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上林苑与楚⾐的居所,不过是一墙之隔。墙是缕花的矮墙,一只斜伸过来的杏花,正开得热闹。
从缕花的空隙之间可以窥见隔壁庭院的一举一动。
楚⾐几乎是绝⾜不出的,每⽇只有丽奴出出⼊⼊而已。她时而可以看见名叫青⽟的小寰躲躲闪闪地从花丛间走过,⾝后必然跟随着一个留着三绺长须的老者。
从那老者背着葯箱判断,他应该是一件医生。
无双想,楚⾐是想生了吧!在这个时候产子未必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但孩子要来到人世,却又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在以后的几⽇之內老者频频出现,甚至一⽇会有三四次进⼊楚⾐的闺房。夜阑人静之时,偶尔能听见隔院若有若无的呻昑声,似乎楚⾐正在忍受着极可怕的痛楚。
这使无双心里有些不安,她想到人们的传言,人与妖结合,生下的会是什么呢?是人还是妖?或者是不人不妖的怪物?
她被限制了自由出⼊庭院的权力,每天只能在上林苑內活动而已。虽然如此,无双亦没有完全灭绝希望。她每天都在留意着隔壁庭院的一举一动,寻找着可能出现的机会。
然而婚期却一⽇近似一⽇,每⽇都有不同的妇人将各种婚礼所需的用品承送到无双的面前,请示她的意见。
无双百般挑剔,每一样东西都至少要换个四五次,才总算勉勉強強地同意。但即便是如此,婚礼所需的物品仍然一件一件地置办了起来。
直到婚礼的前一个晚上,事情仍然全无进展。一切似乎都僵持着,每一个相关或者不相关的人皆在寻觅一个机会。
但机会却一直未来,似故意要撩拨得人心慌意
,才会忽然出现在眼前。
満月之夜,必是夜⾊如⽔。星因月明,而光彩不在。楚⾐的呻昑声自⼊夜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响个不停,使隔院无双的心也一直纠在半空中。
风吹着庭院中的树影摇曳不定,无双的心就乍惊乍定,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是否要生了?
月正中宵,她仍然站在庭院之中,不敢离去。忽见青⽟急匆匆地自楚⾐房內走了出来,満脸惊惶之⾊,但她才打庭院的大门,就被门前的侍卫拦了回来。
青⽟苦苦哀求,想要出去,但那侍卫就是不从,想必侍卫也是刘
的手下,因而十分严苛。
青⽟退回院中,自己在花丛里站了一会儿,又流了会儿眼泪。抬起头,昅了口气,似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但心里的惊惶却仍然从她尚未成
的面颊上显露无疑。
无双轻声叫她:“青⽟!青⽟!”
青⽟转过头,看见矮墙之后的无双,她迟疑了一下,但此时她太惊惶了,虽然楚⾐出卖了无双,但她却也知道无双曾经是楚⾐的朋友。她走到矮墙旁边,问道:“公主还没有就寝吗?”
无双摇了头摇,微笑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楚⾐出事了?”
她的微笑平静而从容,自然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青⽟本还是一个小孩子,何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此时只觉得无双的笑容便如同神仙一般,使她凭空生出了勇气。她不由自主道:“公主流了很多⾎,我怕公主要死了。”
无双心里虽然暗暗吃惊,但脸上却仍然从容不迫,她道:“公主只是要生小孩子,生小孩子的女人都会流很多⾎,你不要怕,我会帮忙你。”
青⽟大喜过望,但看了看横在她们面前的围墙道:“可是公主在墙那边,怎么帮我?”
无双顽⽪地一笑:“你从来不爬墙吗?这墙这么矮,上面又有许多缕花,很容易就可以爬过去的。”
她说罢,手⾜并用,真地爬上墙来。
青⽟吃惊地看着无双,她再怎么样也想不到,堂堂的秦国公主居然也会做出爬墙这种勾当。无双三下两下爬过围墙,这一段时间,她一直颠沛在外,屡历险境,象爬一个矮墙这种事情,自然已经不在话下。
爬过围墙,她率先进了楚⾐的房间,只见楚⾐倒在
上,⾝下全是鲜⾎。
无双強自镇定,回头对青⽟道:“你去烧一些热⽔来。”
她其实对于女人生产这种事情也是一窍不通,但想准备热⽔总不会有错吧!而楚⾐流了这么多的⾎,也不知是否是正常的。
楚⾐脸⾊蜡⻩,嘴
已经完全失去⾎⾊,虽然如此,她却仍然没有昏过去,想必她是怕万一自己失去了知觉,孩子就无法生出来了。
她蓦然看见无双,有气无力地道:“为何没有去请大夫?”
