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万里天山双剑腾起 无边大漠
这段旷野直通库尔勒城,南来北往的车马行人很多,地下尘上很厚,被秋风卷起来刮在白衣棠上就立即变成灰色的。
萧千总的眼睛也刮进了土,闭著眼百流泪,喊著说:“慢著点走吧!忙甚么呀?反正不到半个月准能赶到迪化就行啦!”
车上的绣香已拿出三条绸帕来,她自己蒙了一条青的,幼霞蒙了一条红的,雪瓶蒙了一条花的,绸帕罩在乌发之上,被风吹得飘飘地动,越发显得她们美丽。往来的人都十分注意他们,可是一看,便都吓的了不得,都赶紧向道旁去躲避让路。
这时他们的车马分开了,雪瓶与幼霞并骑,两人不住地小声儿说话。
萧千总闭著一只眼,直骂说:“才走这么几步,就有这么大的风,要到了沙漠里可该怎么办?”
牛脖子赶著最末的那辆车走着,他摇著头说:“不要紧,由这儿往迪化只过黑水潭,不必走沙漠,绝遇不上大风。”
萧千总说:“我在新疆作了半辈子官,虽没走过大戈壁,可是迪化城也去过无数次,道路比你
得多。只是,我倒不怕,再走几天就得过天山,那我可真有些胆怯!”
一路谈著话,傍晚时就到了库尔勒城,就在这里用毕午饭,搭牛皮筏渡过了孔雀河。顺著驿路偏东向北走,却是遍野的葡萄,叶子铺在地下,如一片绿海似的,而每一族的叶子底下,都挂著大串的葡萄,车夫都下来摘了很多,萧千总叫车停住,拿了他的一件旧马褂,
摘了一马褂葡萄,说是预备沿途给姑娘解渴的,他自己当然是大吃而特吃了,牛脖子也大解其馋,也没有人管。
越往北风景越好,果林极多,都像没有主人似的。
偏四时,来到了一个小镇,雪瓶就问:“离焉耆府还有多少里?”
赶车的说:“还有三十多里。”
雪瓶催著说:“快走吧!为其么不赶到大地方去歇息呢?”
赶车的“谈虎
变”地说:“狼太多,不遇著便能!如若遇见便绝不止一只,至少是二三十一群,多了能有一百多。”
那牛脖子跑过来说:“其实我看倒没有甚么,咱们车多马多,人又多,都带著家伙,怕甚么?连夜走也无妨碍!”
雪瓶倒觉得这个人说话胆气很壮,就想自己的爹爹无论是过沙漠、走高山,她常常是独自深夜行走,可是二十年来也没出过一点事,她口中从来没说过其么怕狼、怕虎的话,而自己也不是深夜没走过路,哪能像车夫们所说如此之甚?她于是就发怒地说:“不行!不能够歇!往下走,今天非得到焉耆府不可!”
这时,萧千总早已经下了马,并且马鞍都摘下来了,他摇著头说:“我可不敢黑夜里走,我饿啦!趁早吃饭,歇一歇是真的!姑娘别任
,出了门就同不得在家了。那不是库鲁山,孔雀河,那都能算咱们的家,这条路你没有走过,绝对跟咱们那儿不一样!”
幼霞也下了马,拉了雪瓶一下,说:“下来吧!就在这儿歇下也好,忙甚么?早一天晚一天到迪化还不是一个样?反正三爹爹病在那儿,他绝不会又上别处去。”
绣香也下了车,笑着向雪瓶说:“赶车的他们比咱们知道路上的情形,他们的话不可不听。”
萧千总又大声嚷嚷著说:“这个市镇也不小,为甚么不趁早在这儿我家店房,歇一夜,是又稳妥又舒服。”
雪瓶驳不过众人的意思,也只得下了马,心里却真不高兴,觉得自己只听爹爹的话。听绣香姨姨的话,那还是因为面子的关系,如今却连车夫的主张都得顺从,真是岂有此理!她生著气,虽然没有发作,但脸儿却往下沉著。萧千总却高高兴与地去找店房,这里的店房一共有四家,可都是低矮的小土房,院子也极为狭小,连马棚的设备也没有,三辆车虽然能够放在门外,但雪瓶主张无论如何得把马匹牵进店里来,系在门外,她不放心。
当下萧千总商洽好了一家店,只把黑、白、红三匹牵进院里,其余的驿子、马、车辆就都在门外。赶车的也就都预备睡在车上,那牛脖子却手脚儿很勤
地在院中卸鞍、喂马。雪瓶看着那匹黑马,又神驰了一会,不
暗想:这匹马将我爹爹驮出了玉门关,如今半年了,只有它独自回到此地,人却已不见,这总不是个吉兆吧?包袱跟行李也都由萧千总指使店伙们给拿到店里,他跟他太太绣香住一间房,而雪瓶是跟幼霞住在一间屋内。
晚饭后,天渐渐黑了,屋中已点上了油灯,这油灯可比她家里的蜡烛暗得多了。砌了一小壶茶,姊妹俩坐在炕头休息著闲谈。
幼霞就笑着说:“我觉得还是出来玩好,因为能见许多事物,到迪化能多住些
,叫三爹爹带著咱们两人到各处去玩玩,那才更好呢!…我将来一定还要上一趟北京。”
雪瓶也们著嘴儿笑了笑说:“我也是想往远地方去,我不大喜欢新疆啦!”
幼霞说:“其实新疆也不错,听说东边的地方都没有这么宽敞,东边的人也羡慕到咱们这地方来,不然,你想那姓韩的,他是东边的人,可是他为甚么给三爹爹送东西回来,那是因为他自己也想来这里。咱们因为是在这儿生长的,住久了,才觉得不好!”
雪瓶听了幼霞的话,她的眼前忽又浮现出那姓韩的英俊少年的影子,她深深地关怀那个人的生死,不
有些痛心。
幼霞突然拿手打了她一下,问说:“为甚么你又皱眉?我看你心里有甚么事似的,近两年我看你好像变了样子,记得你十七的时候我十五,三爹爹带著咱们到山上打猎,那时山上
是雪,你一个人在前跑过了两座山,三爹爹大声叫你,怕你滚下去跌死,你都不听,你只是哈哈地笑。你还放鹰,抓狐狸!…现在你真成了小姐啦!”她的白润的微胖的脸歪著,鼓著小嘴,瞪著明丽的眼睛。
雪瓶的双颊却不
烘起来两朵红云,也以更明丽的眼睛反瞪她,说:“你知道甚么?…我的心里不痛快!”
幼霞说:“这两年你都不痛快?”
雪瓶点点头,神情黯然地说:“难道你会不明白我?这两年来,我爹爹在家除了发愁,就是生病,话又不对我明说。我的心里怎么能够痛快,高兴?如今…我还总有点心里不安似的人万一要是到了迪化,找不著可怎么办?”
幼霞说:“一定找得著,赛八仙的卦没有个不灵的。”
雪瓶把眉皱了一皱,又说:“还有那姓韩的…唉!”
幼霞越发瞪她,并且含笑闭著嘴,鼻子哼哼了两声,又把脸儿低下说:“我明白了!…”
雪瓶突然用力推了她一下,幼霞躺在炕上拿手绢捂著脸格格她笑,雪瓶劈手将她的手绢揭开,趴在她的脸边说:“你不能胡说我!我是想,姓韩的既是我爹爹的朋友,他们在白龙堆遇见大风失散了,来送东西,也是一片好意…”幼霞笑着。雪瓶又说:“我就恨那天那些人在里边
搅!”
幼霞忽然正
说:“可不准你说:咱们细细评一评,那天姓韩的在赛马的时候搅
,要按照我们的老规矩,就得把他
死,他还偷了人家的马,又抢去了我姊姊的马!…”
雪瓶说:“那些事我不管,不过我觉得他去找我,倒是一番好意。当时大家就应当别嚷嚷,叫他跟我说明详情。”
幼霞说:“这也容易,我姊姊已经找他去啦,他绝没有我姊姊的路径
,我想一定能把他捉回来,咱们由迪化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看见他:你放心!”
雪瓶说:“我不是不放心,只怕你姊姊把他捉回去的时候,你们那些人一时气忿,就许把他打死,那不是把好人给害了?”
幼霞也愁闷了一会又说:“我想有我姊姊,别人不至于把他
死?…”
雪瓶发著怔,对于韩铁芳真是不胜地关怀。幼霞又笑着说:“管他呢!咱们对他何必关心!”她又坐起来喝茶。雪瓶也不再说了,心一下飘到迪化,又忽地一下飘回尉犁城,及库鲁山的那片草原。
窗外是静悄悄地,没有人说话,看这光景,总到二更天了。雪瓶下了炕,想去关好了门
关,但忽然听见院中好像有脚步声,她就将门开了一道
,只见天上乌云
布,遮住了月
,而隐隐看出院中是那牛脖子,他的草鞋擦拉擦地走到了那匹黑马的旁边,雪瓶蓦然开了门,问说:“你是要干甚么?”
牛脖子吓了一跳,回身看了看,说:“啊呀!小王爷!啊小姐!我想趁著这时候把三匹马刷干净,因为明天早晨就要到焉耆府,马太脏了,要叫人家笑话。明天一清早就得走,我又没有工夫,趁著这个时候,我…我这个人就是,既吃人家的饭,花人家的钱,我就一点也不敢偷懒。”
雪瓶点了点头,这时又听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叫著:“牛脖子!牛脖子!”
牛脖子说:“萧老爷回来啦!”他赶紧跑了去开门。
这里雪瓶退了一步,随手将门掩上,向外偷听,就听牛脖子悄声问说:“怎么样?”
萧千总也悄声说:“还不错!就是地方太小人太多,钱赌得倒还地道,那个坐庄的以为我是个傻老,又瞧我有钱,想要吃我,我看他做窦的时候做耍
鬼,我就拿眼睛瞪住了他,他一点也没敢做。”
牛脖子赶紧又问:“赢了他多少?”
萧千总说:“大概赢了有五六吊吧!来给你二百钱,买酒喝!”
牛脖子道声谢,又问说:“明天咱们甚么时候动身?”
萧千总说:“天一亮就得走,因为小王爷是急
子,太磨蹭了她要发脾气!”
牛脖子说:“那么我就得赶紧刷马。”
萧千总说:“好啦!只要你勤快点,到了迪化你要是仍然没有饭吃,我还可以给你想法子呢!”
雪瓶的屋里此时已吹灭了灯,幼霞趴在她的耳边埋怨萧姨夫好赌钱,又耽误工夫又误事。雪瓶却说:“暂时没法子,只要到迪化,能见看我爹爹,咱们就同他们离开,回去时也不跟他一路。万一见不到我爹爹,必须到别处去找,那也只咱们两人一同骑著马去。不能再跟他们了。”
这时萧千总进到屋里,大声叫那已经睡了的绣香,他又哗啦哗啦地数那赢来的钱。雪瓶跟幼霞全都很生气。窗外却听那牛脾子慢慢地擦著脚步,及轻轻刷马之声。窗上又现出一些蒙胧的月
,她们便睡著了。
次
早晨起来,雪瓶到院中一看,就见牛脖子躺在地下睡觉,如同一只死狗似的,那匹黑马倒刷得很干净,黑
都发著亮,可是他也只刷了这一匹,白马和红马他全没有刷。雪瓶叫店家来打洗脸水,那屋里的绣香也起来了,不住地叫她的丈夫,连推带叫,半天萧千总才醒来,地下睡的牛脖子也爬了起来,店家问他吃早饭不吃?
