机送你到医院拆完石膏,你却自己把车子给开走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没有任何人联络得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爱德似要一口气把煎熬了数小时的闷气吐出来一般。

 “我不是三岁小孩,我知道如何照顾自己。”章柏言简短地说。“记者会几点开始?”

 “八点半。”他的执行秘书莎拉挤进最前线。“今天晚上公关部先安排了一场宴请股东的餐会,明天才是记者会。这两天都邀请了媒体到场,因为您消失了一段时间,预计应该会有不少媒体出席。”

 “还有一个小时,我到后面换件衣服,你们出去等我。”他看一下腕表。

 办公室后方有一间套房供他加班休息用,章柏言鲜少在公司过夜,但是会挂几套正式西装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

 爱德对其他人点点头,悄步跟在他身后一起进入私人套房。

 “你还有什么事吗?”章柏言一回身关门就看到他。

 他的面部线条紧绷,口气僵直。无论刚才到哪里去,心情必然欠佳。爱德想起在纽泽西那个笑容可掬的青年,突然觉得有点怀念。

 “我能请问你上哪儿去了吗?只是单纯好奇而已。”

 “见我母亲。”章柏言看他一眼,终于回答。

 “你没有跟她说什么不应该说的话吧?”爱德登时忧心忡忡。

 “怎么了?我只离开快两个月,突然之间我变成一个连说话都需要个别指导的低能儿?”他讥嘲道。

 “我只是想…”

 “我完全知道如何应付我母亲,谢谢你!”章柏言不再多说下去。

 爱德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半晌,章柏言抹了下脸,低声呢喃了不知道什么话。

 “你的手机借我。”他抬起头望向律师。

 爱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折迭机递给他。

 铃声响了两下便被接起来。

 “哈啰?”他母亲的招呼里含着几不可见的鼻音。

 “我是柏特。”顿了一顿,他才开口。“关于刚才的事…如果警方真的找到查尔斯,我答应资助他一切必要的法律援助,这是我的底限。”

 对端没有马上应答,一阵不稳的呼吸声隐约传过来。

 “…那就够了,谢谢你。”鼻音比刚才更明显了。

 “你仍然相信查尔斯是无辜的,对吗?”他低沉地问。

 倘若换成赵紫绶,她必然也会像只凶悍的母虎,极力捍卫自己的儿子。

 Hell,不用赵紫绶,若是今天有人告诉他戴伦是个杀人犯,他包准替宝贝儿子请最昂贵的律师跟对方周旋到底。

 无论孩子做了多大的错事,仍然是自己‮体身‬分出来的一部分骨血,这就是为人父母者的心情。

 他以前不懂,他现在懂了。

 “…柏特,如果情况反过来,失踪的是你而和我通话的是查尔斯,我也会向他提出同样的要求的。”道森女士轻声道。

 “谢谢你。”他静静中断通话。

 爱德接过手机,难以置信地打量他,目光彷佛看到火星人降临之类的。

 “你、你们在讨论的,是查尔斯吗?”

 “显然我只有一个弟弟。”

 “我明白,只是…”爱德惊异地摇摇头。“我很意外你会这么做。”

 “我可以有一点隐私吗?”他从衣橱里拿出一套铁灰色西装,对从小看自己长大的世伯扬一扬。

 “喔,抱歉。”爱德马上闪出门外。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章柏言呼了口气,把西装随便丢在一张椅子上,往沿一坐。

 今天先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回纽约,去了一趟医院拆石膏,做追踪检查,拜访母亲,再回到公司…他平时的行程比今天不知紧凑多少倍,为什么就觉得累了?

 眼光瞄向头柜上的电话,定定看了半晌,手指动几下,终究是没有探出去。

 “柏特!”

 套房门猛然被打开,先闻到一股香风,他还不及看清来者何人,一阵耀眼的金发划成光纬,扑进他的怀里。

 “柏特!真的是你!我听说你回来了,一时之间还不敢置信!”若妮.哈德森紧紧攀在他怀里。“柏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上哪儿去了?你为什么没和我联络呢?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若妮?”

 “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会是谁呢?”若妮激动地道。

 啊,若妮,他相中的新娘,他最完美的新娘。然后他脑海出现一头乌黑的发丝,矮了一大截的玲珑纤躯,比他手掌还要小的细致脸孔,与永远转在眸底的温柔笑意。

 “若妮,我很抱歉。”章柏言藉由起身的动作推开她。

 “你确实应该道歉,将近两个月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在哪里,我还以为你发生不测呢!”若妮娇嗔道。

 “若妮,等一切过去,我一定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现在时机未到,我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将她牵引到房门外,若妮不由自主地跟着走。

 “我明白,你还要主持餐会…”

 “我只希望你了解,无论已经或将要发生任何事,一切都是我的错。”他眼底有一抹难解又复杂的神情。

 “柏特,你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懂。”若妮只觉得心头的。

 她印象中的章柏言总是那样风度翩翩、俊雅体贴,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完美地呵护讨好着她,不曾用这种…直率到近乎“坦诚”的眼神打量她。

 这里是纽约!坦诚这种特质在两百年前就失传了,更不可能出现在深沉的章柏言身上。

 “章先生,CNN财经记者华特先生刚才打电话来,希望在餐会后做一个私人专访,您想接受吗?”他的特助一见房门打开,急急地走过来。

 “莎拉,不是现在。”

 “咦?你衣服还没换好?餐会半个小时后就开始了。”爱德从旁边的沙发上站起来。

 “章先生,好久不见。”麦特也来了。

 “柏特,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若妮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每一张脸孔都挤在门外,每一双眼睛都紧盯不放,每个人都想分割一部分的他!

