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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当夏季即将来临的时候,他遵守诺言,带她去了法国,然后换了直升机飞往蔚蓝海岸边。

 夏季是最美丽的季节,尤其是在圣·让卡普费拉。正是一年中的黄金季节,蔚蓝海岸的度假胜地,阳光明媚,山青海蓝,海水清澈得几乎能看见海底的礁石。海面上星星点点,全是私人游艇;而沙滩上躺了晒光浴的人,连空气里都似有橄榄油与烈的芬芳。

 直升机继续飞行,海岸渐渐清晰,沙滩上的人也渐渐少了,这一片都是别墅区,大片大片的沙滩都是私人海滩。

 终于降落在一片山崖的顶端,容海正抱她下了飞机,直升机的旋风吹得她用手按着大大的草帽,仰面望去,天空瓦蓝,云薄得几乎如同没有,扑面而来是海的腥咸,还有植物郁郁的香气,浓烈而炽热。大海无边无际,蓝中透碧的水面如同硕大无比的绸子,翻起层层褶皱,那褶皱上簇着一道道白边——是雪白的花,终于扑到岸边,拍在峭立的岩壁上,粉身碎骨。而她的身后,是巍峨宏丽的建筑,仿佛一座城堡般屹立在山崖上,一切都美好得如此不真实,如同一幅色彩绚烂的油画。

 天气渐渐黑透了,而宽阔的台上,只听得到海声声。

 深葡萄紫的天空上布繁星,仿佛果冻上撒下银色的砂糖,低得粒粒触手可及,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因为太美好太虚幻。台上有华丽的躺椅与圆几,容海正正亲自打开香槟。

 “要不要我帮忙?”洛美换了件麻纱长裙,走出来问他。

 “你别给我添就行。”

 “真是童话一般。” 洛美望着夜下静谧如蓝宝石般的大海,眼中似乎也倒映了海光星波,转生辉,“圣·让卡普费拉的一座城堡,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你没有的吗?”

 他低头点亮烛光,烛台的火光被海风吹得摇曳,映得他的眼睛暧昧不明:“我没有的东西太多了。”

 她懒洋洋地坐到了舒适的法式躺椅中,问他:“你没有什么?”

 他不说话了,于是她问:“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很忙。”他说。他的确很忙,要给开酒,要斟酒,还要应付躺椅上那个大美人的媚眼惑。

 “那也不能不理人家呀。”洛美一脸的无辜,将下巴搁在双肘上,眼睛从下往上看着他。

 看得他喃喃道:“你再这样看着我,我保证你今晚要饿肚子。”

 她仰起脸来,正巧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金色的尾巴仿佛一道光,猝然间已经消失,她不由得“啊”了一声:“流星!”

 他也仰起脸来。她将披肩上的苏打了一个结,喃喃说了句话。

 他问她:“你说什么?”

 她微笑:“许愿。”

 这样孩子气,令他不由得也笑了:“那你许了什么愿?”

 她想了一想:“不能告诉你。”

 他笑着问:“为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仿佛是漫不经心:“是跟我有关系的吗?”

 她怔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他似乎有点意外,转过脸去呷了一口香槟,台外是无穷无尽的海,波澜壮阔,而天碎星灿丽,如同一切电影里最美丽的布景。他终于倾过身子,深深吻她,他的间有香槟甘甜的气息,如能醉人。

 夜深时分,只能听见窗外海滚滚如雷,似乎屋外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了风

 她悄悄地伸手握住他的手:“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真好。”

 他的眼波是温柔的,声音也是:“等到俗事了却,我们来这里藏起来过一辈子,好吗?”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也许他只是随口这样一说,洛美却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她顺从地、认真地说:“好。”

 这里的一切都单纯得如同童话,在蔚蓝海畔,只有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当洛美看到马厩里那两匹纯血马时,还是忍不住问:“容海正,你到底有多少钱?”

 他有意想了一想,才说:“这个问题要问我的律师和理财顾问。”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逍遥,骑着马徜徉在私家海滩上,‮大巨‬的落将淡淡的斜晖洒在他们身上,一层层的海卷上来,没过马蹄,踏破千堆雪。她喜欢疾驰在花边的沙滩上,海滩上的沙砾被踏得四处飞溅,而她朗声大笑,将笑声都撒在风里。

 她被晒黑了,可是也健康了,抱她上马的时候,容海正说:“容太太,你终于有点分量了。”

 她回眸:“你嫌我胖吗?”

 “不。”他低下头,只是亲吻她,“你现在的样子最美。”

 他现在常常亲吻她,在黄昏的海滩、在星光的夜幕下;而她呢,不可否认,喜欢这种亲昵。

 这天天气很好,鲜红的太阳迫不及待地从山凹处跳了出来,容海正于是到屋后的海边礁石上去钓鱼了,临走前还夸下海口:“等着吃新鲜肥美的活鱼吧。”

 她系上了围裙,准备烤一些小点心给他送去,一边着面,一边听着无线电广播。她在美国跟着安娜学了几招好手艺,精致的小蛋糕坯自她手下诞生,广播中传出一条条新闻。

 她其实也不太注意外界的一切,她安逸得太久,被保护得太周到,根本就忘却了外头的惊涛骇,那几乎是另一个世界了。

 第五个小蛋糕坯成形,她伸手拿起第六块面团,就在这时,广播中的一句话不经意地溜入耳中:“继昨天的狂跌以来,今天开盘后,道琼斯指数继续疯狂下挫…”

 股市怎么了,美国经济滞退吗?

 她将蛋糕放进烤箱,隐隐地担心起来,容海正天天陪着他,不知道他的公司会怎么样…

 她迟疑地想着,倒了咖啡豆进研磨机,过了不一会儿,咖啡与蛋糕的浓香就飘扬在了空气中。厨房的后门咚的一声被推开了,一股清凉的风随着门的打开扑了进来。

 “好香!”容海正放下钓竿和鱼桶,深深地了口气,笑着说,“海里的鱼都不给我面子,我就先回来吃点心了。”

 洛美将新鲜出炉的第一批蛋糕放入盘中,递给他叉子,看他大口大口地吃蛋糕,脸上不由含了一丝微微的笑意,恬静幸福,似乎都在一刹那降临。

 收音机中仍在继续播报新闻:“著名的BSP公司已对大盘作出了预测…”

 洛美又替他往碟中添入一块蛋糕,问:“你需要回纽约吗?”

 “回纽约?”他不慌不忙地反问,“回去做什么?”

 她说:“股市情况不好啊。”

 他叉起最后一口蛋糕:“我又不是股神,没工夫拯救万民于水火,我现在只想吃我亲爱的老婆烤的蛋糕。”

 洛美笑得静静的。

 老婆,亲爱的老婆…明明这么麻的称呼,偏偏还怪窝心的。

 在圣让卡普费拉过了圣诞节,他们终于离开了那片海岸,离开了仙境一样的别墅,因为新年就要到了,董事会要召开年度会议,容海正不可以再缺席,他们不得不回到俗世里去。

 处理完纽约的公事后他们就登上飞机回国。

 还是孙柏昭到机场接他们,洛美因为在机上没有补眠,所以一上车就睡了,容海正让她伏在自己膝上,细心地替她拢好大衣。

 孙伯昭已经看呆了,见到老板的目光不地扫过来,这才笑笑,尴尬地找寻话题:“关于常…。”说还没有说完,就被老板的目光制止了。洛美迷糊糊的,听到了也没有太在意。等到了家里,她是倦极了,头一挨着枕头就睡了,一觉醒来,天早已经黑了,趿鞋下,一边系着睡衣的带,一边往书房去,容海正果然在书房里抽烟。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头笑着问她:“饿了吧,厨房预备了吃的,我们下去吧。”随手合上了正在看的电脑。洛美不瞥了那电脑一眼,手已被他握住,下楼去了。

 吃过了饭,在小客厅里吃水果。容海正拍了拍膝,洛美就顺从的座了下来。她的头发稍稍长了些,氧氧地刷过他的脸,他伸着替她掠到耳后,对她说:“洛美,你就不要去公司上班了。”

 她也不问为什么,就应了声“好”。容海正说:“只剩个言少梓,我应付得来。”

 她是将这恩怨忘却已久的,听他提起来,已有了一丝陌生感。她已习惯了在他的羽翼下躲风避雨。他吻了吻她的脸,轻松地说:“吃水果吧。”

 就这样,她留在了家中,开始百无聊赖起来。睡到中午时分方才起,看看电视,吃午饭;下午上街购物,或去哪个会员制的俱乐部,或者去美容院消磨掉,而后,等着容海正回家。

 她是过着典型的太太生活了,有一偶然认真的照了回镜子,镜中人娴静慵懒,不见了半分当的锋芒毕与神采飞扬。那个坚强聪颖的洛美不见了,镜中平静温柔的人竟是现在的她了。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好吧,她放下镜子,模糊的想。因为无聊,只好开车上街购物。

 走进一家识的珠宝店,从店员到经理,无不眉开眼笑:“容太太,您太得真是巧,刚好有一批新货到了。”

 她微微一笑,几个店员已簇拥着她向贵宾室走去,刚刚走到贵宾室门口,恰好两个店员毕恭毕敬陪着一男一女走出来,双方冷不防打了个照面,都是一怔。

 洛美大出意料,不想在这里遇见言少梓,他身边还伴着位娇小可爱的佳人,就更出人意料了。

 经理已赔笑道:“言先生、古小姐,这么快就挑好戒指了?”言少梓点点头,经理就问:“不知大喜的日子是哪一天,到时候一定是轰动全城,言先生可要记得,把蔽店的招牌亮一亮。言古联姻,婚戒竟是在蔽店订制的,这真是最好的广告了。“

 言少梓似乎不耐经理的巴结,点了个头就走了。洛美走进贵宾室,早有人捧了钥匙问:“今天容太太想看看什么呢?有一批新到的钻戒。”看洛美点了点头,就立刻开了柜子拿出来给她过目。一排排闪亮的小石儿,没来由的耀得洛美有些眼花,不知怎的她就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随手一指,经理就赞不绝口:“容太太,你真是有眼光。这一颗是极亮白的无瑕全美,虽然只有四克拉,可是镶工不凡…。”

