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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三个月后,江小君以“悲怆”这首高难度的曲子,考进德国慕尼黑音乐学院。

 和拥挤的台北不同,这里什么都显得‮大巨‬空旷。

 城市站大树,随便走几步,就有大公园供市民游散步。空气清新,少有喧闹的人车,城市大半时间安静着,有时走完一条街,碰不到一个人。房子都很有特色,好美丽,像从远古时就遗下的老建筑,每一栋房,都像怀有重重心事。气候干燥,蓝天更蓝云更白树更绿,置身空旷美丽的陌生地方,小君失恋的后遗症,忧郁寂寞悲伤,没消退,反而更尖锐地霸住心房,如影随形,无力抵抗,只好更卖力在课业上。关于曾经失的那段歧路,她借着忙碌的课业希望快点淡忘。

 江天云安顿好女儿,就先回国了。一个月后,得知小君住处,父亲空跑来探望。傍晚,父女俩在公园散步。

 他问女儿:“还习惯吗?”

 “嗯,很好。”

 “是不是吃不惯这边的伙食,瘦这么多?”

 “可是每天都吃很多…”小君笑问:“谁告诉你我的地址啊?”

 案亲有点不好意思。“你妈跟我说的,真奇怪,竟然还主动叫我有空就过来看你,要不然打电话关心你。”

 “喔。”大概是她惨烈的失恋了,妈妈让步,不阻挡他们联系,主动请父亲来关心。小君问他:“爸,你爱过妈妈吗?”

 案亲楞住,尴尬地笑了笑。“当然啊,不然怎么会结婚?结婚的时候真的很爱。”

 “后来为什么不爱了?”

 “唉,该怎么说呢…”他苦笑。“这很难说清楚的,大家生活在一起以后,才知道有很多冲突,习惯啦个性啦,要是常常没集又不肯让步,久而久之就会出现问题,你妈妈比较要求完美,有时候我太懒散,现在想起来,我根本配不上她,常让她失望。”

 小君沈思了会,站住,问:“爸,假如,假如有人给你很多钱,要你离开现在的老婆,你肯吗?”

 案亲楞住,脸红了。“那怎么可能,爸要是那么爱钱,当初就不会甘愿放弃你妈跟她在一起了…”察觉自己失言,怕小君难过,又急着更正:“我意思是…我是说…唉,爸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们,那时候真的被爱冲昏头了,也很挣扎,可是真的没办法继续跟你妈相处。你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所以如果可以为了钱离开喜欢的人,应该就不是真的很爱她,对吧?”

 “那当然,很爱一个人的时候,怕她离开都来不及,怎么还舍得去伤害她?”

 “对啊,我也这么想。”那她为什么还惦记着那个人?小君重新迈步,向林子走去。

 案亲跟上前,打量着她的表情。“怎么了?问这个?”

 “没有,我帮朋友问的。”

 “你朋友发生这种事吗?那个人也太可恶了。”

 “是啊。”该要死心了,不值得啊!

 渐渐地,时间治疗情伤。

 小君过着平静的求学生活,脸上的单纯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抹淡淡的忧郁,东方女子,肤白若雪,五官秀丽,个头娇小,琴技惊人,再加上眉眼间那抹淡淡哀愁,很快地风靡校内男子,他们卯起来追求小君。

 有的天天送花,有的天天为她买早餐,有的天天到住家外站岗,有的设法查出电话频频騒扰。

 小君呢?她讲一口流利德语,奉赠铁板让他们踢。

 “不好意思,我讨厌花。”送花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你带的早餐我给狗吃了。”买餐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我已经向‮察警‬备案,请不要徘徊在我家外。”站岗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如果再打电话騒扰我,我会请校方处理。”打电话的被小君奚落。

