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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
 秋天,暮晚,风凉了。村落很小,蜗居在山下,冷清而单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走。一个异乡人在暗然抚琴,头和身子与琴音相和起伏,独自沉醉。庄稼汉、樵夫、工匠及妇人、孩子,围了一大圈,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弹琴人并不理会,灰白的长衫在风中飘拂,像离枝叶片的舞蹈,沧桑、孤寂、固执。突然,人群后面一个人高声而起:“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弹琴人似乎没有没有听见,仍然自己沉,只是手指方向和节奏在琴上稍稍转换。那个声音又一次起来:“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水”弹琴人这才站起身,颤巍巍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说话者,热泪横,半天无语。秋去来,弹琴人再去寻访,听琴人已死。弹琴人随将琴摔碎,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这就是《吕氏秋·本味篇》记载的俞伯牙和钟子期的知音故事。

 这个故事在中国早已家喻户晓了。在这里不惜笔墨地长篇引用,我觉得是文章的气氛需要,而不是在简单地讲述典故。

 知音难觅。“知音”这个词本身就是诗意的,知道声音,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多么厉害。言为心声,音自心来,知音当然就是知心了。一个人的心思能被别人了解,很不容易。一个人心思能被别人尊重,就更不容易。鲁迅曾借用何瓦琴的对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赠瞿秋白。瞿秋白在上海从事革命文化工作,1935年3月在福建游击区被国民逮捕,同年6月18在福建长汀殉难。瞿秋白牺牲后,鲁迅十分悲痛。他收集、编辑了瞿秋白译的马克思、列宁、高尔基等人的文学论文,写了序言,并写了这则广告文字。苍茫人海,落,如此伟大的人物,有那么多人紧紧追随,在寻找朋友时的要求只有这么一点点,我们可以从一管之中窥见一种残酷的真实。

 是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像俞伯牙与钟子期,像李白和杜甫,像鲁迅和瞿秋白,像蔡锷和小凤仙,像马克思和恩格斯,像阿伦特之与海德格尔,等等。虽然不能亲临其境,但有了听说和想象,也就能足心里的审美需要了。在岁月的长河里,个人的一辈子是很短的,像一尾光滑身子的鱼,无法和任何人真正拥抱、融合,如果气味相投,能够相濡以沫就很不错了。‮体身‬上的不足应该由精神来补偿,感受里的虚空和积愤只能由感情来填充、倾,而可靠的、安全的东西往往都被隐蔽在‮体身‬的最深处。放弃后顾之忧,透过现象,深入进去,让心与心的会自在而恬静,这样的对象确实不好发现和选择。知音之贵当在于此。

 多少年前,一个同室生活两年的同学踏着黄昏的碎片,从村口向我的方向走来。我坐在门前,不动,老僧入禅一样定定地看着他。世界如此自然、和谐、美丽,牛羊归圈,犬绕笼,孩子们在打谷场上玩耍,村民收拾农具、打扫门前,不少房顶上的烟囱口冒出袅袅的晚炊。没有人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事件就要发生。我也一样,觉得一切正常,应该如此。相视一笑后,我拉过两个小矮凳子,我们分别坐上,紧一句慢一句的话语透着暮晚的从容,那些往事和未来一一掠过,在持久的蝉鸣里把世事全部参悟透彻。那时我们刚刚毕业不久,已经是天各一方。他捏着从毕业留言册上抄下来的地址条子,千里迢迢一路打听过来。现在,他坐在我的面前,所有的时间和艰难都已经被忽略,只有我们俩是具体的、生动的,充着热情,把这一段最普通不过的时光深刻地命名。虽然不会成为什么佳话,但在这样一个黄昏里,我的同学穿过昏黄的光线,把前前后后都得模糊而恍惚,像雾气一样失去了确切的边界,而此时就立在其中,特行独立,在以后的时光中经常返回再现,为我们的友谊和默契作证。

