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员工陆续离开后,公司只剩下巫玛亚还没走。她装忙,直到所有人都走光,只剩庞震宇。她留下,为了问他一个问题。
“为什么?”
在庞震宇办公用的桃木书桌上,横躺着一只雕着花纹的焚香盒。
庞震宇从印着蓝天跟雪山的纸盒,
出一支香点燃。掀开焚香盒,横
妥当,细烟袅袅,从香盒的花纹
隙,窜出飘升。
闻到香的气息,巫玛亚顿时明白,为何每次接近庞震宇,就会闻到一种奇特的,古老的气味,像来自悠远的高山,联想到白雪霭霭。坚毅,独特,宁静…是这种香,给人的感觉,带有镇定人心的气息。
敝不得每回巫玛亚只要早晨踏入公司,这儿就会弥漫着古老的异香。
烧燃这款名叫“喜马拉雅”的雪山香,是庞震宇独处时的习惯。
当员工都回家去,闹嚷一整
的空间,借着燃烧雪山香的方式,教这地方回归宁静,也提醒自己,不管身处多么纷扰的商场,都要记住自己,终归是要面对自己的真面目,抛却虚华的表相,跟自己独处。
因为他天生孤独,以前是命运造成的孤独,如今是他自个儿情愿的享受孤独。以前儿时他被抛弃,痛恨孤独;如今他功成名就,发现被簇拥,也未必开心,看见那么多阿谀的、虚伪的商场面孔,教他明了孤独有一种宁静的美丽。
他从不在员工面前燃香,因为这是属于他自己的仪式。
巫玛亚不知道,他对她是特别的。
在一室淡香中,他回答巫玛亚的疑问。
“你想知道为什么升你当制片?”
“对啊,我才来三个多月,连制片要做什么都还摸不清楚,比我资深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坚持升我,还为了我,得罪奕贤姊?”
烟气飘散,庞先生面容沈静,明明只有二十七岁,那双深邃的黑眼睛,却好像已活过好几世。是什么,让那双眼睛,提早沧桑?
那样宛如
悉世事的眼睛看着她,说:“那是因为,我看得起你。”
这句话,雷霆般震动巫玛亚的心房,令她讶然无语,只是傻傻地望着这男人。烟雾袅绕在他们周围,带着山林气味的香啊,弥漫一室,柔密地覆盖住整个空间,浸润了他们的发肤,也朦胧了他的面容。
巫玛亚有一剎错觉,望着他深沈的黑眼睛,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还是自己,被这男人的目光窝藏了?她心悸得很厉害,有股想要扑上去紧紧拥抱他,然后号啕大哭的冲动。
因为,我看得起你。
简单一句,融化了爱故作坚强的少女巫玛亚。
被生母遗弃,苦于生父的歇斯底里,巫玛亚从不知自己来这世界有何意义,又有什么重要的。
才十八岁,她就觉得人生很累,要担心经济状况,要照顾任
的老爸,要抵御父亲歇斯底里的病态情绪。但她没空自怜,忙着应付现实世界,提早世故,学会麻木。其实内心是空
不安的,其实暗地里面对外人是很自卑的,其实最想要的是可以躲起来不见人,逃避残酷现实,逃避与人接触,因为不相信任何人会爱她珍惜她,因为受够了那种以为被爱着,随即又被伤害了,是那种患得患失,教人濒临崩溃的无常,让她再也不相信情感。
巫玛亚知道她是渺小的,她是微不足道的,她是不会被爱的,她是这样以为着的。所以让自己严密得像石墙,对别人冷漠,当别人对她释出善意,她的反应是很木然。隐藏情绪起伏,是不准自己被影响,这是她的生存之道。不随便被感动,不容易被打动,就不会像傻瓜,常常受伤心痛。于是她习惯性抿紧嘴
,表演坚毅;于是她下意识板起面孔,宁愿变得很讨人厌。
但是今晚啊,庞先生让她头一次发觉到,自己存在的真谛。
原来在他眼中,她巫玛亚是号人物呢!
被崇拜着的庞先生看得起,这是多大光荣?