 洛美也不问他多少钱,看了不看一旁店员递上的账单,签了名说:“送到我家里去吧。”站起身来,任由他们又前呼后拥地送自己出去。

 开车在街头兜了一圈,不自觉的就将车开到了仰止广场,既然到了,索将车泊在宇天的地下车场。好在她虽然久已不曾来上班,专用电梯的磁卡却依然带在身边,于是直接就从车库进了专用电梯,这部电梯是直通容海正办公室的,想必自己这样突然跑上去,是要吓他一跳的。

 电梯到了,随着叮一声脆响,越来越宽的视野里,却没有看到容海正。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她叫了两声“海正”,他终于从休息室里走出来,神色仓促,还顺手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洛美走出电梯,他的目光竟移向别处,口中问:“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路过,顺便上来。”她徐徐走近他。他靠着那扇门,纹丝不动,只说:哦,我们去你的办公室谈吧。”

 她的鼻端已嗅到淡淡的香水味,同时她也看见了他颈中淡粉膏印了。她伸出手拭去那印,淡淡笑着,对他说:“告诉门内的那位小姐,应该用不落膏比较方便。”

 他仍然一动未动。她就说:“我回去了。”

 回到家里,她还下厨做了几样点心拷上,才对佣人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不要吵我。”又说,“点心烤出来晾在那里,等先生回来吃。”

 四姐答应了,洛美上了楼,就在放药的抽屉里找到了容海正的安眠药,那瓶药刚开封,还有八十多片,她倒了杯水,将那些白色的药片一片一片地了下去,然后就静静的躺下,静静地睡着了。

 她是被极其难过的一种感觉折腾醒的,刚一睁眼就觉得喉中有管子,反胃得令她颦起了眉。四周的人影晃来晃去,白花花的看也看不清楚,她又闭上了眼睛。

 终于,喉中的管子被拔掉,她被推动着,她又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护士小姐头上的头巾。护士?那么她是在医院里了?

 一切终于都安静下来,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洛美。”

 酸酸楚楚的感觉拂过心头,她闭了闭眼,边逸出一抹浅笑:“我怎么了”?这才发现自己声音暗哑,真不像她的声音了。

 容海正心里已转过几百个念头,但口的还是那句话:“你怎么做傻事?”

 洛美却笑了:“哦,我睡不着多吃了几片安眠药,怎么了,你以为我自杀吗?”

 天早就黑了,病房中只开了头的两盏橘黄的壁灯,衬得她的脸色白白的没有一丝血,她还是笑着的,但眼神幽幽的,抑不住一种凄惶的神气。

 他叫了一声:“洛美。”捧起她的手,将滚烫的在了上面,低声地、断续的说:“不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她怔忡地望着他。他说:“我只是缺乏安全感。”他的脸在阴影里朦朦胧胧的,洛美看不清楚,但他的声音是乏力的“洛美,你不会懂的。你说过,白瑞德是个傻子,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懂的。你从来就没有想过,一棵支持菟丝花的松木也需要支持,需要依靠。”

 这个譬如令她更加怔忡了,他的声音仍然是缓而无力的:“你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害怕,因为你有安全感,你知道受伤后可以回家,我绝不会摒弃你,可是我呢?你却从来没有给我一点把握,你是随时可以走掉的,不会理会我是谁,那个时候我会怎么样,你不会管。”

 洛美怔怔的望着他,似乎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他的眸子在阴影中也是黯然无神的,如将熄未熄的炭火。他松开了她的手,往后靠在椅背上,淡淡的香烟烟雾飘起来,烟头一明一灭,像颗红宝石一样。

 一月,最冷的季节。

 洛美轻拥皮裘,仍挡不住彻骨的寒意,容海正已打开了车门,扶住车顶,让她坐进车内,体贴的调高暖气,才对她说:“冷吗?忍一会儿就到家了。”

 洛美摇了摇头。容海正说:“今晚有个PATRY,想不想去?”

 她问:“是谁请客?”

 “安建成的订婚宴。”他解释,“所以都是成双成对的请客。”洛美点一点头,容海正又问:“想不想回公司上班,免得在家里闷着。”

 洛美就问:“前些天你不是叫我不要上班吗:”

 他说:“你还是呆在我身边好些。”话一出口才觉得似乎有些双关的嫌疑,所以笑了笑,握着她的手说“你的手真凉。”

 她却将手出来,因为觉得硌人,低下头去,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在无名指上戴上了那枚白金的婚戒,于是浅浅一笑:“怎么了,想用它来提醒自己什么?”

 容海正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原先不戴是因为没有戴习惯,现在戴是因为戴着才能习惯。”

 洛美无声地笑了:“话说得越来越有哲理了。”容海正就不答腔了,洛美总觉得,自从上次医院里他说过的那番话后,对自己总是淡淡的,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一味的赞同,却并热络。原先他是极宠她的,总是引她去游戏、去玩,但是现在他虽然也在引她玩,可是脸上总是那种淡淡的神气,就像一个早就成年的人看一个小孩子津津有味地玩躲猫猫。对孩子来说,那也许是快乐的事,但在一个成人眼中,虽不直斥孩子幼稚无聊,但脸上总会是那种淡淡的表情,这种情形,使得洛美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总想发脾气,可是他这种不温不火的脾气,又使得她很难发作。

 晚上的时候,夫双双赴安宅的夜宴。虽然天气很冷,可是安家大宅中名副其实的衣香鬓影、灯红酒绿。醇酒暖香熏得人昏然醉,洛美和一帮太太聊了聊服饰珠宝,说着说着就讲到了新人的首饰上。王太太是最为尖刻的,口无遮拦地说:“不了小家子气,那订婚的钻石虽然有十克拉,但哪比得上城中几个旧世家家传的名钻。”

 一帮太太自然捧场:“那是当然,王家的那颗至尊,传五世,是名副其实的至尊。”

 洛美反正端着一杯酒,只笑不说话。听着一群养尊处优的太太东家长、西家短,冷不防听到有人叫了声:“官小姐。”倒吓了她一跳,因为这个称呼是久已不曾闻的。

 回转身,有些陌生的脸庞令她稍稍一怔,旋即她想了起来,立刻笑着伸出手去:“傅先生。”

 傅培,危机处理专家。

 他仍是那种彬彬有礼的样子,握着她的手说:“见到你真高兴。”

 洛美知道他这样的专业人士一贯是这相样子的,于是问:“傅先生又是为公事来本城?”

 傅培点点头,一帮太太已留心到他了。卓太太率先发问:“这位先生好面生,不知贵姓?”

 洛美只好向她们介绍:“这位是傅培先生,危机处理专家,在华裔圈里很有名的。”又向傅培介绍,“这位是卓太太,这位是王太太,这位是周太太。”

 傅培一一点头回礼,王太太却不屑一顾,问:“傅先生,我听说你们这种职业,是专为人出谋划策,就好像军师一样,对不对?”

 洛美怕傅培难堪,赶紧亮出她的甜笑来,说:“傅先生是独立的专业人士,随便一个CASE都是几亿案值。”

 王太太这才有了一丝笑容:“哦,原来傅先生这样有作为。几时我一定要向我先生推荐一下,他呀,总抱怨公司的企划部里是一群笨蛋。”

 洛美乘机道:“傅先生,我向你介绍下外子?”

 傅培本来就是专门处理各种突发状况的专家,洛美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了,于是点一点头,两人一起走出来太太圈。

 傅培说:“谢谢你。”

 洛美说:“不必谢。我深知身陷一群有钱而无知的太太群中的痛苦。”

 傅先生笑着说:“官小姐真是快人快语”

 洛美便说:“过奖了。”看着容海正已望见自己,便举手示意,容海正于是过来,洛美介绍了他与傅培认识,容海正却说:“我们认识,前年我们合作过。”

 三人便随便谈谈,由商界讲到各种危机处理的典范,容傅两人是越谈越投机,而洛美已丢开公事许久了,听他们聊了一会儿,已谈到了时下商界的局势,这已是她不能够嘴的,于是走开去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回来,舞会已经开始了,容海正一个人在原处等她,邀她跳舞。

 跳了两支舞,容海正突然问:“会是谁请傅培来台的?”

 洛美并不关心,随口道:“那谁知道。”

 容海正却似灵光乍现:“我知道了。”

 洛美问:“是谁?”

 容海正笑了一笑,说:“你不用管。”洛美现在对于公事,一直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听他这样讲,就不再问了。

 洛美决定第二天去公司上班的,所以一大早就起来,和容海正一起去公司。她原本管整个亚洲的状况,但容海正怕她太忙,只划了远东让她负责,公司在远东地区只经营一些油井,倒是比较轻闲。’

 吃午饭的时候,容海正约了别人餐叙,所以她一个人在餐厅里吃饭。吃完饭一出餐厅恰好遇上了孙柏昭,就问:“容先生约了谁?”

 孙柏昭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约了言家三夫人。”

 洛美虽然已不太用心公事,但多年的练就的警觉一下子便告诉她这意味着什么,她聪明的装作根本没留心,点点头就回办公室了。

 坐在自己位置上,却是思起伏,心中百转千回,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却没有一个是自己能抓住的。直到午餐时间结束,小仙捧了一大堆的东西进来,她才停止了胡思想,翻了翻那些签呈,懊恼的叹气。

 小仙说:“容太太,还有封喜贴呢。”说着,就把一封制作精美的喜帖放在了桌上。洛美一看见,心里便是一跳,隐隐已猜到了两分,一拆开看,果真是言氏家族与古氏家族联姻,金粉的字在大红底上洋溢着一种遮不住的喜气。

 珠联璧合,佳偶百年

 八个字金光闪闪,闪得她眼睛都花了。小仙退了出去,她一个呆在那里看着这喜气洋洋的喜贴。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伤口就是伤口,即使结了疤,一旦揭开,还是血淋淋连着

 她明知道坐在这里也无法办公了,只说回家去,自己开了车子走了,却将车开到了永平南路的那幢大厦下,没有下车,往上一望,只见窗子开着,窗帘翻飞大外,在楼下都清晰可见。她知道,自从那天以后,窗子就一直没有关过了---因为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踏入那房子一步,言少梓更不会来了。

 现在在大厦底下,心里想上去的冲动却是越来越强烈,好吧,上去吧,最后一次,看最后一眼…。

 她游说着自己,不知怎的,双脚已踏入大厦,人已在那间仿古电梯里了。铁栅的花纹仍然一格一格,将阴影投在她的身上、脸上。她在想,这个情景,倒让人想起了张爱玲的小说。她的文总是一种华丽而无聊的调子,自己正像她笔下的人一样,绝望地在茧子里挣扎着--越挣越紧,最后终于不能动弹了…

