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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盏摇曳
 地球在不停地转动,球面轮换地接受太阳的光明,使这个世界保持着丰富的画面和生动的活力。我们在转动中被动地纳入了必然的光明与黑暗。这是一个科学的结论。而我却更向往创世纪中的那个咒语般的一句话,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光明在一个人的手上带着意志转动,而不是自然的,必须的,冷冰冰的;是带有个人感****彩的,世界在这样的光明照耀下充温情。我们得到了应该激动、感恩,我们失去了应该忏悔、自纠。

 我的光明来自于一盏灯。这盏灯一直卧在心里,在所有时间所有地方为我照明。

 在大太阳下的白天里,光明并不被容易发现,也不显得重要。其它的发光体所做努力都会被阳光淹没掉了。

 光明只有划破黑暗方才显示自己的力量,温暖只有化开冰冷方才显示出自己的温情。灯盏要比太阳更有意义,虽然所有的灯光几乎均转化于阳光。

 我的心灵所在的地方,被过多的皮包裹,不可能被阳光所及。我需要一盏灯,哪怕是小小的,只能照亮一寸之地。一寸方圆,能够有光亮有温暖,也是美丽的诗意栖居,应该足了。

 怀念、想象灯盏,守护、追求灯盏,是心灵里的事情,伴随着整个生命。

 所以,童年时代摇曳的油灯,像深埋在土壤里的种子,在黑暗和寒冷中关照、温暖着我。即使没有实际意义上的暗冷,在世事不能尽如人意之时,它就成为一个镜像,在心里打开、支撑,将我带入可以归宿的境地。

 我不知道落在我眼帘里的第一缕灯光是什么时候的什么地方。在我有关童年的记忆中,仍然有村妇在家里生产的‮大巨‬场面。一般一个相对集中几个村落里,都有一个接生婆子。她们身上始终散发着神秘的光芒,是在一个不太光明的环境里,从上帝手中接过生命、打开希望的那种新鲜而神圣的气息。她们的手里是不是握有一种光明呢?那些生产孩子的铺肯定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或者是深居暗室,或者远离窗口。孩子们的到来大都选择在夜晚时分。可能是神总是要高高在上的,他们在我们不容易发现的时刻隐藏在某个地方神奇地发挥作用,与我们这些凡人彻底地区别开来。我想象着,那个被我们尊称为大姥(在我们那里是父亲的姐姐之意)的老女人,带着一脸巫傩一样雾气,用她皱巴巴的手将我拽出母亲的子。她的眼里看不到鲜血,她的耳朵听不到撕裂的哭号,她一意孤行,坚决而果断。天上正下着酷烈的阳光,把低矮的草屋衬托得更加阴暗,甚至还有一丝凉气。母亲几乎虚了,以绝对的安静面对并认命一切。边上是一只用土坯担起来的木箱子,箱子上面有一盏油灯,是煤油灯。眼花了大姥看不清屋内,她下意识地随手拿起旁边的火柴,划出小旗子一样的火焰,往油灯上一凑,一豆恒久的火光闪了出来。此时正是农历七月初的正午,据说是男孩子出生的最好时刻。我总在想,我的命运是否从此就被这盏午时油灯牵制着呢?毫无疑问,油灯力量微弱,只能照顾到巴掌大的地方,却仍然需要苦苦撑着。而就是这点快要式微的火光,拂开了黑暗,拂开了我身子上的最初的皱和血红,让我的生命正式展开了。

 被我的哭声招惹,出入、走动的人多了,他们简约的衣袂或‮体身‬带动出一阵阵风来,那点黄豆般大小的灯火忽闪忽闪的。犹如我幼弱的生命,不住来自身边的任何一个小小的打击。我就在这样随时都会有被覆灭的危险中,被动地接收下了亲人点亮的一小盏灯火,开始了光明之旅。

 这样的灯光终于走进我的意识。在刚记事的许多傍晚,我常常抱着小我一点的妹妹、弟弟和他们的哭喊,一起斜坐在门坎上,看着黑暗从门外、门里同时向我拥挤过来,饥饿和恐惧就从中慢慢升起。我多么希望有一盏灯突然点亮,更希望父母或者姐姐、哥哥能回来,用他们的怀抱将我温暖。然而,这样的可能太小。生计的窘迫使他们长时间地滞留在田地里、打谷场上,习惯了不被照亮的他们,落之后仍然能够继续劳作很长一段时间。那盏摇曳的灯光,在我幼童时代是多么稀珍、难得。遥想中的父母,他们灰白的影子,带着一身的气息,迤逦而来,本身就是一盏灯,为我打开一个口子,驱赶心灵里的黑暗。

 在空旷的村野,灯光微弱而稀贵。打谷场上,一盏马灯挑开夏夜,疲惫的人,无力的水牛,轱辘轱辘的辗子周而复始。机械的劳作,却是一个年景中最光辉的时刻,人们的按捺下去的是激动和感奋。水稻田边,特制的灯坐在盆中,盆里的水中有一种特殊的药水,它们在吸引飞蛾投来。灯的旁边,稳稳地坐着的农人,忍受闷的炎热和蚊虫的肆,盯着灯火,紧紧守着一个丰收的心愿。冬末初的长夜,走村串户的说书人,一手抓着竹板,一手掂着鼓槌,就着忽明忽暗的灯,敲打出无法明晰的节奏,把古老而无法考证的故事说得更加玄秘,使乡下的听书人很快进入似梦非梦的境界。寒冷的年节,糊了厚厚的纸灯笼里卧着小小的火,微微的红穿越,仿佛走过了这个正在发生的寒冷季节,里面应有一个温暖的春天。