巫玛亚除了感动,还升起依恋的情怀,好像孤单单旅行很久,忽然遇着似乎懂得她的人。
当庞震宇说:“因为,我看得起你。”
为了这第一个肯承认她存在的价值,看得起她的男人。
她热血沸腾,斗志高昂,人生有了努力的目标。
她的眼睛在发光,他的一句话,让这苦命的女生,像被充电,能量
溢,像子弹,准备要发
,准备为了他的信任来燃烧自己。是那决绝的信任,令封闭的巫玛亚,全然地为他敞开了自己。
她纺要卯足劲,让他,以她为荣。
同时那颗矜持的少女心,在这剎,已完全地,臣服于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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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以后我是谁你知道吗?”
“谁?”
“大制片。”
“噢。”
“你听过光晖制作公司吗?”
“没听过。”
“听过庞震宇吗?”
“不认识。”
“他是我老板,很厉害,才二十七岁就当老板了。他今天升我当制片,你知道为什么吗?”
“欸…”
“他说他看得起我,你知道吗,为了要升我当制片,他甚至得罪一个资深制片,那个人气得离职了,大家对他很不
,可是他坚持要升我,他说他看得起我,他知道我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对我的能力有信心,啊…”好痛!一个抱枕,K中巫玛亚额头。
“妈的你讲完没!”巫爸火大地吼。他事业低
,有志难伸,已经够窝囊了,才十八岁的女儿却在跟他炫耀她多了不起,升职了,老板多看得起她,将来她会怎样怎样厉害的。X!笔意给他难看就对了。
“爸,抱枕虽然很软,K起来也是会痛的,脾气能不能控制一下啊,哪有当爸爸的这么幼稚。”巫玛亚将摔落在地的抱枕拾起来,拍掉灰尘。
“你才给我控制一下,你没看见我在干么吗?我在构思我的稿子,你少啰啰嗦嗦的,打断我的灵感…”
巫爸穿着N天没洗的睡袍,泛黄的手指夹着香烟,一室臭烟味。头发油腻,胡子没刮,一脸颓废,歪在沙发,拿着笔记本,表演沈思。
巫玛亚看着老爸那邋遢的模样,还有每次收拾完毕,又让老爸搞
脏的居家环境。
客厅,地上丢了老爸写稿用的杂志书报,茶几堆着老爸构思稿子喝的杯子,喝光了也不洗,一个杯子换过一个杯子,一堆杯子脏兮兮地站着。还有泡面的空碗,用过的卫生筷。
巫玛亚心想…
等我成了大制片家,我要换大屋子,我要自己住,我要睡在干净的地方,闻着清新的空气,我要逃离老爸逃离这个臭地方!
巫玛亚回房睡觉,躺在地上,睡在用棉被铺着当
的冷地板。
木头隔的小房间,只比厕所大一点点。没有窗,看不见月亮和星光,只看见俗气的木头三夹板。
巫玛亚盖好被子,盯着单调的三夹板壁面。
今晚,她感觉像是看见星光跟月亮了,看见希望,看见庞震宇那双夜般温柔的眼眸。
喔,他真是大好人。
巫玛亚闭上眼,微笑了,睡得好甜。
饼去那些坎坷,仿佛都烟消云散。
她想…
终于轮到我好运了吧,毕竟我也衰了那么久啊。
她梦到自己跟一群儿时玩伴,拍手哼唱那首童谣。
他们用手搭成拱桥,让巫玛亚从他们臂下穿过去,绕了一圈又一圈。大家笑不停,大声唱…
城门城门鸡蛋糕
三十六把刀
骑白马
带把刀
走进城门…
走进城门…
走进城门…
梦里,大家重复着“走进城门”这一句。下一句呢?嘿,下一句不见了。
巫玛亚笑嘻嘻,不断穿过手臂搭的拱桥,转了一圈又一圈,玩得好尽兴,梦里闻到桂花香,梦里春风在吹着呢,脚下的泥土很芬芳,赤着的脚底,浸润在
泥里,跑跳得又稳又实。
再没有滑一跤了。
哈哈哈!小巫玛亚在梦里得意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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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奕贤恨恨地离开光晖制作公司,临别,送给公司超大分手礼,就是客户资料不全,各组人马拍摄进度混乱,客户联系不周,以上描述可简称为三个字…“烂摊子。”
因为深爱庞震宇,一旦反目,恨也深深。
萧奕贤体身力行的是…爱不到你,祝你痛苦。
她存心让光晖名誉受损,教庞震宇难过,令菜鸟巫玛亚难看,搞砸制作
程,等着看新任制片出丑,被客户修理。
张导的广告片八号开拍,都七号了,才发现摄影棚竟然没订,当然是萧奕贤搞的鬼。
“巫制片你是不是智障?是,你一定是。明天要拍,现在跟我说没借到棚?你干脆去死一死好了,你不去死,我也很想死,不如我们俩一起去死好不好?”