 她找出了钥匙,轻轻地开了锁,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样。其实也明白,不过是怕惊醒了自己---屋子里空的,一丝住人的痕迹也没有。

 她在玄关换了鞋子,像过去一样,将皮鞋放入鞋柜。出人意料,鞋柜里还有一双言少梓的鞋子,想来他旧里换在这里的,两双鞋子并头排在了一起,就像许久以前一样,每次都是他先到,而她会稍后一点由公司过来,每次放鞋的时候,她都会将自己的鞋与他的鞋并头排在一起,像一对亲亲热热的鸟儿。

 她缓步走到客厅去,鱼池的鱼已经全饿死了,一条一条漂在水面上,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池里的水绿得发粘。她怔怔地想着这屋子当的生气与热闹,公事太紧张,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是完全放松的…他偶尔带了一点稚气,会在她进门的时候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就那样吻她…。

 主卧室一进门就是一扇纱屏,这扇纱屏还是她买的,看着喜欢就叫家具店送来了,收货时言少梓也在,家具店的送货员一口一个“太太”地叫她,叫得她脸红,送货员还对言少梓说:“先生,你太太真的好眼光,家里布置得这么漂亮…”

 她默默地绕过那张华丽的大上扔着一件言少梓的西服外套,大约是那天他匆忙去追洛衣,忘在了这里的。现在放在空上,点缀出一种错觉,仿佛他还在这屋子里一样。她在上坐了下来,拿起了那件衣服,细心的理平每一个皱褶。

 他们也拦过嘴,多数是为公事吵。他生气时总是不理她,一个人关在浴室里不出来,仿佛小孩子。有一次气得厉害了,说的话很伤人,把她也惹得生气了,两个人冷战了几天。有天下班后他说是有应酬,叫她陪着他去,她于是上了他的车,她却将车开到了这里,结果当然是和好如初…

 结束了,早就结束了,甜的、酸的、苦的…。只剩了这空的屋子,哀悼着逝去的一切…

 她将那件外套平平整整地铺在了上,而后站起来,她记得浴室里有自己最喜欢的一瓶香水,她不想带走它,它是属于这里的。可是这里再也不属于自己了,她只想把它倒掉,离开熟悉的味道,离开熟悉的这里,永远…离开…

 推开浴室门的那一刹那,她却彻彻底底的傻掉了。

 浴室里的言少梓也愣住了,他的手心还紧紧握住那个瓶子,那是她的香水、她的味道…已经永远走出了他的生命的她…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竟有一种想扑入他怀中痛哭的望,他也怔怔的看着好,棱角分明的水晶香水瓶深深的陷入他的掌中,割裂他的血,割裂他的一切痛楚,这种痛提醒了他,使他知道她不是幻象,是确确实实的站在他的面前。

 可是他不能伸出手去拥她入怀,咫尺的天涯…

 他听到了自己冷淡的声音,他奇怪自己竟可以这样镇定:“你来做什么?”

 她别过脸过,不想看那曾经刻骨铭心的脸孔,更怕自己的眼泪会夺眶而出:“我来拿一样东西。”

 他说:“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你走!”

 洛美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立刻转身不顾而去,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脚步竟像刀一样,一步就是一刀,生生地一刀一刀地剖开她的五脏六腑,而这痛楚使得她走得更急,似乎怕刀下得太慢一样,怕自己有丝毫息招架的余地。

 他几步追上了她,叫出了一声:“洛美!”这一声完全是从灵魂最深处爆发出的呐喊,令她头晕目眩,任由泪水模糊视线。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她的颈中立刻凉凉了一片---她以为男人是不会流泪的,她以为自己是再也不会为了这个男人流泪的,可是现在她站在这里,一任泪水狂奔,一任他的眼泪打她的背心。

 他的声音呜咽着,又叫了一声:“洛美。”他的手圈住她的,握住她的手,一滴滴地沁出那暖暖的体濡她的手,那个香水瓶割伤了他的手,那些血入了她的手…

 “不要走。”他狂的低语“我求你,不要走。”

 洛美就像尊石像一样,一径流泪却纹丝不动,他的泪也了下来:“我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我求你,不要走。”

 血顺着她的手,又滴在了她的白裙上,绽开一朵一朵的血花。她几乎是在用她的整个生命在哭泣,她似乎是想在这一刻尽一生的眼泪,但她仍然没有动一动。他冰凉的脸贴在她的后颈中,一道一道的冰凉直滑入她的心底。

 她哭着想挣开他的手,但他死死不肯,最后,他一下子将她扯入怀中,狂地吻她。洛美带着一种绝望的悲恸来回应他,他手上的伤口一直淌着血,那血抚过她的头发、抚过她的脸、抚过她的。她哭叫:“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

 他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

 她摇着头,着泪说“不”,他紧紧的抓着她:“我们走。一起走,再也不回来。”

 她拼命的摇着头。他抓着她:“和我一起走!我们出国去,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和你在一起!”

 她只是流泪摇头:“不可能的。”

 他何尝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心底犹如有一团火,烤得他口干舌燥,他的眼底冒着火,他的整个人都是一团火:“我们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去,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下我们。”

 她的声音哽咽着,断续着:“你不明白…我现在。。根本不是过去的我。容海正早就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现在。。我根本没有勇气,我根本已经太娇气,已经经不起风雨了。”

 他更像一团火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他说:“我早就知道你会爱上他的。”

 她拼命的摇着头,含着泪喊:“我怎么会爱他?我爱你,一直都在爱你,他再好也不是你!”

 他了一口气,软软的将她揽入怀中:‘我知道,我知道。我混账,我胡说八道。”他吻着她的发,吻着她的耳,“洛美,跟我走吧。”

 “我忘不了洛衣。”她眼泪滚滚地落下来,提到洛衣,他的‮体身‬终于一僵,那是不可逾越的天堑,斩断一切生机。而她缓缓将自己从他怀中离:“我不可能忘了洛衣,忘了爸爸,是你杀死他们。”

 他怔怔地,说:“我没有,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

 她说:“你改变不了任何事实。”她的声音渐渐空:“我们缘份尽了。”

 他慢慢地放开了手,声音里带着凄凉:“他对你太好了,你变了。”

 洛美无力地扶住墙:“他对我是太好了,可是他不是你,永远都不是你。”

 他的眼睛里仍有着泪光,隐忍着苦楚,他们就那样四目相对,再不可以相见,她几乎要用尽一生的力气去挣脱,而他终于放过了她:“你走吧。”

 命运是最奇怪的东西,她尽了那样多的努力,却永远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她茫然开着车在街上兜圈子,那样繁华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与车,每个人都行匆匆,可是她没有归处,仿佛绿色的浮萍,只是随波逐

 她在很晚才到家,司机上来替她泊车,被她吓了一跳:“太太,你的脸色真差, 是不是不舒服?”

 她疲惫地摇了摇头,走进屋子里去,客厅里空的。容海正今天晚上有应酬,她原本也该去参加几个朋友的聚会,可是从那屋子出来,她就像个傻子一样在路上兜着圈子,最后才将车子开了回来,在这一路上,她神情恍惚,没有出任何意外真是一个奇迹。她拾阶上楼,进了睡房后,她靠在房门上积蓄了一点儿精神,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几乎在同时,她听到了另一声叹息,正在她惊骇莫名的时候,灯亮了,容海正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中。

 他说:“你终于回来了。”他还要说什么,但在仔细地打量她后,他忍住了,只是问:“你的大衣呢?”

 “大衣?”她怔怔的,大约是忘在公司了,或者忘在那房子里了,她不记得了,她早就被冻麻木了。

 他转过脸过,仿佛在隐忍在什么,过了片刻之后,他重新回过头来,已经如往日般平静:"我想你一定累了,你先睡吧,我有事要出去。"

 然后他就离开了。

 到第二天早上,她才见到他,他的精神不是太好,但是他衣着整齐,一点也没有夜不归宿的痕迹。见到了她,也只是让她吃掉丰盛的早餐,在她吃完后,他才斥退了下人,淡淡地对她话:“洛美,我有话对你说。”

 绿茶的芬芳热气正从她面前袅袅升腾,萦回不散。她抬起眼睛,有些茫然。隔着荼的热气,她竟然有些看不清他了,或许,因为他距她太元了,这张西餐桌太长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入耳:“言少棣入狱服刑去了,我和王静茹谈过了,已经达成了协议,洛美,你明白吗?”

 她有些惘地望着他,他想说什么?

 他叹了口气,说:“我实在是宠坏了你…那么言少梓就是我们唯一的阻力和敌人了。洛美,在我的计划中,他原本是要身败名裂的,但是现在…”他的目光凝视着她,“你要吗?”

 她的目光有些慌乱,是因为。。心虚?不,现在她头脑混乱,根本无法思想,而且心虚是谈判大忌,哦,不,她太久没有与人谈判了,他着实是宠坏了她。可是这一场仗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输。

 她垂下了眼帘,反问:“我为什么会不要?”

 他抛开了把玩多时的餐巾,说:“你很明白,你的复仇心远不如你想的那样坚定。如果你说不,我可以放过言少梓,代价是——”他顿了一下,又改变了主意,“哦,不,算了吧。你不会承认的,既使你很想,你也不会说出来让我放过他的。”

 洛美握着荼杯,这种温润的日本细瓷令她联想到了许多。蓝的花纹、绿的荼汁,可是喝到嘴里微微发苦,是真的很苦…

 容海正的声音仍是那种不缓不急的调子:“洛美,你说呢。”

 她扬起了脸,声音也是淡淡的:“既然你要那样想,我说什么好说的。”

 他笑了笑,说:“勇敢的女孩,你的勇气着实可嘉,真让我怀疑你某些时候的脆弱是不是一种伪装。你明知道在这一方面是讲不过我的,所以你顺水推舟来反问我,洛美,”他亲热地叫着她的昵称,“你确信有把握让自己丝毫不为之所动吗?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说话,但是她本能地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出丝笑意来,但是他的眼神里又出了那种淡淡的神气,就像见到一个小孩子吃力地拖着大椅子,踮脚去开冰箱门拿巧克力一样。洛美本来还不觉得什么,但一看到他的这种神气,不知道为什么就恼了火,将茶杯一推,冷冷的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不要藏头尾的。”

 他摇了摇头,轻描淡写的对她说:“动怒是谈判大忌,你忘了吗?”

