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白菜花
1
“安尔哥,你给我唱一首山歌吧。唱大声一点,让寨子里的人听见,让外公也听见。”白菜花对我说。
“可是,小花儿啊,我不会唱山歌。我教你
一首诗吧。”
“不行!安尔哥,你不会就该去学,学会许许多多的山歌。学会以后为我唱最好的一首,让外公听听。外公听了他会笑着对我说啊小安真的会唱山歌了。”
“我教你
诗吧,唱山歌多没意思。”
“可是外公说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就是会唱许许多多山歌的人。我对外公说过,总有一天你也会唱山歌的,会唱好多好多的山歌。”
“朱爷爷老了,他不懂。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是诗人,而不是会唱山歌的人。唱山歌的人死了,以后再没人唱他的山歌;诗人不同,活着的时候人们
他的诗,死去了人们依然
诵他的诗。比如李商隐,一千多年以后,许许多多的人都还在
他的诗呢。”
“哎,你不懂,安尔哥——外公不喜欢不会唱山歌的人。你去学吧,就算为了我,你去学一首山歌吧。”
“别管它,现在的人们都不唱山歌了。”我对白菜花说。
我至今也不知道白菜花为什么坚持要我为她唱山歌。有关这事的各种猜测最终成为我的心里的一个疖,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越长越大。我一度以为菜花儿就是沈从文笔下的翠翠,从《边城》里跑出来,陪我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童年。
在我年少的时候我就觉得:菜花儿是那种能够让你实现爱情理想值得娶回家里搂在怀里的女子。她温存,柔情,善良,女子味十足。她有雪山一样的笑容,有珍珠一样的眸子,纤手儿像柳条一样。她像河水一样清纯,像村庄一样朴实。也许只要我像我的堂哥那样爬上大核桃树为她唱一夜山歌她就可能成为相伴我一生一世的人,可惜时至今
我仍唱不全一首山歌。
我一生中最后悔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没有来得及学一首可以唱给菜花听的山歌。
2
“傻
,醒醒。你梦见什么了?”我的室友敲打着我的
,盯着我。
我翻起身。时间是五点多一刻,外面已经天亮了。在故乡,此刻外面还很朦胧。快四年了,我已经习惯。这四年里有不少人问我:昆明那么好,也有不少好的大学,你为什么要跑到沈
来?这每每勾起我心灵深处的伤痛。我笑笑,对他们胡说了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
我也快四年没有回家了。
我原本以为,远远地离开故乡,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我会一点一滴地从那个梦魇中解
出来。可是事实却恰好相反:距离越远时间越长,过去的事情越是历历在目。
“傻
,你愣着干什么?你到底梦见什么了。”他们拉着我的手和被子,神情好奇而又急切。
“你们怎么都起来了?”对于过去我只字未提。
“你那么咿咿呀呀地吼叫,我们能不被吵醒吗?快说,你梦见什么了?我们静静地听你吼了半天,看你哭了半天。”
我说了些什么了?我这才发现我的枕头
了两块。这个梦真实得让我怀疑。
他们说,你好像是唱山歌了,
动情的。你哭的时候还念着些什么。
“你们听清我唱了些什么吗?”我已经忘了梦里唱了些什么。努力回忆,无从记取。
“很好听,可惜是用方言唱的,不知道你唱了些什么。”他们说“我们都急得不行了,你快告诉我们你做了什么梦,梦见了谁?”