“不太好,我们一起死,人家会以为我们在殉情。”巫玛亚说。
张导楞住,这个菜鸟制片,还真给他回答?
他深
口气,吼:“你去死…”
原来张导的嗜好,就是叫人去死。
巫玛亚才不要去死,她还要出人头地给庞先生看呢!
没摄影棚?怎么办?问遍公司的人,大家对她笑,讲话超酸…
“你是制片,你都不知道了,我们这些小助理哪会知道?”
“你是制片,这点小事,一定可以解决的啦!”
“你是老板器重的制片,能力很强,没问题啦,加油…”
全说风凉话,只有黄明达最善良,建议可以跟别的公司制片商量Share摄影棚,反正张导的景不大。
十八岁的巫玛亚,约了一群制片吃晚餐,陪这些三十几岁的制片们喇咧,整晚,哀求半天,看尽脸色,五四三
聊到最后,这些老狐狸的回应是…
“饭很好吃喔。”
“酒很不赖。”
“巫制片长得真可爱。”
“有缘做朋友要常出来聊嘛,同业要常互动啊。”
棚呢?有没有人愿意跟她Share摄影棚的?
傍我棚给我棚给我棚!巫玛亚心急如焚,不让他们
岔题了,直接破题:“那么关于我刚刚说的棚的事…”
众制片家似有默契…
“我是很想帮你,但是…”
“我也很想帮你,可是…”
“我可以,只不过…我也是身不由己…”
这群制片,赴约前就接到老友萧奕贤的电话,通通不要帮巫玛亚,所以…
可怜的巫玛亚,喇咧整晚,花掉半个月薪水,原来是在喇心酸的。
就这样。
第二天,多爽快,直接开天窗。这是光晖成立以来头一遭。万事俱备,人员到齐,但没有摄影棚可以拍片,损失惨重。
巫玛亚很慌,想躲起来哭,但她必须善后,只好硬着头皮,跟剧组道歉。
“所以我叫你去死啊!”张导将广告脚本K到巫玛亚头上。“白痴,庞震宇升你这个智障,他疯了吗?叫奕贤来,我不想跟你谈。滚…”
真是,还好从小就常听见“滚”这个字,不然巫玛亚真的会想自杀死掉算了,太丢脸了。
事后,开检讨会,巫玛亚向庞震宇报告整件事过程。
“下次要更注意,事先的确认工作要确实。”庞震宇没有苛责,只淡淡说道。
大家超意外的,庞先生对巫玛亚太好了吧?要是以前,出这种纰漏,早就被庞先生革职了,结果他只是要她更注意一点!
大家对巫玛亚更不
了。
开会结束,巫玛亚溜进厕所,痛哭
涕。
庞先生没骂她,她反而哭到爆。
靶动啊…她要更努力才行!要让他以她为荣!
