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表姐退休进城之前的几天，忙着去整理郊外居室的东西。大件小件有用件一一归类打点好，准备随时搬走。柴禾蜂窝煤等杂件也另放一堆，说是要送给什么人。我和阿霞早就想去瞧瞧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小屋和她工作的环境。

　表姐的单位在郊外。首先要在凸凹不平的马路上颠簸半小时，然后再徒步半小时田埂路，最后过一条小溪便到。

　时值隆冬，天寒地冻，沿路菜地里的卷心菜、白菜被虫叮得很难看，牛皮菜稀稀拉拉在地里立着，倒是地里的闲草比蔬菜茂盛。我们走上二十多分钟，突然发现有一块洼地里的卷心菜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地里的莴笋也是干叶茂，田田的叶子透出生机。菜地土松泥肥，净无杂草。跟那些枯竭地相比，如沙漠之绿洲，令人振奋。表姐在这块地边停住，仿佛想起什么，说：“我带你去这户人家看看。他们一家子真幸福。”我们都为这一提议感兴趣。我们立即把农民的风采与地里绿油油的蔬菜联系起来。表姐只是无言地微笑。

　从叉路口穿入，绕过几拢竹林，远远的一幢红色土墙房掩映在绿影中。离房老远，表姐就扯开喉咙大声喊：“有没有人哇！”话音刚落地，从侧面慢慢现出一竹竿，随后又出一个男人头。“哟，稀客，稀客，稀客来了！娃儿他妈，来客了！”那声音惊喜，他的头又缩了回去。

　我们走近这幢红房子。

　红房子前面是一个只有几米宽的长条型院坝，坝外险要的陡崖下，是铺绿色细竹、小树、小草之类的小山坡。抬眼望去，小山坡好似一天然屏风，美丽又人。正面山坡上，有一方硕大的卷心菜地和一大片月季特别醒目。这些显然不是野生，而是劳动的结晶。我们都奇怪这家主人那么偏爱月季，而月季长势也如此之旺盛。表姐也是微笑，只说这是男主人设法攀沿下去刨地种下的。我们心里真为这家男主人叫绝。再看我们站立的坝子，两盆月季花在远处怒放，淡淡的花香在自然幽静的空气中弥漫。抬头看，二长长的竹干，一头架在坝边缘的树丫上，一头架在房顶上，竹干上吊有密密麻麻的株株辣椒，成串成串鲜红透亮的辣椒正高高在上，风望着我们摇头憨笑呢！

　坝中央有一小石礅，上面放有一把刀子，地上有几细小的竹，削下的竹叶、碎片撒落一地，显然主人正在干活。

　我们正望着这风景如画的庭院发愣，男主人从屋里一瘸一拐出来了，乍一看吓我们一跳：畸形怪状的左手腕托着一条凳子，右手也提了一条凳子。拐子笑呵呵地出来，把凳子放在坝中。他脸倒还清秀。还没有回过神来，从另一门又出来一个更让我吃惊的侏儒女人。她模样怪得出奇，嘴巴歪向一边，脸上红一团白一团的。她用残疾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一把，红光面地招呼表姐：“稀客！稀客！好久没来了！今天我左眼老跳，原来真有稀客到哩！”男人请我们坐下，然后站在旁边望着我们笑。小女人冲男人喊：“还站着憨笑干啥！快去拿橙来招待贵客！”男人慌忙拐进了屋。

　我们也把头往房里伸去看了看。天！这一家人真是不可思议！屋内家具，纫机，电视机，收录机一件也不少，堂屋和卧室与城里人的套房仅有的区别是泥石与钢筋水泥材料用料的不同。屋内干净整洁，可谓是窗明几净。最突出的是屋内头那一个小瓶着的那朵丽的月季花，它款款地笑着，若有若无地散发着幸福的花香味。进入这样的环境，谁会想到充家庭韵味的环境内住着的竟是一对残疾如斯之人呢！这时表姐才笑着说：这家男主人，每天都会摘一朵他亲手栽种的月季花，当做玫瑰送给小女人。我们听了都大吃一惊。

　男人把橙抱在前走出来，放到地上，然后蹲‮身下‬子用左肘按住，右手把刀架在橙上向下用力切去。表姐问小女人：“忙啥？”小女人回过神说：“糟了！”又复冲进刚出来的门。表姐也跟着进去了。我们探头去看灶房，很大一口锅里煮了一锅猪食，表姐与小女人在灶前并排坐着。小女人正用残废的双手使巧力把柴送进灶膛，火焰冲得老高，映红了她们的脸。灶房内还有一个猪栏，栏栅内养了五头大肥猪，它们在槽内哼哼着抢食。表姐对小女人讲：“我过几天就办好手续回城了，家也搬进城去。城里烧天然气，不烧柴。我剩有些柴，如不嫌弃，你就背来用，少说也可以烧一个月。”小女人歪着脸感激得不得了，模样更加丑陋。阿霞皱了皱眉头，小女人自卑地埋下了头。