 她站了起来,因为起势过快,衣袖带翻了荼杯,翡翠的荼汁泼了她一身,她也不理会,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上楼去了。

 过了好几个钟头,洛美在家里呆得无聊,还是开了车子上街去,无打彩地在街上转了一圈,觉得车内暖气烘得自己口干舌燥,远远看见了一间荼庄的招牌,心里想着想去喝一杯荼,但左右盼顾,根本找不到车位停车,索将车子随便往街边一停,拖走了就拖走了吧。

 走进那间荼庄,才觉得它有些与众不同,四壁都是书架,而且一卷一卷全都是古籍,细细看去,都是《心经》《金刚般若波罗经》、《大般若经》…成百上千的佛经放在架上,加上袅袅的檀香,令人恍若走入另一个世界。仿佛凭空从繁华喧嚣的城市一下子踏入了西藏密宗的神秘境界。

 洛美站在那里,发起呆来,她从来没有来过这样静谧莫测的地方。店中只有蒲团矮几,两三个人遥遥地坐着,各人面前都摊着一本经卷,每人面前的矮几上,炉香细细地、直直地向空中慢慢升腾,荼的香氤氲不散。洛美真以为自己是站在一座千年古刹中了,一切都静得似乎有了几千年了,连阳光透过竹帘照入后,都是一种凝固般的静态,依稀如一层金色的膏脂,薄薄地敷在一轴一轴的经卷上。

 窸娑的衣声响起,她蓦地回头,是一位青衣老婆婆,见了她,只微微一笑:“进来便是有缘,请坐。”

 她在一张矮几前坐下,老婆婆走到放经书的木架前,随手了一卷放在她的面前。

 炉香点燃了,荼沏上了,她翻了翻那经卷,竟是写在丝帛上的,那些字句,似懂非懂。她喝了一碗荼,又好奇的打量四周,店里的顾客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埋头读着经书。她又喝了一碗荼,觉得没有多大意思,先前的神秘感已然无存,于是走到那青衣老婆婆所坐的案前,放下了两张千元钞票,问:“够了吗?”

 那老婆婆睁开眼,看了她一眼,木然无语。洛美纳闷,怔了一会儿,才转身走了出去。

 车子居然还在那里没有被拖走,她发动了车子,随手打开广播听新闻。。她漫步经心地听着,突然有一句话钻入耳朵里来:“常欣关系企业今天与古乐投资‮行银‬签订投资意向合约…”

 她呆了一呆,才想起与言少梓订婚的,正是古乐‮行银‬董事长的掌上明珠。豪门联姻,得益来得如此立竿见影,一想到这里,豁然明白言少梓的处境,又怔了一会儿,终于掉转车头,往仰止广场去。

 进了宇天大厦,有意地嘱咐询问处的小姐:“摇个内线上去,问问孙伯昭,容先生在做什么。”

 那位小姐照做了,而后告诉她:“孙先生说,容先生在开会。”

 洛美“哦”了一声,就搭电梯上楼去了,到自己的办公室中,签了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小仙就用内线问:“容太太,容老板的秘书刚刚打电话过来,说容先生请你过去一趟。”

 洛美走到容海正的办公室去,容海正的几位秘书与助理都在,见了她,都叫了声“容太太”,才拿了东西出去,容海正将桌上摊得七八糟的企划书收起来,问:“有什么事吗?”

 洛美见他和颜悦,似乎早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也就“嗯”了一声,说:“我只是来问问,我们到底对言氏家族控股多少,你是怎样布的局。”

 他慢慢地收齐那叠文件,忽而一笑,将那叠文件往桌上一放,坐下了点了一支烟,说道:“我们总算是夫,你不必用商场上的那一套来对付我,要问什么就问吧,何必兜圈子。“

 洛美没想到他竟这样说,一时间也只有一笑:“你不要多心,我只是问问。”因为两人距离近,便伸手道:“咦!你有一白头发。”话未落便轻轻一扯,拔了下来,举到他面前给他看。

 他却是淡淡的:“早就有了。”

 洛美最恨的就是他这种不冷不热的调子,因为他这个样子的时候,自己无论是发脾气还是有意迁就都不会令他为之所动,只有她自己找台阶下,少不得口气软了下来:“海正,我这几天有点不舒服,你有空的话陪我到去医院一趟吧。”

 在以往,她有个头疼脑热的,无论有什么不悦他也会放下了,这回他却望住她好一会儿,才说:“我这几天忙得很,怕是没有空。要不,我叫孙柏昭联络一下?”

 洛美心里一冷,口气也冷了下来,说了声:“不必了。”转身就走了。一直开了车回家,下了车司机开进车库去,站在院子里让风一吹,才觉得身上冷冷的。大衣又丢在公司了,下人们都知道她回来了,在后门口探了探头,见她呆呆的,又不敢叫,缩了回去。她就站在风口上,心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看那些精心修剪的冬青树,过了好一阵子,觉得脚麻了,才慢慢地走回自己房里去。这一种心灰意懒的情绪一冒出来,就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她被子也不盖,伏在上昏沉沉就睡去了。

 过了好久,四姐拍门叫她:“太太,吃饭啦。”她反正不应,四姐又叫了几声,无可奈何的去了。洛美越发不想动弹,翻了个身,全身都是烫的,像在锅中被油煎似的,索了外套再睡,迷糊糊地又睡了好久,听见容海正敲门:“洛美,起来吃饭。”

 她说:“我不饿,你先吃吧。”说完,喉中已如火灼一样难过,只好强撑着起来,去倒了杯冰水一口气喝光了。放下杯子,只见镜子里自己脸上红彤彤的,只怕在发烧,于是拧了条冷手巾敷了敷,依然回去睡下了。

 她刚躺了几分钟,容海正就拿钥匙开门进来,将文件往她枕边一扔:“你爱怎么看怎么看去,用不着这样矫情。”

 洛美待要和他分辨,无奈全身都没有力气,挣扎着只说:“你不要走,我们把话说清楚。”

 容海正就停了下来,转身道:“讲清楚了岂不大家难堪?我留面子给你,你还要怎么样?”

 洛美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而且头晕得厉害,两眼望出去都是金星迸,但他这样说,自己又不能不接口:“我哪里做错了?难道我不能问一声么?还是你存心不让我知道?就算我们夫没什么情分,到底我们是同盟,难道连盟友的情分也没有了?”

 容海正神色古怪得很,望了她好一阵功夫,才说:“恐怕我们中间首先背叛同盟的不是我吧。”

 她耳中嗡嗡一片响,勉力欠起身来:“容海正,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有没有良心?”

 不知是哪句话怒了他,他一下子甩掉了手上搭着的西装外套,只管将两只眼睛冷冷地望着她,洛美觉得他的目光像冰柱一样,几乎连她的心都冻冷了。他才说:“良心?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良心。只是官洛美,你大言不惭,那你自己有没有良心?你扪心自问,从我们结婚到现在,我花了多少心思让你高兴?你爱怎样就怎样,你再胡闹我也一笑置之;上班也好,不上班也好,我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我把你捧在手心里,你却把我踩在脚底下;你冠我的姓氏,用我的钱,受我的保护,你却给我戴绿帽子,是你让我忍无可忍!”

 洛美听他一字一字地说来,每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往她心上戳。她蓦地抬起头:“你话说清楚,我怎么给你戴绿帽子?”

 他冷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她怔住了。

 他冷冷地说:“喜帖是送到我名下,我叫小仙给你的,你看了之后往哪儿去了?”

 她慢慢悟过来:“你跟踪我。”

 他冷笑:“我不屑!我只是想看看你接到喜贴的反应,结果你魂不守舍的开了车走了;我回家等你到晚上十二点,你才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回来。我忍了;今天你又想打探他的消息,我偏不告诉你,你又掉了魂似的回家赌气。别人眼里大概以为我怎么得罪了你,不知你脑子别的男人。”

 她万万想不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生生挨了一闷一样,好半晌才说:“当初结婚的时候你都知道,我不爱你,你也没有要求过我要爱你。”

 他说:“不要拿这样的话来堵我。”俯身抓住她的衣襟,“我只是希望大家面子上都下得来。”他的目光直直地望进她眼中,看清她的恐惧,“官洛美!好好地敷衍我,不要连敷衍我都不屑,否则你一定会后悔!至于你的爱人,我知道你维护他,大概维护得连血海深仇都忘了,可惜我不会忘记我的仇恨,我绝对会把他碎尸万段,然后装在礼盒里送到你面前来·”

 洛美失尖叫,他已用力摔开她,摔门而去!

 容海正这一去,就是几天不见,洛美病了几天,四姐要请大夫,她也不让。最后到底还是自己慢慢好了起来,只不过每天早上起来还是头晕,饭量也减了。

 容海正终于打了电话来了,他人已在美国了。听到说洛美病了,就叫四姐让洛美接电话。

 洛美无打彩的,“喂”了一声,容海正听她恹恹的,想必是真的病得很严重,口气不由得缓了下来:“我下个礼拜就回来。”

 洛美“嗯”了一声。

 容海正问:“有没有发烧?”

 “没有。”

 “那就好,去看看医生吧,不要自己吃药。”

 “我没事。”

 “那好,你多休息。”

 洛美连“再见”也没有说,就将电话还给四姐了。四姐问:“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洛美不想说,就问:“我想吃碗甜食,厨房里有什么?”

 四姐忙说:“有豆批,芋泥,还有青梅羹。”

 洛美说:“那就青梅羹吧。”

 四姐倒是怔了一下,微笑说:“太太,厨房里还有酸凉果,那个酸酸的更好吃,要不要一碟?”

 洛美点一点头,四姐一阵风似的喜滋滋地去了,片刻工夫就端了羹与果子来了,洛美因为口中无味所以不大爱吃饭,现在两样东西都是酸的,倒很对胃口,不知不觉间就吃完了,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一吃起兴来了,又叫四姐再去添了一碟来。四姐乐得眼都眯起来了,洛美莫明其妙,又不好开口再问。

 过了几天,容海正果然回来了,洛美站在台上看到他的车子驶进来,过了片刻他才上楼来,洛美本以为那摔门而去后,他必然又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谁知他上来竟然十分温和:“怎么又在风头上站着:”揽着她的进房间,告诉她说:“迪奥的发布会上我已经替你订了两套衣服,想不想去巴黎试穿?不想的话叫他们飞过来好了。”

 她不置可否,这倒使他误会了,伸手试试她额上的温度,不解地问:“哪儿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我想睡一会儿。”

 “那就睡吧。”他替她盖上被子,低声说:“你睡,我下去一趟,还有公事要待孙伯昭。”语气几乎是温柔的了,说完还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额头。洛美心里疑惑,他上一次这样吻她是在什么时候?

