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个周末,我们去长洲好吗?”余宝正在Starbucks里一边喝expre o一边问身边的朱庭铿。
“长洲度假屋很多人自杀的啊,你不怕鬼吗?”朱庭铿吓唬她。
“但长洲的海鲜比较好吃嘛。”
“你最近有没有留意职员通讯?”
“什么事?”
朱庭铿凑到她耳边,说:“我们行银的职员到假
海岸酒店租房,有百分之四十的折扣呢。”
“对呀!还有水果盘和早餐呢。那就去酒店吧!”
“你不怕遇到公司的同事吗?”
“怕什么!这是正常生理需要嘛。”余宝正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说“我要到北角的漫画社去,你呢?”
“长沙湾的制衣厂。”
“那我们再通电话吧。”
余宝正提着公事包来到漫画社,在漫画社外面跟一个男人撞个
怀。
“对不起。”那个男人抬起眼皮笑了笑,抱歉的样子。
余宝正看了看那男人,他蓄着一头微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条马尾,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脚上踩着一双
彩
的Co女erse布鞋,笑容很
人。
“没关系。”她有点着
。
走进漫画社,她不小心踢到了一团东西,原来是个睡袋,睡袋里躺着一个人。
“喔,对不起!昨天晚上通宵吗?”余宝正尴尬地道歉。
那人一头栽进睡袋里再睡,没有理她。
墙角的一张沙发上,也有两个男孩蜷缩着睡觉。
七八糟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半清醒的男孩仍然趴在桌子上工作。
余宝正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
“我是新菱行银强积金部姓余的,我约了你们老板曾先生见面的。”
“他还没有回来,你等一下吧。”那个脸上挂着两个大眼袋的男孩说。
余宝正走到男孩身旁,好不羡慕地看着他画漫画。
“这一行很辛苦吧?”她问。
“赶稿的时候,几天没睡是很平常的事。”
男孩一边打呵欠一边说。
“但是,画漫画很有
足感啊。我也喜欢画画。”
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除了睡袋里那个人的鼻鼾声之外,她好像还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她四处看看,发现声音是来自桌上一个蛋糕盒的。
“你听到吗?”余宝正问大眼袋男孩。
“听到什么?”
“滴答滴答的声音。”她指着那个蛋糕盒。
“刚才有人送来给老板的。”男孩把耳朵贴到盒子上仔细地听。
余宝正也凑近盒子,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愈发愈显得空
而不寻常。她和大眼袋
换了一个惊惶的眼神,大眼袋颤抖着说:“会不会是炸弹?”
“那还不报警?”余宝正尖叫。
大批察警来到漫画社。军火专家检查之后,证实盒子里放着一枚自制炸弹,威力足足可以把一个人炸得粉身碎骨。
“我险些儿给炸成碎片呢!”余宝正走在街上,
着气跟电话那一头的朱庭铿说。
“没事就好了。”
“如果我给炸伤了,只剩下半边,你还会爱我吗?” ”只剩下半边,怎么能活?”
“我是说只剩下半边
和半张完整的脸,到时候你还会爱我吗?”
“我没想过呢。”
“你知道发现炸弹的那一刻,我在想些什么吗?我在想,我还没有成为漫画家,这样就死了,我不甘心。不过,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成为漫画家的。”
余宝正走过街角,看到地摊于上摆着几张油画,一个男人正在卖他的画。那些油画的主角,是一个很胖的女人。
“再跟你谈吧。”她挂断电话。
她站在路边看那些画,其中一张,那个胖女人正躺在地上看月光。她看来有两百磅,烫了一个爆炸头,肩膀和手臂都是圆滚滚的,腿大和小腿胖得像一条一条丰收的大萝卜,
股比天上的月光还要大,这个胖女人却有一个尖
鼻子和一张快乐的脸孔。
街头画家长得很瘦,他穿看一件泥土色的长袖棉衣、牛仔
和一双白布鞋。他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条小马尾。他长得有点像她今天在漫画社外面碰到的那个男人。但那个男人的笑容比较阴沉,画家的笑容比较天真。
“为甚么你的女主角都是超级大胖子?”余宝正问画家。
“我觉得胖女人很可爱。”
“现实世界可不是这样呢。但你画的画真的很漂亮,我就买一张吧。”她挑了胖女人看月光的那张,画的名字叫“ClairdeLune”画家的签名是Zoe。
“这是女孩子的名字呢。”余宝正说。
“是妈妈给我的名字。”
“你是香港人吗?”
