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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烟日遐思
 一

 十七岁那年,我开始对烟产生了强烈的爱好。经过好几年的体验后,这种爱好终于无法克服,甚至成了一种不怕牺牲的爱好了。

 我越来越对这种爱好心安理得。先不说街的香烟摊子:倒卧一只水果筐子,上面摆着各个档次,各种牌子的香烟壳子,有的还在筐子上贴着这样的字:收购各种债券和股票。听说这是上海滩的又一景了。有一天,我很偶然地从电视里得知,中国的香烟贸易总额已经超过了以前雄居第一的石油业。这消息对瘾君子来说无疑是个不小的鼓舞。为此我还特地买了几又长的雪茄犒劳自己,以表示祝贺。我嘴上叼着刚点燃的雪茄烟跑到街上去,对着几幅还没被剥去的戒烟标语咧嘴大笑。我的牙齿不很尖,它看上去较为整齐(虽然它们早已经发黑),因此大笑没有产生震撼众人的效果。

 我家不远的地方就是市医药公司。每当一年一个“世界无烟”来临时,他们就会配合各种新闻媒体,市卫生局或者其他一些卫生部门大搞宣传。报纸电视是不停地做吸烟有害的广告,而居委会则发动群众分发印刷品,贴标语。有时候也会出动宣传车,喇叭里放着一个很好听的女中音:“吸烟有害健康。”我不能听到这声音,因为它使我感到心慌,闷,头痛,忧郁。

 我很庆幸一年之中只有一个“世界无烟”而不是什么“世界无烟年”或“世界无烟世纪”什么的。不然我的日子会更难过。

 二

 我爸爸除了是个名副其实的烟鬼外,什么也不是。他不是模范丈夫,不是好父亲,不是好局长,不是好员,他甚至不是腐败分子。

 除了两种情况以外,我才可以看到父亲不抽烟,一是他卧病时,遗憾的是他从不生病,用他自己的一句俗话说就是“打都打不死”二是全世界的烟厂关门,而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比父亲生病还小。

 我的酗烟,多半是因为父亲的熏陶。本来他是反对我抽烟的。但自从我高中毕业后,情况就变了。为了生计起见,父亲凭关系和烟为我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我在一家名叫“二十世纪房地产有限开发公司”上班。这样每月的薪水使得我的口袋也是时常的铜板作响。经济上的独立,为酗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再说,我在家中每当听到母亲责骂父亲抽烟时,总不会忘了帮父亲说几句。所以,他就不再反对我抽烟了。几个来回下来,竟默认我是他的烟友了。

 我常常怀疑母亲规劝父亲不要抽烟已经有三十年历史了(他们结婚已经有三十年)。在他们热恋时,母亲也许是温柔、动人劝父亲不要抽烟。父亲似乎被她的温情所融化,于是顺从地掐掉了烟头。接着他们结婚了,母亲在权力斗争中占了上风,再加上银问题的需要,母亲厉声地要父亲把烟戒了。父亲慑于其声势,也是出于一种斗争的需要“戒”了相当长时间的烟。经过一个迂回曲折的过程后,爸爸终于开始反击,振振有辞地说:“我不戒烟,我不戒烟!”自从他荣升局长之职以来,父亲就取得了决定的胜利。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不管再高档的烟,也不必自己掏一分钱。母亲虽有规劝,但大多是从健康角度,一点也没有以前那种声势了。

 我同父亲的烟友关系在与反对母亲的烟运动中得到了发展。在家里,大多数时候也是我发烟给他,他接人家的烟接习惯了嘛。他从来不会为我点上火的。但这一切我都不在意。相反,我总是笑他的打火机太土气,太陈旧。当我用新式的打火机为他点烟时,他总要笑起来。我劝他说换个好一点的打火机。他摇了摇头,说:“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

 三

 我抽烟的姿势并不是别具一格的。因为我不是一个追求时髦的人。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抽烟的功夫确实是不同寻常的。我抽烟有严谨的程序,特别是从不一紧接一的闷。在抽烟前,我有一段很充分的心理准备(不过别人递过来的又当另论)。首先是要在烟摸出来之前想清楚自己所要的烟是什么牌子的,烟丝的质量和颜色如何,想象第一口烟的味道是怎么样的。然后才摸出烟来,慢慢地衔在嘴上,打火机一闪,点火,缓缓地进第一口,又徐徐地把它给吐出来,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出的烟,直到它消失。我从来不把烟到烟嘴处。我通常会把它留一公分左右。这个长度,用美学家的口气来说,就是一种美,象黄金分割什么的。总之,这是一种你无法忽略的美。