“我梦见了白菜花。”我本不想说,但又希望他们能帮我记起我梦里唱的山歌。
“啊!你脑子里进水啦?你不梦见杜小薇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梦见别的女生!”他们从我脸上看出我内心的痛苦,因此语气是随和的,并没有责备的口气。我知道他们很关心我和杜小薇的事。
杜小薇是我大学里的女
朋友。一直以来我们若即若离。我承认小薇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女生,可是我已经负债累累了,因此对她也没有明确地表示什么和承诺什么。我有摘抄诗的习惯,每每读到好的诗都会抄在便笺上,杜小薇“以为”我是专为她抄的,见到爱情诗就撕走。除此之外,快三年了,我没有对她说过一句
绵的话,没有为她写过一封情书,也没有为她码过一行诗。她常常给我打电话,叫我帮她做点什么。我总是随叫随到,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我总是言听计从;事实上她也没有向我提过任何不合情理的请求。
“白菜花是谁呀?你以前的女朋友吗?你为什么在梦里哭?四年了你为什么没给我们提过?”他们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得我不知从何说起。
“白菜花是儿时的伙伴,一个四川货郎留在云贵高原上的
。”我说“我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她是朱爷爷养大的。她有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同母异父的姐姐。据说朱爷爷先前像刺猬一样对待我们安家,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山歌的缘故,菜花的姐姐嫁给了我的堂哥。据说朱爷爷是一个傻子的儿子,他母亲曾是一户复姓沙朱的地主家的丫鬟。”
“啊呀呀,那么复杂,我们对她的身世不感兴趣。”他们说“快讲讲吧,讲讲你们的故事。”
我安静地躺下,木木地看着天花板。他们那么好奇那么渴望,我无法拒绝,但不知从何说起。我理一理思路。想起白菜花淡淡的叹息和无奈的表情,我越来越深刻地感觉那时最应该为她学唱一首山歌。
3
白菜花家住在寨子的边上。她家院子是一个像讲坛一样的小坝,与墙
齐平,高出小路一米多。那时候在我这是一个很高的距离。每次路过那里我都喜欢垫着脚观看她们家的院子,虽然我不清楚这样做的目的,但总希望看见点什么。寨子里的小伙伴都说白菜花是寨子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子,对于这个问题我有些糊涂,但我很想多看几眼白菜花,若能跟她一起玩那是再好不过了。
在我的记忆里白菜花经常蹲在她家的院子里玩石子或杏仁,有时候有别的女孩子跟她一起玩,但多数时是她自己一个人玩。她的外公,我管他叫朱爷爷的,好像对所有的人都多少怀有敌意,他不想白菜花和他仇视的人玩,于是常常叮嘱她不要出去玩。白菜花是那种很乖很听话的孩子,因此也不常出来玩。白天朱爷爷和白菜花的姐姐刘燕上山种地,白菜花一个呆在家里,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有人约她到别的地方玩,她不去,她总是说:“我要看家呢。”她就那样不厌其烦地在院子里玩,不想玩了就抬条小板凳坐在院子的边上,静静地等待过路的人来,然后目送他们远去。过路的人冲她笑她也会冲过路的人笑。当然,如果是小男孩那就例外了,她会从鼻子里吹出一口气“哼”的一声,脸转到一边去,别人再怎么唤她她都不再理会。晚上姐姐和外公从地里归来,姐姐做饭,外公照例抬条高板凳坐在门口,他会把宽大的
腿挽到膝盖以上,双手捂着膝盖,然后好像什么都不想又好像心事重生地看着山看着水看着渐渐下沉的夕阳。白菜花还是不知疲倦地玩,拣石子撒杏仁丢沙包,一个人也玩得不亦乐乎。
我家后面有一个坝,相传那是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时社员们开会的地方。当年那里还有一长排房子,现在已经坍塌了一半,当年成群结队地吃饭人山人海地开批斗大会的场景一去不返,但每到有空寨子里的人都会聚到这个坝子里来散散心。我就是在这样的坝子第一次和白菜花搭上话。也许在这之前我曾和她说过话,但我已经不记得了,这是留在我记忆里的最久远的一次。
我已经记不起那一年我几岁,只记得那一天天气格外好,到坝子来的人也比较多。朱爷爷没有来,他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也许正探头看这边呢,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发现他只在没有人的时候才来这个地方。那一次是白菜花的姐姐带她来的。我想也许朱爷爷对她说过:“小燕啊,不要领着小花儿到那种人多混杂的地方去。”但是她可以不听,因为她已经是大孩子了。不管怎样,她领着白菜花来了。她拉着我说:“小安啊,小花儿比你小,她可是妹妹,你要好好带她,不要让人欺负她,你知道吗。”我没有说话,傻呆呆地看着白菜花。她也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们就这样不眨眼睛地盯着对方看,看呀看,谁都不愿先眨眼睛。最终是白菜花坚持不住先眨了一下眼睛,我俩噗哧一声同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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