 天,谢绝访客,要练琴。下雨天,不是留客天,一样谢绝访客,要练琴。春天不赏花,夏天不玩水,秋天不赏枫红,冬天不过节。练琴,准备报告,准备考试。

 江天云偶尔会从台湾过来陪女儿住一阵。小君三餐吃,依然胖不了,作息很正常,课程上不完,日子平淡顺利地度过。

 转眼过去两年,小君逐渐遗忘感情的痛,偶尔午夜醒来会觉得寂寞。

 每天中午,小君会买个简单的三明治,到校园树下木椅坐着吃,就这么打发一餐。微凉的气候,望着蓝天白云,望着一片萧瑟林子,风吹来,调戏落在地上的枯叶,它滚个几圈,翻飞远去。这时,望着那些曾神气团绿在枝头,而今散落着枯在地上的残叶,小君心头便会一阵惆怅,被一种莫名的哀伤包围,可是又说不出什么特别难过的理由。

 这天,教授请学生到家里吃饭,师母金发碧眼是个大美人。学生在客厅聊天,他们在厨房忙着烹饪晚餐,这对德籍夫没煮大家期待中的德国猪脚,最后端出来的料理,教大家跌破眼镜,是印度的咖哩饭。

 师母好得意地捧出黄澄澄的酱料搁上桌,教授说这是跟印籍学生学的饭。

 学生们鼓噪着,踊跃地争相品尝,小君悄悄离席,躲到厕所。

 她洗把脸,瞪着镜子,听大家在外面喧哗,手上抹了很多香皂,可是刚刚咖哩的气味,好像已钻进心肺。

 她下意识地逃避吃咖哩饭,躲在厕所十几分,才提起精神,回客厅。

 客教授正在介绍他的得意门生,以德语说着:“他是你们的学弟,周德生。小君,他跟你一样从台湾来的。”

 “你好。”小君礼貌的与他点点头。

 教授说:“你们两个演奏风格截然不同,也许可以组成双钢琴的伙伴…”

 教授说了很多,小君恍惚地望着教授张合的嘴,每一句德语都懂,奇怪,却组合不了他的意思。

 周德生身材高瘦,长得白净斯文。席间,一直找话题跟小君聊,小君意兴阑珊地敷衍着。

 为了不让师母想,她勉强吃了半碗咖哩饭。咖哩的味道很浓,她尝着,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同学们的话题上,一边又觉得某种浓烈的情绪在心里发酵,她很难受,想快点回家,有种讨厌的情绪,一直将她往某个黑暗面拉。

 同学跟教授开玩笑,要教授弹拿手的曲子,都喝了酒,每个人脸色红红的,喜洋洋的,笑着闹着,钢琴声,哗笑声,怔望着这热闹的情景,小君觉得与他们格格不入,忽有一段旋律在心里响,在记忆深处吶喊,理智快关不住,于是脸上表情更淡漠,像与她无关,安静着看大家笑闹。

 晚餐结束,教授不顾小君反对,要周德生送小君回家。

 离开时,教授夫人将咖哩饭打包,让小君带走。“你一个人住,这给你带回去慢慢吃啊。太瘦了,要多吃一点。”

 小君正想着要用什么借口婉拒,餐袋已经到手里。

 车上,周德生向小君讨教演奏心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小君心不在焉听着,望着眼前辽阔的黑暗道路,快速后退的路灯,光影闪动的瞬间,她仿佛又看见久违的自己,在某人家里,拿着电话跟美美求助,紧张又‮奋兴‬地学做咖哩饭。她被洋葱熏哭了,奔进客厅慌慌张张,那个人大手一抓,将她按进冰箱吹眼睛…

 小君深口气,闭上眼睛,冷静一下,再睁开。

 可是只淡忘了一会儿,她好像又看见了,深夜的猫空茶店,山林里,荷花池,朋友们的聚会。他掌心里,飞走的萤火虫,那一点光,跑得无影无踪…

 小君恍惚地想…我怎么会在这里?

 多不可思议!那些发生过的,那些欢笑泪水都是真的吗?