萧千总却隔著窗户说:“千万别给预备!我们不吃,我们还要到焉耆府下馆子吃去呢!”当时他就一边扣著衣棠纽子走出屋来,反倒催著别人,他
嚷嚷了半天,店里店外又忙
了一阵,这才一切都收拾好了,于是又于晓雾茫茫之中离开了这座市镇。
雪瓶仍跨著白马,穿的仍是昨
的那身衣棠,幼霞却又另换了一件小衣棠,显得她更娇小
丽了。
雪瓶就说她:“你穿得这么漂亮干甚么?到了焉耆府绝没有人看咱们。这天气,说不定待一会就下雨。”
幼霞却说:“我因为那件衣棠都叫风给刮脏了,我才换这件,你别以为我是为图好看。”
雪瓶笑了笑,没再言语,便缓缓地挥鞭,傍著第一辆车走。沿途的草愈茂盛果木也愈多,二十余里就到了天山南麓的大城焉耆府。
进了城,萧千总首先就找了一家很大的饭馆,让大家进去吃早饭,他还大喝其酒。雪瓶跟幼霞是凭窗看街上的景象,就见街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都很多,马中尤有良马,不在她的那匹白马之下。
车辆上有
著三角形白布旗子的,上面写著甚么甚么字号,雪瓶晓得这都是镖车。又见往来的有哈萨克、旗、汉各式服装的妇女,所穿的衣服也都比尉犁县的妇女讲究得多。饭毕,萧千总喝得脸通红,那牛脖子的一副泥脸儿在这
霾的天色之下,显得更是晦暗难看。
出了焉耆城,车马向东北走去,见大道之旁又具广漠的草原,蒙古人畜牧的马匹无数,黑
弥
了原野,雪瓶与幼霞看了,就不胜的羡慕,因为这一种壮观,确实比她们那库鲁山
要伟大得多。
因为贪看路旁的风景,又因傍午时落了一阵雨,所以走得很迟缓,到晚间才进了库车尔东边的一个市镇,萧千总又抢先找店住下,他并向店家打听这镇上有没有赌局。当晚仍无月
,那牛脖子也没在半夜里刷马。
次
起来,窗纸上觉得黑得很,是幼霞先起来的,她开了门向外一看,就觉得吹进来一阵寒风,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说:“哎哟!天气变了,可真冷!下了雨啦!今天咱们还能往下走吗?”
雪瓶很觉得诧异,因为此时实在冷得厉害,昨天的天气还如夏季,而此时竟似深秋,她赶紧打开包袱,自己穿了一件红灰的夹外挂,也叫幼霞多穿上点,幼霞就穿上了一件云青的夹衣棠。雪瓶因为没听见雨声,她不信,就穿上鞋下地向外一看,不由得就笑了,说:“下这么一点点雨,咱们就不走了,那几时才能到迪化呀?”她出了屋,只觉得阵阵的寒风把那牛
一般的细雨洒在她的脸上,倒觉得很舒畅,而且有精神。不过天上的
云实在是又厚又多,连一只鹰,也看不见飞。地下那牛脖子大概在半夜就被雨给淋得冻得醒了,现在是蹲在房檐下,缩成了一团。雪瓶对这人倒不
发生了怜惜。
待了一会,萧千总住的那屋子的门也开了,萧千总披著一件大棉袄,一边打著呵欠,一边由屋中走出,他看这天气就不住地发愁。雪瓶就说:“萧姨夫,你要有旧衣棠,就快给这人一件穿吧!”她指著那牛脖子,说“天气忽然变冷了,他穿著这身衣棠,可怎么能跟著咱们往下走呀?”
那牛脖子虽然没有说话,可是也翻著两只可怜的眼睛不住地看雪瓶,又看萧千总。
萧千总却摇了摇头说:“我们这回出来,也没有多带来衣棠,除了这件大棉袄,是为挡寒的,其余都是我的官衣,也怎能够穿?”
正说著,他的太太绣香从屋中出来了,手拿著一件酱紫
团龙缎于的马挂,可都已很破了,说:“这件衣棠你还要吗?送给他穿吧?你也别一点好事都不作!”
雪瓶也说:“对了!萧姨夫你别太吝啬,到了迪化,我叫爹爹给你厚厚地送些礼,多送你些绸缎,你爱做多少件做多少件!”
萧千总说:“姑娘你这话简直是骂我!我一点也没有心疼衣棠。只是天气冷,一来是因为这个地方靠著天山,二来因为这场雨。等雨住了,咱们过几天到了迪化,姑娘你不信,那时还是得穿单的。牛脖子这家伙又跟我一样,是个赌鬼,我虽然赌,可还没输得当了
子,他有了这件衣棠,就算有了赌本儿,他今天非得把它输出去不可,输出去倒还好,他要是赢了钱,那咱们可就支使不动他啦!我最知道赌鬼的脾气。”
幼霞趴著屋门笑着说:“因为萧姨夫你就是个赌鬼。”
萧千总还笑着说:“对啦!”
当下那牛脖子过来,笑嘻嘻道著谢,由绣香的手中把衣服接过去,雪瓶就叫店家预备洗脸水,做早饭,咐咐车夫们套车。
萧千总却摇著头说:“今儿这天气,怕不能够再往下走吧?”
雪瓶发著脾气说:“甚么不能再往下走?这样耽搁著,得几时才能到迪化呢?无论如何也要走!”又喊著:“车夫们!快套上车!”反向牛脖子说:“备马!”
牛脖子穿了夹马褂,高高兴兴答应了一声,萧千总却连说:“不行!再走几十里就是天山,下著雨,山路不定有多么滑,你们又全骑著马,那不是找著往山涧下边掉吗?”
牛脖子说:“不至于,里边没有甚么山涧。”
萧千总骂著说:“胡说八道!你来瞒我!天山六十四个山口,五百零八条山路,我全都走过。山涧数不过来,哪条涧都是万丈多深,再说一到夏天雪都化了,常发山水!”
牛脖子说:“这时又不是夏天。”
萧千总说:“妈的你们知道甚么?山水从六月能发到八月节,直到冻上冰才能止。反正今天咱们不能过山,顶多走到了库尔山,就还得歇下!”
雪瓶回到屋里来,仍然嚷嚷著说:“无论怎样,今天得过天山!”
店伙送洗脸水进屋来也劝著说:“您别往下走了,索
在这儿住几天,等到天晴了,往那边去的人多了,您这几位再跟著过去吧!”
幼霞却说:“我知道,你们开店的人就怕客人走,因为住在这儿一天,得给你一天的钱。”
店伙摇头说:“不是,我是好意,我们在这儿开店,难道还不知道这一带地方的情形吗?”刚要细解说,那三个车夫已一齐来到了屋门外,都向屋里叫著说:“小王爷!”店伙一听见这个称呼,就不由吓得变了
,偷看了
雪瓶一下,赶紧就出去了。
雪瓶向屋外厉声问说:“甚么事?你们别说废话,快套上车!”
外面的车夫说:“不是我们不套车,是顶多了再走三十里,可不能进山。因为天气不好,山里有大水,有强盗,又有狼!”
雪瓶忿忿地说:“你们只会拿狼来吓人!强盗跟山水我吏不怕!今天无论怎样我也要过山!你们只要能在今天把车赶过了天山!六天之内若能到迪化,我就加赏你们每人二十两银子,愿意不愿意!你们可快点说!”
三个赶车的一听有这样重的赏额,他们就都不住地发愣,彼此又悄声地商量著,牛脾子已急急去备马,萧千总却慌了,连说:“喂!你们可斟酌著一点,拿定了主意,别只要钱,不顾命!”
赶车的人就说:“其实这两也许下不大,山路也不是遍山都是水,也有很好走的路,山里并且住著不少的人家。”
雪瓶在屋里边洗脸,就一边更着急地说:“既然这样,为甚么不走呀?”
赶车的说:“走是可以的。”
雪瓶嚷嚷说:“那就别废话!快收拾!快赶路!”
牛脖子也高高与兴地说:“马这就预备好了!”
此时只有萧千总有些作难,本来是怕到了山里出了事,可是又扭不过众人;而且自己也实在愿意快些到迪化,见见钦差,求钦差在伊犁将军及领队大臣之处说两句好话,自己这个官儿至少可以升一级。
绣香又把他拉回屋去,劝也说:“你不要再拦阻了,赶车的既说是能走,就许不至于有甚么事!”
萧千总说:“山路上滑,山里有大水,这我倒不怕,我知道可以挑著道儿走,只是…”他变颜变
地悄声儿说:“你是不知道,近几个月来因为咱们那玉小姐离开了新疆,半截山、戈壁虎、蓝脸鬼、马头神,那些个大盗又都没有了顾忌,就像是一群妖魔离开了降魔杵,他们就都反了起来!沙漠、山路现在都很难走,不遇见了便罢,遇见了就是麻烦!”
绣香先是也变了变
,后来又摇头说:“这倒不必忧虑,雪瓶那孩子的武艺,也不在她爹爹以下,又有幼霞帮助她,我看强盗也都不是傻子,若知道是我们也决不会下手!”
萧千总想了又想,最后是一顿脚说:“好!咱们就闯这一关吧!你也快收拾著!”于是连萧千总都忙
了起来,厨房里的风匣也加紧地响。不多时车套好了,马备齐了,大家就忙著吃饭,饭毕,由雪瓶从包袱里拿出银子,叫萧千总开发店钱,就一同出了店门。
这时雨丝更细,细得用眼看不见,非得仰面向天,才觉得出雨来,牛脖子穿著酱紫
的团龙破马挂,看那样子至小也像个千总官儿,可是下面穿的那条破
子又像乞丐,他大声她笑着说:“这点雨,还能算是雨吗?为甚么就不走,可也真是!”
有个赶车的人也说:“这不是雨,这是山里的霰气变的,只要阴天的时候走进了山里,就是不下雨,人的衣袋也常常
。”
雪瓶就抬头向北一瞧,只见天跟地都变成一种混沌的灰色,而中间有一条特别深的颜色,那就是天山,还可以隐隐看得出那山岭起伏绵延的形势。车马一齐向北走,两旁的草地浮著一层雨气,犹如一片大海似的,而其中有牛吼声,马嘶声,还有牧人吹著笛子的声音,但却甚么也看不见。对面跟背后也看不见一个行路的人,更不用说车马了。只有他们紧紧的鞭子、车轮、马蹄的声响
奏著、混乱著,向前缓缓移动。面前雾里的天山是越来越高,那道特别深的灰颜色也越来越显著,走了多时,而又落下来了,可比早晨的两大多了,霎时马的身上尽
,他们身上的夹衣棠也都快淋透了。
萧千总赶紧说:“两位姑娘快到车里去吧!”
幼霞向雪瓶看看,问她说:“你愿意上车吗?”
雪瓶却摇头,只叫车夫从车上把她们赛马的时候所戴的那两只大草帽拿出来,车也停住了一会,车夫们在车上蒙了油布,萧千总却趁著这个时候,把他的马系在车的后向,他又怕两把帽子上的红樱子淋得变了颜色,他赶紧的摘了来,就拿著帽子跑到他太太的车上去。
这一会儿的工夫,雨更大了,连牛脖子都
下马挂来盖在头上,幼霞有点害怕的说:“哎哟!我的身上至
了!”
雪细说:“你快上车去吧!”
牛脖子赶紧上前去接鞭,幼霞跳下马来,就跑到最后边那辆车上,牛脖子就拉著红马跟著走,只有雪瓶,无论任何人劝她,她也决不上车,并且沉首脸儿,指挥车夫们说:“快走!快走!”她的马在前,车辆马匹都随在她的后面。如是,又一条长蛇似的冒雨疾进,又走数十里,就到了天山之下。仰面望去,那山峰连著烟雨,真不知有几千丈高,山风摇著山树,杂以雨声,哗哗地响,有如万马在沙漠中行走之声,可是眼前的这条山路却很宽,而且坡不十分陡,这原是南北往来的要道,经过人力开凿的。雪瓶催马就往山中走,头一辆车上的萧干总却高喊著:“慢著!姑娘你先慢著!”
雪瓶将马收住,回过脸儿来,她的脸也看上了雨点,真如出水的芙蓉那般的美丽,问说:“甚么事?”
萧千总说:“咱们还得商量一下,到底是进山不进山?这道山路我可走过,从现在就加快,还别迷路,别遇著山水,出了北山口也得天黑,万一…”
雪瓶不待他说完,就忿忿地说:“万一甚么呀?已经走到这里来了,难道还要折回去?”她看出赶车的都又有踌躇不前的模样,她就说:“都快往前走:如若不到天黑就走出了这道山,那就赏你们——连牛脖子都有赏,每人给五两,到了迪化时再另算!”
萧千总叹气说:“唉!你有钱就完了!”他懊丧著将头缩进车里,表示不管了,由著雪瓶的
儿去办,那牛脖子这时却精神百倍“吧”的上了那匹红马,挥鞭就问山中走,雪瓶见他骑马很利便,便很喜欢地问:“你认得路吗?”
牛脖子将马勒住,把头上盖著的酱紫马挂往背后一披,昂起头来,表示不怕雨,他说:“怎不识得路?这股山头,我走过没有二十回,也有十七八回啦!”
萧千总又从车里探出头来,高喊著说:“别听他的!他吹牛啦!这小子靠不住!”
牛脖子说:“真的,我要是带错了路,小王爷鞍旁就是宝剑,还能够绕我?我一点也不说假话,这股路我准比赶车的还
,闭著眼睛我也能走!”