 他走了,洛美却睡着了,口又渴得厉害,于是穿了睡衣起下楼,想去厨房喝杯果汁。孰料刚刚从楼梯走到拐角的地方,就听到四姐那带着浓重闽南音的普通话:“就是这个样子的啦,不爱动,又不大爱吃东西。”

 容海正说:“总得叫她去看看大夫。”

 她一路下来,楼梯上铺着很厚的地毯,她又穿了一双软底的拖鞋,走起路来无声无息的,容海正冷不防抬头看见她正走下来,立刻煞住了话,叫了声“洛美”,迟疑了一下,才说:“你下来做什么?这里比卧室冷多了,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她说:“我要喝杯西柚汁。”

 四姐立刻说:“我去榨。”

 容海正说:“榨了送去房间。”对洛美说,“我们上去。”洛美已隐隐猜到了一部分,进了房后,装作无心找什么东西的样子,将头的小屉打开了翻检。容海正问:“你不是要睡觉么?又找什么。”

 洛美说:“我睡不着,头又疼,找上次那种定神糖浆。”

 容海正说:“不要吃西药,糖浆可以吃一点儿。”

 洛美趁他去台上吸烟,将药屉里的一个小匣打开,里面有个白色的药瓶,她拿出来,里面还有没吃完的大半瓶药,倒了一颗在掌心里细看,终于觉得异样,翻过来一看,小小的药片上竟然印着“VC”。她心里又气又苦,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狼狈与尴尬,不由一顿足,叫:“容海正!”

 他极快就走了过来,口中还在问:“怎么又连名带姓地叫我了?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洛美不答话,只将手中的药瓶往上一扔,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说出话来:“你算计我!”

 容海正先是一怔,而后反而笑了,说:“我怎么算计你了?这能叫算计吗?

 洛美听他这样说,明显是耍赖了,她心里着急,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了,口中说:“你这样骗我。”

 容海正见她哭,也不着急,笑着拍着她的背:“我怎么骗你啦?你哭什么呢?有个孩子很好啊,说不定长得会像你呢。”

 洛美听他这样一说,心里更了,眼泪纷纷扬扬往下落,呜咽道:“我才不要孩子呢。”

 他大不以为然:‘八成已经有了呢。”

 她顿足道:“我不要!就是不要!”

 他笑着说:“不要小孩子气了,好啦好啦,也不一定呢,空去看看医生吧。”

 这样的事情令洛美心里十分不舒服,对于看医生则是既想又怕,因为总觉得万一不幸有了的话,容海正的口气似乎是容不得她真的不要的。她现在觉得他是很可怕的,与他作对自己未必占得了上风;而如果真的把孩子生下来,又是件更令人痛心的事——一段毫无感情且随时可能会崩溃的婚姻,何苦又牵扯个无辜的小人儿进来?

 好在容海正忙得一踏糊涂,对于看医生的事也没有空催促她,洛美好容易等到他晚上回家,他一走出浴室,她便说:“小孩子最烦人的,你现在这样忙,怕是没空准备当父亲吧。”

 他则神色自若地打开了头灯看文件:“胡说,小孩子是最最可爱的——你去看过医生没有?”

 她说:“还有没呢。”

 他放下文件,神色淡然地说:“其实我们两个都不年轻了,要个孩子没什么不好的。”

 洛美就说:“怎么没什么不好?到时候我们离婚了,孩子怎么办?

 他问:“我们为什么要离婚?”

 她一时语,虽然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段婚姻背后的实质利用关系,但是这种人中最卑劣的一面总不能赤地直说出来,所以,她叹了一口气,说:“‘容太太’这个头衔太沉重,我负荷不了太久。”

 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洛美因为是想存心要设计他的,所以只管将自己的招牌笑容亮出来,甜笑着将他手里的文件拿掉,随手丢到地毯上去,口中说:“人家和你商量正经事,你不要摆出一副大忙人的样子好不好?”

 他又“嗯”了一声,才瞧了她一眼,说:“你刚刚扔掉的是公司的一笔两亿四千多万的企划。”

 她说:‘生意明天再说。”一歪头靠在他前,“你怎么这样忙起来?我成看不到你。”

 容海正好久没有见过她这样小鸟依人的情形,明知她一定是有目的的,可是心里警铃大作,口中却已不自觉地说道:“你想我陪你?那我尽量空好了。”

 洛美轻轻地说:“不要了,你忙吧。”

 说着就往后面退,头发拂过他的脸,刷得他鼻子的,心里也有一种的感觉,想抓住她的头发来嗅一嗅、吻一吻。

 洛美说:“去看你的企划吧,我要睡了。”说着只管拉那被子,一直拉过去一半,又一圈卷住,像条蛹中的小虫似的,将被子盖到了鼻子,只剩了双眼睛在外头,眨了两下也闭上了。

 容海正说:“你把被子卷去了,我盖什么?”伸手就去拉。

 洛美用手揪住被子,忙睁开眼说:“你现在又不睡。”

 他说:“谁说我现在不睡?”忙把被子拉开了,洛美一张脸已捂得红红的,他望着这张红红的脸,不知不觉就已低头吻了下去,洛美咯咯一笑,往后躲去,他便一只手扶住她的脸,还有一只手就去摸灯的开关,手指刚刚触到开关,就听到洛美腻声道:“海正,我不要孩子嘛。”

 容海正这个时候“好”字已到了边,突然之间明白了她刚才说的是什么话。一刹那间实不亚于一盆凉水兜头泼下,立刻将他拉回了现实。他静静屏息了三秒钟,而后,淡淡地说:“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松开抱她的手,起去拾那本企划案就去书房了。

 第二天洛美很晚才起。刚刚打了房门准备下楼,四姐便上来了:“太太,有位先生一直打电话找您,我没敢吵醒您。”

 洛美问:“是谁?”

 四姐说:“他说他姓言。”

 洛美一怔,想不到言少梓会这样公然将电话打到家里来,忙说:“我在房里听好了。”

 果然是言少梓,他开门见山:“我要见你。”

 洛美不假思索:“不行。”

 他的口气焦灼:“十万火急的事情,你若不愿意与我私下里见面,我们可以约在仰止大厦到我的办公室。”

 这算是谈公事的保证了,洛美想了一想。他已着急了:“洛美,此事不仅关系着我,对你也有着莫大的关系。你如果不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洛美听他说得这样急迫,于是答应了。换了衣服出门,对四姐说:“先生若问,就说我约了朱医生,今天应诊去了。”

 四姐应了声“是”,洛美又说,:“不用叫阿川了,我自己开车去。”四姐替她去取了车钥匙来,让司机把车从库中开出来,在台阶下将车交给了洛美。洛美因为心里有些心上八下,匆匆忙忙地就上了车子,四姐替她关上车间,车子便在蒙蒙细雨中驶出了容宅。

 容海正开完了董事会,从会议事里走出来,孙柏昭正在等他,告诉他说:“已经差不多了。”

 两人边说边走回办公室,孙柏昭说:“言少梓果然中计,等他明天悟过来补仓,恐怕江山就换了姓氏。”

 容海正问:“言家的那两个女人呢?‘

 孙柏昭说:“已经签了股份转让。在这儿。”从手中出两份合约给容海正,容海正接过来,又问:“那王静茹呢?”

 孙柏昭笑起来:“怕是还在做梦与我们合作呢。”

 天罗地网已经撒开,没有一个可以逃掉,收网的绳索紧握在他手中。容海正的脸上出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忙了这许多天总算要大功告成了。言正杰九泉之下,看到自己精心构筑的企业王国在一夕之间溃成瓦砾,想必会气得吐血吧。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仰止广场笼在一片烟雨蒙中。

 明天,他将立在城市之颠,笑看风雨。

 电话响了,是孙柏昭接听,应了一个“是”,便转过身来对他说:“容太太来了,小仙问您有没有空。”

 他做了个手势,孙柏昭心领神会,对电话中说:“请容太太过来吧。”而后对他说,“容先生,我先出去了。”

 孙伯昭退了出去,恰好在电梯门口遇见了洛美,于是叫了一声:“容太太”,洛美却恍然未闻,径直就走过去了,孙柏昭心里奇怪,因为洛美是个极只大体的人,从来不摆什么架子,于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见洛美连门也没有敲就进去了,心里就更奇怪了。

 容海正将重要的合约文件都放在保险柜里去了,刚刚关上了柜门,拨了密码,洛美就已经进来了。

 容海正见她脸色发白,身子在微微的发颤,忙问:“很冷吗?”忙调了暖气,又按铃叫公司的秘书倒两杯咖啡来,洛美却说:“不用了,我只是来问问你。”

 他便说:“问什么?”这才留心到她眼中完全是一种接近崩溃的恐惧,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一样。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活下来,因为要复仇,要让杀我父样、妹妹的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容海正,这是你教我的。”

 他点头,神色已变成一种淡然的严肃,仿佛已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的身子仍在发着抖,她用一只手撑在桌上,那只手也发着抖,她的声音却软了下来:“海正,我不想了,你收手吧。”

 他却笑了:“洛美,我问过你,你拒绝了,现在你却来和我说这个,你说我会不会听?”

 洛美却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低声道:“我求你,海正。”

 她哀哀地道:“我们可以立刻回千岛湖,也可以圣'让卡普费拉。你答应过我,要和我在圣'让卡普费拉过一辈子。"

 容海正温柔的圈住她,低声道:'我答应你,但要在这件事后。"

 洛美攥着他的衣袖,似乎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固执:"不!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不行。"他拍拍她的脸颊,"不要小孩子气,这是生意,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更何况,就算你要放过他,我还要算我的账。"

 洛美的声音低下去:"可是,我刚刚去见了朱医生。"

 这句话立刻引起了他绝大的注意力,他"嗯"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她说:"我已经怀孕了。"

 他"噢"了一声,看着她:"好消息啊。"

 她却是慌乱的,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件事,她说:"请你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收手吧。"

 他说:"这和孩子有什么关系?"却掩不住心里的高兴,伸手搂住了她,问:"医生说孩子怎么样?男孩还是女孩?"