 到了住处,她没请周德生上来,说声再见,她转身就走。连给周德生问她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周德生看伊人入门,他心神不宁,揣测小君眉间那抹忧郁是为什么?寡言又为什么?他被这忧郁女子吸引,傻了好半晌,才离开。

 回到家,小君开灯,将咖哩扔进冰箱,像在生气,重重地摔上冰箱门。想了想,又像跟自己赌气,再打开,拿出咖哩饭,全倒出来,跟饭搅糊,走到沙发坐下,深口气。

 好,她笃定地,大口大口吃。

 房里,响着扒饭的声音,她吃得快又急,狠绝得像跟咖哩有仇,急着消灭它,吃到面目通红,肚子快撑爆,还不知道停。

 门铃响了,小君抹抹嘴,去开门。

 “你忘了这个…”是周德生,手上拎着紫外套。

 “谢谢。”接过外套,才要说再见,忽地一阵恶心,她转身往厕所冲,趴在马桶呕吐。

 “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周德生跟进来,不怕脏又是递面纸又是拍她的背,留下来照顾她。“怎么会这样?要不要看医生?”

 小君呕得五脏六腑像要翻过来了。吐完,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回客厅休息。

 周德生还在,他泡了热茶给小君喝。

 “没关系,我没事了。”她瘫在沙发,说话有气无力,面色苍白。

 “是不是吃坏肚子?”

 “是啊,我过敏。”她掩面,给一个虚弱的微笑。

 “对什么过敏?咖哩?还是里面的什么佐料?家里有没有藥?”

 哪里有解藥?她无所谓地笑一笑。“没关系,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她对往事过敏,对和黎祖驯热爱过的每个细节都过敏,失恋是重伤害,时间过去,外表也许已经看不出来,但是…小君自嘲地想,她已经成了过敏儿,不过是咖哩饭啊,就轻易将她好不容易平息的内心崩溃。都两年了,这过敏原莫非是植在体内?怎么还会忽然跑出来闹闹她?教她痛苦?那个人让她重伤,怎么还会被影响?

 周德生很温柔地说:“我再待一下好了,看你这样,真让人担心。”

 放下掩面手,出仿徨的脸色,小君望着周德生,凝视那关怀的眼神,忽然像被针扎痛心。她恍惚,她一定是疯了,不然为什么会在周德生眼睛里,忽然望见黎祖驯?这错觉,还来不及推翻,泪汹涌,就急淌而下。她失控,蒙住脸痛哭。失去爱,一个人挣扎着,她好寂寞啊!

 “不要哭啊,为什么这么难过?要不要试着说出来?”周德生慌了,更走不了,想安抚,却不知如何安慰。

 “我很恨…一个…很可恶的人。”她吐吐地说了,太难受也太寂寞了,狼狈时,深夜时分,来自同国度的朋友善意的关心,让她一时卸下心防,将痛苦说出口。

 周德生轻拍她的背,安抚着:“没关系,不要忍,想哭就好好的哭…”

 她失控,果真泪不止。“那个人真的坏透了…你知道他多可恶吗?他…”腔恨无处发,这会儿她混乱地说出来,将内心沈潜着的痛苦全发出来,对着个不的朋友,反复将情伤说了又说。

 就好像江小君近在眼前…

 于此同时,台湾,桃园,半夜三点多,店家都关了,地上散落前一晚闹市遗下的垃圾,清洁员出动,沿街清扫。

 街旁,有一处,正**辉煌,闹嚷着。一群内行人聚集艺品拍卖场,这群男人,个个看起来表情阴郁,行为低调,面目模糊,他们穿着随便,有的甚至还穿拖鞋,或抽烟或嚼食槟榔,或忙着透过手机跟朋友通报状况,这群人不时激动地抢着出价,竞标商家展示的字画。

 在三教九的人群里,有个气质独特,身穿卡其衬衫、卡其长的男人,他目光如炬,和频频出价的那些人不同,他只静静看着,待要出手了,就一径喊价到底,绝不手软。

 看一幅幅被标走的字画,嘿,有时看着字画被买走,买家趾高气昂颇为得意,他却在心里偷笑。可怜的家伙,那张齐白石的画是假的,李可染的画也是赝品,那个笨蛋竟然看不出来黄宾虹的画哪有这么差?而那几个抢着竞标炒热买气的分明是商家自己人。

 这天晚上,这个人从凌晨两点站到天亮,冬日清晨,寒意蚀骨,他也不觉得累,最后最后他只出手买了一个清朝花瓶,一套颇有历史的砚台。

 散场后,他低头看看手表。这是他常做的动作,望着她送的手表,看指针在跑,就好像伊人就在左右。希望时间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再两年,她就回来重聚。她在国外好吗?

