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亮后,他们走出荒郊,君楚泱就近找了家客栈,让问愁好好养伤。
伤已好了七成,但是从那一夜到现在,君楚泱态度始终如一,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却不曾有过任何不寻常的行止。
初始,她还有些质疑他的用心,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再也无法由他温润平和的面容中去怀疑什么。
他的好,不只对她,待周遭任何一个人,皆是如此。
无法想象,世间竟会有人一无所图的去对另一个人好,只问付出,不想回报,而对方甚至只是个陌生人。
不由自主地,目光再度瞟向窗边持卷细读的君楚泱,他仍是一身清雅白衣,意态如风,衬出沈静悠然之态。
他有股沈稳安定的气质,只要有他在,总是能带给周遭的人无比的安适。
伤重时的她,卸去尖锐防心,只想紧紧攀附住能带给她强烈安全感的他。而他也没拒绝,夜夜在她入睡时,终宵守候。她已习惯舍弃柔软的枕头,夜夜楼在他腿上入眠。
只要有他,噩梦便离她好遥远,不再能令她惊惶。
感受到她过于深切的凝视,君楚泱浅浅抬眸,
上她专注的目光。
他直觉回她一记温暖的微笑。
她总是用如此强烈的眼神在子他,虽不甚明白为什么,却清楚她贪看他的笑容。
敲门声适时响起,他放下书册,起身前去应门。
“君公子,这是你要的葯,全依你吩咐的方式去煎的。”说话的同时,女子含羞带怯,芙容颊上泛着醉人酡红,不敢
视他。
“有劳姑娘了,多谢。”君楚泱一贯温文有礼地回应。
“不、不客气。”
君楚泱端着葯进门,算算时间,问愁也差不多该喝葯了。
“君、君公子…”
顿住步伐,他不解地回身。“还有事吗?”
“没、没什么。”没敢多看他一眼,她匆匆旋身而去。
上回大姊才说错话,引起他的书僮的反感,她可不敢再胡乱开口。
君楚泱关了门,将葯端近
边。“问愁,喝葯。”
莫问愁没接过,只是直勾勾瞅着他。“那个又是谁?”
虽不明白凡事漠不关心的问愁,怎会突然在意起周遭的人,但还是依言回答:“掌柜的小女儿。问愁,喝葯。”
“昨天是大女儿,今天是小女儿,他到底还有几个女儿?”
“这个我不清楚。问愁,喝葯。”
“他打算把所有的女儿都推销给你吗?”
“没这回事。”他终于叹息。“葯凉了会更苦,问愁,你先把葯喝了,我们再来谈,好不好?”
“没这回事吗?那好端端的,人家干么管你要不要和我同住一房?”
得要他守着,她才能安然入睡,于是当初投宿时,君楚泱只要了两间房,辛夷住隔壁,而君楚泱为了照料她的伤势,待在她房中的时间,几乎与和她同宿一房没什么差别了。
昨天,那个不识相的大女儿,居然厚颜对君楚泱说,孤男寡女同住一房不好,要再拨间空房给他,她可以招待。
正好那时辛夷也在,很不
地就回了一句:“你瞧不起人,当我们公子付不起房钱吗?”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本来只是想向他表示好感,这下反而
巧成拙。
君楚泱好风度的没去计较,只是淡淡地说:“多谢姑娘盛情,我们这样很好。”
这些,问愁全看在眼里。
她早知道的,君楚泱气度冲夷,待人谦和有礼,相貌亦是少见的温雅俊逸,走到哪里都能令周遭的女孩芳心暗许。
“那是人家的好意,问愁,你真的想太多了。”见她没喝葯的意思,他只好先摆放一旁。
“是不是想太多,试一试就知道。”
她眼一眯,寒瞳幽沁,君楚泱马上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许胡来,问愁!”
“怎么,你心疼了?”
“别任意伤人,她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就是看她们不顺眼!”尤其当她们用柔得可以滴出水来的眼神看他时…
君楚泱长叹了声。“你究竟是怎么了?”
杀人在她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问愁虽冷情,向来只针对男人,不会无故伤害女子的,她的反常…他不懂。
怎么了?莫问愁自问,她也不甚明白,她是怎么了?
从遇到君楚泱之后,她就变得很不一样,沈凝的心,容易起波动。
一切都只因为他。
习惯活在黑暗中的人,不曾见识过阳光的温暖,所以甘于寒寂。可一旦感受到暖
的珍贵之后,便再也不甘过回以往的暗沈晦冷。
现在才知道,愈是污秽的人,就愈是渴望那道从未见识过的纯净圣洁,她想紧紧掌握住他,不计代价。
是他将她带离那处
晦的世界,给了她一方温暖纯净,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她绝不放手。
“君楚泱,我要你。”
“什么?”他怔然回眸,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神情坚定,又说了一遍:“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代价是,我要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君楚泱愕然。“问愁,感情不能这样议价的。”
感情…她失神默念。
没人教过她该如何表达情绪,所以不顺心时,她只会以杀人来宣
,并非真的冷血,而是先天教育使然。
想要一个人,也只会用她的方式去得到,但是…感情呢!是不是没有感情,他就不会属于她?