　我们又回到院中。男主人把剥开的橙递给我们说：“姐儿们尝尝吧，这是我自家种的，大多数都卖了，只剩下几个，留来招待客人的。你们城里人最爱吃，你们尝尝吧。”我们接下橙子。味道好极了！阿霞接下他的话问：“你们光就橙子每年可以卖多少钱？”他说：“我栽了两棵树，今年收成不好，五佰元也没卖到，往年好年景可以卖七八佰上千元哩！”他喜滋滋地望着我吃，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我说：“你吃，你也吃。”他自知失态，红了脸说：“我们农村人不稀罕，不稀罕！”他慌忙坐回石凳，拿起竹干夹到左肋下，右手持刀削竹子，动作非常艰难确也娴熟。阿霞又问：“像你们两口子都这样，可以领救济金过日子的。”他嘿嘿笑了，说：“这些年，有劳动力的都舍弃了土地到南方打工去了，我和我那口子是不可能出去打工挣钱的。我们不想成为社会的包袱。我们可以每年卖几头大肥猪，让儿子去城里卖点月季花，打理好我们的菜地，再搞点副业挣钱。你看，姐儿们，这是水竹，我把竹子启为竹片编成席子，一水竹席子可以卖你们城里人一百块钱呢，救济金算什么！”阿霞指着山崖的细竹说：“那些竹子是你专门栽种的吗？”他哈哈笑了，拿刀的手向崖下指去，喜滋滋的说：“不是，但只我一家才下去取来用，漫山遍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呢！别看没一像样子的，我攀下去采用，照样出好席子，我手艺好呢！”他得意地把头微微扬了一下，又埋头干起活来。

　阿霞望着屏障又疑惑地问：“那花？”他甜蜜地笑了，幽默说：“哦，你是说山下这些花吗？恋爱的时候知道她只喜欢月季，没办法！”阿霞问：“为什么只喜欢月季呢？”他一愣，直地说：“她把月季当做玫瑰了！她说自己是残废人，没有资格收玫瑰，有人送她月季，她就会爱那个人一辈子。所以我就为她种下了，这可是我专门为她种下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哦！不怕你们两个姐儿笑，从那时候开始送花，一直到现在，从没有断过。我要送她到将来，到永远。你们城里人谁有这样幸福？每天可以收到老公送的一朵玫瑰花！”我们听了更加吃惊。自问这世上有多少女人能像这家女主人一样，可以得到那么持久的难得的幸福？我们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阵后，阿霞自言自语道：“这里风景真好，空气也新鲜。”他又一口接下去说：“就是，我儿子都这么说！”只见他自豪地。这时，我发现远处月季花旁边站着一个清秀拔的男孩子，他好奇地望着我们这边。男人又把拿刀的手指向那边，喜悦地说：“那是我家崽儿。”我略有些吃惊，那男孩子却手脚健全！‮体身‬健康！男主人说：“他才十一岁，还在读村小，他说长大了要到城里读大学哩！”男孩子大概知道大人在议他“倏”一晃不见了。“姐姐，别人看我们夫俩都是残迹人丧失了劳动力，但我们也想过好日子，要把日子过好，要把儿子拉扯成器，也只有拼命了。以后儿子上大学了，还要好几万哩！”他神采飞扬，仿佛儿子已经读大学了。

　一会儿，男孩子又在月季花旁脸了。他朝这边大声喊：“时间到了！该走了！”男人也朝灶房方向喊：“娃他妈，时间差不多了！”小女人冲出来，面怒气地骂：“嚎什么嚎！娃儿不懂事嚎！你也跟着嚎！你没看到稀客好不容易来看我们！今天不去了！”小男孩不依，还在远处大喊：“要去！要去！”小女人朝小男孩方向骂到：“死崽子，你没见家里来客人了？快来见见！”小男孩犟着喊：“要去！要去！”小女人瞪他一眼，吼道：“你再不听话，看我不打你一顿。”小男孩又一晃不见了。

　我们都觉得过意不去，动身要走。小女人向阿霞伸出她的手，又猛地缩回，转身一把挽住表姐的胳膊不松手。表姐解释了又解释，小女人都不依，对男人恨了又恨。男人像做错了事一样，请求我们留下。表姐没办法，只好许愿回城之前一定再拜访一次，她才不情愿地松开手，万分歉意地送我们出来。

　表姐回到小居室，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她熟悉的门窗，站了一刻。我们在她单位里转了一圈后，又回身回城。

　经过那块茂盛的菜地时，远远看到小女人夫都戴着闪亮的镀金手表，穿着崭新的土布兰套装，带着孩子笔直地站在一大群人中间。小女人大概发现了她丈夫身上有什么，给男人拍拍衣，拉拉领，又理理男人的头发。一大群人都围着这一家人哈哈大笑，大声打趣。小男孩害臊地拉拉母亲，母亲也不理会，依然望着拐子，甜蜜又幸福地笑着。他们丑陋又畸形的身上，有着不容否认的勤劳、善良、诚实和勇敢，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幸福。

　表姐告诉我，最初村里人都瞧不起他们，蔑视他们，欺负他们，他们也不知日子该怎么过，就像浓雾包围了他们，他们失了生活的方向，孩子也因为父母是残迹人不敢理直气壮做人。夫二人为了儿子，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硬是忍着周围人等的白眼，克服了种种常人不能克服的困难，勤奋努力，终于过上了好日子，同时也获得了乡邻的赞叹和尊重。他们两口子连续几年被评为模范夫，他们一家年年被评为三好家庭。

　正是人不可貌相。 　Ｍ.ＳsＶＶxＳ.ｃ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