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美国东岸纽约市
D大调卡农的曲调轻绕在梁间,与飘在天花板上的汽球共舞。
凯悦饭店的宴客厅一改冰冷的调
,成为一处笑语款款的礼宴之所。大厅的一端设置了小型舞台,红白双
玫瑰花瓣拼成“文定之喜”的中文及英文字样。粉
纱缦上缀饰著香槟
的玫瑰,制服笔
的服务生源源不绝地供应香槟及美食,百来位宾客或坐或站,穿梭在场内四处。
柯纳指间夹著一只香槟杯,做贼似的,偷偷移往某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啊,抱歉。”计算错误,行进途中差点撞倒一个托著香槟的女服务生。
“没…没关系。”吓死人了!好高大的个子啊!
柯纳苦笑,干脆闪进敞开的阳台门。
显然他这种块头的人,不适合干偷偷摸摸的事。
傍晚七点,都会区的街灯已经亮起。
纽约的五月是全年气候最宜人的时期,温度已渐渐回暖,又不至于进入夏季的燠热,相形之下,堪萨斯市的气温就显得寒冽了一些。
尽管如此,他还是宁愿待在自己的办公室或住家里,而不是穿著别别扭扭的西装和领带,赴这劳什子的订婚宴。
天知道,订婚的小俩口他甚至还不认识呢!柯纳扯动领结,问声咕哝。
应酬!身为公司负责人,这是他永远躲不掉的一项苦差,他只能认命。希望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动能赶紧结束,他好赶搭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到堪萨斯市。
“柯纳?你居然给我躲在这里!”妮莉简直长了一双雷达眼,头一探马上抓住他的行藏。“亏我
场
转,四处认识新朋友、拉
情,你自己倒躲在角落里来纳凉。”
“这种社
的事,你比我在行,由你出面就好了。”他烦郁地喝掉香槟。
妮莉也跨进小
台里,瞅了他一会儿。
“算了。”她放弃。“典礼开始之前让你偷个懒。记得,待会儿安家公子和他未婚
进场时,你非得自己出面不可。”
“好好一个订婚典礼,我们特地跑来谈生意,不是很杀风景吗?主人也不见得会高兴吧?”他靠在石雕护栏上,懒懒应声。
“你懂什么,”妮莉白他一眼。“我早就打听过,想跟东方人做生意,先套套
情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婚丧喜庆的场合。我们想要承包下『太安电子集团』的运输线,就非得过来凑凑趣不可。”
“『太安』的合约不是已经拿到手了吗?”
“大致是谈定了,只差最后一步签约仪式。没有真正落笔下款之前,都可能发生变数,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一点的好。”妮莉瞄了眼内厅。“我再进去绕绕,十分钟之内你自己进来,别让我出来抓人。”
“不要,等观礼结束我再进去。”真是凶!他这个做老板的实在太没有威严了。“对了,妮莉,忘记跟你说,你今晚非常美丽。”
虽然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死
,适时赞美还是必须的。
正要退进内厅的妮莉脚步一顿,灿然回过身。
“真的?”她原地旋转一圈。“这套礼服是葛瑞妈妈陪我去挑的。”
妮莉一家虽然是黑人,却是属于肤
很淡的一支,经过多代的混居繁衍,黑种人的特徵在他们身上已经不太明显了。
以妮莉来说,她的肤
是淡淡的咖啡
,柳眉大眼,鼻梁
直,身高一六五,曲线玲珑,从高中开始便长成一个俏生生的小美人。算算今年也二十六、七岁了,身边却没个固定的男伴。
“你多进去绕绕,趁便替自己套只金
婿回去,省得你老哥一天到晚
著我帮你介绍。”
妮莉一听,娇脸霎时沉了下来,
地瞪他一眼。
柯纳被她瞪得莫名其妙。他说错什么?