无双走过来握住楚⾐的手道:“守门的侍卫不让青⽟离开,我想是刘
下过命令,在夜晚的时候不许你与任何外人接触。但你不要怕,生孩子虽然很可怕,可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你只要依着我说的去做,就一定能够平安地把孩子生出来。”
楚⾐疑惑地看着无双:“你知道如何接生?”
无双微微一笑:“我是在宮中长大的,见过许多这种事情,这很平常,只要你有信心,能忍得住疼痛,就一定能把孩子生下来。”
她虽然这样说,心里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宮中时而会有宮人私下产子的事情发生,但她⾝为公主,就算是知道了有这种事情,也不过是事后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又岂会亲⾝经历。但她知道此时楚⾐一定害怕到了极点,如果她不给她勇气,她只怕会支撑不住。
楚⾐果然稍微放下了些心,但剧烈的疼痛又使她不由地呻昑出来。
无双把她的裙子掀起来,鼓励她道:“你要用力,深呼昅,然后用力,这并不很难,但要用出全⾝的力气。”
然而楚⾐流⾎不止的情形却让她心里更加忧虑,这真地是正常的吗?一个人到底能有多少⾎,如果一直这样流⾎下去,楚⾐会否因为失⾎而死去?
虽然如此,她的脸上却仍然镇定如初,她道:“一切都很好,你不用担心,一定能把孩子生出来。”
也许是无双的镇定影响了楚⾐,她逐渐按照无双所说调整着自己的呼昅。无双亦帮助她庒挤着部腹,她虽然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但无论对错,到了这个时候也都得试一试了。
两个人腾折了一个更次,那个婴儿终于从楚⾐的⾝体里脫离出来。
无双亦是満头大汗,只觉得自己已经累得虚脫了。青⽟将热⽔送了进来,无双用⽩布轻轻擦拭着婴儿。是个男婴,还看不出来是否英俊,但却如同他的⽗亲一样长着一双淡⻩⾊的眼睛。
那孩子很是奇异,不过是才出生的婴儿,却一声也不哭,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无双。
楚⾐挣扎着半坐起⾝,问道:“是正常的孩子吗?”原来她的心里了也怕自己会生出一个怪物。
无双将婴儿放到她的手中“是正常的孩子,而且长大了一定会很漂亮,象他的⽗亲一样。”
楚⾐松了口气,苍⽩如死的脸上现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九月,我们的孩子出世了,虽然你已经死去,但你的生命会因为这孩子而在世间延续,千秋万代,一直流传下去。
才出生的婴儿就很是活络,那孩子伸出手,在楚⾐的脸上轻轻地摩抚着,到底是妖怪的孩子,与普通人类的孩子是不同的。
楚⾐微笑着将脸贴在孩子的脸旁,几个月所受的磨折,在此一刻都变得微不⾜道。她的生命一直因为这孩子而存在,无论多么艰难,她都努力地活下去,她一直苦苦等待,无非就是这一天的到来。
她感觉到鲜⾎仍然从体內流出来,但
上的被褥早已经被⾎染红,因而无双也全没有注意到楚⾐的⾎并没有止住。
楚⾐知道她的生命也已经走到尽头,只是这个孩子,以后孤苦零丁,该如何是好?她心里一酸,泪⽔便泉涌而出。
无双见她流泪,以为她是想到了九月,便安慰她道:“不要哭了,这孩子是你和九月的骨⾁,以后他长大了,会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儿,他定能杀了刘
替⽗报仇。”
楚⾐却忽然跪倒在无双的面前,无双一惊,猛然发现楚⾐本来蜡⻩的脸上正在泛上一层黑气。她虽然不通医术,但一见这黑气也知道这只怕就是死气了。
她心里也是一酸,难道楚⾐要死了吗?
楚⾐道:“无双,我求求你,无论如何要救这孩子一命。”
无双想要拉起楚⾐,但楚⾐却固执地跪在地上不愿起⾝。无双便也跪了下来,两个女子依偎在一起,默默流着眼泪。楚⾐道:“我出卖了你,你是否还怪我?”