“我是在法国出生的。”
“这张画要多少钱?”
“嗯,三百块吧。”
“三百?两百吧。”
“向一个穷画家
价,是不是太忍残呢?”画家微笑说。
“这叫虎落平
呀。卖不卖?”
“好吧。”
“我特别喜欢她的爆炸头。我今天险些儿就变成这样。”
“是吗?你今天到发廊去?”
“说来话长。”她坐在小凳子上,把今天发现炸弹的事说了一遍,画家很有兴致地聆听着。
天黑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一个陌生人说了那么多话,她甚至舍不得走。她只是双手托着头,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那样,听他说
着这几年来到处
的故事。
手提电话的铃声把她惊醒了,电话那一头,是朱庭铿的声音。
“你还没回家吗?”
“喔,我在街上买点东西,快回去了。”
她跟画家说:“我要走了。”
“我也要收档了。”
她看看手上那张画,说:“将来你成名了,说不定会带挈我成为大富翁呢。”
画家只是微笑着收拾地上的油画。
离开那个摊子之后,余宝正走了一大段路去搭巴士。坐在空
的车厢里,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车站,她突然站起来,匆匆走下车,抱着公事包和油画,拼命的跑,又回到那个摊子。
灯火阑珊的街角里,她看到画家提着画箱站在那儿。
“你还没有走吗?”她气
咻咻的问。
他耸耸肩膀微笑。
“你明天会不会来?”她问。
画家点点头。
“明天的明天呢?”
画家也点点头。
“那就好了,我有钱的话,会再来买你的画。你要等我啊。”她的脸涨红了。
再次离开街角的时候,余宝正觉得自己是画中那个胖女子的
部,圆得像个气球,早已经飘升到夜空,绕着银白的月飞舞。跟朱庭铿恋爱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种炽烈的感觉呢?经过一家时装店时,她在橱窗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红通通的,整个人好像在燃烧。今天的那枚炸弹,是投在她心上了。滴答滴答,是她响亮的心跳声。
第二天,余宝正在办公室的报纸上读到那宗炸弹案的新闻,警方在晚上拘捕了一名疑犯。看到疑犯被扣上手镣带上警车的照片,余宝正呆住了。虽然疑犯的头上罩了一个黑色布袋,但是,她认得他那身衣着,还有他脚上那双
彩
的Co女erse布鞋。他不就是在漫画社外面跟她撞个
怀的男人吗?原来他就是放炸弹的人,他当时看起来很冷静呢。案情透
,疑犯的女朋友最近向疑犯提出分手,跟漫画社的老板交往。疑犯在互联网上学会了怎样制造炸弹,自制了一枚炸弹送去给情敌,想把他干掉。
她拿着那张报纸走到朱庭铿身边,问他;“如果我爱上了别人,你会给他送炸弹吗?”
朱庭铿说:“我根本就不会制造炸弹。”
“你仍然可以用其他方法把他干掉的。”
“我想,我是不敢杀人的。”
她摸摸他的头,叹了口气,说:“但是,女人会希望有一个男人这样爱她的。”
朱庭铿悄悄在她耳边说:“我已经订了这个周末的酒店房间。”
“嗯。”余宝正应了一声。对于去酒店的事,她突然不太热衷了。
下班之后,她匆匆抱着公事包去找那个街头画家。
“阿苏,我带了我画的一些画来,给我一点意见好吗?”她把练习簿从公事包里掏出来。这些都是她平时画的图画。她从小就爱画图画,美术科的成绩也是最好的。她梦想当一个漫画家,中学毕业之后,却进了行银当营业员,每天为了生活而营营役役。
“你有学过画画吗?”阿苏问。
“只是在中学时学过素描。”
“为什么不去学呢。”
“本来想上师范学院美术系的,可是,我中学会考的成绩不太好。”
“你很有天分。”
“真的?你不是骗我吧?”