“白痴!”她甩头走人。
十多分钟后,里头的场子忽然热了起来,现场爸琴演奏取代播放音乐,司仪清晰的颂念从窗扉间
出。
新人入场了。
“太安电子”一直以亚洲地区为发展版图,近几年将触角探向美洲大陆,以高科技产品的OEM厂为定位,产品运输线大多往返于美国几个城市“葛瑞货运”这两年的发展趋于稳定,手边有几个大厂的长期合约,若再加上“太安”这一纸,无疑是替公司注入一剂更猛的强心针,难怪公司里每个高级干部摩拳擦掌,非要再三确认到口的鸭子不会飞掉。
今晚订婚的男主角是企业家第二代,两年前刚拿到普林斯顿的博士学位,家族对他寄望颇深,美洲事务全
由他打理。而未来的新娘子听说也是来自于台湾一个古老的政商世家,总之不
门当户对、商业联姻那套老剧码。
柯纳摇摇头。他永远搞不懂那些所谓的“有钱人家”在想什么,虽然他现在也有了充裕的金钱,已非吴下阿蒙,然而,穿西装、打领带只是改变了他的外表,本质里,他还是那个向往风沙和旷野的卡车小子,为了钱与权而结盟的事仍然距离他非常遥远。
“喂!”妮莉沉著一张脸探出来。“你该进来了。主人翁已行完仪式,在会场里四处走动了。”
果然得罪了女人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柯纳瞄著她那张晚娘脸,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碍著她了,还是乖乖跟进去。
个空得跟罗杰说说,他老妹这几年越来越
怪气,八成是荷尔蒙失调,该找个壮男给她补一补了。
宴客厅里,一半以上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东方人,西方面孔反而成了少数民族,会出现在现场的,除了是新人非常亲近的友人之外,八成就是像他和妮莉这样,假观礼之名,行探生意门路之实。
进了内里,柯纳还是只肯站在墙边。
“我们特地从堪萨斯市道道而来,就是为了给别人一个好印象,你站在角落能济得了什么事?”妮莉硬拖著他要往中心走,若非为了顾及颜面,早一脚朝他踹过去。
“新人自己会巡过来。”柯纳不耐地
回手臂。
场中心有一团黑
的人四处游动,想也知道是新人和家属在四处答谢,急什么?
他的体格太高大,耸立在一群身材不高的东方人里,随便走动一、两步就会听见几声倒
口气的惊呼,感觉实在很令人不舒服。
“我真不晓得当初为什么要拉著你来纽约!”
“你本来就该约罗杰一起来。”罗杰比他还长袖善舞,最爱凑这种热闹。
妮莉的
轻
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结果,他又得到一记莫名其妙兼被怨恨的白眼。
“啊,你们也来观礼了。”一道带著口音的悦愉声腔从他背后响起。“安先生,我来介绍。这位是最近刚和『太安』签约的货运公司总裁…柯纳·葛瑞先生,以及他美丽的会计部经理。”
妮莉一听到“签约”两字,心花怒放。这算是正面允诺了吧?她
上未婚夫
俩,及替他们引荐介绍的中间人。
“哪里哪里,未来的安夫人才漂亮呢!”女人心情好的时候,通常不会吝惜赞美另一个女人。“对不对,柯纳?”
没回应。
“对不对,柯纳?”
不作声。
“柯纳?”她的笑容开始发僵。
静悄悄。
“柯纳!”咬牙一握。
他全身一震,猛然回过神来。
你在凡么呆?妮莉用眼神凌迟他。
柯纳全然不放在心上,眼光继续移回“未来的安夫人”脸上。他
骨的瞪视,已然近乎失态了。
“是,非常…美丽。”
女主角被他看得浑身不对劲,一抹淡淡的晕红浮上脸颊。她求救地望了未婚夫一眼,期盼他帮忙解除尴尬的气氛。
安公子放声大笑。“如雪能美到让葛瑞先生看宣了眼,说来还是我这个未婚夫的荣幸。”
看到男主角对柯纳的失态不以为意,大家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柯纳抬头望了一下台上的新人姓名。“沙小姐跳一支舞?”
