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事俱备,只欠流星。
衣丝碧按开手电筒,检查自己准备了半个小时的阵仗。
野餐用的
毯一条,消夜一篮,果汁一杯,手电筒一只。
毯在草皮铺开来,她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仰对着
天苍穹。
新闻报导说,今天晚上十二点流星雨进入最大值,所以市区的追星族几乎全挤到
明山上。
俭园位于一处山坳转角的地方,恰好避开了城市光害,周围的邻居又住得极远,只要她把家里和门口的车道灯关掉,世界就只剩下星与月的银芒。
美中不足是院落和山坳间的林木太森密了,难免会遮到一部分夜幕,她在院子里取了好一会儿景,才找到一块视野较为开阔的草皮。
余克俭习惯早睡,宅子里没有一丝人声,整个世界仿佛剩下她一个人,以及无止无尽的虫鸟夜啼。
在晚风的
凉下,她舒懒地望着天幕,拂
的心思缓缓沉淀下来…
“你在做什么?”冷不防头顶上冒出一声低沉的问句。
“喝!”她闪电坐起身,膝盖不慎往旁边一颗巨石擦过去,登时疼得眼花
转。
“你没事吧?”
感觉到身旁有一抹暖意蹲下来,她连忙正襟危坐。
“没…没事。余先生,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他的生活向来很规律的,不是吗?
鲜活的星子和月芒描画出他的轮廓,此刻的余克俭,不若白
里的冷淡拘谨,显得优雅闲散多了。他略嫌白皙的外形,她心里不
浮起一个有些不伦不类、却非常切题的形容词…活像一只随时会碎掉的玉盘子。
“我睡觉前想先到院子里散散步。”余克俭换了个姿势,可是仍然蹲在她身旁。“这一区停电吗?可是我的
头灯是亮的。”
若不是笃定了他早就睡得不省人事,她哪敢胆大包天,把全屋子里里外外关得跟停电一样?如果碰破了他的宝贝金身一点皮,余老夫人那里就难
代了。
“不是的…嗯…”她支支吾吾的,紧得得不得了。
“那是后头鱼池旁的观景石,怎么跑到前院来?”他的目光又移转到她身旁的大石头。
“呃…”因为白天坐在浅荫下纳凉兼看书,身旁有块石头放饮料比较便。她苦着一张脸想。
奇怪!他平常深居简出,跟个“良家妇女”没两样,今晚怎地兴致如此之好,什么事都要管?
“我们把它搬回去吧!害其他工人无意间踢到就不好了。”他起身就要去搬。
“不行!”衣丝碧慌忙喝止。
“为什么?”
这还要问吗?他这身细皮白
,哪里搬得动那么大一颗石头?如果在她面前出糗,害她忍不住笑出来怎么办?她的薪水已经很微薄了,
不起往下扣。
“因为…”她努力地想。
“因为?”
他又
出那副直勾勾子法了。两个多月前到书房里找他谈电话密码的事,他也是以同样严肃的眼神凝注她,害她紧张得差些儿心脏病发作。
瞧他一张脸正经八百的,两只瞳人儿一瞬不瞬盯着她,仿佛她正要发表的是什么国际商业重要演说。
难道这种“直勾勾子法”只是一种惯性?
她脑子里仿佛有
筋“铮”地弹了一声,嘴巴突然自动冒出一句…
“因为石头里面有一个小男孩。”
咦?她在扯什么?她连忙捂着嘴巴。
“真的?”他讶然的深眸瞠圆了。
“真的。”她不及细想,叽哩咕噜往下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艾洛南的菲律宾小男孩,捕到一只树上的麻雀,把麻雀带回家养在一个大罐子里。
“有一天他和朋友跑出去玩,
一回到家看见罐子里的麻雀,以为是孙子捕回来给她加菜的,就把麻雀煮来吃掉…”
“一只麻雀长不了多少
。”他认真指出。
衣丝碧顿了一顿。
“总之
就是把它吃掉了。”
“嗯。”他领首,非常尊重原著精神。
“艾洛南回家之后,发现
把他的宠物吃掉了,好伤心好伤心,转身跑进林子里哭泣。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累倒在路边为止;这时,路旁正好有一颗大石头,于是他哭着说:‘石头啊石头,张开你的嘴,把我吃掉吧!’”