雪瓶点头说:“好吧,你找那平一点宽一点的路,带著我们走,因为我的马虽然甚么路都能走,车却不能。”
牛脖子说:“小王爷您请放心吧,准保没有错儿。”
雪瓶遂就将马向旁收了收,让牛脖子走过去在前带路,赶车的都回头看着他们的同伴,都撇嘴,那意思说:看这小子的,倒要看他对这条路
不
?等他带错了的时候,再说!当下牛脖子骑著红马,铁蹄敲著硬坚的山路往前去了。三辆骡车紧随在后。前一辆车上的萧千总找出来一副纸牌,在手里摆
著。雪瓶骑著那匹黑马,随著最后的车走,她同车上的幼霞一问一答地说话,幼霞是说几句便笑笑,并随手拨著身旁的琵琶,发著崩崩的响声,雨声也愈大,同山中走了一会,山路有的地方就极窄,眼前弥漫著雨烟,一片模糊,其么也看不见,下面是无底的深涧,也腾著雨烟,如同个云窟似的,车马至此不得不停。雪瓶的夹衣已经
透,顺著草帽的边沿直向下
水,连眼睛全不能够睁开了。
萧千总大声喊叫说:“别走啦!别走啦!车马要是一动弹,就许掉下去摔死!”他在车上坐著觉得悬心,顾不得他那顶新的红樱帽子,就下了车,站在大两裹摆著双手,脚也连半步都不敢迈,大声嚷嚷著,可是他喊破嗓子别人也听不见,因为那潇潇的雨声,不仅是雨,还有雨击著万仞山岩,风摇著千棵树木,雷声滚在高空之上,声音是大极,也
极了,即使在沙漠中遇著大风,也没有如此的猛烈。他们的这队车马就全钉在这山路之上,受著无情的风雨吹打,都僵如山石,不敢动一动,约半个钟头之后,雨才渐微,风力也减弱。又多时,那浓厚的烟云才向高处、向远处飘散了去,而大水都从崖上往涧中
去,仿如击著巨鼓,众人这才都如同苏醒,有的“哎哟哎哟”的叫著说:“这场暴雨可真是了不得!”
雪瓶的全身衣服已尽贴在身上,鬓发也黏在脸上,大草帽早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了,然而她仍然骑在马上,并转脸向车上抬起头来的幼霞噗嗤地一笑,随后又扬起鞭子来说:“走吧!快一点走吧!乌云飘过去了,雨不至于再下大了!”
萧千总却蹲在一块大石头的旁边,两只手揪著那山
中生出来的一棵小树,他全身
得跟水老鼠一般,辫子上也沾著许多树叶,幸亏他那顶红缕帽系得紧,没有刮去,但他
了半天气,忽然扭身坐在地下,从山石
下的雨水就冲著他的
股,他瞪著眼,发急地说:“还走呢!不要命啦?幸亏这几个骤子跟马远老实,要不然,早把咱们带到涧里摔死啦!这是玩的?…你们走吧,反正我是不走啦!”
牛脖子的样子此时倒不十分狼狈,拉著那匹红马,又要骑上去,并笑着说:“萧老爷你上车去吧!咱们再鼓一鼓气儿也就过去了。现在这条山路叫大雨一冲,地下的泥都没有啦!才更好走呢!”
雪瓶也有点气,同萧千总说:“你说不走,难道我们就都站在这里过夜?”
幼霞也说:“对啦!萧姨夫,你在这儿待著不走,难道你就不怕晚上有狼来吃了你吗?”
三个赶车的一齐过去拉他,劝他,都说:“已经走在这儿啦,车也转不回去啦,就乘著这时雨住了一点,再赶些路吧!如果赶不出山去,那咱们只要见著人家,就投宿,这山里的人家除了猎户,就是樵夫,倒还都靠得住。”
绣香也从车中探出头来,着急地也让他丈夫上车,并要下来拉他。牛脖子已跨上马往前边走去,回著身大声嚷著说:“走吧!往前边不远就有人家,那地名兄我都知道,叫作红叶谷,大概那边还有店房。”
萧千总听了这话他才慢慢地站起身来,直著眼向雪瓶说:“姑娘!咱们可得把话说明,到了那红叶谷,咱们可一定歇下,半夜里有山狼闯到山谷里把我吃了,我都不怨你。反正我是不能再往下走,我真怕掉在涧里!我比不了你,你是你爹爹传授的,你们都是异人。可是饶是这样,你爹爹还回不来了呢!”
雪瓶一听这话,不由把眼一瞪,假若不是看在绣香的面,她真许挥剑把他杀死,忍下了口怒气,就挥鞭说:“别多说了,走吧!”
当下萧千总垂头丧气地又上了车,绣香又不住埋怨他,他的脸上也显出了很后悔的样子,觉得是得罪了
雪瓶,想找著话儿跟雪瓶说,雪瓶也无暇答理他,只催著车马快往前进,她的意志还不为这场暴雨所折,还是要当
就走出山口,于细雨簇簇之下,马蹄车轮磨著新洗的山口,发出清脆的声音。
转过了几道山环,越过了两重峻岭,雨虽未再下大,可是云气很低,对面五步之内全都看不见人,雪瓶也觉出有些危险,马也不敢快走。同时水声极大,据赶车的人说:“这一定是雨水勾上了山水!恐怕走不过黑龙头了。”
雪瓶问:“黑龙头是甚么地方?”
赶车的说:“黑龙头是一座山,转过那道山是一条曲曲弯弯的下坡路,再走四十里就出了北山口啦!”
车上的萧千总说:“算了吧,那四十里我可宁死也不走啦!要被大水冲走还不如被狼吃了呢!”
此时众人都注意著雪瓶的眼色,那意思是希望雪瓶快决定主意,到底今天是不是一定得赶出山口?
而此时
雪瓶突然一阵神色愁黯,因为她的心里忽然想起来许多事,其一,萧千总刚才抱怨似的说了自己的爹爹回不来之事,这不是诅咒,恐怕是真的。其二,赶车的说出了黑龙头,她却不
联想到了白龙堆,那天是不是因大风失散了两个人,或是…。
唉!到底当时的情形是怎样呢?几时才能把那姓韩的找回来,细细询问?其三是她忆起了从前,那时自己才十三岁,暮
时节,草原的草刚长,孔雀河中的水初涨,她爹爹时常在河中洗马——就是现在这匹黑马,——兼练习水性,因为她爹爹曾说过,将来只要有机会,她还要赴青海走走。由青海再住江南,找李慕白去索回那几卷奇书,所以必须先将水性练好,因为江南多水。那几卷奇书李慕白决不能够善给,必定有一场恶斗,就许在水中恶斗。那时记得自己的小心里是十分的忿忿,也耐著心学习浮水,练习著在水里睁眼睛,拾取那河底的带颜色的小石头子拿出来玩!…她的心飘往那往事,如今只有黑马犹存,爹爹却杳然不知生死,她不信赛八仙的卦算得灵,她就不胜地悲伤。
又转过了一道山岭,往下面看就有一座低谷,四下的雨水都向下
,下面却在轻烟之中隐著一片绿色,且看得出来许多屋顶,听得见几声隐约的犬吠,赶车的说:“这里就是红叶谷了。”
萧千总在车上听见了,就急忙说:“停住吧!停住吧!”
那牛脖子却仍在前边不下马,说:“向前走吧,天色还很早!这时山水之声也小点,大概黑龙头能走得过去!”
萧千总怒骂道:“王八蛋!你他妈的命不值钱!老爷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谁跟你去送命?…王八蛋!不是我心好,能叫你跟著我们走?还能给你马褂穿?”
三个赶车的一齐向雪瓶哀求,说:“小王爷!咱们不如就在这儿投宿吧!这儿也还稳妥,天真不早啦!往下可真不好走,反正明天晌午,我们一定把车赶出山口,五六天准到迪化就是啦!”
幼霞也皱著眉说:“你瞧你身上多么
!也得小心冻出病来!”
雪瓶也觉得难违众意,她就说:“谷这么低,车辆能够下去吗?”
赶车的说:“能下去,那边有路,一辆车足可以走得过,因为这红叶谷也不是个小村子,早先这儿也还有座官厅呢,有一位老爷带著几个兵,为的镇守这股山路,免得官车有闪失,前二年才裁了的。”
萧千总已经下车,连说:“道路很好,赶车的,你们给我找路往下赶吧!到了下边,有店咱们住店,没店咱们在人家住宿,好在咱们车上是女眷,住在人家家里也没有甚么不方便。”
于是第一辆车的赶车的人就下车步行著,揪著骤子向前走,山路曲曲弯弯,越来越低,可是并不十分斜陡,少时车就停住了,赶车的说:“只能停在这儿,不能再往下赶了,要不然明天早晨走的时候,车可没法子转过来。”
雪瓶也下了马,牛脖子正在去解那匹黑马,雪瓶叫了他一声,才赶紧过来,把白马也接过去,他眼睛吧答吧答地望着雪瓶,龇著黑牙笑说:“看!小王爷你的身上衣服全都
啦!”
雪瓶没有理他,自己解下马上的
包袱和宝剑。萧千总搀著他的太太,又大声嚷嚷,叫车夫们也别净忙著卸骤子,先帮著拿一拿车上的东西。
此时谷里的那些户人家已听见上面的杂乱声音了,狗就汪汪地
叫,三五个村民也
上来看。
萧千总就在前面,先是客气地说著:“惊扰!惊扰!”后来就拿起来官的势派说:“我是个千总,我们这几位堂客全都是钦差大臣的官眷,我们都是要上迪化去的,遇见了雨,当天赶不出山去啦,只好打搅打搅你们贵村,腾出几间房子来叫我们住一宿。”
村里的人见他头上戴著红缨帽,就有点害怕,又看见了车、马、骤子一大群,更看见了虽然衣服都
了,而长得又雍容华贵的一位太太,两位小姐,他们就更不敢怠慢了。于是有两个人
接上来,连连带笑说:“成!成!今天是贵人来了,我们哪敢不接待,只怕我们这地方太窄,叫老爷太太们受屈!”又有两三个人跑回去嚷嚷著报信,一会儿村里的媳妇、大姑娘、小孩子、老头子、老婆婆都等著出来瞧,上面的车夫们也
忙著,尤其是牛脖子,他一个人拉著四匹马,到小山沟里叫马饮那尚在潺潺
的雨水。
大家谈话纷纷,观著山谷的回音,愈形紊乱。少时,渐渐地静下来,三个赶车的都把车卸好,骤子也喂过了,他们有的躺在车里,有的坐在山石上,
旱烟,说闲话,村中的树木仍弥漫著雨烟,天空还隐隐滚著闷雷,几条大狗还向著山路上的车马人等
咬,牛脖子拾起石子来打狗。村里却静静地,雪瓶、绣香、幼霞等人,都分宿于村民的家里。
这座幽谷山村,人家约五十户,居民都是由陕甘两省迁来的,这里也开辟著几十亩山田,饮的泉水,种的果树,还有一家小铺,卖酒卖盐,真似世外桃源一般。可惜都很穷,房子虽都是拿石头,石片建筑而成,经过了这场大雨,也还没漏、没塌,屋里也有拿木头搭成的
,
上也铺,干草,但居民却都穷困得很,男人都赤,上身光,脚,女人的身上也很少有件不破的衣服,他们因为在一个地方住不下,就分在两处住,雪瓶跟幼霞住的人家是姓张,萧千总夫妇是住在隔壁的胡姓家里,胡家的男子是个猎户,他说山上有狼,赶车的那些人睡在那里不大妥,他就也给赶车的和牛脖子都找了住处,骤马也全牵到谷中系在树上,叫几条大狗看守著,山路上只停著三辆空车。
这时离,天黑尚早,几个人家都烧柴热水做饭,男人跟女人都忙著,一大群小孩子也张家跑跑胡家跳跳,看着穿著绸缎衣棠的大姑娘,又看看那位“老爷”萧千总此时已换了一身半新的官衣,躺了半天,心也静啦,疲倦也歇过来了,村民给他做的饭,有黑面饼子鹿
脯,还有半砂碗酒,他吃了喝了,心里也十分知足,外面有风冷,屋里又很闷,他就索
穿上件大棉马褂,坐在院中的一块
石头上乘风凉。仰了仰脸,觉得云气很低,仿佛上面盖著个棉被,可是一滴雨点也没有,山风摇著树木阵阵地响,高处的雨水向下
,发出铮铮的音乐之声。
听了半天,他非常地高兴,就从屋里抱出来那只琵琶,他起先是胡弹胡拨,后来也“崩
崩
”
弹奏出来两句小曲,他高兴极了,又唱起来:“正月里来正月正,我与小妹逛花灯。”
绣香在屋里嚷嚷著说:“你唱的是甚么呀?多难听!唉!别唱也别弹啦!人家心里有多么不高兴呀!谁能像你?你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想乐就乐!”