 “黎祖驯!”有人喊他。

 回头,看杨美美正跳下计程车,反抓着身上大衣,着寒气,过来找他。

 “这么晚跑出来干么?”

 “就知道你在这里混。”因为天冷,她脸颊冻得通红。“走,一起去吃早餐。今天买了什么?”她好奇地拿了他买的东西打量。“能卖钱吗?”

 “整理后,应该可以赚两万多。”

 两人钻进路旁一辆老旧的黑色轿车。这是黎祖驯买的二手车,他改装过,能还不错。黎祖驯发动汽车,驱车往布吃食的早市。

 “想吃什么?”她凑身问:“我睡不着,肚子饿死了。吃火饭好不好?还是牛面?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不错喔!”

 “最近有没有小君的消息?”他问的却是这个。

 “没有,我又没她那边的电话,连搬新家都没办法通知她。”美美已从助理升为造型师,把那栋贷款沉重的房子卖出去,和妈妈在台北县买便宜的小鲍寓住。她着双手,呵着热气。“好冷喔,干么不开暖气?”

 “坏了。”

 “修啊!”“没空。”

 “帮你开去修。”

 “小君有打电话给你吗?”

 还是问这个,美美脸色微变,别过脸,望向车窗外。“很久没她的消息了…”两年前她欺骗黎祖驯,骗他信已经亲手交给小君,骗他小君看完了信,知道四年的约定了,而其实…

 “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拜托…”美美玩笑地说:“一定过得很不错啦,才没跟我联络,在那边肯定已经到很多好朋友了。”她偷瞄他,现在的黎祖驯比以前更有魅力了,浑身散发略带沧桑的男人味。她问:“假如…假如四年后她没来呢?”

 “我有预感她会来。”他望着路面,眼色笃定。

 “是喔?”美美搔了搔头。“可是她都没跟我联络欸。”

 “应该都忙着功课,要不然万一毕不了业,四年还念不完,那惨了,难道我们要约在德国碰面?”

 “你对她还真有信心。”美美苦笑。不懂啊,两人分开那么久,他哪来的自信,去等待她?他越是执着着,她内心越是不安着。以为时间过去,他会改变,会慢慢淡忘小君,热爱会褪,可是他怎么越来越积极?

 “你是她朋友,应该懂…”黎祖驯笑望她一眼。“小君没那么容易改变心意,她会回来,一定会。”

 美美又别开脸,去望着窗外,不敢看他执着的表情…

 小君不会回来的,就算回来也不会赴约,小君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小君已经了新男朋友…美美有罪恶感,却仍情不自地陷下去。在黎祖驯身旁,她扮演不称职的传声筒,像小君的窗口,接收他的深情,却截断他们联络的管道。她有时难过地想,黎祖驯还愿意这样跟她吃吃饭、聊聊天,是不是只因为她是江小君的好朋友?

 这个角色,她演得有点累了,什么时候换她当主角?再过两年,等他失望了,他会否明了到她的好?对她的深情不输给小君?

 这快乐,都是偷来的,美美高兴着跟他相处的每一分钟,又惶恐着这偷来的每一分钟。

 天亮了,小君靠坐沙发,周德生盘坐在地。他彻夜听小君诉说情伤,伸出友谊的手,好心疼地去握住了江小君被泪水沾的手。他温柔地劝着:“以后有什么不开心,都可以找我说。我们都来自台湾,互相照顾也是应该的。”

 清晨的风,吹入屋内,皮肤泛起凉意,在痛哭后,小君发地说了那么多话,冷静下来,有点糗,很不好意思。

 “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好奇怪,怎么会跟你说这么多?”难道这两年真是太寂寞了?

 “有什么关系?说出来心情轻松多了吧?”

 “嗯。”真的,难得有人可以让她尽情地诉苦。“一直听我说自己的事,很无聊吧?”