“你好像特别爱画行李箱。你画中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都拖着不同的行李箱,连猫和狗也有自己的行李箱。”
“嗯,我喜欢美丽的行李箱。”
“可是,连鳄鱼也有一个漂亮的行李箱,不是很奇怪吗?”
余宝正羞涩地笑了。这些漫画,她从来没有拿给别人看,包括朱庭铿。她爱画行李箱,已经成了习惯, 自己并不曾特别去想为什么这样,反而阿苏留意到了。
“也许是心底里常常渴望去
吧。”她说。
“你的笔名是泡泡鱼吗?”阿苏看到了她在每张画上的签名。
“是的,我姓余嘛,英文译名又有P。这个字,索
就叫泡泡鱼。”
“还以为你喜欢浸泡泡浴和吃鱼呢。”
“两样我都喜欢啊,我爱吃银鳕鱼、
、牛
…其实我什么都爱吃。”
“真的?”
“嗯。”阿苏从画箱后面拿了一个胶袋出来,里面有一块牛排、一尾鱼和几只鸡腿。
“你为什么会有这些的?”
“是今天的晚餐。我正要回家做饭,你要来吗?”阿苏站起来收拾地上的油画。
“嗯。没想到你会做菜。”
“我在意大利时当过餐馆学徒的。走吧。”
“知道了。”余宝正拿着自己的漫画簿跟在后面。
阿苏住在一幢旧房子里,房东是一对爱尔兰籍的夫妇,他们今天出去看电影了。
阿苏做了五个菜:蔬菜沙拉、牛油煎鳕鱼、烤
牛
、番茄酱蛤蜊幼面、蘑菇烩鸡腿。
“我们两个人吃这么多?”余宝正问。
“你太瘦了。”
“才不呢!我五尺四寸,重一百零八磅呢,要减肥。”
“你一点也不胖,吃东西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如果我变成你画中那个胖女人,我才不会开心呢。”
余宝正吃了一口鸡腿,赞叹地说.“很好吃啊!”“多吃一点吧。我今天卖了五张画。”
“假如有天我成名了,我也请你吃一顿丰富的。”
“画画不一定要成名的。”
“你不想成名吗?”
“我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就是喜欢画画。画画对我来说,是一种需要和享受,就像我爱下厨和吃东西。”
“你的想法太简单了。”
“简单不好吗?”阿苏搔搔头,说。
她望着他,问:“你几岁?”
“三十二岁。”
“跟我一样呢。”然后,她又问:“你的女朋友都是很胖的吗?”
“也没胖到那个程度。”
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她望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所以为的复杂,是多么的肤浅。眼前这个跟她同年的男人,却能够活得天真和自由。他就像他画笔下那些胖女人,是快乐而独一无二的。和他比较起来,朱庭铿的世界就显得太小了。
她看看桌上的盘子,都是空空的,东西都给她吃进肚子里了。
她抗议.“你害死我了!我本来要减肥的。”
“还有甜品。”
“我真的不行了。”她投降。
“你一定要尝一
,是我做的德国蛋糕。”
“德国人不是只喜欢吃香肠的吗?”
“他们也很爱吃蛋糕的。”
“你为什么会做德国蛋糕?”