沙如雪显然有些被他吓到,鹿儿般求助的眼光又瞟向未婚夫,那楚楚动人的眸波,连妮莉也不
要赞叹。
“只是一支舞而已,当然可以。”安公子倾身轻吻了未婚
一下。
柯纳改为死瞪著他。
沙如雪轻垂下眼睫,再扬起时,眸中已盈
得体的温和礼貌。她依依走离未婚夫身旁,挽著他的手。
“那,君崇,我们马上回…”
代的话来不及说完,柯纳用力一揽,已经将她拥进舞池里翩翩起舞。
“呃,呵呵。”妮莉只能在旁边乾笑。“我老板今天特别有兴致跳舞。”
风度翩翩、潇洒
拔的安君崇当然尽起男主人的义务,邀约她一起步入舞池。
沙如雪被柯纳拥在怀里,转个两三圈就差点回不了气。
他的眼神,简直要盯穿人呵!
“葛瑞先生,听说贵公司今年刚获选入『全美最有潜力新兴企业』的前百大?”她努力想找一些适当的话题,岔开他直莽的注目礼。
柯纳眼光落在她一起一合的红
里,恍若未闻。
“…”“嗯?”听见他不清晰的呢喃,沙如雪仰头轻询。
“雪。”这次唤得更明确了。
“你怎么知道我中文名字里的『雪』字是Snow意思?”她微讶地笑了。
“雪!”他猛然抱紧她,两人之间不再存有一丝距离。
沙如雪淬不及防,被他勒得
不过气来。
“葛瑞先生,这太过分了!”她用力拍打他的手臂。他简直是公然
騒扰!
柯纳突然转了两、三个大圈,将她旋离舞池中心,往
台的方向移动。
“你…你慢一点,我跟不上你的步伐。”沙如雪惊慌地挂在他怀里。
他手长脚长,随便跨一大步就是她的三小步。
柯纳不由分说,旋进
台,反手把门推上。月亮与星光散落他们一身。
“雪…”他神情恍惚,望着过去六年来让他寤寐难眠的容颜。
还是一模一样,娇媚绝美的五官,细致无瑕的肌肤,连身上的香味也毫无二致。这是他的雪呀!再无第二个人有如此撼动他心的
人气质了。
他的雪,竟然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突然掉回他的生命里来。
“雪。”他猛然低下头,深深吻住她。
“唔…嗯…”怀中人强烈地推打,挣扎。
柯纳恍若未觉,深深沉醉在她魅人的香气里。
“不要!放开我!”沙如雪终于挣得了自由。她惊吓万分,火速闪到距离他最远的角落,浑身颤抖地指住他。“你…你不要过来!你再靠近我,我就叫人了。”
“雪…”柯纳愕然不解,急急趋向前去。“你忘了我吗?我是柯纳呀!”
“我不认识你。什么柯纳?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你居然这样轻薄我!”她羞怒
加,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真的忘了我…”柯纳的受伤全写在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雪落泪。他的雪以前不会这么爱哭的。他心心念念著她六年,而她,竟然完全不记得了?
“我没有忘了你。”见他
出喜
,她马上坚定地打断他。“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你,何来的遗忘?”
“不可能!”他马上反驳。“六年前,我们在内华达州五十号公路的『卡车小子』里相遇,你还记得吗?”
“六年前…”沙如雪一呆。
“对。”柯纳大步上前,又将她楼进怀里。“之后你还陪著我跑了三个多月的车,我们像夫
一样共同生活,你怎能忘记!”
“像夫
一样”的字眼让沙如雪娇颜一红。
“你别胡说八道。”斥责归斥责,
切的神色渐渐平弭下来。
“雪…”他轻轻把颊贴在她头顶,摩掌著如丝如缎的触感,语音低哑。“你承诺过,会水远记得我,难道连这最后一个诺言,你也守不住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吗?”