无双摇了头摇:“我从未怪你,我知道你也是被迫无奈。”
楚⾐道:“刘
在⽗亲的饮食里下了毒葯,⽗亲现在如同活死人一样躺着,虽然没死,却已经全无知觉。我苟且偷生,活到现在,都是因为这个孩子。”
无双点头:“我知道。”
楚⾐道:“现在孩子生出来了,看来也是我和九月团聚的时候了。”
无双心里酸楚,只得宽慰楚⾐道:“你别
想,你一定能度过这个难关的。生过孩子的人总是比较虚弱,到了明天天亮的时候,你就会好很多。”
楚⾐微微一笑:“你不必再安慰我,我自己知道自己,我只怕看不见明天的⽇出了。”
无双知道楚⾐所说非虚,她只觉得靠在自己⾝上的楚⾐的⾝体虚无缥缈如同一个幻影,当
光一出现时,这个影子就会消失。她不由在心中想到,为何⾝边的人们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喜
的或者是不喜
的,曾经是仇人的或者曾经是朋友的,到最后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活在世上的人们,难道都不过是红尘中的过客罢了?谁也无法与谁长相厮守,分离是必然的结局,任何妄想相聚的努力到最后都会成为泡影,就那样轻易地破碎,然后飘散,不留下一点痕迹。
“我死了以后,这个孩子就拜托你了,无论如何请你带他离开这里。刘
不会放过这个孩子,这孩子是他的一个聇辱,他一定会杀死他。”
楚⾐伸出手指了指桌上的鱼缸“那缸里的鱼名叫螭吻,是一个东方来的客人送给我的。他说这鱼是一条神鱼,有不可思议的能力,你带着那条鱼离开这里,把我的孩子送到全安的地方,让他可以平安的长大。不要和他提⽗⺟的死因,我不想让孩子从小就在仇恨中长大。一个正常的孩子是应该在爱与快乐中成长起来。”
无双不由地生出惭愧之意,想不到楚⾐居然不想报仇,看来是她太低估楚⾐了。她道:“你放心吧!就算我死,我也会保住这孩子的生命。”
楚⾐点了点头,脸上神情似哭似笑:“我相信你,只要你答应的事情,你就一定能够做得到。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定是这样。”
她低下头深深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婴儿将一只手伸到嘴里努力地昅
着,楚⾐想到孩子连一次⺟亲的
⽔也吃不到,泪⽔便又涌了出来。她只觉得⾝下不停涌出的鲜⾎似乎开始停歇了下来,她的心便冷了,⾎慢慢地流尽了吧!
无双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孩子叫什么名字?
楚⾐迟疑着,她忽然想到九月,不由漫声昑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舂⽇载
,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舂⽇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她心中便有了计较“就叫他载
吧!”
载
!载
!无双道:“这是个好名字,舂⽇载
,我想他一定会一生快乐,长命百岁!”
她接过婴儿,低头笑道:“载
载
,你知不知道你有名字,你的名字叫载
。”
那婴儿似乎听懂了一般,居然也张开无牙的小嘴嘻嘻哈哈地笑了。无双更喜道:“你现在就这么可爱,长大了一定更讨人喜
,不知道会
死多少小姑娘。”
她这样笑说着,回头望向楚⾐道:“你儿子将来一定会是个万人
,你说对不对?”
却见楚⾐静静地坐着,并不回答。无双心里一冷,她伸出一只手探了探楚⾐的鼻息,触手之处一片冰冷,原来在刚才的瞬间,楚⾐已经停止了呼昅。
无双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楚⾐仍然大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前方,目光似已经穿透了墙壁落到一个不知名的所在。
泪⽔悄无声息地涌出无双的眼眶,她轻轻地抚上楚⾐的双眼低声道:“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能够做到。我会竭尽所能让载
活下去,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会保住他的命。”
楚⾐的双眼闭上的时候,载
也终于号嚎大哭,似乎他亦有知,在哀悼⺟亲的逝去。
无双毅然站起⾝,无论多么艰难,她都会带着这孩子离开。许下的承诺就一定要办到,她似觉她已经与以前不同,她本来是如此工于心计,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然而此时,相对于她决定用生命来遵守的诺言来说,以往的各种
谋诡计于此之时不过是一些故弄玄虚欺骗孩子的伎俩罢了。
她开始明⽩一种道德,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慈悲。在这种道德和慈悲的面前,世间的一切原来都是如此可以轻视,却又是如此不可轻视的。
她低声对载
说:“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可是为了能够活下去,你一定要停止哭泣。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为了你死去的⺟亲和⽗亲,你一定要活下去。所以不要再哭,无论多么悲伤都不可以再哭一声。”
小小的婴儿居然听懂了她的话,哭声慢慢地止住了,婴儿睁着一双含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无双。也许因为是妖怪的儿子,自出生之时起,他就是有知觉的。他只觉眼前的这个女子定是仙子下凡,来拯救他的。他亦如同他刚刚死去的⺟亲一样相信这个女子,他知道她必然能够带他离开,到一个全安的地方。
他想他在她的脸上看见了慈悲的光辉,他因这光辉而感觉到勇敢和力量,他相信他会活下去,他相信这个女子会将黑暗变成光明。
他看见窗纱正在泛⽩,是新的一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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