 贫乏、苦涩的土壤仍然养育我‮体身‬的顺利成长,劣质煤油的细小燃烧出的微弱光亮和黑烟,呵护了我的心灵顺利成长。由于深刻地认识到灯光的来之不易,我十分珍惜,一坐到灯下,就能很快地进入状态,贪婪地取它照亮的文字中蕴含的精神营养。我非常明白,这是我终极需要的东西,里面是人类积攒下来的恒久光芒。这样微弱的灯光被非常经济地安排着,桌子四周围坐的是看书、写字的我和哥哥、妹妹,我们的外面一圈还有母亲、姐姐和姐姐的闺中密友,她们在千针万线地补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我的知识不断增加的过程中,有了这些密密麻麻的补,使我的灯光有了棉质的成分,它们冬暖夏凉,更适合我的农民脾。其中柔弱、坚韧、持久的力量很强烈地推促着我向前走,一直走到这个城市。

 城市的灯光很亮。即使是闪烁的霓虹灯,也是由强大的电力中的一只手在调控,它们与风霜雨雪无关,它们的光亮是一个精确的数字,像一柱固定的水体波澜不惊。城市的道路笔直、平坦、‮硬坚‬,不像乡村土路的泥泞和坑坑洼洼。然而,我在城市里却经常失眠和迷路。那些亮如白昼的灯光往往被我们忽视,我们仿佛在一个海域,被海水淹没,不仅看不到海水的蓝,而且把海水看作一种灾难。这些灯光是城里的自来水,没有河水、井水的甘甜和土腥味,漂白粉的进入酿制了浓浓的药味,使有着多年城市生活历史的我至今还是水土不服。这些灯光寒冷、尖刻,把内心的热度隐藏得深深的,没有人能够触摸到。而一旦真正触摸到了,强大的电给我们的将是致命的一击。不像乡村里摇曳的油灯,明暗替中那么温存,即使把手指伸进去,只会有一些微微的疼,但永远不会有生命的危险。

 再回到村庄,那里也是遍地的电灯了。在强烈的灯光中,人的脸型迅速变化,表情闪烁不定,让我感觉到这里仿佛不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偶而遇上停电,母亲颤微微地端出落灰尘的油灯,一屋子都被灯光镀上了一层金色,生活好像突然高贵了许多。我的心里稍许有了安定,感觉到时间在我的‮体身‬里慢了下来,我处在一个更为本质的空间之中,让生命回到了纯粹。

 然而,变动还是在进行。天气反复无常,风越来越大,在门外呼呼地刮,没有谁能真正把握。白天,土墙瓦顶的屋子,檐窗低矮,室内暗如黑夜。木质头上悬挂着的油灯摇摇坠,墙壁上的影子摇晃得厉害,像是一种祭祀里的舞蹈。我的父亲躺在上,他得了一种叫癌的绝症,已经卧很多天了。他绝望地盯着灯,似乎那里面有着一种象征,或者决定的暗示。我走上去,用身子把灯围拢起来,抵挡外面风和阳光的肆意,挡住父亲一再探寻的目光。我的作用微乎其微,但作为可以支撑起家庭的儿子,现在我必须这样做,坚强而坚定地照亮能力所及之处的暗。虽然我一直以来从来没有真正地坚强起来,也在心里盼望一盏灯,想让它以外在的不是咄咄人的力量支持我,让我安全地走下去。现在我终于明白,这盏灯来自父亲。父亲的灯光总是明亮着,明亮到让我习惯其中,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当父亲被检查出癌症病变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轰然倒地的‮大巨‬声响。一盏灯落到了地上,灯盏里的油四处逃散,灯蕊上的火焰迅速减小。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软弱的我止不住地落下扑嗽嗽的泪水。在泪水的淌中,我甚至觉得体内的油也正在很快地减少,身子很快虚乏起来。

 灯在晃动,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是弱不风,还是故作姿态,以飘摇之状打动。我远远地观望,这些由遥远的动力支撑起来的光芒,看上去竟是如此恍惚,仿佛早已隔世一般,让我不能接近。或许是因为我的角度,我总是在不断行进的颠簸之中;或许是因为我的心情,我很少有情绪安定的时候。我站在一个两难的岔口,一边是独自行进时的寂寞无边,一边是世俗困境中的奋力突围;一边是盼望有所归属的热烈向往,一边是守住心保持人格完整的冷静退却。接受灯光的照亮,还是在阴影中自我完善,这不是我的问题,或者说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不需要给出准确答案。在所有人的心里,灯盏摇曳,从来没有沉静、落定下来。就在这样摇曳、晃动之中,内心里力量渐渐散失,灯光越来越弱,终究会在一阵莫名的风中隐去、熄灭。我们必须捍卫,这是生命的领地。像黄昏里的赶路人一样,眼中要看到一盏灯,心里要揣着一盏灯。现在,我们所要做的,所能做到的,就是发动内外之力,把灯火调大,把灯盏端稳,把灯焰敛住,让灯光久长。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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