这一次,沙如雪没有推开他。
沉默笼罩了两人,屋内的衣香鬓影,仿佛成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
“葛瑞先生…”她浅浅叹息。
“叫我『柯纳』。”他补了一句。“你以前都这么叫我。”
“柯纳。”她柔顺地依从了。“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一切都太复杂了,三两下之间,我也说不清楚。”
“你只要先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还有,你为什么会和那个小白脸订婚?他是谁?”他瞪著她。
“听我说,柯纳,我确实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但是,我知道你在找谁。”沙如雪轻声说。
“不可能!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否认,但是我永远不会错认你!我甚至把你留给我的那束发随身带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沙如雪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什么发?”
“就是你留在卡车小子里,要店老板克里夫转交给我的头发,你还不肯认我吗?”
“我从来没有剪过头发送给任何人!”她咕哝抗辩。
“你…”柯纳又气又无奈。“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受过伤吗?失去过记忆吗?”
人陷入穷绝之处,连电影里的情节都搬出来了。若不往那些匪夷所思的方向推想,他实在找不出雪有任何理由会不认得他。
沙如雪长叹了口气。“葛瑞先…柯纳,你明天有空吗?”
“做什么?”他固执地收紧双臂不放。
“我要告诉你,你的『雪』,目前人在何处。”沙如雪直直望进他眼底。
柯纳的步伐停在咖啡厅的入口。
一模一样的地点,威灵顿饭店之内。一模一样的餐厅,白
供应午茶,晚上供应正式餐点。一模一样的布置,正式中带著温馨的气氛。
甚至,一模一样的人儿,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六年前,从落地窗外洒落她一身的是星光月光,六年后,裹住她一身银芒的是午后煦
。
她甚至连外形的变异都不大,只除了当年及
的长发现在剪至肩下,正式的晚礼服改为舒适优雅的蓝灰色雪纺纱。
而她居然想说服他,她不是“雪?”
表才相信!
沙如雪发现了他的身影,放下手中的瓷杯。柯纳主动在小圆桌对面坐下。
“对不起,我迟到了。”
他努力想平抚震动的情绪,一双枭鹰似的眼神却紧紧盯住她,彷佛担心她下一秒钟就会从空气中蒸发。
服务生迅速
上来,他连人家递上菜单也视而不见。
“葛…柯纳,你想喝点什么?”沙如雪被他盯得回
微红,有些不自在地打破沉静。
“和你一样。”他眼也不眨。
服务生马上领命而去。
令人尴尬的沉默再度降临,沙如雪勉强给他一个温和的微笑。
她的手马上被一只黝黑的大掌按住!
“葛瑞先生…”她明显一缩。
“我有样东西要拿给你看。”柯纳马上打断她。“这是你六年前留给我的礼物。”
一个小盒子往她身前一推…这是雪当年托克里夫交给他的辐和照片。柯纳紧盯著她,密切子她的反应。
沙如雪好奇地打量辐一会儿,随即被那张护贝照片吸引了注意力。
“啊,原来这张照片在你这里。”她的
角跃上一抹淡淡的怀念。
“这是『你』交给我的照片!”他坚决的口吻不容她反对。
沙如雪轻轻摇首。
“这不是我的头发!我从来没有剪过头发送给任何人。”
“雪,这明明是你的头发和照片,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你先别急,我也带了一样东西给你看。”她从身旁的皮包里
出一个小信封袋。
柯纳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瞟她一眼。根据惯例,这位小姐传给他的讯息都令人不太愉快。
出袋内物事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这也是一张照片,和他带来的那张,时间差不多;相异的是,他的照片上只有一个人,而手中的这一张…有两个“雪!”
“这…”他失声叫出来。
一模一样的脸孔,一模一样的发型,一模一样的青春年华,只有服装样式不同而已。
她们是双胞胎!