“结果石头就真的张开嘴把他吃掉了?”他严肃地问。
“对。”她用同样谨慎的表情点头。“到了晚上,艾洛南一直没有回家,
很着急,便跑进森林里找他。她一路喊着孙子的名字,经过那颗人石头时,石头忽然说:‘艾洛南在这里!’
问:‘在哪里?’石头又回答:‘在这里。’”
“可是
就是找不到艾洛南,最后,她只好放弃了,自己回家了。”
“那艾洛南呢?”
“他就住在石头里。”她指了指前方的石头。“从此以后,只要有人搬动大石头,里头的小男孩就会被摇得七荤八素。”
笔事完毕。
他盯住石头。
世界一片寂静。
“那么。”半晌,他终于宣布“就让石头留在原位吧!”
唔…衣丝碧火速把眼光移向另外一个方向。
“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还是不敢转过来。天啊!快忍不住了!
“你抖得很厉害。”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现在很痛苦…
铃!铃!铃!
屋于里突然响起救命的电话铃,她一骨碌跳起来。
“我去接。”然后飞快钻进屋子里。
离开他视线的那一刹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实在太好笑了!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人?她只要想到他一脸审慎地瞠着那块大石头,然后作出郑重的决定:那就让它留下来吧!…上帝,他不会是当真了吧?
“噢!我的肚子好痛…”衣丝碧笑出了泪来。
他居然还蹬着那颗石头耶!她只是随口一个菲律宾小孩都听过的童话,瞧他那副宝样子!活像石头里真的会蹦出一个小男孩似的,他的反应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那娇小的身影一遁入门后,余克俭就听见一阵毫不客气的狂笑,而且还如疾雷一般,一阵追着一阵,完全没有停止的态势。
…看来他被唬
了!余克俭又好气又好笑。
可是,她讲得如此认真,他还以为这是什么别有寓意的故事,如同佛教里时常出现的禅偈,害他半点都不敢轻慢。
不,其实他是被她那双眼眸骗去的。
她那一双眼睛晶亮得仿佛整个天空的月亮和星星都跑进去,让人不
认为,自己若对这双眸子的主人生出一丝丝怀疑,都是天大的不敬,他只好很认真地听下去。
结果呢?听她那阵狂笑,他再没明白过来就是傻瓜了,唉!
唉,看来当初还是走了眼,没料到“柔顺灵巧的乖女孩”也有这么调皮的一面。余克俭摇头微哂。
“余先生。”调皮的女孩接完电话回来了。
她飞快跑回他身前,俏容却
颜全失,蒙着令人心惊的忧急。
“发生了什么事?”他马上警觉。
“陈总管刚才打电话来,老夫人半夜起
喝水的时候昏倒了。”
* * *
“真是胡闹。”
余克俭连数落人都是徐心静气的。病
上的老人,难得
出一抹腼腆的神色。
衣丝碧守分寸地杵在门口,把病房让给主子们说话。
“我只不过是脑袋晕了一下,医生也说没事,平时多休息就好。是整家子人大惊小敝,连你都给吵来了,真是的!”