 实际上我一天的事情除了抽烟外还是抽烟。抽烟对我来说不仅是一种无比美妙的享受,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内容。我的工作?算了,不过是在几张表格中填写数字而已。这在我小学毕业后就会了。我常常把诸如“青草气”“霉味”“好极了”“飘飘仙”之类的形容词填上去,惹得上司发光火。这是生活唯一使我难堪的事。因为我自己认为,写上那些字对我这样一个瘾君子来说,并不是什么错。

 倘若在烟民中评段位的话,我个九段肯定是不成问题的。我父亲在酗烟上的实力显然不弱于我,但是他抽烟的程序美感不够。尤其是这一点,他常常把别人递给他的烟夹在耳朵上。天,这动作真是大煞风景!如同在围棋比赛中,下赢的那位棋手把赢得的那几目装在口袋里带走,哪怕是四分子之一子也割开,装到兜里。我不懂围棋,不知道这蹩脚的比喻会不会伤围棋国手们的心。但为了证明父亲的烟技确实不如人,我才作此下策的。我就不太喜欢接人家的烟,特别是从来不把人家的烟夹在耳朵上。我想父亲的段位最高只能评五段。这还是看在他有多年烟龄的份上。

 我对吐烟圈、鼻烟之类的花招嗤之以鼻。对于一位真正的烟民来说,这些东西是不能追求的。切记!

 但有一次我曾显自己的吐烟圈神技。那一年我念高二,跟许多同学到一位女同学家去玩。他父亲是个暴发户,家里真是好,金碧辉煌。她本人穿得也象外国女人那么感,****十分丰。我很惊奇。上海女人在这方面可是没有一点优势的啊。后来一支烟遏制了我的胡思想。女同学很大方的拿出了父亲的“555”牌香烟,扔给每个男同学一支。这位暴发户的女儿见我抽烟的样子很特别,便兴致地问我是否会吐烟圈。我一开始没理她,慢慢地吐了一口烟,看了一下她那结实的膛。我很想问问,她是怎么才有这样美丽的景致的。但我没能说出口。

 “我吐出的烟圈可以罩住你家的大彩电。”我过了很久才对她说。

 “是真的吗?”她惊叫了起来。

 我说当然是真的,只是我不想白干。他很快便拿来了一条未开过封的“555”牌香烟,扔在我坐的沙发上。

 “如果你不是吹牛,那它就是你的了。”

 看见那条烟,我的眼睛都亮起来了。我看了看烟,又看了看她,然后猛得了一口烟,慢慢地吐出一个烟圈。在空气中烟圈慢慢变大,变大,终于罩住了眼前的那架大彩电。

 有时候我会回想起这件事。我很后悔,宁愿她回答问题而不要香烟。

 四

 按照正常的观点来看,我是个浑浑噩噩的人。对此我是绝无意见,供认不讳的。因为我没什么理想。这一点甚至比不上我父亲。他过去至少有过一个理想,那就是要当上局长。但我却什么也没有,我真的是什么也没有。

 我没什么朋友。只有一个少年时代的伙伴现在还来往。我已经叫不出他的名字了,只知道他的小名。我跟他同岁,毕业于同一个小学和中学。巧的是,他现在还跟我同一单位。偶尔抽烟。脑子都是发财的念头。前几年每天都想出国。可偏偏人家出去了,他是出不去。于是就一门心思想发财。不过他的念头足使人吃惊的,是希望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这样的话,他可以到云南去拉香烟到上海来卖。以每包赚两元钱计,他一年拉五百箱,计二万五千条,二十五万包,每年可挣五十万。

 我跟他都没想过实现这理想的可能。但对我这个无理想的人来说,它也不失为一个理想。说句实话,我对文化大革命兴趣不大。听母亲说,它刚开始时我才学会走路。现在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有很多东西我都分不明白。但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已经会走路,但却没参加。因此今后不管革命与否,我都不会参加的。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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