然而,出包的,不只这桩。
安升啤酒公司投资的爱情电影“
人的安莲娜”厂商之前跟萧奕贤
代,第八场男女主角谈情说爱一起泡澡时,要拿着安升的啤酒互相喂饮,置入
行销一下。但萧奕贤离职前,故意不提,巫玛亚也不知道,都拍完了,赞助厂商看片后,发现没有这段安排,气得要求重拍。
如果重新搭景发通告拍摄,估计至少损失八十万。
事态严重,庞震宇亲自出马摆平。听说他找了道上兄弟,约安升小老板一起吃饭,不知聊什么,最后皆大
快,加拍一场桌上摆着安升啤酒的画面做补偿。诸如此类,种种出包状况,不断发生,让巫玛亚疲于奔命。
长期跟萧奕贤合作,有拿回扣的灯光租借公司,故意“当”巫玛亚,让租借过程不顺利,缺这缺那。也有萧奕贤过去打点好的人脉,一看到巫玛亚来谈事,就极尽嘲讽之能事。
“呦,你几岁啊,小妹妹?听说你这个制片是跟老板睡来的,哈哈哈。”
“长这么标致,难怪喽。”
“美女就是比较吃香嘛,又年轻,难怪喽。”
巫玛亚严重失眠,忙得焦头烂额,天天都在跟导演厂商工作人员道歉,说对不起说到麻木,最后怀疑自己的工作就是不断道歉。公司里也没人愿意帮她,还常在背后故意搞鬼,不然就是找机会
她一下,或是酸她几句。
没有人看好她这个菜鸟制片,没关系,巫玛亚咬牙撑起自己的一片天,相信等她熟悉制片的工作内容,一定可以克服这些不顺的。
她只要有庞先生的加持就行了。
只要他看得起她就够了,她是这么死忍过来,尽管大家都排挤她,没人对这突然高升的制片服气,她仍然咬牙苦撑,非要做出成绩来,
自己快进入状况…就快了,渐渐摸
了,慢慢会上轨道的。
果然,半个月后,该出包的全出包完毕,萧奕贤埋下的炸弹也差不多都陆续引爆完毕。渐渐地风平
静,重回轨道,运作逐渐顺畅起来。
同事们对巫玛亚这个少女制片,心里是有点佩服的。她确实有点能耐,出包到爆,都还有脸
过来,很带种。换一般小女生,大概每天哭哭啼啼,神经兮兮了。
当大家终于渐渐认可巫玛亚的新身分,对老板毫无逻辑可言的升迁制度,稍稍接受时,这天,庞震宇一早,召集大家开会。
待员工全就定位后,庞震宇一派闲适地靠着沙发,斜着身子,长腿
迭,一手搭在沙发背,漆黑眼眸,觑着大家。这是他的习惯,当他有重要的事要讲时,他会先用眼神将大家扫视一遍,慑服众人,待大家都静下心来时,他才慢条斯理说话。
他将目光停在巫玛亚面上,宣布道:“从明天起,巫玛亚降回制片助理,金友吉升为制片。好,大家可以各自去忙了。”
众人哗然,老板又一次惊骇大家了,升职降职全无逻辑,好个庞震宇,就算公司是他开的,他这个老板也当得太任
了吧?
巫玛亚怔住,问庞震宇:“为什么?”
没人敢吭声,讨厌巫玛亚的,这下看见她刷白的脸色,竟有些些不忍。毕竟这阵子,这女生的冲劲,是有点感动到大家的,没想到老板超狠,说降就降。
“你能力太差,还需要磨练。”庞震宇悠哉悠哉地取来茶杯,啜饮着,目光沈静,
视着她震怒的眼神。
“我才做半个多月,你又知道我能力不够了?”
“为了顾全你的面子,我实在不希望在这么多人面前讨论你的能力问题。”
但是当这么多人面前,毫无预警地将她降回原职,这就顾全她面子了?
巫玛亚浑身都颤抖,眼红透,泪闪烁,硬忍住快崩溃的冲动,忍着不要情绪失控,不让人觉得她可悲。很久很久没这么激动愤怒,她都快忘记自己有这么暴烈的情绪,她还以为艰苦的出身跟老爸的磨练,已让她够强壮到谁也没办法再伤害她了。
直到这个男人…彻底混乱她情绪!
半个多月前,他令她尝到前所未有的甜蜜快乐,如今,却让她体会到绝望到底的愤怒。
同一个人,为什么可以让她同时身置天堂跟地狱?