萧千总也立时放下了琵琶,跟这里的主人要了一杯茶喝著,这枣树叶子煮的水,就算是茶,他可真的喝不惯。此时牛脖子穿著酱紫的破马褂又来了,他也喊在屋中太闷得慌,云太低,
得人
不过气儿,不如到外面来凉爽,他宁可在外面睡一夜看马,也不在屋里睡,又不知他从哪里借来的一杆五股钢叉,叉柄上还有两个铁片,一摇起来,就“哗啦哗啦”地
响。
萧千总笑着说:“你小子来唱一出金钱豹吧!”
牛脖子也不懂“金钱豹”是个甚么东西,他只把叉使劲地摇著,说:“今天晚上我要拿著这杆叉防狼,如果我要叉死一匹狼,剥了皮,一定送给萧老爷你做个狼皮褥子。”
萧千总说:“我怕褥子把我吃了,小子,你就提防著点吧,别叉不成狼,倒叫狼咬断了你的牛脖子,其实狼也还许不吃你呢,嫌你臭!最要紧的是咱们那几匹马,我的那匹黄骡,小王爷的白龙,那位幼霞小姐的赤兔,还有顶要紧的是那匹黑马,反正这四匹马十六条腿,只要有一条马腿被狼咬伤,你就留神你那两条腿吧!”说完了,他又向旁边蹲著的村民说:“你们这儿真是常闹狼吗?”
村民点头说:“有时候就闹,前天还把砍柴的童老二给吃了呢!”
萧千总听了也不由打了个冷战,立时就拿起琵琶来要回屋去,他又问说:“强盗许不至于有吧?”
村民说:“早先倒有,现在没了,因为这山里没得吃!”
萧千总真没想到这里原是这种地方,今晚不出事就算便宜!在这儿住著,还真不及赶出山口去呢!他挟著琵琶又进了屋。牛脖子倒像是一点也不在意甚么狼跟强盗,他摇动著钢叉,就走了出去。
这时候在隔壁住的雪瓶幼霞,也都换了干衣服,把晚饭也用了,因为屋中闷,两人也走到院中来,隔著一道短短的石头垒成的墙,把那边萧千总弹的琵琶跟唱的小曲,以及所说的话,牛脾子耍叉的声音,她们全都听见了,幼霞就拉了雪瓶的胳臂一下,说:“这山裹还有强盗?”她
出一点惊讶之状,雪瓶却极为镇定,问说:“你怕吗?”
幼霞又笑着说:“我怕甚么?我恨不得这时狼跟强盗都来,我要看看到那时我有办法没有,三爹爹她老人家一生在高山、在草原、在沙漠,单身杀强盗!”
雪瓶摆手说:“别提了!”提起自己的爹爹来,她就又很难过,又疑虑。
她将眉毛锁了一会,便突然向幼霞说:“你没看出来了跟著咱们的那个牛脖子,就不是个好人,今夜我们就要提防著他!”
幼霞愣了一愣就顿脚说:“都是萧姨夫不好!”两人在院中站立了一会,就见天上的云气越来越发黯,树木摇动声,雨水
声,越来越大,两人就又都走进屋中,也没有灯可点,一个村民的媳妇抱著个孩子,进来跟他们闲谈了几句话,她们倒能听得懂对方的话,可是那妇人却不懂她们这北京话,所以毫无兴趣,那村妇就又抱著孩子出去了。这里雪瓶就
出了双剑,拿她的一块绢帕擦拭,旁边幼霞就问她说:“瓶姊,你擦宝剑有甚么用呀?莫不是你想到今天夜里一定有强盗要来?”
雪瓶说:“他们也未必敢来,不过我们不妨防备点。”
幼霞一听,当时也拿出她的那口宝剑来,也用手巾擦抹著,两人在屋里就像作工似的,都这么加紧地擦剑。
外面的天色更黑了,山风山水的声音也更大,雪瓶就不
心中凄恻地想着:在沙漠里若刮起来大风,一定要比这声音还猛烈吧!可惜我不能断定我爹爹是不是现在仍在沙漠中受著大风的吹打,她若是准在那里,就凭大风能将人吹死,我也要去救她!正在想看,忽听外面一阵犬吠之声,汪汪地
叫起来,山谷的回音也汪汪地响著,就仿佛有无数条大狗,都看见了甚么诧异的东西。
雪瓶立刻就站起身,持创出屋,幼霞也持剑随地出去。雪瓶说:“咱们两人得分开办事,如果真是狼或是强盗来了,那就叫我独自去抵挡,你只保护住了萧姨娘跟咱们的马,尤其是那匹黑马!”幼霞点头答应。
雪瓶在前,一纵身上了石墙,由墙上又跳到邻舍的屋子上去。她就如同一只敏捷的狸猫似的,一只手握著双剑,将剑藏在背后。她瞪著眼向下瞧去,就见夜
混上了烟云,连上了树木,灰茫茫地一片,甚么也看不清,只听见狗叫声越来越急。雪瓶就由石屋再跳到了石墙上,一连走过了好几户人家,只听见狗叫,倒没有别的声音,她正想要下去看看,就听“哗楞哗楞”的钢叉响。
那牛脖子使著气骂说:“这几条癞狗!你们瞎咬甚么呀?”
雪瓶这才放了心,知道并没有发生甚么事,又听牛脖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狼倒没有来,狗先
叫唤,他娘的就都别睡觉了!”
雪瓶回过身来,悄悄又顺著墙行走,见五步之外有闪闪的一条白光,是幼霞也站在墙头,一手提著宝剑,一手向她招呼。
她轻轻快快地走了过去,幼霞就悄声问她说:“有事吗?”
雪瓶摆摆手说:“没有事。”
幼霞在前,雪瓶在后,两人又踏石墙、走石屋,迅速地过了两重院子,见下面皆无半点灯光。
忽然听得有一间屋里,是她们萧姨娘的声音,说:“你去看看好不好?两位姑娘都在那边,怎能叫人放心得下?再说,若不去看看,也显得咱们太缺礼啦!无论如何人家拿长辈看待咱们,这回人家姑娘总是跟著咱们出来的!”接著就是萧姨夫的声音说:“唉!你怎么说是她们跟著咱们出来的呀?说实话!这回若没有她俩,我还不敢来呢!咱们不过是比跟班、听差的稍微强一些,人家有宝剑,房一蹿就能上去,半夜里骑著马敢走草原,咱们敢吗?你叫我出去,你是想叫我去喂狼吗?你真是好心眼儿!我可不上你这个当!”
幼霞掩住口要笑出来,雪瓶却听萧千总说著说著,忽然把语声
下去了,就不由得十分疑惑,赶紧跳下墙去,脚下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走到屋门的前边,蹲伏身下去,侧耳句屋中静听,就听萧千总悄悄地向他的太太说:“你放心!到了迪化还不定见得著见不著呢!赛八仙的卦虽说算得灵,可是未必回回灵,咱们那位姑
,这时真不定怎么样了呢?她一辈子作的事也太过份了!结果一定好不了!这次咱们到迪化去…”
绣香哭泣著说:“那咱们何必去呢?那还不如在尉犁城等著把韩铁芳找来,倒还许问出个真情,这回倘若到迪化见不著她爹爹,咱们这不是把人家孩子给骗了吗?”
绣香是很悲哀她哭了。雪瓶在此也肠如刀绞,泪不住地籁歉向下
。又听萧千总说:“唉!你又哭,我要死了,大概你也不能这么哭我!可是,咱们全都是受过玉宅的栽培,玉娇龙对咱们确实有恩,可是这些年咱们对她也不错。这回我主张上迪化去,这就叫作撞木钟,万一要是撞响了呢?叫赛八仙那家伙把卦算对了呢,那就好,甚么麻烦也没有啦。咱们见一见钦差大老爷,托一托他再栽培栽培我,咱们就由那里回乌尔土雅台。倘若见不著那位姑
,或是证实她已经死了,那咱们也得去见见钦差,雪瓶虽不是他的亲外甥女,也跟外甥女一样,那就得请他收养,或带回北京,或就在新疆给她找婆家。因为她饭虽有得吃,人世不会欺负她,可是她又不是哈萨克,哈萨克既不娶她,
回也不要,像我作这小差事的更不敢讨她那样子的老婆。她不是小啦,也二十啦!将来可怎么办?难道真叫她袭玉娇龙的缺?在沙漠草地上男不男女不女地飘
一辈子吗?…”
此时户外的雪瓶反倒惊讶得忘了悲痛。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爹爹的真名字,原来叫作玉娇龙,爹爹的生平到底是怎样?自己的本来父母是谁?因何才被她扶养?此时屋中的萧千总已不再言语了,绣香却仍在哭泣。雪瓶站起身来,就要进屋去问问详情,忽听犬吠之声又厉害了,这回比上回叫得还要急,幼霞又在墙上嘴中“哧哧”的叫她,她赶紧回身跑了三二步就越过墙去,双剑分两手持握,向外就跑,只见群犬都向山路上追了去。雪瓶先去找马,一看红马黄马和螺子尚在树上栓著,黑马白马连看马的牛脖子全都不见了,那山路上却有马蹄哨哨之声,十分地清脆。
雪瓶大怒,就向山路上追去,一群狗又档著她咬,她以手中的双剑将狗驱散,仍往上追去,三辆车又遮著路,同时四面是云,山石又极滑,她不敢快走,此时见山路转弯之处,隐隐有一条白影,就是她的那匹白马,她只恨未预备著弩箭,一时情急,将双剑归于一手拿著,她把另一只手向旁边摸起了一块碎石,就向看那条白影猛力的投去,只听哗啦的一声响,那边像有甚么铜铁的家伙扔在地下了,而蹄声哨哨越走越远,雪瓶怒喊说:“回来!你绝跑不出山,我寻著你必要杀死你!”也不知那边的人听见了没有,但是绝不答话地向前逃。雪瓶顺著山路紧追,攀树登石,追出了很远,已上到了很高的地方,向下一看,只见一片一片的白云都像那匹白马似的,蹄声却听不见了。风声愈大,山水愈响,树木
抖得更厉害,狗仍在下面
叫,她四下张望,若然觉得眼前一亮,相隔约有一箭之远,那边分明有一晃一晃、忽明忽灭的火光,还不像是灯,分明是许多火把,而且似是往近走来了。
雪瓶心中明白,这山里原来真有强盗,牛脖子在尉犁城时就已跟贼人勾通,他早已惦记上了我那两匹马,但我那匹白马可以舍弃,黑马却是死也不能使它到了别人的手中。于是她又向前忿忿地紧追,
著那惭来渐多渐亮的火光赶去,脚下是极为难行,带尖的山石,有刺的树木,很滑的青苔,残留的雨水,旁边又是烟云遮罩的万丈悬崖跟深涧,她时刻要小心,却又时刻不敢缓,越过了一道高岭,向下走去,却觉得山路渐渐的宽平,那些火光来得也愈近了,显然看出来确实是火把,一共有二十多只,有的走着走着就被风吹灭,有的却风一吹它更亮,熊熊闪闪的火光之中,照著可不只是二十几个人,至少有四十个人,渐渐也能听见他们的说话了,可是听不清楚,又渐渐听到了他们的脚步之声。
这时雪瓶只恨未带著弩箭,不然站在这里连枝箭
去,他们就都得倒下。雪瓶又向前走了几步,就见右边有几座高石,上面大约生著有两三棵树木,雪瓶就将身子向上一纵,轻轻跳了上去。她在上面双手持剑站立,向下看着,就见火光
近了她的眼睛,连这些人的模样她都看出来了,只见有的头戴著破草帽,有的手中蒙著头,有的就把一条辫子像蛇一般的盘绕在头上,其中多半穿著汗挂、夹袄,还有几个光脊梁的,都用手举著燃著了的干草把跟枯树枝。他们说著:“可要小心!”