 我要、我要、我要,行程、行程、行程!所有人都对他有所期待,而他却前所未有地感到厌倦。

 章柏言回眸投向方才没有伸手去拨的电话。

 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纽约,为什么他反而兴起奔回那座庄园的冲动?

 *** *** ***

 长长的铃声穿过厅堂,潜入长廊,钻入门,震在寂然无声的大宅里。

 铃声不尖锐,一声催着一声,凉夜宁宵,秋虫私语,窗外有低低的呜鸣在应和。

 唧唧。铃铃。唧唧。铃铃。整座深林陪着铃声一起催促。

 “哈啰?”

 “我吵醒你了?”听见她带着睡意的鼻音,章柏言不由自主地微笑。

 “还好,我刚上不久。现在几点了?”赵紫绶慵憨地眼睛。

 “刚过午夜不久。”

 “今天回纽约处理的事还顺利吗?”

 “还好,就是忙。”静夜里,说话的声音自然而然的徐缓低沉。“我明天就回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打电话给父亲以外的人,告诉她自己在哪里,何时会回家;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正在等他。

 这种感觉,很好。

 “你几点会到?要回来吃饭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憨憨的。他止不住想微笑。

 “大概下午吧,应该赶得及吃晚饭。”

 “好,那我等你回来再开饭。”

 报平安已经结束了,其实应该挂断了,她在等他先挂断,而他不想。

 章柏言望着旅馆窗外的**,纽约城也渐渐沉睡了。为了安全考量,他人在纽约,一样有家归不得。但,想到那间宽广却疏冷的公寓,他也不那么想回去。

 “当年,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忽然问。

 赵紫绶轻嗯一声,把身后的枕头拍高,坐靠回去。

 “我在想…这个男人看起来好寂寞。”

 这个回答让他震撼许久。

 “寂寞?”半晌,他发出一声不太成功的笑。“据说我是个游广阔的人,光同学死就多到足以凑集资金开一家理财公司。”

 “这不是数字的问题。”赵紫绶摇摇头。

 “所以当时你是有注意到我的?”他一直以为她在看天空。

 “当然,那附近所有的女人都注意到你了。”

 “还有呢?”他微微一笑。

 “当时你看起来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在生气,我心想,这个男人看起来好像拥有了全世界,为何还是这么不快乐呢?如果我有机会跟你说话,我一定要问你在不高兴些什么。”

 “后来你问了吗?”没有。

 “没有。”她的手卷着电话线,清丽的容颜挂着微笑。“我没有想到你会真的走过来跟我说话,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当然更想不起来原本想问你什么。”

 再后来被他一连串的追求冲昏头了,所以她终也没问过。

 “紫,你为何会答应嫁给我?”他终于提出了悬系良久的疑问。

 她也停顿了许久许久,久到章柏言以为电话断了线。

 “我不知道。”她终于说:“或许我希望能抹掉你眼底的那丝寂寞,或许连我自己也很寂寞,总之,当时就是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你现在后悔曾经嫁给我吗?”

 “当然不,我为什么会后悔呢?”她微讶地回应。

 “因为我对你并不好。”他知道自己绝对是个差劲的丈夫。

 电话那头响起她清铃似的笑声。

 “你怎么会这么说呢?你对我并不会不好。事实上,如果要票选优良丈夫楷模,我一定会投你一票。”

 章柏言突然觉得有些恼怒。她为何要用不实际的玫瑰眼镜看世界?他是个什么样的丈夫他自己知道。

 “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处在分居状态,后来甚至离了婚,这就是我对你不好的证明。”他反驳道。

 赵紫绶柔柔的嗓音从话筒那端传来。

 “柏特,我们离婚并不是因为你亏待我,而是你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对另一个人无条件付出。”她轻声说:“我们会离婚,我想,是因为你被你自己吓到。”

 章柏言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不可能的!他并不是真的失忆,他完全知道他们两人婚姻的真相!

 他是为了向老头子示威才转向当时离他最近的一个女孩,接着他追求她,将她得神魂颠倒,答应嫁给他,然后他就将她抛开,再没有用过任何心思在她身上!

 但是…不对,还有一些别的…

 还有一些记忆,溜出他的脑海之外…有一点甜甜的,的,像糖里调了油那样绵难解的心情…

 他们两人的记忆,对同一桩婚姻,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他错失了什么?是什么呢?

 “紫,你爱过我吗?”

 “当然,不爱你就不会嫁给你了。”话筒那端漾着她低柔的笑声。“其实我们是相爱的,只是你忘记了而已。等你想起一切之后,就会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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