“那,要怎样你才会爱我?”
“我不晓得,这不是我能作主的。”他抬眼反问:“你呢?又为什么要我爱你?”
“因为我想爱你。”又或者,她已经爱了…
“你懂爱吗?”由某个角度来看,他和问愁一样,都是不懂爱的。
爱,这个字眼太陌生,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但是…“我想懂。”
“如果我告诉你,我俩若在一起,将会为我带来无尽灾劫呢?”
“这我不管。”她就是要他,纵使他会死也一样。“谁敢伤你,我会将他六亲杀尽。”
闻言,君楚泱眉心深蹙。“问愁,你又来了。”
前几
,他们在外头用餐,一名客人见她貌美,以言行调戏了几句,她眉心一凝,他心知不妙,才刚要阻止,竹筷已由她手中
飞,当场由那名男子
前…穿心而过。
辛夷吓得脸色苍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从此视她为鬼魅,怕得要死,不敢再靠近她。
但是他知道,问愁并不坏,只是习惯了以杀戮去解决所有的事,除此之外,她不懂得怎么表达情绪,她的心,其实比谁都茫然无助。
是以,他又怎忍心再去苛责她什么?
为此,他苦恼伤神,简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你不要我滥伤无辜,好,我听你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伤人,但是只要你敢离开我,我保证大开杀戒,而这些枉死的人命,全都是因为你!”
这等于是变相的威胁了。
她知道他的仁慈之心,知道他不忍天下人受苦,既然他只在意这个,那她就利用到底,只要能得到他,她不在乎用什么手段。
君楚泱敛眉沈思。“为什么坚持要我?”
“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那样的干净,是她所没有的,而她想要。
好半晌,他都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语。
“君楚泱…”
“喝葯。”碗递了出去。
她二话不说,三两口解决掉。“然后呢?”她仰着脸,等待他的答复。
“让我想想,好吗?”
“那你要想多久?”
“别一副迫不及待想
婚的样子,问愁。”他无奈道。
婚?不,她并不在意世俗规范,她要的只是将他留在身边而已,其它怎样都无所谓。
腊月天里,大雪纷飞。
一道又一道的风雪由窗口灌入,寒冷得冻彻心扉。
跪在
前的女子,浑身几乎僵冷,年轻秀致的脸庞却仍是一片寒漠,找不到半分表情。
“问、问儿…”
“师父。”她淡应了声,空寂的语调,像是没有生命的活死人,令人难以想象,她也不过才十五岁而已!
“师父…时候到了…”
边的女子
息着,散
的长发下,半掩住憔悴的病颜,依稀仍可瞧出年轻时的模样,不难想见她曾拥有过怎样的天姿绝
。
但是…无用啊!再美、再
,留不住心爱男人的目光,倾国倾城亦是枉然。
恨呀,她好恨!
为何天下男子尽为她痴狂,独独他,眼中就是没有她?
强烈的不甘,化成椎心刺骨的恨意,恨他负了她,恨他移情另娶,恨他太多太多。
当撕心裂肺的恨与痛再也承载不住时,她转而杀尽天下男子,以血来平衡恨意的煎熬。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负情寡恩,只要杀尽这些负心汉,女人就不会再痛苦了。
“答、答应…师父…千万…千万不要相信男人…他们…全都无…无情无义…只会伤害你…”“徒儿知道。”女孩面无表情地点头。
“还…还有…男人…是这世上…最、最可恨的…东西…个个…该杀!我要你…要你纺,有生之年…永远别忘记…诛尽这些可恨的…男人…”视线模糊,窒痛的
口已
不过气来,她瞪大了眼,顽强地最后一口气,坚决要听到徒儿的答复。
“是。徒儿莫问愁,今
当着师父的面起誓,有生之年,绝不轻信任何男子,必完成师父遗愿,诛尽世间无
之徒,如违誓言,必遭心爱之人叛离诛杀,不得好死。”女孩不曾犹豫,发下最毒的誓言。
“那…那就好…师父…黄泉之下,都会看着你…要是…你违背对师父的…承诺,我…
…我将诅咒你…生…生不如死!”
“是。”女很下了师父的诅咒。
她凄厉地、得意地笑了,凄
的血红,不断由口中涌出。
“君…无念…到…到死,我…都恨…恨…你…”带着诡异的笑容,她满意地离开了人世。
然而,那双布
红丝的
诡眼神,却深深烙进了女孩的心底。
“醒醒,问愁,你在作梦。”
不,不要,师父,问儿不是故意违背誓言的,君楚泱和那些男人不一样,我是真的想要他…
“醒来,问愁!”