“
,您不肯好好照顾自己,旁边的人只好多费心了。”他叹了口气。
“对呀,对呀。”余克俭的二叔叶尉
马上凄上来应话,他们一家子人也住在大宅子里。
他们刚把老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即使病恙中她也不改严峻本
,
得几个孩子避的避、躲的躲,全窝在病房角落里,不敢直撄其锋,只有二叔硬着头皮站在旁边服侍。
余克俭一现身,气氛马上变了。
老夫人的盔甲如同天上流星,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张老脸笑得眼都眯了。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陈总管留着就好。”她慨然对其他人挥挥手。
二叔搔搔油光的脑袋,年轻一辈的倒是很习惯了…余克俭是老人心中的至宝,拿千年雪参来都不换的。
“那,老太太,我们先离开了。”叶尉权鞠躬哈
。“克俭,你的体身也不好,别待得太晚了。”
“我知道,谢谢二叔。”他微微一笑。
叶姓一家人你顶顶我,我顶顶你,顷刻间走得干于净净。
“真是!别别扭扭,窝窝囊囊的。”老人家少不得唠叨几句。
他挨着祖母的
畔坐下来,轻笑。
“二叔为人老实,是真心在关怀您,
不该老是摆脸色给人家瞧。”
“他们对我是真好还是假好,要等我躺进棺材那天才知道。”
“呵。”他轻拍**手,安抚她偶发的小孩子脾
。
“我当初就跟你爷爷说了,老头子临死之前都没有让他的私生子进门,他就别多事了,他偏偏不听!一句‘血浓于水’、‘同父异母’也是弟弟,硬把那些叶的接进门。现在好啦!他自己的血脉越来越薄,别人的孩子倒越生越多。幸好你叔公当时要认祖归宗,被我给拦了下来,他还是他们的叶,没冠到余家头上来。否则我老了,你的体身又不安泰,将来让人家鸠占鹊巢,谁来替我们出头?”老人家越咕哝越生气。
“二叔的孩子也凭着真本事进入‘余氏’,我极看好他们。”
“你自己给我拿捏着分寸!”老人家严厉警告。“余氏财团是我和你爷爷从无到有,一手创下来的,可不是我公公的遗产;将来要
托下去,我也是传给你,别人的小孩子我是顾不得的。”
“好!我知道。”他拍拍祖母的手安抚。
老夫人瞄到门口的衣丝碧与陈总管,马上
低声音。
“阿俭,你的心不要太软了。你对那些姓叶的仁慈,他们可不见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顿了一顿“当初是我不好,害你出了意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总之,‘那件事,之后,我看清楚了,我宁愿做个小人,也不愿再当君子。”
余克俭的轻咧仍然挂在嘴角,笑意却已淡淡逸去。
“那个绑匪早已铛下狱,您就让它过去吧!不要想太多。”
“我能不想吗?他们把你害得这样…半死不活的…”老夫人的声音沙哑了。
“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他轻叹一声,把老
揽入怀中。
“如果是天生病弱也就算了,你却是平白给人抢去了半条命,你心里会不怨吗?我心里能不怨吗?”
“…都过去了。”他不
再多说,口气仍云淡风清。
“如果不是你二叔那个前
狼心狗肺,勾结了外人想绑架你,你现在还是活蹦
跳的,全世界四处跑。”老夫人恨恨不息。“我真搞不懂尉权!好好一个老实头,偏偏去娶了个心机叵测的女人…”
“二叔事前怎么料想得到?”他打断**数落。
“这些年来,你始终是护着你二叔一家人,有时候,我真不懂你在想什么。”老人家叹息。
“放心!
是如来佛,我只是一只小猢狲,再怎么翻也出不了您手掌心的。”余克俭故意扮一张苦瓜脸。
老人家被他一哄
,登时噗哧笑出来。
“谁抓得准你这颗鬼头鬼脸?”举手给了他一个爆栗。“好了,你也回去睡觉吧!自己体身不好,不必留在医院里陪我。”
“可是…”
他犹想抗议,老人家专制地打断他。
“我明儿一早也要出院了。这种鬼地方,到处都是葯水味儿,待久了谁受得了?”老夫人突然扬高声量。“衣丝碧,你过来!”
叫到她了,她连忙上前应话。
“是。”
“你平时有没有好好照顾孙少爷?他吃饭、睡觉都正常吧?有没有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的?”一堆问号连珠炮丢出来。
衣丝碧偷看一眼主子,不敢马上接话。
“
,原来你是派衣丝碧来监视我的?”余克俭盘起了手臂抗议。
“何只她?你要是再不听话,我调两支部队上门去。”老夫人白他一眼。
他无奈地摇摇头,看向她示意。
有了主子的允许,她才规规矩矩地回答:“余先生的生活作息都很正常”
“那就好。”老人家满意地微笑。
余克俭看出
脸上的倦
,倾身在她额上下一吻。
“您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来接您出院。”
“不用了,现在已经过了你睡觉的时间,明天早上多补一点眠,只要记得周末回来吃饭就好。”老人家摆摆手。
“是,皇太后。”
* * *
车子无声地行驶在更深夜静里。
衣丝碧正襟危坐在司机身旁。
透过后照镜望去,主子坐在后座,头枕着椅背,似乎睡着了。司机不敢扭开收音机,生怕吵了他,一车三人便在肃寂的氛围里,往黑夜里前进。
迢迢银湾里,今晚又坠了几颗飞里下来呢?