 这的确是一首朴素的田园诗,我们在同样的心境中收获上天赏赐给你们的诗意。这里永远是来自天上的阳光明媚,朴实、清新、明晰,绝对涉及不到阴谋和晦暗。

 世俗之中,知必然抵达一种功利。以上的也是,美好一点的是在于心灵上的获得。而这也是收获了一种自我足。

 知的境界,有的时候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知君莫如臣,知夫莫如,知子莫如父,等等。是对习的积累归纳之后的认识,有智慧的因素,也有目的追求中的努力。这不是知音,而是掌握,是控制,是日常生存的混沌里“不得不”的必然,只能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主动。这样的“知”没有灵,不会生动,不是奇迹,不应该是知音。知音是一见钟情,一见如故;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是相对无言的此时无声胜有声。两个人的感觉同时生发,一个境界里的共同抵达,两块同类异质的石头相遇后尽然迸发灿烂的火花。

 的确,知音之后,等于掌握了心,掌握了对方的意志。“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荣。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也。”从豫让的话里可以看到,在未行动之前,他已判定自己“必为…而死”这样才可“报智伯”至于能否实现现实的目标,反倒不怎么重要了,他需要的只是一死。(《史记·刺客列传》)以小人之心度一下君子之腹,当初智伯肯定充分掌握了豫让的心理,才在日常中做了大量工作,期冀有朝一投桃报李的实现吧。而事实也是如此,很多人在被别人充分把握意识之后,就被引导着一步一步走事先设计好的深渊之中,而且心甘情愿。

 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在社会关系的维持和发生中,人与人之间,看其脸色,听其话音,想其心思,总是有很多人活得小心而努力钻营之。官场上,下属捉摸上级;生意场上商人了解顾客心里;恋爱中的人,双方互猜想法。一方对另一方心有灵犀,一方是另一方的知音。这只是单方面的知知己后的知心。这是人类进入社会有了利益给取之后的大势所趋。当你的一次举手投足,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被别人心领神会,并被捧上高天,执行得彻底完全之时,我想也许你的鼻子上已经被此人穿上了一绳子,不是你管他,而是他在管着你,你在某些方面肯定再也不能离开他了。他这是游刃有余,所有的行为看似不经意,但却都在于他的意志之中。

 如果这样地被人所知,也许也是一种幸福,但我觉得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甚至是人生的危险。可以想象,一个人生活没有距离的空间中,对于对方是完全的公众人物,没有丝毫的回旋余地,而且还被他牵着鼻子走,而且还是肯定地走向阴暗之中,能不让人脊背发凉吗?

 当然,若真是广泛地为人所知,以才情以真情为人们接受、认可,那倒是大大的好事。“千里黄云白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朋友执手相告,你去吧,即使是壮士一去不复返也不要担心,你不会是孤单的,到处都是你的土壤,你可以随处落地生,落下后就会被人很好地照料。

 这是在古代了。现代呢?科技迫人们走向越来越狭小的空间,一个电话,一个短信,甚至坐交通工具,就能一千里、万里。地球成了一个村子,放眼一望,风景俱收,没有一点可以后退的可能。大家都知此知彼的,没有一些隐私,透明地为阳光曝晒,肯定会焦头烂额的。如果再处于利益的旋涡之中,防不了某处突然而至却也能准确击中的的一支暗箭,能不让你整天地提心吊胆、忧急如焚吗?

 去远方吧,远方才有朋友,才有可以放心付的人。或者,不去也行,彼此心里有了,可以千里之外地神,可以见首不见尾地一笔带过。美丽在于有一段空隙让我们想象,甚至无边的空白,在漫长的时光中,我们渐渐淡了下来,而记忆恍惚之中,那些空隙就凸显出来,成为一种难以言说的自然美。

 夜深沉,独坐在电脑前,戴上耳麦,两手频繁地敲打键盘。爱在远方爱着,甚至不是远方,是不具有实际意义的地方。我想象着是一个美女,才华横溢,温柔贤良,善解人意。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她有好感,喜欢。我无需求证为什么喜欢,为什么爱;无需考虑现在有什么影响,以后有什么后果。我说,尽情地说,所有的烦恼、苦涩,所有的快乐、疼痛都说出来。我可以是软弱的,可以是狂傲的,可以躲进另一颗心里接受抚慰,可以让她接受我的放不羁,甚至放形骸,让我一次高大、成就起来。这是现实生活中永远不能做到的。而幻想的远方、虚拟的知己却可以,可以完整地实现。现在好了,一电线相牵,最直接地打通关口,不会再一点设防。什么心思都能无虑倾出,什么事情都能率而为。在这样的方式中,琴瑟和谐为完美的一致。这是最彻底的知音,这也是最后的知音。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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