他的“雪”…和她?柯纳震愕的视线回到沙如雪脸上。
沙如雪深
了一口气,望向玻璃窗外。
“左边的人是我,右边的人是我姊姊。她的名字叫『沙宜雪』,我叫『沙如雪』。”她轻声叹息。“我们两个人都是『Snow』。”
“可是…”柯纳呆呆望着她。不可能的,她一定是他的雪,她应该是他的雪呀!
难道…真的不是吗?他的心里一团混乱。
“告诉我她的事!”他强烈要求。
“我们的父母亲过世得早,七岁那年就被母亲的外家…杨氏一族所收养。”沙如雪轻声解释。“杨家的产业非常庞大,涉足颇多领域,可是在台湾向来非常低调。我和姊姊在这偌大的家族里成长,又是外姓人的身分,当然活得很辛苦。幸好杨家的大家长,也就是我叔公,对我们非常照顾,从小到大不吝惜提供我们最好的教育。可是我体身弱一些,长年待在台湾求学和工作,姊姊却是高中一毕业就来到美国求学,你方才让我看的照片,就是她甫成为大一新鲜人时,在校园里取的景。”
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鹰视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他无法相信!如果,眼前的人是“雪”的双胞胎,那…雪呢?
“她人在台湾吗?嫁人了吗?”
沙如雪低头,轻轻搅动杯里的伯爵茶,只有微颤的手指
漏出她心情的复杂。
“柯纳,这六年来,发生了很多事。”
“我要知道每个细节!”他疾声说。“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雪会毫无理由地出现在我眼前,陪著我
迹天涯,又为什么在三个月后,她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再抬起头时,沙如雪的神情已经平静。
“六年前,我姊姊大学刚毕业,本来有意继续深造,然而台湾传来消息,杨家的族长已经替她订了一门亲事,要她马上回台湾结婚。”她的眼神渐渐陷入幽远之中。“姊姊心里当然不乐意,可是老人家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这桩商业联姻。为了延迟这无可避免的命运,她虽然同意回来台湾,却故意拖延时间,最后宁可从纽约开车回西岸与接她回国的人会面,也不肯搭飞机。
“谁知,西岸的亲友人没接到,却传来她半路失踪的消息,你可以想见整个家族有多慌乱,简直是
飞狗跳,每一个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后来我们追查到她租的那辆车,它被弃置在五十号公路的一处卡车休息站,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原来如此。所以,雪才会总是在不经意之间,
出忧郁难平的神色。她的命运被人决定了,她无法反抗,于是,与他短暂的出走,就是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叛逆。
“当然大家都担心得要命,我却一点也不。因为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一直感应到,她的心情非常平和喜乐,当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现在,我明白了。”沙如雪柔和地望着他。“谢谢你,柯纳。”
一切来得太迅速,让他反应不过来。
“那雪呢?她现在在哪里?她…她还是嫁人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喑哑。
“这就是最让我难以启齿的部分。”沙如雪的眼光,隐隐泛著涩意。
不!柯纳下意识想避她即将说出来的讯息。
“你在说谎!我知道你就是我的雪!你只是为了我不知道的原因,不肯承认而已!我不相信你打算说的任何事,我只认定你!你就是『雪』!”
“如果我是你的雪,我为什么不承认呢?”沙如雪温柔地反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如果我有任何难言之隐,早就直接向你表明了,根本不会隐瞒你。”
她说得没错,但…
“我不知道!总之,你一定是『雪』!”他迫切得近乎在恳求了。
“其实你已经感觉到了,不是吗?”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已经知道…”
“我只知道…”
“我姊姊…”
“你就是…”
“已经过世了!”
“我的雪!”
两人同时说完,同时停住。
她平静,他震慑。她秋眸含泪,他愣如石雕。
世界在这一瞬间破裂了。碎片
进他体内,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又在刹那间把每片血
补起来,让他成为一个外表完整,体内却划
创痕的人。
雪,死了?
死亡二字,在此刻显得如此不真实,和她一样。她就坐在阳光里,平静地扔给他一个炸弹,炸掉他过去六年的重心,还期望他马上接受?