“我在德国待过一段日子,学会了做这个李子蛋糕。”阿苏从厨房端出一个蛋糕来,上面
的铺着一片片李子,李子上洒上
桂,搭配着发泡的鲜
油。
“蛋糕是昨天做的,热吃不错,但放一天之后,淋上新鲜的
油冷吃,又是另一种风味。”阿苏切了一片蛋糕放在余宝正的碟子里。
“嗯。
桂和李子的味道很香。”余宝正吃了一口蛋糕。
“怎么样?”
“不是太甜,很好呢。”
“德国蛋糕就是不会太甜。”
“秋天李子丰收的时候,德国主妇都爱在家里做这个蛋糕,所以它算是最德国的蛋糕。”
“你通常会在一个地方待多久?”她问。
“说不定的。”
“但是,一定会走的,对吗?”她有点伤感。
“走了也可以回来的呀。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地方相见。”
“也许吧。”她抬头望着阿苏,他天真的脸容就是投在她心上的那枚炸弹,把她整个人一下子都炸得粉碎了。
“还要一片蛋糕吗?”他问。
“不。我回家了。”她抱着公事包,站起来说。
她把公事包抱在
前,匆匆从他家里跑出来。她并没有回家,而是跑到电台直
室去。
“你干吗突然跑来?”夏心桔问
“表姐,我想我是在谈恋爱了。”她
着气说。
“你不就是在跟朱庭铿谈恋爱呀。”
“不是他,是一个在街头卖画的画家。”
“画家?”
“第一次遇到他,我已经想抛弃朱庭铿,第二次见到他,我想抛弃所有一切。就是这种感觉!”
“你第几次见他?”
“今天晚上,是第二次。我刚刚在他家里吃饭。”
“那你为什么跑来?”
“再不走的话,我会失身的。我想,要失身的话,也该等到第三次见面,这样比较有点矜持。放心口吧!第三次见面,我一定会
尝兽
才走的。”
夏心桔笑了.“你这样也算矜持?”
第二天,余宝正本来是要去找阿苏的。可是,醒来的时候,她头痛得很厉害,不知道是重感冒还是热恋过了头,就是起不了
。
在
上躺了三天,终于好了一点。黄昏的时候,她爬起
,换了衣服,去找阿苏。
可是,到了他往常摆档的地方,却见不到他。
她来到他住的房子。房东太太说,阿苏昨天已经离开了。
她哭了,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一声呢?他就像会魔法似的,突然在她生命中出现,又乍然离别。他到底是什么人?
周末,在假
海岸酒店的房间里,她跟朱庭铿说:“我们分手吧。”
朱庭铿呆住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样说,总之,我觉得已经不是那回事了。”
朱庭铿哭着问:“是不是有第三者?”
“他已经走了。”
“他是谁?”
“也许是我自己吧。”
在意大利餐厅里,余宝正愉快地吃着蘑菇烩鸡腿。
“你今天吃了很多东西呢!不是常常嚷着要减肥的吗?”夏心桔问。
“不减了。女人要胖一点才好看,美食是最大的享受。”
“是那个画家说的吗?”
余宝正微笑着说:“我报读了美术专科的两年制课程。”
“行银的工作呢?”
“我辞职了,到漫画社去当助理。就是有炸弹的那一家,可能是感激我救了他们一命吧,所以,虽然没有经验,他们也肯让我试试。”
“薪水够用吗?”
“不够用,但我有积蓄。”她
怀憧憬。
“那很好呀!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放弃目前拥有的东西而去追求梦想的。”
“表姐,你吃过德国李子蛋糕吗?”
夏心桔摇了摇头,问:“是怎样的?很好吃的吗?”
余宝正咬着叉子,笑笑说:“那得要看是谁做的。”
到美专上课的第一天晚上,余宝正在Star-bucks买了一杯expre o,她又变回一个学生了,夏心桔说得并不对,她没有放弃一些什么,她根本从未拥有任何东西。现在开始的一切,才是她拥有的。她现在有一百一十五磅,坚实而浑圆。有一天,当她和阿苏在某个国度里重逢,他一定再电舍不得把她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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