 她仰头看他。眼底的泪光一闪:"才只五十五天,医生说还来得及。"他不解地问:"来得及做什么?"

 她说:"来得及拿掉。"

 他的心一冷,身子也冷了,他望着她,慢慢地告诉她:"你若敢动我的孩子,我绝不会放过你!"

 她立刻说:"你收手,我绝不动她。"

 他静静地打量他的子,像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对手,最后,他嗤之以鼻:"你不敢!"

 "我敢!"她几乎是本能地叫道:"你不答应我,我立刻去拿掉她。"

 他的角漾起了一丝笑意,洛美昂着头,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终于不自在起来了:"洛美,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这不是该任的事。"

 "我不是开玩笑,我也不是在任。"她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容海正,我是来通知你,和你谈判。"

 他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了,可是他的口气还是轻松的:"你把咱们的孩子当成一件企划案吗?"

 "就算是吧。"她冷冷地说,"你不是想要孩子吗?他应该比你的企划,比你的公司,比你的身家都要重要才对。"

 他嘴角一沉:"好吧,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到底是为什么?"

 她说:"不为什么。"却不自觉地咬了一下下

 容海正示意她坐下来,才说:"我们是盟友,现在你有了这样的决定,总是有一个合理的理由的。"

 洛美烦躁不安,并且更有一种近乎于绝望的口气:"你还想怎么样?我只要求你收手,我甚至肯将孩子生下来。"

 他不解地望着她,她自欺欺人地扭过头去,他抓住了她的肩:"官洛美,到底你是什么意思?你看着我!"

 她不肯看他,只简单地,生硬地说:"我都知道了。"

 不祥的感觉在他心头慢慢扩散,他问:"你知道什么了?"

 她垂头不语。

 他追问:"你知道什么了?"

 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我知道你的一切阴谋算计!我知道了你的一切卑鄙手段!我知道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完全是个恶魔,而他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孽种!"

 他大怒,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她角迸裂,血渗出来,她既不哭,也不说话,一双深幽幽的大眼睛瞪着他,直瞪到他心里某个部位生生地疼起来。

 他木然地转过脸过,冷冷地说:"这一掌是打醒你,让你记清楚,我是你的丈夫,而你维护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你的夫!"

 她站起来,不言不语,开了门走出去。她走出了宇天大厦,走出了仰止广场…。

 晚上的时候,雨下大了。城市的雨季,一贯是这种淅淅沥沥的调子,四姐坐在椅子上,着她患了关节炎的双腿,心里就在怨这种答答的天气。老天似乎刚看了场悲剧,让不住汹涌的泪水纷纷扬扬飘洒下来。

 庭院里传来车子的声音,她慌忙站起来出门去,容海正的座车已驶入穿厅,车窗玻璃降下来,她看见主人那张脸上,有一丝难得的焦急:"太太呢?"

 "一大早出去了,说是去看医生了,还没有回来呢。"

 容海正示意司机,车子又驶出了容宅。

 四姐心中纳闷,刚刚走回客厅,又听到车声,忙又出去,果然是洛美开车回来了,她忙打开车门,说:"先生刚回来找您呢。"正说着,容海正的车子也驶回来了,大约刚刚在门口遇见了,所以掉转回来。

 洛美下了车,也不拢一拢大衣,任由那水貂皮的边打水门汀上拖过去,她一直走到客厅里,双手一垂,松松的皮草大衣就自她肩上滑下来,落在了地上。她像个机器人一样,慢慢地往楼上走,一步一步地上着台阶。

 容海正几步追上她,一下子扣住了她的手:"你去了哪里?"

 她的目光虚虚的从他的脸上掠过,令他不自主的心悸。他只是在医院里,在她父妹猝亡后见过她这种目光,他知道,这是万念俱灰。

 她的声音是生硬的,仿佛声带已不受她控制,她只答:“医院。”

 他硬生生将她按在了墙上,几乎是用吼的:“去做了什么?”

 她偏过了头,拒绝感受他温热的鼻息。他强迫她将脸转过来:“你说话啊!”

 她是茫然的,所以她是无畏的。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一座活火山上。她只从薄薄的中吐出一句反问:“你说呢?”

 他压抑着中翻腾的怒火:“你敢!”

 “我已经做了。”她苍白无力地垂下头,“现在随你处置。”

 如果手中有刀,他绝对会一刀割断她纤细的颈;即使没有刀,他的手也已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渐渐收紧。

 她艰难地息,那种声音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声音。他说:“我一定会杀了你,如果有办法开罪名的话,因为我不想为了一个冷血动物去坐牢。”他撒开手,语气中带着尖锐的嘲讽,“我承认你打击了我,但是你的所作所为恐怕会适得其反。我绝不会放过言少梓,你等着他从仰止大厦上跳下来吧!”

 她奋力地拦住他:“我是你的子,如果离婚,我有你的一半身家。”

 他一震,回头看她,目光如刃。

 “我有言氏家族的B股的30%、A股的15%,我还有你在BSP中股权的一半,我反对你的决定,你无法轻易让董事会通过!”

 他带着一种重估的心情来打量她,末了,他冷笑:“你这算彻底地背离同盟了?你以为翻脸就可以难倒我?好!我成全你,明天就约律师来,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钱!你愿意陪着他一同去死,你们两个就一齐到地狱里去做一对同命鸳鸯!“

 她凛然:“我还怕什么?我从来没有怕过死。我也早该死了。是你从我把死域里拉出来的,我不过是又回去了,所以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了。何况你当初娶我是为了什么,你心里明白。”

 他的脸色在一刹那变了,原本是一副睥睨鄙夷的样子,但是一下子都变了,脸色变幻莫测,最后终于没有说话。

 他问:“你见到证据了?谁给你看的?”

 她答:“言少梓。”

 他眼中微有笑意,仿佛是‮悦愉‬:“很好,你是打算相信他了。”

 洛美望着他:“你的计划真是天衣无,你娶我也不过是为了找个替罪羊,你早就转移了资产,把BSP做成了一个空壳,你等着复仇成功后我替你去坐大牢;而你,拿着百亿的资产,可以逍遥自在地去过下半生。”

 他慢慢地点头:“不错,我起初是这样计划的。”

 她的眼底终于有什么碎掉:“果然如此,我一直在怀疑,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计利益地付出,你不是做这种傻事的人,原来都是做戏,容海正,你真是算无遗策。”

 他却转开脸去:“我算无遗策,但我没有算到一条,那就是你。”

 她近乎麻木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爱言少梓,我也知道他爱你,所以我才会接近你。在我的计划里,你确实应该是个替罪羊,在大牢里过完半生。可是后来我改了主意,因为…”他终于望向她,嘴角上扬,仿佛是笑,“算了吧,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她冷冷地道:“我确实不会再相信你的任何一句话。你谋杀我父亲和洛衣,派人在车上动手脚,派人在洛衣荼中下麻醉剂,做出酒后驾车出车祸的假象,然后又来告诉我是言氏家族下的毒手,骗得我的信任与合作。容海正,你真是煞费苦心。”

 他的脸色微微震动。

 她说:“可惜,你杀人灭口得迟了一些,那个司机在临死前留下了信件,指证是你让他下安眠药和‮奋兴‬剂的,这算不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官洛美,我承认我当初对你动机不纯,但你也别把全部的罪恶扣在我头上,做过的我承认,没做过的,你别冤枉我。”

 “冤枉?”她轻蔑地反问,“我冤枉你什么了?我没有见过你这肮脏的人。为了把言少梓除掉,你竟然利用我,让他以强罪入狱,你太不择手段了,根本没有一点人,你根本不是个男人!事后你对我那样好,在千岛湖,原来是负疚于心!我想想真是觉得恶心作呕!”

 他扬起手来,她把脸一扬,仿佛就等着他这一掌,他的膛剧烈起伏着,最后,他终于咬着牙:“官洛美,我真是后悔,我后悔认得你。这世上随便一个女人,也会比你强,我花了多少心思,我做了多少事情,你没有心吗?我爱你,我那样爱你---我把全盘的计划放弃,我宁愿冒着最大的风险放弃原来的计划,我甚至想用孩子来留下你,你就是这样待我?你宁可相信言少梓无辜,也不肯相信我?”

 “你爱我?”她讥讽着笑,“原来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容海正,你还妄想我替你生孩子,刚刚我在医院里,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因为你这样的人,活该一辈子断子绝孙!”

 他那一巴掌终于扇下来,扇得她头晕目眩,她紧紧的抓着楼梯扶手,以免栽倒下去,而他却骤然大笑,他仰面哈哈大笑着,转过身朝外走:“我真是错看了你!我真是低估了你。我真是错了!错了!哈哈哈…”

 他狂笑着走出门去。

 洛美像打了一场大仗一样,一下子软软地滑坐在楼梯上。

 窗外是冷雨的夜,那种滴答滴答的声音,似乎会从耳入脑,将人身后最后一丝暖意都带走似的。

 洛美就是那样疲力竭,坐在楼梯上听着那冷冷的雨声到天明的。

 天一亮,她如梦初醒一样,扶着扶手强站了起来,四肢早就冻僵了,连大脑都似乎已麻木了,可是她还记得,今还有一场恶战。

 她走进卫生间,好好地冲了一个热水澡,借着滚烫的体,令自己恢复一丝暖意。

 步出浴室,刻意地换上迪奥的一套套装,黑白分明的设计,冷静简捷。她走下楼,厨房照例开了两份早餐,她努力忍下眼底的热,一口一口地将早餐吃完。

 重新细致地补好妆,再看镜中的自己,镇定自若,从容不迫,稍稍放了一些心。她不是没打过恶仗,可是这一仗殊无把握。

 她也是在短短十数小时内才明白洛衣当初那种决绝的心情,被至亲至近的人背叛,原来就是那种令人几乎麻木的感觉。若那个人又是自己一贯依赖、一贯视作可担当一切的靠山,那种天崩地裂的绝望,是可以使一个人疯掉。

 但她不能,她是官洛美,她应有足够的勇气为自己一战。无论公私。

 九点整,她准时出现在仰止大厦的董事会议室里。

 她已有几个月未出席这种会议了,当她走进那间整块意大利浅粉大理石铺就的会厅中时,几乎每个人都是微微一怔。

 许多人早就忘记了“官洛美”这个名字,有印象的只剩了“容太太”这个头衔。可是她这样不疾不缓地走进来,优优雅雅地落座,令许多言氏企业的老臣在一刹那间就想起了当初在仰止大厦中赫赫有名的“资管部官洛美”来。

 容海正坐在正对门的位置,见了她,嘴角上牵,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中是一种古怪的嘲,似乎在轻蔑地反问:“凭你想力挽狂澜吗?”