“别管旁人,只敌住那两个丫头就行。”
“哈萨克的那丫头还不要紧,只有飞骆驼…”相距只有四五十步远,这些人万也没想到山石上会有人,
雪瓶不是飞骆驼,简直是飞鹏、飞豹子,她手擎双剑从上向下蓦然一跳,喝一声:“都站住!”把那些人都吓了一跳,有的就失声喊出来。雪瓶双剑齐挥,立时就砍倒了两个人,其余的全都
纷纷地向后退,齐声大吼道:“你是谁?…”
雪瓶连半句话也不答,只是舞剑
近,众贼也一齐用刀相
,当时刀剑齐鸣,人声
嚷,但雪瓶的双剑无论砍、刺、掠、削,几乎每一剑都不虚发,每剑必有惨呼之声髓之而起,必有火把扔在地下,与创光相映著,一霎时倒在地下七八个,堕下崖去有十几名,其余的人全都抹头逃跑了,雪瓶多
的
头抑郁之气,到如今才发
了一半,她的双腕都已有点酸了,脚下踏的不是人的手,就是像雨水一般的血,地下燃烧著的火把照得石头发红,照得云雾也发亮。
她用双剑架住了一个刚要跑而没跑成的贼人脖颈,这个贼就向她跪下了,央求著说:“小王爷!…”雪瓶怒问说:“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牛脖子那个贼偷了我的马往哪边逃的?快实说!”
贼人说:“我没看见牛脖子,他倒是说
大王爷有匹好马,他想给盗走,带到别处卖给人,一定能发财,这是他在尉犁城的时候悄悄跟我们说的,我可不知他已盗走了没有?”
雪瓶此时急于去追回马来,实不暇细问,就说:“你快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难道是从尉犁城随著我们来的吗?你们好大胆!快说!你们的首领是谁?”
她的双剑在贼人的肩上
得很重,贼人战战兢兢,话更是说不出来,半天才说出:“我们的大首领是半截山,二首领是野猪老九,三首领是戈壁虎,我们都是太岁山的,因为在两月前,野猪老九在魂销岭上被
大王爷用箭给
死了!”
雪瓶吃了一惊,心说,哎呀!原来我爹爹在两个月之前,她就回到新疆来啦!
贼人又说:“半截山为替他的二弟报仇,就派了老二戈壁虎,带著我们共分三路去追
大王爷。我跟牛脖子是一路,我们绕库鲁山的北边到了尉犁城,另有几个人是走南路,我们没追上
大王爷,可追上了他老人家的那个伙伴姓韩的啦…”
雪瓶听到这里,越发注意,贼人又说:“他们在黄羊南子那地方先下手了,也是打算先偷去那匹黑马,再下手杀那姓韩的…”
雪瓶又急
问说:“姓韩的为甚么会得到那匹黑马?”
贼人摇头说:“不知道,他本来有两匹黑马,在黄羊岗子里卖了一匹,却留下这一匹。”
雪瓶再问:“姓韩的是个做其么的?”
贼人又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听说在魂销岭的店里,他是跟
大王爷住在一块儿,我们在
大王爷走后,到那店里去问,听他们都说那姓韩的是跟
大王爷一块儿由东边来的,他称大王爷为前辈…。”接著又说:“戈壁虎带著我们到尉犁城聚齐,我们一共才六个,因为有两个在黄羊岗子叫姓韩的杀伤了,赛马时闹的事情我们也都知道,后来听说你们要到迪化去,我们才商量好了计策,牛脖子先去充好人,帮你的忙,跟你们一路走,因为他跟那千总官儿赌钱赌成了朋友啦,我们就先去骑著快马赶到这山里来,这西边黄熊岭的首领,本来跟我们全是好朋友,他答应帮我们的忙。今天下雨的时候,你们一进山来,我们就看见啦。现在就是戈壁虎带著我们要去杀你,可是…小王爷!我把实话都已说啦,你饶了我吧!我可没杀你,是…”
雪瓶此时手有点软,但又想今天若非自己早有准备,否则早就死在他们的手里。因此又把心肠一狠,两腕同时用力,只听贼人一声惨号,她却不敢看,转过身去,见地下尚有未燃烧完的火把,并扔著没烧著的草捆,草捆长约三尺,雪瓶就又将双剑归于一手,她就抬起一个草捆,就著地下的余火引著了,照著山路,想回到谷中取了马再去追那牛脖子。
她蹿崖跳涧,火光剑影随著她的身躯飞舞,不多时就又来到那条坦平的山路上,她往前看去,见几丈外有一条白影在那里动著,她持著火把向前追去,那条白影就发出得得的蹄声向前跑,她晓得是她的那匹白马,多半是牛脖子不能同时拐走两匹马,他才单把黑马骑走了,就将这匹马抛下。雪瓶随就拿番语叫那匹马的名字,那匹马才轻轻敲了几下蹄子站住了。
雪瓶持著火把慢慢向前走,走几步忽觉脚下踏著了一个东西,只听得“哗啦”的一声,原来是那柄钢叉,也被牛脖子抛下了,她倒不由得疑惑起来。心说:莫非牛脖子那贼是连人带马全都堕在深涧之下跌死了吗?唉!总怪自己太疏忽!她心中难舍那匹黑马,就走近崖边,持著火把向下去晃照,希望那匹黑马能够忽然飞跃了上来,可是下面的山涧不知有几十丈深,云烟漫漫,这火把的一点光芒哪能照得到涧底?此时白马就缓缓地走了过来,依傍著它的主人。雪瓶一看,这马的鞍子全都没有卸下,可见连那匹黑马的马鞍也叫牛脖子拐走了,她就更气,遂将剑
在鞍旁。她上了马,一手提
,一手举著火把,就向谷中走去,山路下陡,她不能将马催得太快,走了一会,就来到那停车的地方,只见前面有人高声呼叫说:“来的是瓶姊吗?”雪瓶听出具幼霞之声,便收住了马,急急地说:“牛脖子那个贼将黑马盗走了,这山上确有不少强盗,都是与半截山勾通的,已被我杀了不少。现在我得赶快去追牛脖子,好把马夺回来。你去把弩弓给我拿回来!我不要我那短头子的箭,我要那回姓韩的送回来的尖锐的箭,快走!…还有,我若今夜追不上他,我踏遍整座山也得将黑马夺回,明天午前我要是不回来,就求你赶紧保护著他们出上山口,切不可在此多待,提防贼人前来复仇!也千万要谨慎,出了北山口不要耽搁时
,赶快到迪化,咱们再在那里见面!”
下面的幼霞连声答应著,就跑回村里去了,雪瓶在这里勒著马,等候了多时,幼霞才又回来,她也不知是哪里找来一
干柴,也点著火把拿著,与雪瓶手执的火光
相辉映,二人都能彼此看得清容颜,幼霞把一只包袱交给了她,说:“都在里边啦!”又交给她剑销跟皮鞭,雪瓶先下了马,匆匆将一切东西都挂好,她就又骑上马,说:“我可走了!也许能把马截回来,我也就能快回来。”
幼霞说:“不要紧!你就放心去找三爹爹的那匹马吧!明天你若不回来,我就保护著他们走,我已想好了,明天走的时候,我叫他们村里出十几个人送我们,大概也就不至有舛错了!”
雪瓶说:“好!”拨过马去又往上走,幼霞在下面又锐声喊说:“瓶姊你可也要小心!小心山路…明天你要不回来,咱们在迪化见,我们会先在三爹爹那儿等著你!”
雪瓶在马上一晃一晃地摇著手中的火把,表示自己已经听到,然而心中却不胜酸楚。
火光被风吹著呼呼地响,马蹄踏著石
中的雨水,四处飞溅,她照著路,揪著马缰,遇见那又狭又陡的山路,她就勒马慢行,但一照出宽平的道径,她就又放马飞奔,她手中的火把照遍了山路,口喊著:“牛脖子,快放回马来!不然我要将你杀死…”声彻空出,连喊多时,未见有人答覆一声,她已走出很远了,不过看出来并不是白天进山时所走的路,同时也已辨不出东南西北,手中的火把也越烧越短,光亦渐微,她不
就勒著马踟蹰,暗暗叹了口气,再缓缓地往前走去,忽然听见有“嗷嗷”的一种嗥声,发自于岭上,雪瓶听了,不
顿吃一惊,一面用力抖火把,使火焰又熊熊地腾起来,一手就向鞍后的包袱里,摸出来个弩弓及几枝锋利的箭矢,她先装好了一枝,其余的几枝全都
在
间系的带子上,再往前慢慢行走。
走了不远就看见
面黑暗之处,发现了两点火光,跟两盏小圆灯笼似的,待了一会,又出来了两盏,接著又是一对,一共是六只闪闪发亮的东西,雪瓶忙勒住了马,将火把抖了起来,对面的六只发亮的东西看见了火光,就一齐向后退去,可是并不跑,雪瓶不由得微笑,将小弩箭上好了,比准了,瞪目瞧着,只见对面的小灯笼有两支渐渐往近扑了过来,光亮倒灭了,可是在马前微光所照到的地方隐隐发现了一只有驴子般大的苍狼,瞪著可怕的圆眼,
出一嘴的尖牙,吓得马就不住向后退,
雪瓶却将弩箭放去,只听“嗷”的一声,这真是狼嗥,惊得三只狼都转身就跑,
雪瓶一面急急催马追赶,一面安妥弩箭,一面摇动火把照著前面,蹄声哨哨,火光腾腾,弩箭向著眼前“叮叮叮”连珠般地
去,只听嗥声震动了山谷,她这才将马收住,再向前慢慢地行走,看见眼前山路上躺著两只狼,一块大石头上也伏著一只,另外三只狼也全都吓跑,她就
出一口剑来,下了马,索
将三只狼的身上各砍一剑,证明全都实在是死了,她才用火把照著细细地从狼身上寻找出
中的弩箭,费了很大的劲才拔了出来,依然带起。她心中想:我爹爹的这种箭真厉害,怪不得她不许我使用,以后我还是非至不得已时决不拿出,我别忘了爹爹的话。
她再策马向前走去,这匹马看见了那三只死狼,它还不住的害怕,几乎将雪瓶跌了下来,雪瓶恨自己的这白马,愈是舍不得那匹黑马。她就以剑柄向马跨上狠狠地极了一下,马就向前狂奔起来,又踏过了一道山岭,火把已经烧完,雪瓶就把手中的一截连著余烬的干草扔在地下,马也
,人也累,因顾茫茫。千涧万垦都隐在云里,她简直不敢走了,就下了马,坐在一块山石上,本来是恐怕再有狼来,她不敢睡觉,可是坐了一会,打了半天盹儿,竟自沉沉地睡了,马也在旁边睡去,山风凄紧,也吹不醒她的沉梦,睡了半天,才被鸟声唤醒,一睁开眼睛,觉得
身都是
水,天光已亮,倒不由得吃了一惊,再看看,马在旁边吃草,一切东西倒没有短少,向四下去望,白云飘飘,峰峦半现,天气是已睛了,由东方岭后的一片淡紫的云霞,她就将方向辨别出来了,掠了掠鬓发,站起身来,觉得非常有精神,心里可想:我往哪裹去呢?赶回红叶谷,同他们一起去迪化?慢说到那里未见得找著爹爹,假定能够见看了,那么爹爹的朋友姓韩的——韩铁芳,爹爹托人家好意去送马迭东西,人家不辞辛苦到了尉犁城,我却不容人家说出青红皂白,就把人家连
两箭,还给打走,截下了马如今又丢了,我有甚么脸去见她老人家呢?
于是一咬牙,上了马又走,转过了两个山环,见朝阳已出,忽然见下面有两个猎人,一个拿著叉,一个拿著箭,每个人都拖著一只死狼,雪瓶倒不由得笑,勒住马向崖下高声问说:“喂!你们可看见有个人骑著黑马走过了吗?”
崖下面的两个人齐都站住了,仰面寻了半天,才看见了
雪瓶,他们大概也没看出是男是女来,就齐声问说:“甚么?你问狼?这是我们刚才打死的,那边还扔著一只呢,我们待会儿再去取,劳你驾,你去给看一看别叫人给拉了去,我们打死了这三只狼可不容易!”
雪瓶才知道自己绕了一夜,离开红叶谷原来没有多远,她拨马寻著了下坡的路,就放马而下,底下的两个猎户看出
雪瓶骑v马,并且还是个女人,他们这才大惊,都向后退著,把狼腿扔下了。
雪瓶又说:“我不管这三只狼是谁打的,只问你们可曾见有个人骑著匹黑马跑出山去了没有?”她问得急,话说得又快,更加山裹住的这些人对官话本来听不大懂,当下猎户之中,一个是惊惊慌慌,另一个是先点点头,说:“不错,刚才是有一群马都跑出山去了!”
雪瓶听了倒不由惊愕了一下,因顺著话去问说:“那群骑马的人都是谁?是强盗吗?”