声声关怀的呼唤,穿过
雾,试图将她拉离
晦往事的磨折。
君楚泱!
是他的声音,他在喊她。
不怕了,只要有他,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缓慢地睁开了眼,有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暴风雪,没有师父,也没有诅咒,有的只是君楚泱写
忧心的眼神。
“你
了好多的汗。”君楚泱轻拭她
脸的汗水。
她伸出手,想感受他的真实
。他轻轻握住,给予更安心的力量。
“作了什么梦?你刚才一直在喊师父,你师父是谁?”
梦吗?不,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她是真的在师父临死前,发下那样的誓,答应师父一辈子都不去相信男人。
毒誓言犹在耳,师父说,她会在九泉底下看着她。
思及那双诡厉如魅的眼瞳,问愁浑身一阵止不住的轻颤。
如果早知会遇上君楚泱,当初她就不会发那种誓了…她真的会不得好死吗?
“有没有听过…雁无双?”
“比翼断翅,雁无成双;若
白头,鸳鸯莫见。”君楚泱直觉念了出来。这是当年江湖盛传的一句话,就是用来形容雁无双的。
比翼断翅,雁无成双,这名
狂女子,曾一手拆散了太多
绵爱侣,使世间平添多少鸳鸯失伴的悲剧,所以才会说,若想白头到老,恩爱鸳鸯切莫见着她,否则也只有失伴泣呜的命运了。
“燕门四绝中的雁无双是你的师父!”他不无讶异。
“嗯。”“那…”他顿了会儿。“知道君无念吗?”
“知道。”那是师父念了一辈子的名字,爱之入骨,也恨之
绝。
就是这个男人,影响了师父的一生,连带的也影响到她的,如果不是因为君无念,师父不会恨尽天下男人。
君楚泱叹了口气。“那是家父。”
是命运的吊诡还是捉弄?她们师徒,竟分别遇上了这对父子。
莫问愁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上一代的恩怨,我并不清楚,也无意探究,那样的纠葛太深,也太沉重了。你呢?想知道吗?”
她本能地摇头。
那是师父的故事,不该牵扯到她;相对的,师父的恨,也不该由她延续。
她不信世间男子皆寡情,没试上一次,她永远不甘心。
这男人…她深深地渴求着,她想拥有他,不惜一切!
“你…会一辈子属于我吗?”她颤声问,就算明知不会有答案,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君楚泱沉默了下。“好。”
“什么?”她有没有听错?
“我说好。这一生,只要我还活着,都会陪着你。”
“真的吗?”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做出决定,心中难免有些不踏实的感觉。“我要你纺。”
“好。”他轻
袍摆,当天而跪。“皇天在上,我君楚泱有生之年,将永伴问愁,不离不弃,如有违誓言…”看了她一眼,又续道:“就让我在没有问愁的日子里,心似刀剜,痛苦难熬,永远无法平静。”
生,无畏;死,无惧。对他这种心如止水、波澜不兴的人而言,这才是最深的惩罚。
问愁放心了,她愿赌下一切,孤注一掷。
因为…他值得!
当夜更深沈时,她再度沉沉睡去。
君楚泱睇视着栖卧在他腿间的容颜,她似乎睡得比较安稳了。细致的脸蛋昵贴着他,卸下了防备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恬静与安适,全心全意的依赖。
没想到,问愁的师父竟然会是雁无双。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知道父亲有心事,有一回问起,父亲告诉他,他曾愧对一个女人,他的悔与她的恨,毁了这个女人的一生,连带的,也连累到无辜的人,这一生,他永远于心难安。
那时,他不相信。
印象中的父亲,是那么的仁厚为怀,怎么会伤害谁呢?
但是父亲说,那个人叫雁无双,他的师妹。
而她为了恨他,几乎连天下人也恨了下去,最无辜的是她徒儿,成了她偏激思想下的牺牲者。
还说,如果有一天,他有机会遇到那个无辜的女孩,要他竭尽所能的代父补偿。
这句话,成了父亲最后的遗言。
所以这些年来,他从不敢忘。
只是,他并没料到,问愁就是那个女孩。
会答应她,并不完全是因为父亲的遗命,也不是因为她稍早之前的威胁,而是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看穿了问愁刚倔的表相下,那道受困哀鸣、绝望无助的灵魂,她在等他救赎,也渴望地向他伸出手,他无法不去拉她一把。
沈沦于血海杀孽,从来就不是她愿意的,好不容易让她盼到一丝曙光,如果连他都不管她,他无法想象她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说,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他知道她渴求的是什么。
他唯一能做的,是将她留在身边,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来陪伴她,给予她所想要的温情,指引她去过全新的生活。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仅有的出路,也唯有这样,才能救她、也化解那场武林浩劫。
所以,他答应了她。
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他已无法分辨。问愁太顽固,他就算不答应,她也会用尽办法来
他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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