“你还没有告诉我。”
低沉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悠长而深远。
她一怔。什么?
“你还没有告诉我,今天晚上待在院子里做什么?”后座的人仍然枕着椅背,眼睑未掀。
噢!他居然还记得。衣丝碧轻触鼻头,有一些微微的窘。
其实,老实坦承也无所谓,只是把整间屋子关得像停电一样,好像太过分了。
“今天晚上有流星雨。”她讷讷地说。
“啊。”他的嘴角浮起模糊的笑。“看来我误了你和星星的约会。”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真是折煞她也!“流星雨到半夜三点为止都在最大值以内,现在才一点多,我回到家之后,仍然可以到院子里赏星星。”
“三点吗?”他睁眼瞄了下手表。才一点五十分而已。
“我会把车道上的灯打开的。”她赶紧补一句。
“钟桑,”他忽然敲敲司机的椅背。“开上国家公园的第二停车场去!”
“是。”
“余先生,你不回家休息?”她吓了一跳。
“我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赏过流星雨了。介意我加入吗?”他的微笑温柔俊雅。
和他一起去赏流星雨,多别扭呀!哪个做伙计的下了班之后,还会约老板一起出来看风景?
“您…您不睡觉,明天早上起来会没精神的。”
“我又不赶着打卡,有什么关系?”
“呃…”也对。“那,好吧。”
她心里叫苦连天。早知道就别提流星的事。
司机转上第二停车场的路。
入夜的
明山本该是幽暗清寂的,可惜赏星人多如天上繁星,几个主要停车场都挤
了车。
司机是老地头了,拐几个弯之后,车子越过
明山顶,继续往后山奔去,最后停在一处僻静的空地。
“少爷,这儿人比较少,在这儿赏星好吗?”
余克俭没有异议。
司机没有随他们下车。衣丝碧只好拎着他的薄外套,跟在身后,随时提防他受凉。
这片空地也是一处小型停车场,空气中漫着远方飘来的硫磺气息。
虫鸣唧唧里,不知何处传来涓涓的细
声,松月生夜凉,风泉
清听。
他找了块空地坐下来,仰望
天星斗。
衣丝碧才迟疑一下,他已经拍拍身旁的位置示,视线仍对准无穷无尽的宇宙。
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尽量不让自己碰触到他。
“余先生,您要不要加一件…”
“嘘。”他制止了她的叨念。
衣丝碧无奈地收口。
突然间,一颗流星就那样毫无预警地划过。
“哇!”她奋兴地呼叫一声,连忙又捂着嘴。
他的眼睛落回她开心的俏容上,轻缓笑了。
“要叫就叫吧!无所谓的。”
那我刚刚要说话,你怎么不让我说?衣丝碧差些儿回嘴。
心里才想着,天上猛然滑过另一串银丝线。
“哇!”这会儿她真的忍不住了。“好漂亮!”
“菲律宾的流星也一样美吗?”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思乡的情怀马上染上她的眉心眼角,再也不肯褪去。
唉,月是故乡明。她黯然敛了眉心。
余克俭察觉了自己的失言,歉然拍拍她的肩膀。她回以一个虚弱的微笑,算是接受了他的抚慰。
“又来一颗了。”他主动把话题带开。
“橘
的,是火流星!哇…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火流星!”
流星一颗一颗的滑过,在玄黑的天鹅绒上,织就出银白色的经纬。
银丝绵绵密密地
转着,
绕着天上的星,也
绕着人间的心。
之后的整个晚上,他们指着天空
错的星火,分享以前在世界各地看流星的心情。
在心灵深处,衣丝碧非常明白,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后,她离开了台湾,渐渐老去,她仍然会记着这个夜晚。
记着身畔的淡淡暖意,记着风中的潺潺泉声,记着天上绵密的流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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