 她款款地向他一笑,竟璀璨如花。

 今一战,已无可避免,那么,就兵来将挡吧。

 言少梓坐在主席的位置上,望了她一眼,目光也是复杂莫测的。

 开会了,其实很简单,容海正绝对是挟雷霆万钧之势而来,志在必得。

 他闲闲地说:“谁的股权多,谁当董事长,再公平不过。”

 一句话堵死所有人的口,得洛美不得不直截了当:“我和容先生的意见有分歧,我投票言先生。”

 容海正将手一摊:“很好,大家来算一算,这样一来,我有A股的40%、B股的20%,而言先生和容太太则有A股的30%、B股的30%,这样很伤脑筋了,大概只有最后一条路——投票,不知言先生与容太太有何意见呢?”

 洛美听他一口一个“容太太”,口吻却是一种说不清的、令人不舒服的怪异,喉中就像噎了一个硬物一样,而且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几乎想令人立刻冲出去将胃里的早点吐个一干二净。

 可是现在,她只有亮出招牌笑容来:“公平公正,就投票好了。”

 她与言少梓是孤军奋战,她早已心知肚明,可是眼睁睁看着言氏家族的世家老臣众叛亲离,那种凄惶无助的感觉,实在是压抑不住,一阵阵涌上心间来。

 人情冷暖,在金钱面前看得最清楚。容海正有绝对的财势,就占了绝对的上风。

 几分钟内,叱咤风云的常欣企业关系最高决策大权旁落。

 开完了会,她对言少梓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只摇了摇头,他出身豪门一帆风顺,从未有过落难的经历,现下自然倍有一种凄苦绝望。

 洛美说:“只要一个象征的价格,我可以把股权卖给你。你仍在董事会中有一席之地。”

 他淡淡说:“谢谢你。”口气是前所未有过的疏冷与客气。洛美听了便默不作声,她想着他到底还是因为容海正的缘故恨她的。这种连坐于人情、于法律都无可辩驳,她只有不做声。

 刚刚转身想走出去,便听到言少梓的声音:“容太太,容先生已可接管言家祖宅,你可以在平山上吃今天的晚餐了。”

 她震骇地回首。

 言少梓说:“我押了重宝在期指。”

 洛美从未想过这种惊涛骇是一高过一地向她扑过来,几乎立刻可以噬她,令她尸骨无存!

 她的喉咙发紧,连声音都是发涩的:“你怎么这样大意。”

 他望着她不语,目光复杂的情绪早就说明了一切。她垂下头去,过了半晌,问:“有没有挽救的余地?”

 他长叹了一声,将自己松松地坐在了转椅中:“洛美,你今天这样帮我,也只不过帮我不跳楼。那个数字大庞大,有生之年我还不起。”

 洛美听他说到“跳楼”,立刻想起容海正的话来,心惊跳地道:“总有办法的,总会想到办法的。”口里这样说,心里却明白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脸上那种凄惶的表情,就更加明显了。

 言少梓见她如此,心里更加难过,说道:“你帮我足够多了。不要再手了。我来想办法,抵押一切家产。”

 “那也不够啊。”洛美用力地绞着双手,“除非…”

 除非有无抵押的贷款,放眼天下,哪个‮行银‬会做这样的傻事?哪个公司会毫无利益地出手?

 言少梓说:“其实也有办法。”

 洛美以目示之,但他摇头:“可惜办不到。”

 “说出来,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洛美出其的冷静,只要有万一的希望,便可以争取。

 言少梓不是那种支支吾吾的人,犹豫了一下,便告诉她:“在言家祖宅的书房保险柜里,有个红色的三寸见方的锦盒,里面装着一枚名为‘香寒’的印信,那是掌握一笔秘密家族基金的印信,只有家族的家长才有权获悉这笔基金的情况,容海正一定不知道。”

 “香寒?”她在心底默记这两个字。

 “是曾祖父的遗物,据说这是他钟爱一生的一个女子闺名,所以用她的名字命名这个秘密基金。”言少梓向她简述了印信带有传奇色彩的来历,“颜色很漂亮,是透明的,中间夹了一丝一丝的白丝,就像雨丝一样,在灯光下会呈浅彩,看起来更像个项链坠子。”

 她问:“是血或者田黄做的吗?”

 他摇头:“请人鉴定过,结构类似玉石,但没有玉石脆,大概是几万年前坠落地球的一颗陨石。”

 洛美想了一想,说:“我会拿到它的。”

 平山的雨夜,因为树木的葱郁,倍添了一份萧瑟,尤其是言家祖宅,四周全是相思林,风声雨声和着林间枝叶的瑟瑟声,令人更感到凄凉悲哀。

 洛美坐在沙发里,她对面就是扇长窗,窗帘没有拉上,窗外就是在风雨中舞的树影,凄惶地印到窗上去,印到心头上去。

 律师仍用一成不变的声调在念财产分割书,容海正依然在漫不经心地喝咖啡。

 洛美有了一种奇妙的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就在几天前,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坐在言家祖宅的书房里,听律师念她与容海正的离婚协议书。时间与地点,都出乎她的意料。

 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重新投注在容海正的身上,他依然是那样平和淡然,但是谁能想到,在这样的平和淡然后竟有那样的丑陋狰狞。在她与他共同生活的一年里,开始和结局都是这样令人始料不及,她真觉得像做了一场噩梦一样,而这个梦魇,却是她一辈子也无法摆的,她注定要与他纠不清,大概是所谓的孽缘吧。

 珠宝首饰,他全送了她,他是很大方的人,她从来都知道,对于她他是肯下投资的,因为他够狠、够毒,知道她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只不过让她悉天机,反噬他一口,这大概也是他始料不及的吧。

 新海的房子也给了她,自此一役,他可以潇洒地退出这里,拿着以十亿为单位计的盈利,回他的美国老巢去。

 加拿大的房产、新西兰的农场、荷兰的公司…

 分了他的不少财产,他大约心里也不好受吧。

 末了,就剩一些签字之类的场面了。

 她说:‘我还想要一样东西。”

 他喝了一口咖啡,说:“请讲。”

 律师大概很少见到这样慷慨的丈夫,所以带着一点惊讶望向洛美,诧异她的贪心。

 她淡淡地说:“我要言家所有的家传首饰。”

 他放下咖啡,微笑着对律师说:“给她。”稍一顿,望着她说:“省得你再嫁言少梓时,他拿不出什么珠宝给你场面。”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刻薄话,她不动声地在律师加上那条条款后,接过了副本。

 “请双方签字。”她接过了笔,毫不犹豫地签下了“官洛美”三个字,容海正在她抬头之后,才冷笑了一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后将笔往桌上一扔。

 律师仔细地收起了文书,洛美站起来,容海正将一串钥匙扔在桌上:“这是家里的钥匙,我的一切私人物品请统统扔掉。”

 说完这句话,他便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律师也跟着他出去了。她麻木地拾起了那串钥匙,冰冷的金属贴在她的掌心。

 家?

 现在那里充其量不过是一所房子罢了。她心灰意懒地走到保险柜前去,保险柜中都是珠宝,现在已全是她的了,律师交给她的文卷中,有密封的保险柜号码,她捡了这一个拆开来看了,对齐了密码打开。

 那个红色的锦盒就混在一大堆各首饰盒中,她取出来打开,紫绒布中埋着一颗泪珠似的晶莹剔透的印信。

 她取了出来。灯光下莹莹一圈彩晕。明不可方物,翻过来,有两个篆字印入眼底:“香寒”。崭新的印信,不曾沾染任何朱砂的痕迹,想是自刻成后,从来未尝使用过。

 盒底还有一张洒金笺,年代久远,但墨如漆,字迹纤凝端丽:“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明明是女子的笔迹。而昔年言常欣一手创立了商业帝国的雏形,不知这中间,又是怎样一段悲离合。但世上总有一种感情,是可以生死不渝,百年之后,仍焕发着熠熠光彩。

 她忽然有了一种了悟,她在大雨中驱车下山,在滂沱的城市夜雨中寻到了那间茶庄,停下车子,她冒雨走进了茶庄。

 她全身都透了,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衣角往下滴,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简直像个疯子一样。

 茶庄内依然是风雨不惊,茶香缭绕,没有人抬头看她一眼。

 她径直走到最深处,雪白的墙壁上挂着条幅,只写着“香寒”二字。

 原来是曾在这里见过,她立在那条幅下,一时仰望,久久凝神。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若不是这室中太安静,几乎听不到,她转身,是那个青衣老婆婆,她向洛美点一点头,洛美取出印信,轻轻地说:“言先生派我来的。”

 那年逾古稀的老人只是微笑:“来,先坐下喝杯热茶。”热茶轻轻地放在了案上,两人隔案对坐,她怔怔地望着老人,松开掌心,“香寒”在她掌中闪烁着玉石般的光芒。

 老人望了一眼,只是微笑:“原来这枚小印还存在世间。”老人枯瘦的手指触到洛美的掌心,有一种奇妙的热力。而那老人慢慢地说:“香寒,是我的名字。”

 洛美耸然动容,没想到这小印的主人竟然还活着,她睁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这经沧桑的面容,十分诧异与震动。

 “言常欣曾有负于我,所以晚年愧疚于心,可惜——”老人将小印轻轻地搁在了茶几上,“万贯家财,到头来不过一杯黄土。”

 洛美更加震动:“我以为是个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

 老人脸的皱纹,笑得如同岁月转无声:“对男人而言,爱情是金钱与权利的点缀品,锦上添花,多几朵固然好,少一朵也未必要紧。”

 洛美一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心中亦是感慨万千,最后终于说:“言先生希望动用家族基金,以度过目前的难关。”

 老人仍旧微笑:“你替他做了这么多,值不值得:”

 洛美一时怔住:“这不是值不值得——”

 老人点头:“这不是值不值得,好吧,你明天同他一起来,不见到言家的人,我没有办法作决定。”

 洛美答应下来,老人站起来,慢慢地往后走去,渐渐消失在经书架后。香炉里焚烟细细,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而那老人,更像从未出现过一般,仿佛一切不过她的凭空臆想。

 而室中一片澄静,一如深山古寺,令人了生禅意。

 她跳不出爱恨贪嗔,所以她想跳出,她忽然有一点点的明悟了,自己到底是个有七情六、有爱有恨的人。她是个俗人,所以不会大彻大悟的,她始终得回到那个恨爱织的十丈红尘中去,做她的俗人。

 这一份明悟,大概是“香寒”触动的吧。她忽然有些好笑,庄外大风大雨,“香寒”静躺在她手心,她拢了一拢发,握着那小印又走出茶庄,走入了雨中。街灯晕黄,使雨丝似乎变成了一张微黄透明的巨网,将天与地都尽纳其中,没人走得出,没人挣得开。

 尾声

 天色已是一种略带灰的白色,最黑暗的夜晚已经结束了,黎明即将到来。

 雨渐渐小了,烹茶煮水的小炉里,炭火也渐渐熄了,剩了一两块回光返照似的陡然一亮,璀璨如红宝石一般。

 屋子里静得很,连窗外法国悟桐树叶上盛的雨水滑落的声音都几乎清晰可闻。一两声鸟啼声传来,那是早起的知更鸟儿,无忧无虑的开始了一天的歌唱。

 美晴终于打破了屋子的寂静,问:“故事讲完了?”