巫玛亚
视他深不可见底的眼睛,在这时刻,一片寂静,所有人似乎都被摒除在他们对峙的视线之外,所有人都怕事地选择静默,置身事外。然后,时间仿佛凝止,世界独独剩下他们俩。他难捉摸的眼睛,直视她恨到殷红的眼睛。他沈静的眼睛,定定看住她。仿佛在对她透
除了降职以外的讯息,但她让伤心击溃,当她义无反顾,拚尽全力,要回报他的看得起,他竟然…
她是全然地付出自己的信任,信任着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扯她后腿,看她笑话,至少还有他支持,默默地想象着他是她的支柱。
结果竟然…
她不会被现实的残酷,同事的讪笑,或客户业主大明星对她的不屑给击溃,但却被他轻易崩溃。
巫玛亚不敢相信,瞪着他,
口剧烈起伏,体身每个骨节好像都在迸裂,牙齿咬得紧紧,久久说不出话。
于是,庞震宇主动结束会议。“没事了,大家去忙吧,我回楼上,今天不进公司了。”
就这样,巫玛亚成为光晖制作公司成立以来的大笑话。
中午,金友吉要会计订披萨请大家吃。
金友吉高升了,这向来个性闷,表情悲苦,每天
烦老婆孩子事的老制片助理,这回扬眉吐气,晕飘飘地啃着披萨,听着大家左一声金制片,右一声金制片地,好不快活啊!
“是运气啦,我走运啦。”金友吉主动向小妹妹巫玛亚示好。“喂,不要想太多喔,也不是你做得很差啦,只是还太
了,我从光晖成立到现在,都几年了,你以后还有机会…”
巫玛亚窝在矮凳,埋头吃披萨,心情恶劣,不想回应。
“就是啊…”黄明达翻着编剧用的点子收集簿,记录这高
迭起的升降职经过,一边安慰巫玛亚:“我跟你说,我们这个老板啊,他脑袋想什么,没人预测得到啦!谤据我过去个人记录到的,关于他这个人好几次的跳tone行为,他会这么做,肯定有原因,只是…”黄明达仰头,摸着下巴,思索着。“这次搞成这样,他背后目的是什么呢?我还在想…”
“哈哈哈。”
于算计跟砍价的另一制片助理,吴泰亮大笑三声。“聪明聪明,他真是太聪明了!”
听吴泰亮这一讲,同事们全围过来,觑着蹲在椅子上嗑披萨的吴泰亮,追问…
“谁聪明?”
“聪明什么?”
“吴泰亮你知道什么了?”
留小平头的吴泰亮,摸着头说:“老板聪明啊,怪不得他当老板,我们当伙计。怪不得他那么年轻就可以开公司,我们只能领死薪水,原来如此,被我瞧出来了。”
巫玛亚撇下正吃着的披萨,抬脸问:“瞧出什么?”
“唉呀,你们这几个家伙太浅了,听我讲,萧制片之前坐大了,仗着自己够资深,常垄断客户窗口,代老板下决定,还暗收回扣,可是因为她跟老板一起度过光晖的草创时期,老板要
她走,也不好意思太明显。而且
得不好,反而让她更想赖住不走,所以…”
“所以故意升巫玛亚这只大菜鸟!”金友吉嚷。
“我也瞭了!”黄明达跳起来。“老板知道奕贤姊最爱面子,要是升菜鸟上来,她一定会抓狂,老板也算准了,她以为她对老板来讲很重要,所以会用离开光晖来要胁他改变决定。”
“可是这正好是他要的啊!”吴泰亮抚着下巴嘿嘿笑。“自己滚蛋,还不用付她资遣费,也不用找理由革职。”
“这个局,太…太奥妙了。”黄明达豁然开朗,赶紧拾笔,记录此梗备用,待将来当编剧时好好发挥。“所以,巫玛亚是他的棋子,用完了,就降回去当制片助理…呃…”惊觉真相太伤巫玛亚了,黄明达顿住话语。
大伙互使眼色,偷瞄巫玛亚。
巫玛亚故作坚强,低着头,把啃了一半的大披萨吃光光,假装不受影响,心里却痛得像被撕裂了。突然想到那次决定升她当制片前,庞震宇教她弹了一会儿古琴,还随口问起一套萧奕贤借来的清朝家具…
“那些古董,外表看起来很一般,其实每件都要好几十万,愿意借给我们拍片,真的要很感谢他们…租金才算我们八万,真够意思。”
“八万?不是三万吗?”