猎户摆摆手,说:“我们可不敢说!反正里边有黄熊岭的大王,还有…”
雪瓶把字音咬清楚了,一个一个字地说:“还有一个,穿著酱紫
的马褂,骑著一匹黑马的人,有没有?”
猎户这才听明白了,连说:“有有,那群马里就有他,他领头,都出了南山口去啦!你要找他们就得快追!”
雪瓶说:“好!谢谢你们!”她挥鞭向南飞驰,这两个猎户还在后面指著,大声嚷著说:“往那里去!对啦!由这边一直走就出山口了!”
雪瓶急急挥动著鞭子,马蹄击著山路,哨哨的紧促地响著,一霎时就走出了山口,比那
赛马的时候还要快,她的身子几乎要平伏在马背上,一口气跑出了三十多里,这才收住,
了
气,看见对面来了一群客商,有车有马,都像是要过天山的样子,她又慢慢地策马
了过去,下了马,就问说:“劳你们的驾!可看见有一群马走过去了没有?其中有一个身穿酱紫马挂的人,他骑的是一匹黑马。”
这一帮客人都是汉人,看见
雪瓶骑著白马,带著双剑,他们一猜就知道是
小王爷,遂就一齐惊惊慌慌地,拱手作揖,有个人走上来,恭敬地答覆,说:“那群马我们倒没看见,可是我们刚才走过野牛屯的时候,听个人说有一群强盗都骑著马,拿著刀,从偏路往东去了,我们还特意停了一停,索
让他们去远了,我们再走,怕是碰在一块儿被他们劫了。
小王爷您要是追,就赶紧往东,那里有两股路,一股大路能到北边哈密,一股窄路,得越过塔格山,得过白龙堆,魂销岭,进玉门关。…”
雪瓶听到这里,就不往下再听了,点点头,表示谢意,她就仍往东走,走到东边,看见有两股路,如人字形,一是往东偏北的,较宽,一是往东偏南的较窄,雪瓶就走上了那股窄路,道路两旁也都是草,有
头人在这里牧著无数的牛羊,昨天这地方下的两仿佛更大,地下至今还有很深的
泥,马蹄都没到泥里,所以无法走得快,但她是决不稍停,她总是向前追赶,她知道戈壁虎牛脖子那些人都很畏惧她,不敢在天山中多待,早拐著马逃跑了,他们必是逃往白龙堆附近去了。我爹爹的生死的消息,也总可以在那里找得著吧?
因此,她也不顾座下的白马已浑身是汗,她仍是挥鞭快走,走到近年的时候,觉得饥饿了,看见远处有一片树林,那里冒著火烟,她晓得那里是有人正在做饭,赶紧催马走过去,见是十几个
头的人正在那儿烧柴草,做饭吃,看见了她来,也都很惊异,她也略通几句
头人的话,她就说:“你们看见有一群强盗过去了没有?”十几个人都摇头,她又问:“你们把饭做好了,我想吃点,吃完了我给你们…”她真想不起来拿甚么东西换人家的饭吃,除了摘下耳上戴的金坠子就是马身下的银镜银勒了,她忽然看见马上的包袱鼓襄襄的,不知幼霞都给她包了一些甚么东西,她过去打开了一看,见里边不独有组头箭,细头箭,一共几十枝,还有碎银金锭,跟三身自己的单搭衣褂,雪瓶不由得心里喜欢,尤其钦佩幼霞昨夜在那山谷之间,匆忙之下,又没有灯光,她竟能为我想得这么周到,把包袱打得这么好,她竟是比我心细,自己惭愧,更要夺回马来,更要走遍天涯,问出来爹爹的生死,还得要找著那姓韩的人向他道道歉。
她走了过去,把银子给这十几个人,这些人哪里肯收,虽然没称呼她甚么,可是她也明白人家是知道她的威名,她倒不由得客气了。放开了马,由著马去吃青草,去在地下打滚,她就盘膝坐在草上,等了一会,人家就把饭做好,给她送到面前。这饭是用木盘盛著,上面放著一些羊
,没有筷子,只能拿手抓著吃,她一边吃,一边抬眼望着青天、白云、远山、近草,那草里藏著的绵羊就如山上的石头一般多,少时她将饭吃完,就站起来,过去拿那包袱擦了擦手上的油,天很热,她先备好了马,牵著,另一只手提著包袱,就向这十几个
头人道了谢,遂就进了树林。林中很深,她在无人能看见之处,换好了衣裘,然后将包袱繁在马上,出了树林,就又上了马向东南驰去。
沿路上她就是这样,午饭到处就用,夜晚或投宿于蒙古人的牛皮帐中。好在差不多的人,虽未见得尽皆认识她,知道她是“秀树奇峰”
雪瓶,但见了她一个少女,有马有剑,总疑惑她是与“
大王爷”有点关系,所以莫不对她恭谨接待,也没有一个敢询问她的姓名跟来历的。但是她一说出那牛脾子的年貌,及那匹黑马的样子,被问的人可也都摇头,都说:“确实是没看见,不晓得。”
她心里真着急,一连行了四天两夜,已踏遍了库鲁山
的广大草原,并且穿过了魏魏的塔格山,这里便是夹著山有南北两片大沙漠,南沙漠是白龙堆,北沙漠就叫——“黑戈壁”“黑戈壁”是一句番话,即沙漠之意,这一地带是狭长形,东西五百里,南北约二百里,遍地皆是
大的黑砂,寸草不长,滴水难寻,而这里又是由甘省赴焉耆府的一条最近便的路,所以行旅其众,强盗也常在这里出没,又因这里不像白龙堆有库鲁山作屏蔽,四面全是大平原,北风时时刮起,比比都是隆起的沙岗,高的地方如同一座小山,低的地方又如山涧,雪瓶膀下的这匹白马,向来是走惯了草原的,它一望见了沙漠,便不住的发怯,扬首长嘶,直向后面退,雪瓶忿然挥鞭,向马背上连
了几下,马才直向前跑,铁蹄踏著沙子
响,雪瓶倒急将马勒住,因为她记得爹爹曾说过,沙漠中
砂很容易磨坏了马蹄,马蹄一旦破了,不但不能再走,反倒成了累赘,所以在沙漠最好是骑骆驼,因为骆驼掌是软的,不怕硬砂子磨。尤其如今雪瓶还要留著人马的余力,要向这大漠中共寻找黑马,去对付贼众,所以她更不敢将马蹄磨伤了。勒住了马慢慢的走,抬头向前望去,却有一片奇景呈现于她的眼前。
就见天空像有一片云影,上面印著附近的山石草木的倒影,虚浮镖渺,马往前进,影子也向后移动,十分的新奇,但向沙漠中一走深了,这种幻影也就全都消散,只听见“丁郎当郎”的铃挡之声,有一群骆驼自对面走来,比马缓慢,拉骆驼的几个人都是蒙古人,雪瓶就也以所会的几句蒙古话去问,说:“前面有强盗没有?”
对方的人却说:“说不定!”
雪瓶又问说:“这天气会起风吗?”
对方的人答她说:“倒还不至于!你快走吧!前面有店。”
雪瓶一听说沙漠之中竟有店房,她倒觉得很是奇异,也因此放了些心,从骆驼旁边走了过去,走不远,又遇著两队骆驼,这时天色已惭晚,那颜色跟砂子一样的沙
,成群的扑噜噜飞起,还有成群的黄羊,都跟鹿长得一样,全身的红黄
的细
,跑起来像飞一般,一霎时就跑了十几群,约数百头,雪瓶倒觉得目不暇给。又走多时,嘴十分渴,对面也不再有人来,而天际红霞纷落,地下的沙岗愈见乌黑,她策马再向前行,又是数里,忽见远处又起了一股滚滚的黑烟,并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她赶紧再往前走,到了临近一看,原来这里有几闲低矮的草屋,屋前生著一大群人,停著许多辆车,三四十匹马,还有几十个骆驼,黑
地一大片,当中是燃著木柴跟骆驼粪,火光熊熊,鱼
的香味直扑到鼻里,原来这里就是所谓的店房,是在沙漠中挖成了一片低地,盖了这几间风来了就吹倒、风过去又能搭起来的简陋的房屋。因为来的客人多,屋子容不下,而且沙子上的余热未散,屋里实在不能呆,所以大家都住在外边,坐在地下,趴在沙上,柴跟骆驼粪随燃烧著随又往里添续,火光是越来越猛,不用点灯,每个人的脸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大家
纷纷地说著各种言语,还有人哈哈地大笑,有哦哦的高歌,一种
味虽然好闻,但这些人身上的汗臭,直
得人不能近前,骤子叫唤,骆驼悲鸣,马在
气打都噜,这店家还养著两条狗;见沙坡上有人骑马来了,就都跑过去汪汪的
吠。
雪瓶下了马,她看见这大群人这么
,本不愿在此住宿,但又四下看看,天已昏黑,地愈茫茫,若是走下去,不知走到何处才能再找首个店房。并想,这些人里也许就有强盗,就有牛脖子混杂在其中,我是为做甚么来的?我为甚么不在这里住一夜?当下她牵著马便不了沙坡,也就算是已经走入店里了,她在闪闪火光之中先去看那些匹马,看见有不少匹全身黑色的,但却没有爹爹的那匹铁骑。这时,忽然间一切的谈话声音全都停止了,无数人的惊疑的脸,直瞪著的眼睛,全来对著她,真是十分严肃,只有火燃著干柴“劈剥劈剥”发著声音,狗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不叫了。
雪瓶喊著说:“店家!来喂喂马!”随著她的话,立刻就来了一个光著脊背,骨瘦如柴的老头儿,口中连声答应著,就将她的马接过去,她却自己解下包袱,手提著宝剑,走进这些蹲著坐著的人群里,她见这些人都是神头鬼脸,有长胡子的,有光下巴的,
地都是行李、被卷、货物、牛皮口袋、骆驼鞍子,每个人都正在吃喝,有的吃著
,有的喝著自己带来的
酪,有的啃著发了霉的大鳗头,有的咬著自煮的羊腿,大锅里还正在烧著。这百十多个人的模样,雪瓶也很难将他们一一看清,不过可知大概没有那牛脖子,因为都仰著脸看着她,没有甚么人躲藏。
雪瓶只过去向那烧火的人间说:“你们这锅里煮的是甚么?”烧火的人仰著一张乌黑的脸儿说:“是黄羊
,早就
了,你要吃吗?”
雪瓶就点了点头,又问:“你们这里有水喝吗?”
烧火的人说:“管饭不管水,水都得自己带看。”
雪瓶还没有答话,旁边早就有个人过来“吧”的一声就打了那烧火的一个大嘴巴,打得那人“哟”了一声,拿手捂著黑脸,打人的那人却是个差官的样子,肩上挂著公文袋,一手拿著红樱帽,一手紧紧握拳发威,骂著说:“王八蛋,你也不睁眼看看问你话的人是谁?你敢说没有水?没有水你也得给变水去!”又同雪瓶弯
赔笑说:“这店里也实在没有水,连煮
的水还是大家公摊的,在沙漠里无论是走路住店,都非得自己带著水不行,你就来喝我们的吧!”他原来就坐在离火不远的地方,还有他的两个同伴,也都是当官差的,立时就把一大壶茶跟一个茶碗送过来。
雪瓶倒觉得不好意思,就不由得笑了笑,她这一笑,闪闪火光映著她的娇颜,一些人不仅惊讶,且多有些发
似的了,雪瓶刚要放下包袱跟宝剑,去接茶来饮,忽然听得人丛中有人
声地喊道:“好漂亮呀!”
雪瓶吃了一惊,又见许多人都扭转了脸,还有的发气地在责问那人,那人仿佛还在冷笑着,说:“难道她还是…”往下边的话雪瓶没有听明白,但她发怒了,瞪起眼睛,要想
剑,但又想何必呢,别人这样地怕我,原是因我爹爹的名气太大,我又何必倚势凌人呢!遂就颜色缓和了一点,又微微一笑,客气地从差官的手中接过一碗茶来。
差官也惊愕了半天,这时又弯
递笑来劝著雪瓶,说:“您别动气,常常有这样才从外省来的浑人,他们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早先…”把
弯得更深一些,就说:“有一回,那是七八年前了,大王爷也遇见了一个莽撞的人,说了一句话冒犯了她老人家,她老人家可也没有生气。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雪瓶听人提到了她的爹爹,她心头就不由袭了上来一阵悲痛,咽下了两口苦茶,就背著人高声向所有的人说:“诸位!可知道这沙漠附近有一伙强盗,为首的叫半截山,其次的叫戈壁虎?”