 我转着茶盏,眼睛望着她,坦然:“讲完了。”

 美晴伸个懒,似乎是在活动已坐得有些麻木的四肢,她又夹了两块炭放入炉中,拨起火来煮水。放下炭钳后,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个好听的故事。”

 我微笑说:“是我听过的最惊心动魄的故事。”

 “哦?”

 我说道:“那个官洛美,并没有能够将‘香寒’交给言少梓。”

 她听我讲下去。我说:“因为在那天晚上,她没有能见到言少梓,她再到他时,已是他车祸死亡后六个小时了。”我耸了耸肩,“很离奇对不对?有人传说,是容海正下的手,他早知‘香寒’的作用了,所以釜底薪,让洛美即使拿了‘香寒’,也再无用下了。”

 她说:“那后来呢?”

 我说:“后来?后来官洛美就销声匿迹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那容海正回了美国,十年来雄霸金融界,依然是风光人上人。”

 她出了神,似乎在想着这个爱恨纠葛的故事,末了,她说:“其实这个故事我早听过,我也知道这个故事中人物的真实姓名。”

 我微微一笑,说:“大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十年前这个故事传一时,是本城上社会人人荼余饭后的最佳话题。最近,这个老故事重新被提起,也只不过因为故事中的一位主角突遭变故而已。”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地望向了荼几上扔着的那份报纸,那还是前天的早报,财经版头条是黑字的讣告标题——《隐形富豪荣至正因肺癌逝世》。

 她似乎忍不住叹息:“万贯家产,死来仍是一杯黄土。”

 我点了点头,又说:“你知道,我故事里的容海正,其实就是前两天因肺癌去世的容海正。我之所以详详尽尽地知道了这个故事,完全是因为我是他的律师。”

 她笑了,说:“我只知道你事业很成功,没想到赫赫有名到了这一步。这样的有钱人,一般只用最好的律师。”

 我笑了笑,说道“哪里,吃法律饭,总还有两个大主题。而且我两年前才刚刚接手荣先生的业务,也是他点名指定我。”稍顿了顿,又说“荣先生死后,留下的财产不说,更留下了遗嘱,要求我将他存在瑞士‮行银‬保险柜里的一份卷宗取出,公之于世。因为他想让故事里的官洛美知晓,故事并未完结,还另有情节。”

 她不由自主“哦”了一声,随手提起壶来为我冲水添茶,不知为何,她一时竟出了神,直到杯中水溢了出来,她才觉察。而我仿若不知,只望着杯中舒展起伏的碧绿茶叶,对她说:“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沉默不语。

 我想了一想,放下了茶杯,说:“还是给你自己看,要来得明白。”说完就起身去打开我搁在一旁的公文包,将一叠文件交给她,“所有的文件都在这里,个中曲直,你慢慢看了就明白了。”说着我便起身告辞。

 她挽留我:“说了一夜的话,你吃了早点再走吧。”

 我摇头:“喝了你一夜的好荼已经足矣,不打扰你了,我还要快去机场,早餐飞机上会准备的。”停了一停,语不止。

 她还要说什么,忽然听见门响,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女孩穿着睡衣拖鞋,从房间里姗姗而出,见了美晴,叫了一声,:“妈咪!早安。”

 我心底一震,而美晴回过头去看到犹有娇憨睡意的小女儿,不由得微笑:“乖乖,早安!”

 那小女孩看了我一眼,很有礼貌地叫了声:“阿姨,早安。”

 笑得出两个小酒窝,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清澈似可倒映出整个世界。

 我早已经呆掉,喃喃地说:“资料上从来没有提到你有个女儿。”我慢慢蹲下去,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仰起脸来,轻声答:“乖乖,早安。乖乖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答:“阿姨, 我叫悔之。”

 我回头看了美晴一眼,我想我的眼中一定是充了复杂莫测的情绪,而她终于轻声说:“孩子一直在读寄宿学校,这几天因为她感冒了,我恰巧又有空,才接她回家来,她是很少见到我的朋友们的,所以你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但我经过最详细缜密的调查,怎么可能漏掉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到底用了什么方式,才可以掩盖这个孩子的出生?

 我顾不上多想,因为天真烂漫的孩子一直好奇地着我问东问西:“阿姨是做什么的?”

 “我是律师。”

 “律师是什么呀?”

 “律师就是一种职业,专帮人处理法律上的麻烦。”

 悔之似懂非懂,又问:“那律师阿姨你也有女儿吗?为什么阿姨你看到我,样子好奇怪。”

 我的眼底似乎有热涌动,我仰着脸说:“不,孩子,我只是觉得高兴。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令我们后悔;也总有些事情,令我们不后悔。”

 我的话她可能听不懂,但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令我觉得清明而平静。桌子上放着我刚刚取出的卷宗,最上面是一封信——那是荣至正亲笔所书,字迹凌厉飞扬,正是他那种人该有的作风:

 美晴:

 我现在才写这样一封信,大约是迟了八九年了,当初之所以未提起笔,只因为你永不能懂,你与我决裂的那一刻起,我便觉得世间万物,没有一样是值得我挽留的。

 昨检查报告已出来,最后证实我的肺癌已达不可救治的地步。医生让我早早准备好一切,安排妥未完的事宜。我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呢?他们都不知道,我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心灰意冷。

 我曾多次和你讲到《世佳人》,我也曾多次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白德瑞的境地,可是你轻而易举毁了我的一切防线,令我万劫不复。可是我并不后悔,从那走进你的花店,见你第一次嫣然一笑时,我就不后悔!时至今,我仍记得我看见你璨然微笑时那一刻的怦然心动,也只有到了今天,我才敢坦白告诉你——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而我爱你,则早从你第一次对我微笑时便已深植心中,永不可灭。

 颜守浩的故事,令你愤怒万分;他所谓的证据,令你万念俱灰。我无言以对,因为我最初对你的动机,确实只是利用,可是后来一切改变,当我用尽了我的生命去爱你,而你根本不为之所动,我便知道,我终究是,咎由自取。

 母亲的悲剧令我一直怀疑,这世上是否真地会有爱情存在?爱情是否真的会令人不惜一切?等我明白,却已经不能在接近你。

 当我大笑着转身离开你,我的眼里在着泪。我根本没有想过,我把整颗心与生命双手奉上给你,你却一举手掀翻在地。你的质疑令我无言以对,即已如此,我再难挽回。

 美晴,你实在太‮忍残‬,我之所以用“‮忍残‬”,连我自己都觉得茫然。我从来没有料到无怨无悔地爱了一个人那么久之后,她怎么会拿了一柄世上最锋利的匕首,朝了你的心脏,直直地了下去。而后,看那鲜血如,却在一旁冷笑!你绝对不会懂,真正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怎会去伤她一分一毫?所以,我根本不愿解释,回身便走。颜守浩知我甚深,所以他赢了,我失去了你。

 美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定是宿缘太浅,才一再地错过。既然如此,我今生死后,定要好好修行,来世再去爱你。我答应过你,俗事了后要和你在圣-让卡普费拉过一辈子。可惜这一辈子事做不到了,只有等下一世兑现我的诺言。

 若问我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我们的孩子。他(她)无辜地来,无辜地去。我一直想问你怎么那样狠心去扼杀了他(她),但回头一想,也好!省了我魂牵梦萦的另一份牵挂。苍天薄我,奈何!

 我失去母亲、失去你、失去孩子,也许是早早注定,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承认,也许我生来就注定不幸,注定要孤独一人过完这凄凉一生。

 颜守浩之死,我信为天意。为保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她害死你的父亲与你妹妹;为了争家族家长之位,他设计你与颜守江…他一手拆散我们夫,也算是坏事做尽,死有余辜了。

 纽约今大雨,吾爱,你最喜欢的是雨夜。我在雨夜中写这信给你,希望你有缘得见,在你心中还我一个清白。

 十年来的心事得以说出,的确痛快。我希望自己也能死得痛快。窗外的曼哈顿在风雨中灯火灿烂。吾爱,你也喜欢看灯,尤其是从高出看灯火,所以,我留了办公室的钥匙给你,希望有朝一,你能来看一看,我于九泉之下,也得以瞑目了。

 荣至正

 于9月26夜书于曼哈顿

 信后,附有多个职业杀手的供词和侦讯社的资料,证明谋杀、强都是颜守浩一手策划实施。

 美晴似乎陷入一种席卷一切的狂中。这封深藏血泪的书信,曾令我唏嘘不已…。我想今时今,她亲眼看到,一定会比我震憾一万倍。

 可是,她只是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这封信,一任泪水汹涌而泻。

 这个故事,是这样惊心动魄,令人肝肠寸断,无以言对。

 “妈妈。”悔之的声音响起,的、怯怯的。

 美晴一把抱住她,只叫了一声“悔之”,就仿佛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恸,埋头在她的黑发上放声大哭起来。

 悔之吓到了,话也有了哭音:“妈妈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她怎么能不哭?实际上,她忍了十年。十年的泪,怎么再忍得住?

 颈中的坠子从她领口滑出,落在她颈侧,一如她的泪。

 我远远地看到坠子上小小的篆字:香寒。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

 这世上再没有一种苦楚,令人如此绝望而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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