 “千万别这么想,我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其实很高兴你肯跟我说这么多。”

 “你累了吧,要不要回去?”

 可是他不想走。“我肚子好饿…”他脸红,吐吐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你吃早餐?”

 望着他真诚又带点害羞的眼睛,小君微笑。“街口有一家法国人开的咖啡馆,他们的三明治还不错。”

 和美美绝,和黎祖驯分手,独自孤单很久,在周德生的关怀中,小君在异乡第一次感觉到温暖。

 清晨,天空灰蒙蒙地,他们徒步往餐厅路上。风吹来,拂过小君的头发,哭过后清秀的脸庞,周德生偷看着,暗暗心动着,他很想好好保护她。

 他说:“那么可恶的男人,不要再为他哭了,不值得。”

 “我也不想。”小君口气,无奈地笑了笑。“唉,没办法啊,有时候还是会想到他。”

 “他这么过分,难道你还爱他吗?”

 “也不是这么说。”小君感慨。“不爱了,但是记忆很可怕…我恨他,恨透了。”她苦笑,眼睛又再泛起意。“但有时走在街上,天空的颜色、气候的温度,或食物的气味,某些声音、某些情境…像触动大脑某个开关,过去的画面会突然打中我,还来不及提醒自己别想,那些画面就自动地一幕幕在眼前重播…很心痛,完全失控,很可怕…”

 “我了解你的感受。”他说:“你会这样是因为你用情很深,如果你像那些轻浮的女生,过的男朋友多得数不清,根本不会有这种问题。”

 “也对…”再不可能像对待黎祖驯那样的对另一个人了,全心全意,倾注所有热情,独给了那个负心的男人。

 走进三明治店,周德生处处维护小君,问她想坐哪里想吃什么?劝她多吃一点,劝她一大早不要喝咖啡…他们坐在窗边位置用餐。

 周德生问:“你对教授的提议有兴趣吗?”

 “你是指双钢琴的事?”

 “对啊,我们合作,比一个人默默练琴有趣多了,你对双钢琴有什么看法?”

 “双钢琴表现空间大,可以像室内乐一般和谐,也能像响乐气势磅礴…”

 “教授是很有名的双钢琴家,他会对我们建议这种事,一定是认为我们程度相近,演奏风格可以互补。”

 小君心动了。“也许可以试试看,现在国际上有几个不错的双钢琴比赛。”

 周德生兴致地说:“好,我们以那个为目标,一个一个去挑战!”先成为伙伴,再努力着成为她的另一半。

 周德生微笑着,看小君小小口地吃三明治,看她秀秀气气地享用早餐,他竟然感谢起那个抛弃她的男人,让他可以有机会讨好她。

 从这天开始,小君跟周德生结成好伙伴,共同练习双钢琴,参与国际比赛,在两年后,小君23岁拿下演奏学位最高文凭,提前毕业。大概因为受过感情创伤,在诠释乐曲时,她的指尖更有生命力,在名师指导下,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

 远在台湾的黎祖驯,终于盼到约定的日子。

 这是跟小君分手后的第四年中秋,月亮浮在暗空,大街小巷飘着烤香,人们与亲友团圆,共度佳节。这也是黎祖驯与小君团圆的日子。

 经过四年的努力,黎祖驯换了车,不是豪华的进口车,而是老旧但能良好的吉普车,这方便他假到处跑。他没买房子,但是在市中心开了店。他还是喜欢穿着休闲服,简单的衬衫卡其,就很好看,除了工作偶尔到育幼院陪孩子们玩,或是跟张天宝和杨美美出游,他没什么应酬际的兴致,倒是存款多了好几个零,已经足以成家立业,给心爱的女人安稳的未来。

 这天,他特地买了礼物,天未黑时就待在老地方,2503房。备好酒菜,足不出户,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随着时间过去,他心情越浮躁,躺在上,微笑着,想象小君而今的模样,想到热血沸腾。