巫玛亚猛然想起,她似乎回了这么一句。所谓的回扣,指的就是这个钱吧?当时庞震宇若无其事,跟她闲聊,让她碰琴,其实是在套她的话,确认萧奕贤收回扣的事。
原来如此。她还暗暗得意他愿意让她碰琴,是因为对她特别…
“我要去
!”巫玛亚突然起身,撇下披萨,僵硬着身子,往厕所去。
“她是去哭吧?”吴泰亮眯眼道,大家直点头。
巫玛亚还以为将伤心隐藏得很好,但同事们全看得出来,这小女生,被重重的打击到了。
巫玛亚躲进厕所痛哭,一滴两滴三四滴,这眼泪如珍珠洒落洗脸台,那是她幻灭的少女情怀,除了气庞震宇,更多的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这样傻,为情傻到糟蹋了自己,回想这半个多月的努力,显得多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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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玛亚憋着
腔怒火,等所有人下班走光光。她要去找庞先生问清楚,就算被利用,也不要
缩着,吭都不吭一声。
终于,凌晨两点,大家都散了。
巫玛亚到二楼找庞先生理论,不管他是她老板,不管他睡了没,不管大半夜闯入男人家中,有多么不适宜。
她愤怒得快爆炸了,不能再忍了。
等了一会儿,庞震宇来开门。
看见巫玛亚,他微侧身,懒倚着门扉问:“有事?”
他穿着驼
高领
衣,黑色休闲运动
。黑夜里的庞先生,五官轮廓更俊朗,高挑瘦削,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沈香味,是他常点的印有蓝天雪山的香。那双静逸的黑眸啊,俯视着她。她仰望着,忽觉得他好高好遥远,那么温柔的眼神,怎么会来自一个重伤她的男人呢?
她有些
惘。
自己会不会是误会他了?
多少次,是他暗黑沈敛的眼眸,令她感到宁静而安心。偷偷地,将他当成精神上的寄托,疲累时的支柱。他呢?他真的像那些人说的,只当她是作战用的棋子?
“庞先生,我想问你,那时你升我当制片,是为了气走萧奕贤吗?”
她要答案,暗暗希望他否认,给别的解释。什么都好,就是别让她对他失望。她曾对妈妈失望,对爸爸失望,对现实世界失望,唯一带希望来的,只有他。如果连他都让她失望,那以后,还能信任什么?期待什么?
庞震宇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进房,往客厅黑色皮沙发坐下了。
巫玛亚跟进去。“你还没回答我。”站在他面前,她一双手握得死紧。
“我觉得,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
“对我很重要。”
“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
“为什么想知道?”他懒洋洋地问。
庞震宇斜身倚靠着沙发,右手搁沙发背,长腿闲适伸展,神色安逸,姿态随兴,像个君王。相较之下,巫玛亚很弱,很不稳,她因生气而颤抖,比被质问的人还慌乱。好比那急促的呼吸声,就
漏了她的生涩稚
。
她颤抖道:“我要知道,我这段日子那么努力到底值不值得。”
“噢?”他微笑。“难道你这么努力,是为了取悦我?”
巫玛亚震住,脸红透,像一下子被人扒光衣服那么赤
尴尬。这老狐狸啊,轻松的一句,就将她心思揭
。而他自己呢?隐匿得难以看透。
“你能不能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是。”
“是?”
“我利用你
走萧奕贤。”
“你利用我?因为萧奕贤收回扣,所以假装升我,把她气走?”