他只是在作梦而已,她是假的。她非但不是他的雪,甚至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一定是这样。等他梦醒了,他会发觉自己还躺在办公室的沙发里,身旁搁著冷掉的咖啡,而“遇到一个和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的梦境,会渐渐飘散。
仿佛从极这极远之处,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得近乎嘶鸣。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发现,原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沙如雪没有办法马上开口。她看着窗外,用尽全身力量压抑回
过无数次的泪。
“火灾。”勉强吐出来的两个字,与他一样低哑。
“何时发生的?”
“她失踪了三个月之后,突然出现在台湾杨宅。老人家稍微说了她几句,也就不再追究了。后来家里开始替她准备婚事,可是,在婚礼的前三天,我和她住的那栋小屋半夜突然失火。”
这不是真的!不是!他
的脑里只知道不断地否认。
“她的体身从小就比我健康,动作也比我快。我一直以为她逃出来了,可是…他们都说…没有。”她埋进双手间,强装出来的勇气再也维持不下去。“我想回头去找她,可是火势已经太大了…进不去…她在里面,一个人在里面…”
“我不相信你,这不是真的!”
雪死了?怎么可能?在他设想的各种情境里,她有可能变心了,有可能忘了他,有可能在某处等待他找到她,各种可能
都浮现过,唯独缺少这一种。
她已经不在这个地球上,与他呼吸同样的空气了。
她是不是很害怕呢?有没有唤他的名字,要他去救她?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受到太大的痛苦?
不,他没有办法想这些!他脸色苍白地瘫进座椅里,
口紧揪的感觉,几乎粉碎他的意志。
沙如雪深呼吸几下,拭去一颗滑出的泪珠。
“谢谢你。”她试著温柔微笑。“谢谢你在我姊姊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带给她如此纯粹的幸福。她…她真的很快乐…我感觉得到…”
柯纳的眼光转向窗外去,捂
著下巴,指关节都泛白了。
忽然之间,他无法忍受看到一张和雪毫无二致的五官脸孔,却,不属于她。
“不必谢我。”他简单地回答。“她是我的生命。”
“你与我姊姊只相处了三个月,对她的牵念当真这么深吗?”她的眼眸徐柔如秋水。
“你要如何决定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知深与不深呢?”他回头反问。“以时间,或者以空间来计量?”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倾著头,望着他。
“一般上班族夫妇,每天庸庸碌碌忙于工作,回到家已经晚上七、八点,洗完澡看个电视,十二点要睡了,他们每天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四个小时。而我和雪,我们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密切地生活在一起。
“当你和某个人每分每秒都封闭在独处的空间里,你会变得与她非常非常亲近,能从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里,知道她在想什么、需要什么。
“雪确实是瞒著我许多事,尤其是与她背景有关的部分,然而,除此之外,她对我全然坦诚以对,我也对她毫不设防。
“我知道她每天早上有轻微的起
气、绝对不喝咖啡、心情好时反而不爱说话,而她也知道我最细微的生活小节。比起那每
相聚四个小时的夫
,我们等于把一天当成别人的六天来用。如果三个月的感情不算长,那么十八个月,一年半的感情总够长了吧?可是,这些数字上的换算,真的代表任何意义吗?”
沙如雪垂下娇容,沉默不语。
他继续说下去,
口涨
了一种
烈的情绪,只能籍著不断的说话来抒发。
“我爱雪,只是爱她而已!没有任何原因,不含任何外力因素,我遇到了一个特殊的女人,单纯地爱著她,这种感觉,你能体会吗?”
“我不能。”她惘然而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你不能,这样,你的痛苦起码会少一些。”
“该痛苦的—过去六年都痛苦完了。”他手指收拢成拳,放在茶杯旁,克制自己不要拿起它摔出去,或跳起来大吼大叫。“她葬在哪里?”
“在杨家的墓园里,台湾北部的山区。”
“我想去看看她。”
沙如雪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惊讶过去之后,缓缓点头。
“可以,让我来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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