 期间张天宝打电话约他出游,他婉拒。育幼院修女邀他度中秋,他婉拒。老爸约他回家烤,他婉拒。他推掉所有约会,留下整晚时间,等伊人光临。

 墙上时钟慢慢往十二跨去,窗外,街上,因为度中秋而喧哗笑闹的人声,逐渐静悄。这天已经快要结束,这年中秋快要过期了。黎祖驯坐起,无心用餐,喝酒,继续等。苦等不到,他猜小君可能是车,或有事情耽误,也许她妈妈要她陪过中秋,也许她有家庭的聚会,也许…他喝了更多酒,想消灭等待的时间,直接跳跃到她开门的瞬间。

 十二点,凌晨一点,凌晨一点四十五分,窗外一轮皎月,光芒映入屋内的地板,衬着形单影只的他。

 门扉紧闭,小君没有来。

 黎祖驯空腹喝酒,喝醉了,倒在上,从焦虑惶恐到一片茫然。他在微醺中,不断地回想过往时光,小君趴在他身上闹他,那边的浴室里,小君切凤梨,那么香,他很渴望地热吻她。这边,月光映着的,亮着的一小块地板,她曾坐着,弹奏玩具琴,直到他睡着。

 小君爱他,小君为他离家出走,小君着他,小君不可能一转身就忘记他。他是那么有信心,所以这么努力不懈,所以…

 手机响了,他接起:“喂?”

 “是我,她有来吗?”杨美美明知故问。

 “我还在等。”

 “你…还好吗?”

 “唔。”不好,糟透了。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答应我,要冷静。”

 “你说。”

 她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前几天…我在报纸上有看到小君的新闻。”

 “写什么?”他坐起。

 “在德国慕尼黑举办的ARD国际双钢琴大赛,江小君和她的搭档周德生赢得第一名。”

 “是最近的事吗?”

 “是啊。”

 “看样子是因为比赛耽误回来的时间。”他帮小君找借口。

 “记者有采访他们,媒体报导他们是史无前例最有默契的双钢琴伙伴…还有…你在听吗?”

 “我在听。”杨美美过分小心的口气,令他的心逐渐下沈。他预感即将听见的不会是好消息。

 果然,她说;“新闻还写着…除了是工作上的好伙伴,私下,他们还是互相依靠的恋人。”

 黎祖驯僵着身,动也不动,仿佛这样就能躲避心痛。

 “小君应该是不会来了,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头上的光灯,变电器经不住岁月的摧残,迟钝了,光闪烁着,像懂得他的心痛,再闪了几瞬后,忽地暗下。黎祖驯呆坐着,仍握着电话,无动于衷。

 美美安慰着:“这样也不错啊,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你不用再担心她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不要再等她了,她已经不是你的责任,和你没关系了…”

 他没吭声,口空,像谁一下就剜掉心脏。好长一阵静默,他们都没话说。

 最后,黎祖驯没头没脑说了这一么句:“灯坏了…”

 “啊?”美美愣在彼端。“你还好吗?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毕竟已经分开四年了,小君忘了你也很正常啊,她的世界本来就跟我们不一样嘛,这对你对她都是最好的…你要是真的爱她,就应该祝福她,为她高兴,她现在这么有成就,很了不起啊,可见当初让她去念书是正确的啊。”

 祝福?高兴?他想,但做不到。内心真正感受不是这样,心是酸滋味。

 原来她已经有新恋情,黎祖驯想到另一个男人会牵她的手,重复他们以前有过的亲昵举措,他光火,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活到天明,刚好灯坏了,就觉得这的确是世界末日。

 黎祖驯躺下,一下子失去力量,整个人虚掉。他原以为自己是有的,在找到深爱的女人后。现在忽然又变回一片浮萍,虚浮着,失去方向。

 如果一开始他就是那样漂泊到最后,不会痛。拥有过再失去,他已变不回从前潇洒的自己。于是忽然有点恨起小君,当初讲得最笃定、最执着的是她,看来比他还情深,没想到,最后专情等待的,是自己。

 “喂?喂!你说话啊,没事吧?”美美紧张了。

 “没事。”他答得有气无力,好像在下陷,觉得自己沈入好深的黑里,头很晕,口痛。

 他很想就这么在2503蒸发,不面对明天。这四年都为着小君努力着,明天以后要为了什么振作?