“不然你的资历跟能力,能当制片吗?”他微笑,将她从头打量到脚。“你有胆半夜跑来质问你的老板,却表现得像犯错的是你。僵硬的脸,急促的呼吸,还有握拳的双手,颤抖的脚,这都在告诉对方一件事…你在恐惧,很没自信,对要问的事非常害怕。这副德行,叫我怎么敢把随便就一、两千万的片子交给你执行?你还太
,要先当助理磨个几年。这么点小事,就慌乱成这样,大半夜不回家休息,跑来神经兮兮地问已经发生的,没建设
的事,真傻。”
他将她批得一文不值,挑剔她的行为,好像他一丁点错都没有。让她伤心透了,他却还表现得理直气壮,巫玛亚恨得想尖叫。
她咬牙道:“你这个人真可怕…”
“是你搞不清楚状况。”
“真是太过分了!”她的泪水溃堤了。“我那么感谢你,那么努力要让你以我为荣。”
“要我以你为荣?”他低笑。“那么就把制片助理做好,不要介意这种小事。”
她的心,碎得一塌糊涂。她不想表演坚强,也没有余力假装了,她紧握拳头,泣不成声。完全不知道怎么跟这男人打仗,她输得一塌糊涂。他的话全说中她要害,她是跑来质问跟骂他的,结果反被他批到这么窝囊。
他讲道理,她听了却更心酸。
他竟然说:“你本来就是制片助理,有机会当一阵子制片,威风几天,不赖啊。现在有了当制片的经验,虽然过程很惨,但起码比别人提早经验到制片的整个
程,接下来当制片助理会更进入状况,这是好事,哭什么呢?”他放柔口气,对她微笑,慢条斯理道:“不要只看一件事的表面,小家伙,做大事的人,要用全知的观点做思考,事情来了,没有好坏之分,只有看事情角度的问题,超越这个,才能学到东西。耽溺情绪之中,就只会误事。懂吗?”
“我要辞职,我没办法跟你这种人工作。”懒得懂这些,她不玩了。
他脸色一沈。“怎么?这就伤到你幼小的自尊了?”
她恨他讪笑的话,她以肘子抹去泪,
视他,和他对视。
她虽然哭得伤心,回话却回得铿锵有力。
“这不是自尊的问题,我是用『全知的观点』来思考,现在我很讨厌你这个人,所以就算我最后变得很厉害,在这里做到当上制片了,老板还是一样啊,一样还是我讨厌的人。我干么浪费生命跟一个讨厌的家伙混那么久?”
他目光一凛,眼色锐利,瞪着她。
巫玛亚也盯着他看。
这剎那,两人无言,以目光对峙。在他们对峙的目光中,天地仿佛消失,在她愤怒的眼神里,和他深沈的眸光中,似隐含着某种暧昧的、隐晦的情思,像暗
,正慢慢缓缓地暗暗传递着。
庞震宇在那双澄净的眼瞳里,看到强韧的生命力。
他的眼神很有力量,具有慑服人心的力量。当他这样无言地盯住对方看时,那个人通常会不自主地胆怯闪避他的眼神。可是,这女生毫不闪避。
她睁着亮眸,坦
着,承接他所有锐利,充
力量的眼神。她那挑战的神情,像是已经遍体鳞伤的战士,痛到最后,感觉麻木,反而变得很带种,有股豁出去的气魄。
他不让人威胁的。“想辞就辞,我不会留你。外面多的是想进来工作的,你条件又没别人好,论身家背景、经济能力,或学历,没一样出色。条件那么差,还不好好珍惜你的工作,只想着受伤的自尊,愚蠢。”
巫玛亚咆哮:“我就是不干了!”
他还是一派悠哉。“随便,你自己想清楚。很晚了,我睡了,把门带上。”起身,走进卧室。
巫玛亚转身,走出房间,甩上门,狼狈地踱下楼梯。
房间里,庞震宇上
,躺入被里,要睡了。
他听见门被甩上,走下楼的脚步声。他睁着眼,瞧着壁上摇
的树影。十二月的午夜,寒风刺骨。窗外,路灯白光,闪耀在冰冻的窗玻璃面,衬得黑夜更冰冷孤寂。
楼下,引擎声响,巫玛亚发动机车驶离。
有一种孤寂,在她离开后,被留置在这黑暗空间,
在庞震宇
口上。她泪痕斑斑的模样,气恨他的表情,他不做辩解,全盘接收。
他知道巫玛亚是一颗潜力无穷的种子,他正一点一点敲破她的硬壳,让她靠自己
芽茁壮,无畏风雨。破裂的过程,会让她剧痛。他将她放在最危险的地方,是为了让她经历风雨,拥有比任何人更强大的本事。
他看得出这女生喜欢他,想依赖他。然而依赖,无法保证她以后的安全。训练她拥有一身好本领,才是最实际的。更何况…
庞震宇疲惫地闭上眼,遁入黑暗深处。
包何况…
他是不可以依赖的。
她必须独立,尽管过程痛,尽管看她痛,他也会难受。但真正的慈悲,有时必须伴随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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