忽然听人丛中又有那
声发出来,说:“甚么半截山?戈壁虎?他也叫半,他也叫虎,是冒老爷我的招牌!”
雪瓶就藉著火光所照之处,看见那说话的人是一个四五十岁、两腮长著灰白胡子的人,形象极为古怪,旁边的人都瞪他,推他,还有的拿拳头打他。
雪瓶却依然不动气,接著又说:“还有一个贼,名叫牛脖子,他是骑著一匹黑马,大概逃到这里来了,如果有哪位看见了,请快告诉我,我必有重谢!”说过了汉话之后,又拿哈萨克的话说了一遍,当时就有人争著来回答,说:“半截山跟戈壁虎倒是有,常在这里跟白龙堆那一带打劫行人,他们的老窝就在南边太岁山离这里有八十里地。牛脖子我们可不知道,我们也没看见有个骑著黑马的人。”
雪瓶又问说:“我的爹爹
大王爷…”说到追里她却不往下说了,因为她原想是向这些人打听打听自己的爹爹的下落,但忽然又一想,爹爹纵横新疆十余年,几时曾有过准确的下落,自己不能去找,反要向这些人问,他们也必定不知道,而且足以减低了爹爹的威名,遂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那差官又给她倒了一碗茶,她又喝了,那黑脸的店伙,撕了一大碗黄羊
,也给她送来,放在她的眼前地下,而那老头儿——店掌柜的又跑到屋里,给她抱来一张芦席,铺在地下,这真是太优待了,雪瓶却说:“离著人远一点,我怕烤。”她话一说出来,旁边的人都往后挤“咕隆咕隆”地一阵
动,给让出一大片地方来,她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说:“不必,不必,只要容给我一点地方就行了。”
那掌柜的把席又拉得离火远了一点,黄羊
跟那差官的茶碗茶壶,全都放在席上,她把包袱跟宝剑也都扔下,刚要坐在席上,忽见人丛中站出来那怪样子、一脸胡子的人,原来这人身穿黑绸子的
褂,他分开了众人往近走来,众人齐都惊慌,有的喝他,有的拦他,他却连窜带跳离开了人群,到了
雪瓶的近前,他的态度倒不怎么凶横,只把一双大而发圆的眼睛向雪瓶的脸上瞪了又瞪,雪瓶觉得那幅怪模样,真讨厌,真难看。右手的拳头便紧紧握著,沉著她的俊俏的脸儿,瞪著两只银星一般的眼睛也望着那个怪人。
那人就忽然笑了笑,说:“姑娘别生气,我许认识你,我跟你打听打听?你的娘是不是侠女玉娇龙?你的爹又是谁?”他说到这个爹字,如同敲了一下锣似的,声音非常之宏亮,在他以为“爹爹”
即是“爸爸”即是
雪瓶之父,玉娇龙之夫,他的两眼
出嫉恨之意,又说:“你告诉我不要紧,我是你妈的老朋友,你妈当年自北京出来…”旁边的人齐都吓得更往后退,有的已站起身来跑了,因为十九年来全新疆无人敢说这样的话。
雪瓶就突然向那人的脸上打了一拳,怒喝说:“胡说!”接著又一拳也捶在这人的脸上,这人只向后退了一步,说:“你打我我也不还手,你听,我姓罗,二十几年前在新疆有名的半天云那就是我!”他说到这里,旁边更有不少人吓得站起来惊跑,马也嘶,狗也叫,并有几个人嚷嚷著说:“小王爷!快躲开著他点!他是早先沙漠里的强盗,半截山还是他的喽啰呢!”
雪瓶仍不言语,那姓罗的又忿然说:“当初的事不必瞒人,但我二十年前就洗了手,你妈妈玉娇龙就是我的
!”这种侮辱
雪瓶可真忍耐不住,她立时扑上去,同那人的
咚的又是一拳,这人的身子向后一仰,
雪瓶趁势一脚,正踢在这人的腹部,这人就咕咚一声坐在地下,但一咕噜身子又爬起,
雪瓶却已
出双剑,左右一分,白光闪闪如电,高抡著向姓罗的两肩劈下,姓罗的急忙回身?
就跑,跳过了几只骆驼,很敏捷地抓住了一匹马,他就骑上,还举起
壮的胳臂高声喊著:“你回去告诉你的妈,就说我罗某到了新疆来寻她,迟早我要见她一面,叫她别忘了旧情!”
雪瓶见此人已上了马,自己就赶紧取出来小弩箭呼呼两箭
去,那姓罗的就“暧哟”的怪叫了一声,旁边
烘烘的人有的就叫唤,有的就大笑,但姓罗的并没有从马上跌下,他忍著箭伤,以拳击马,急急走去,爬上了沙岗,越过了沙堆,便听“踏踏踏”的马蹄磨沙之声,少时人马的影子尽消失于沉沉的沙漠夜
之中。
这里
雪瓶
了一口怒气,才收起来个弩箭,却听一阵悲壮的歌声随著微微的干燥的风儿吹来,隐隐的听出来是:“天地冥冥降闵凶…”雪瓶吃了一惊,专心去听,但听歌声渐远,渐渐消散,这里许多的人又都坐下,胡乱谈著,话声如滚滚
水,又如下了大雨似的,一句也听不清楚。
雪瓶怒犹未息,惊疑倍增,就慢慢坐下,连饭都吃不下去了,过了许久,她忽然长叹了口气,心说:为甚么刚才那姓罗的会说出那些话?为甚么他又唱著爹爹所当唱,唱了就很难过的那句歌?莫非爹爹在未育养我之前,真有过甚么事,如今或是知道这位姓罗的来找她,或是
得她才抛下我而走了,隐藏起来,永远使我找不到她,见不到她了?…本想着也要骑上马,去追赶那姓罗的问个明白,但因他是早先的强盗,是半截山的一伙,自己实在鄙视这种人,不杀死他就是特别宽容了,而且想来想去,心里不由得悲伤、灰冷。
她吃了一点黄羊
,觉得很重的青草味,实在不好吃。可是旁边有人给她送过来
酪,送过来干粮,还有人送来一大串白葡萄两个哈密瓜,都像进宝似的,她含著笑,道著谢,一一的收下,她真吃不了,她觉得别的人对她都是如此的敬畏和善。虽然这些人之中只有她一人是女子,这时整个的沙漠,几百里之内,恐怕也只有她一人是女的。但她在此睡觉很放心,深夜沙漠中的风不冷不热,很使人舒服,当中的火虽已灭了,但圈外的四边又都燃起熊熊的人来,为的防备野狼来袭。
好像是这些客人公举出两个值更的人,却在说闲话,一个说:“半天云那家伙果然是个老手,慌忙之中,他竟会没把马骑错了,他马上的东西一样也没掉下。”
又一个说:“他一定是找他的徒弟半截山去了!”
那个又说:“半截山不是他的徒弟,不过有人说半截山早先在他的手下当过几天楼啰就是了!”
一个又说:“那还不得听他的话?明天一早,咱们就快走吧!别再出了甚么事!”
那个又说:“不会!不会!有小王爷在此,他们早不知跑往哪里去了,听说戈壁虎恨大王爷小王爷,他不怕,可是他早晚得碰上钉子,把脑袋
掉了才算完。”
雪瓶听这两人谈话,决不见提起她爹爹的名字及其么关于早先的事和最近行踪的话,就知道十几年来,爹爹不许别人提,提了就许杀,这种手段太厉害了,也太过份了,
得自己现在跟别人打听,别人即使知道也必不敢说。她躺在席上睡不著,不觉地天色已渐渐发亮,四围燃烧的柴火都已成灰烬,天上是
铺著薄薄的鱼鳞云,东方朝霞作橙黄
,大漠上起伏的沙岗,一层一层,真知海中的巨
一般。
雪瓶坐起身来,就听旁边卧著的那些个人,多半还在打呼,有几个哈萨克人是向著早霞的那方向跪著,专等著
头出来,他们好礼拜。
那两个差官也醒了,他们白带著手巾,由水壶里倒出来水,蘸
了,先交给雪瓶,雪瓶客气地接过来,只擦了擦手,便还给了他们,笑着问说:“你们是上哪儿去?”
差官答说:“我们是迪化抚台衙门的,是从乌尔土雅台办完了公事,回迪化府去。”
雪瓶不由
出一点惊讶的样子,说:“你们是到迪化去?”
差官点头说:“对啦!您有甚么事吗?我们可以顺便给您查办!”
雪瓶摇摇头说:“没有甚么事。”又怔了一怔说:“我的爹爹
大王爷…”
两个差官都齐点头,并显出恭敬的样子,那好说话的差官就说:“我们在新疆当差多年啦,平
就久仰
大王爷的大名,行侠仗义,…”
雪瓶悄声点问:“我此次出来,就是为寻找我的爹爹,你们可曾看见她吗?”
差官又一齐摇头,说:“六七年前我们只见过她老人家一次,以后就没见看她老人家的金面,在背地我们也不谈说她老人家的事情。”
雪瓶点点头,心中很失望,就站起身来打算要走。
忽见那两条狗又汪汪地
叫起来,飞奔向东边的沙岗上,这里的人也全惊醒,雪瓶更为愕然,忽听那沙岗后有人叫了一声:“哎哟!”只见有一个人自沙岗上滚了下来,两条狗要扑回来要咬这个人,雪瓶已
出双剑,急忙奔去,将两条狗驱散,她就问说:“怎么啦!你受伤了?”
受伤的人年有三十来岁,穿著一件破衣服,滚
了沙土,发蓬辫散,鞋也去了一只,他的脸如黄纸一般,勉强睁著两只眼睛,却
吁吁地说不出来一句话,这时已有不少人跑过来了,都围住他,用汉语和番话惊问说:“甚么事?你遇见甚么事啦?…”并有人拿来凉水灌给他喝,店掌柜那个老头儿也跑过来了,他一看见这个人,就更是惊讶地说:“哎呀!你不是拉骆驼的窦三吗?多少日子没见看你啦,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怎么啦?你这小子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模样啦?”
窦三虽然身上没有受伤,可是脸、手跟那只去了鞋的脚,连两个磕膝盖全都跌磨得出了血,他狠命地连喝了几口水,躺著
息了半天,旁边又有几个人说:“你遇见了甚么事?快说出来吗!这里有
小王爷能够给你作主!”
雪瓶也说:“你快说,是遇见了狼还是遇著了强盗?”
窦三仰卧著,翻了翻眼睛,他这才看见了
雷瓶,他生平虽未见过雪瓶之而,可是听别人一说,再看了看雪瓶的模样跟打扮,他就立刻惊慌,翻身跪在地下叩头,他指著南边说:“半截山…我跟著人拉…拉著四十几头骆驼,运的都是粮食,我们…因为白天怕骆驼受热,就夜间走,本来想赶到这儿来再睡觉,没想到天还未黑著就遇著了半截山、戈壁虎,足有七八十个强盗,把我们的人捉去了,骆驼跟货也都抢去了!只有我逃得快才跑到这儿来!…”
旁边就有人说:“这必是半天云昨晚受伤跑了,就把他的徒弟半截山勾来,劫了他们的骆驼倒未必是故意,待会他们就许上这儿来,把这地方给踏平了!”
雪瓶忿怒得脸儿比天边的朝霞还紫,她向店家说:“快点!把马给我备上!”
那黑脸伙计听了,就急忙跑了去备马,雪瓶又向众人说:“你们谁愿意跟我去?救那些商人,夺回骆驼跟货物?”
那些人有的走开了,有的暗暗拉著看他们的同伴退后,但也有不少人都一齐奋臂答应,有的就去急急备马,雪瓶先去预备好了弩箭,等到马车过来,她就跨上了马,别人早在后面将她的包里也系在马上,她手擎双剑,催马就越上了沙岗,如飞龙一般地奔驰去,身后的人也有拿著刀
的,都策马跟随著,可是也有的跟了不远,就站住,或是就回去了。
雷瓶纵马一连过了无数的沙岗,东方太阳出来了,映得她手中的双剑闪闪发亮,走出约十余里地,她回头看见,身后跟随的只剩下五个人,而且都不走了,都一齐惊惶地指著前面说:“来啦!”