 “我现在过去找你!”她等的正是这一天。

 “拜托…”

 “嗯?”

 “不要过来。”他谁也不想见,太伤心,没力气应付谁。

 “不行,你听起来很糟,让我过去,我会担心。”

 “如果你当我是朋友,这时候别打搅我。”关手机,松手,手机坠地。

 他闭上眼,手伸入长口袋,拿出一枚戒指,扔到地上。他本来想求婚的…早知道她到国外就变心了,当初还会放她走吗?

 他太自以为是,忘记时间是残酷杀手,恋人经不起岁月的摧残。

 黎祖驯侧身,点烟,一接一,直到闷头痛。又喝酒,灌醉自己,醉了以后,又狼狈地呕吐。

 杨美美赶到百穗旅社。为了这天,她推掉所有约会。跑进旅馆,冲到2503房,敲门。

 “祖驯?祖驯?是我,杨美美。”

 没回应,她趴在门上听,里面没动静。美美心中一紧,难道…

 她冲下楼,找柜台欧巴桑帮忙,好怕祖驯想不开在里面怎么了…

 欧巴桑找出备份钥匙,随美美上楼,开门,好浓的酒味,开灯,灯不亮。月光透窗,隐约看得见上趴着的人影。

 “黎祖驯!”美美奔上去,拍他的脸。

 他推开美美,模糊地喃喃说了什么,又昏睡。

 欧巴桑焦急地等在门口,着台语问:“依系唔要紧牟?”

 原来是喝醉了,美美松了口气,送欧巴桑出去。“只是喝醉了…对了,灯不亮欸,可能变电器坏了,你那边还有没有变电器?”

 黎祖驯躺在,辗转反侧,头痛剧烈,又是低声**,又是伤心地胡言语。

 美美踩在椅子上,左手拿手电筒,右手拿变电器,了半天,终于把电灯修好。跳下椅子,啪,开灯,大放光明。

 “YES…”转头,望着黎祖驯。“喂,我把灯修好了。”

 黎祖驯趴在沿,无动于衷。

 美美很有朝气地嚷:“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这里交给我。”

 “…”他醉得搞不清状况,只管昏睡。

 美美兴致高东忙西忙,曾经这是小君在做的事,绕着他打转,像他的,终于美美可以亲力亲为照顾他,好幸福啊!她蹲在地上捡拾垃圾不觉得委屈,收掉囤秽物的垃圾袋不感到脏,出门冲去买解酒喂他喝,拧吧巾,将他拽在怀里,像照顾个孩子,帮他擦脸。

 “别难过了…”她柔声安抚着,手轻着他的太阳。“你还有我们这些好朋友啊…”还有我啊!

 喝了解酒,黎祖驯稍稍清醒了。他仰躺在,头昏目眩,掩着脸说:“把灯关掉!”太亮,好难受。

 “喔…”美美跑去关灯,回前,看着他。他手臂横在脸上,从她跑来到现在,他也不看她一眼。她轻唤:“黎祖驯、黎祖驯…”

 黎祖驯移开手,在黑暗中,他眼睛殷红,子她。

 她走近一步,怯怯地说:“你忘了江小君吧,好吗?”

 他不语。

 她壮起胆子,说:“我爱你。”

 他脸一沈。“我不爱你。”如此斩钉截铁,不留余地,也不管她会不会难堪,也不怕打击到她,可见是真的不在乎她。

 美美黯然,泪凶猛。“小君不会回来了。”

 他翻身,背对她,她的告白,只让他更加心烦。人只要对着不爱的人,就可以轻易残酷。

 月光中,醉意里,他凝视着墙壁上摇曳的影,忽觉一室朦胧…十九岁的江小君,纯白洋装,仿佛站在头,她哀伤着,静静与他相视。是他的错觉吧?是太思念而产生的幻觉吧?

 她身影越来越模糊了,他的眼睛氤氲着。

 他对身后的杨美美说:“就算小君永远不回来,我也不可能爱你…”美美傻在黑暗里,今晚,有两个失恋的人,哭红眼睛。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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