雪瓶却冷笑着说:“怕甚么?”她催马上了一道很高的沙岗,一手握剑,一手覆在额前遮住那晃眼的阳光,向远处眺望,只见那辽远的天涯,目光所能投到之处发现了一群黑点。初时像是树叶聚集的虫,待了会,又像是阶前“求雨”的蚂蚁,又过了会儿,那边像是一堆黑豆,可是直向这边滚来,越滚越大,渐渐大得像是一群猪,又待会才看出确实是一群马,
斑驳,都背看阳光驰来,越来越近,看清楚了马上的人手中都持有闪烁著白光、红樱飘动的长
,渐渐听见了雨点一般的马蹄声,待了一会,那杂乱的蹄声喊嚷声,就如同大风刮来,暴雨落下,湖海翻起,转眼数十骑已来到面前不过一箭之远,一个个狰狞的面孔都能够看得很清楚。
雷瓶这里反把双剑收入销中,她已拿出一大把锋利的箭来,就连续著装在弩匣里,崩崩崩,嗤嗤嗤,随发随续,那边就发出声声的惊叫惨号,人翻马仰,咕咚咕咚,哎哟咬哟,就如一个一个的西瓜,或是装煤的袋子,都纷纷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一群马也
躏
奔
叫,当时一片大
,
雪瓶的人跟马依然不动,依然取箭去
,这时忽见一条黄脸大汉,骑著一匹紫
的大马,他一手持刀,一手拿著藤牌,就如古时的甚么武将似的,
著
雪瓶飞奔前来,一面奔一面霹雳似的大声喊说:“不要
箭!
雪瓶!你且住手!”
雪瓶弩箭虽已收起,可是双剑又
出来,她娇躯昂然跨于马上,她的双眸,她的耳边金坠,她的宝剑,和马上的全副银活,光芒四
,
得那持藤牌的贼人,不
勒马又后退了几步。
雪瓶就问说:“你是叫作半截山不是?”
这贼人摇摇头说:“我不是。”回手指了指他面前的一个骑黄马的胖子说:“这才是我们的大哥,我!”他拿手一拍
说:“我叫戈壁虎,全新疆都怕你们
家的人,我可不怕,我知道你必到这里来,我才在山里不跟你
手,等你来到这宽敞的地方,咱们才较量,你不必动箭,我也不用藤牌。”他把手中的藤牌往旁扔出了很远,他的马可退下了沙滩,嗖的跳下来,把衣服撕开,
出来浑圆顶黑的膀子,单刀向怀中一抱,又一拍
,点手说:“下来!我若动藤牌我是鳌,你要动暗器你是窑姐。”
雪瓶却不知道这句话是骂人,她只是微微冷笑,戈壁虎又狂笑说:“告诉你吧!玉娇龙早已死了,我们更不怕你这个
丫头,来!…”
雪瓶可真是气急了,听见了爹爹的死耗,她心如刀割,尤其想到必是被这些强盗所害,她的怒火燃烧看全身,从马上跳下,双剑左右手一分,高举起来,跑向沙坡,就去杀戈壁虎,不料那个半截山,他自己虽然拨马跑向了远处,但他却指挥手下,过来抢夺雪瓶的那匹马,雪瓶才向戈壁虎软了一剑,被戈壁虎以刀架住,雪瓶才要急转剑势,再下第二手,一见这种情形,她就弃了戈壁虎,赶紧又往上跑,横双剑拦住了来此抢马的人,这些人刀
齐进,雪瓶是身子左飞右跃,两口剑若凤翅,横搁直砍,上刺下
,一霎时被她砍倒了五六个人,其余的全都逃走,而那戈壁虎却从后面过来,抡刀向著雪瓶的背后就砍,雪瓶急忙转身,右手的剑磕开了刀,身子疾转,左手的剑又向戈壁虎刺来,戈壁虎退下两步
刀换式,雪瓶凤翅扑击向下追赶,当时两道白虹光芒闪烁,步步
近,戈壁虎虽然刀法也不错,但十余合之后,他就有些敌挡不住了,急忙大喊道:“兄弟们!都快来帮助我!”
半截山本已跑出去很远,听了这句话,他提起了长
,忽然狠了狠心,就指挥手下的人一拥挤上,但他手下的人早已伤了许多,逃跑了也不少,如今只剩下二十余骑,跑了过来,刀
齐递,可是雪瓶已将戈壁虎一剑劈倒在地,半截山也不下马,以长
向雪瓶的咽喉就刺,却被雪瓶左手的剑拨开,右手的剑向马上去砍,半截山向后一仰身,几乎摔下马来,幸仗两旁的人
扎,刀
砍,这才把半截山救了。
雪瓶又奋力与这些人拼杀,两口宝剑变化神速,闪闪地搅得道些贼人眼睛都昏花了,手脚更忙
,彼此相碰相搅,被雪瓶又杀了几个,那戈壁虎虽然受了伤,本来并不会死,起初刀还未离手,还在沙子里挣命,还想爬起来,但如今被这些人
踢、马
端,加以有被雪瓶以剑斩倒的人正好倒在他的身上,他就死了,那边半截山举
高呼说:“走!走!走!快走!”他领著头逃,群贼也不敢再战,各人上了马就走,立时蹄声杂乱,沙鹿腾起,那些贼人的马,比黄羊还跑得快,纷纷地往南去了,雪瓶纵马紧追,一边收剑装弓,又自后嗖嗖地联珠地
去,前面马上的人又都纷纷堕下,雪瓶直追了五里多地,看见被强盗所劫的那些驮粮食的骆驼都被弃在道边,她这才收住了马,不再追了,前面只有七八骑贼人逃去,渐渐地又变成了几个蚂蚁那般小,消没于连绵的沙岗、青色的天边之外。
这时,随从雪瓶来的那几个客人,已催马赶上来了,一齐向雪瓶称谢,雪瓶只
了
气,把散在额前的头发向后掠掠,又拿出一块红绸子的手帕来,擦著额上跟脖颈上的汗,她在马上看见道旁卧著十多匹骆驼,扔著许多粮食,口袋也破了,洒了一地的麦子跟豆子。在骆驼后,沙岗前,躺著,卧著,坐著的拉骆驼的商人有的是已被强盗杀死了,有的已受了重伤,爬都不能够爬了,他们的骆驼和货物,原不止此数,大概已叫贼人牵走了一半。
雪瓶就回首吩咐这几个人去救那几个受伤的,她却拨马往回走去,就见四外奔著贼人遗下的马匹,地上扔著刀,有二三十个中箭的人,受了创伤的、呻
的、僵卧的强盗都横倒竖卧,挡在她的马前,红的血都染
了黑的沙子,她看看反有些不忍,同时,自己发出的箭也不愿抛弃,就在那边叫来了两个客人,叫他们由沙上,由死人和受伤贼人的身上,一枝一枝去拾回,她又
出了一口宝剑,闪闪于升得已经很高的阳光之中,她的玫瑰花一般的脸儿向下沉著,星光似的眼睛,四不查看,地下那些受伤的贼人就哀呼著:“求小王爷饶命!”
雪瓶却厉声问说:“不杀死你们也行:但你们得据实告诉我,
大王爷倒是死了没有?”说到这句话时,她的眼眶里溢出来泪水,睫
上悬著泪珠,越烁烁地发亮,她又怒喊一声:“快告诉我!”
地下有受伤较轻的贼人,就抬起来沾
了沙子的一张血
模样的脸,说:“
大王爷可是死了。
因为他们看见
大王爷的马、包袱跟宝剑都落在一个姓韩的手里了!…”
雪瓶以红帕拭着急
的眼泪更发怒地问说:“是谁亲眼看见
大王爷是怎么死的?是叫那姓韩的人给害死的吗?”
受伤的贼就一面呻
著一面说:“这,可没有人知道了,大约只有魂销岭上的君子老店,那里的掌柜的能够知道,因为那夜半截山带著我们去打劫,不料正遇著
大王爷住在那里,杀死了我们的二头目野猪老九…”
雪瓶就急问说:“这些话你不必说了!我只问你往那魂销岭去,得向哪边走?”
这贼人抬起一双手来指著东南,说:“小王爷你向那边去,马快的得走两天,得过乌尔土雅台,那里只是君子老店一家店,那里的掌柜的
股上也受了
大王爷的箭伤,现在不知道好了没有,由那里往西就是白龙堆,我们想那姓韩的必是东边的江湖英雄,他的武艺比
大王爷还高,他假意与
大王爷结
,一路同行,圭在沙漠中他可就把
大王爷给害死了。”
虽然这贼人所说的话与当初
雪瓶乍见韩铁芳与那匹黑马之时所猜测恰恰一样,可是现在,雪瓶并不如此想,她想其中必定还有许多原由,非得自己到那地方细细询问是不会
明白的。她又问:“牛脖子逃往哪儿去啦?他盗走我的那匹黑马,此刻是不是躲在你们那贼窝里去了?”
这贼人就摇头说:“没有!没有!牛脖子那个王八蛋,连戈壁虎还要捉他呢,他跟著戈壁虎到尉犁城去,原是为替野猪老九去报仇,可是不料他后来看见了那匹黑马,他就生了异心,因为那匹黑马是
大王爷骑了一辈子的,人出名马也就出了名,在尉犁城赛马的时候,那马又把跑第一的马都给赶过去了,那匹马要是遇著识主,能卖一万两,他是想要发财,他跟戈壁虎出了天山他就溜了,他一定是卖马发财去了。小王爷要想找他,只有到南疆,于阗和阗且末城那几个大地方,还许能够找得著他,北边他可不敢去。”
雪瓶点了点头,这贼人却又哀声请求著饶他的性命,雪瓶收了剑,摆手说:“我不杀你们,只是,那半天云姓罗的是不是你们的大头目?”
贼人发著愣说:“我们不认得这个人呀!”
爬在沙子里的人发了一会儿怔,就说:“倒是听半截山说过,他早先是半天云罗小虎的手下,占过红松岭,那时半天云手下最得力的是沙漠鼠跟花脸
,后来半天云洗了手,往北京去了,只把那两人带走,其余的人全都散了,我们大头目就是刚才的那个胖子,他那时不过才十来岁,是个小喽啰,他就在沙摸里飘
著,越聚人越多,他成了寨主,他自己起的外号叫半截山,为的想叫人以为他是半天云的一家子,可是听说半天云不但不怕
大王爷,还…”翻著眼睛望着
雪瓶,下面的话他可不敢再说了。
雪瓶也将眼微低,眉尖略皱,也似乎不愿再往下问,这贼人又说:“半天云不怕
大王爷,我们半截山可真怕
大王爷,前天半截山还对我们说半天云一定早已死了,不然…”雪瓶听到这里,便知道那半天云罗小虎与这些贼人无关,那不定又具怎么一回事,她不
再往下听,就想挥鞭南去。
此时,拾箭的那两个人,将一大把箭全都拾了回来,交给雪瓶,雪瓶收下,就派他们一个人先去到那店里,多叫几个人来,好来此帮助救那受伤的客商,并把骆驼跟粮食设法拉回去。她对这一切的事全都不管了,心急似箭,催马急往南去,她的白马又绕过了许多的沙漠,回头望去,已看不见了那些人,只有四面的荒沙,天空几片白云,一轮红
,马疾行,她的头上又渐渐出了汗,头发又被沙漠中的热风给吹得紊乱了,脸上、身上、马背上也都沾了无数的细沙,她一直的走,疾一会,缓一会,总不休息,一天她连饭也没有用,除了成群的黄羊跟
飞的沙
,及眼前忽有忽无的那由远处景物返
而来的沙漠中的幻景,路上竟达一个人也没有遇见。
到天黑时,夜
罩住了大漠,她又疲倦,又口渴,马也没有气力了,人跟马就都躺在沙上睡了,夜间幸亏没有狼来,也没有起风,天色微明之时,她牵马起来,抖了抖沙子,骑上马又往下走,又走了一天,耐饿耐渴,强挣扎著向前迈进,她的马虽然还有余力,可是她的人已不成为人了,此处是没有镜子,看不见她的容颜,但衣服的脏污,她生平也没有受过这苦,马蹄下的铁掌已经磨尽,这驰骆草原,万马中的魁首,如今竟成了一匹瘸马,幸亏走到这里就快出了沙漠,路旁渐渐看见篙草,但都是焦黄
的,被马一碰就折,拿手一捏就成粉末,对面来了一大队骆驼,
雪瓶以她嘶哑的喉音,就向前问说:“前面是甚么地方?”
对面的几个拉骆驼的人都惊诧地看着她,回手指著东边告诉她,说:“不远就是乌尔土雅台!”
雪瓶点头,这才往前走,傍晚时才到了乌尔土雅城,找了店房住了,她跟病人一样,她的马也跟死马差不多了。
这乌尔土雅台就是她的萧姨夫当差的地方,她的爹爹临离新疆时,也曾至此,绣香姨娘对她说过,但现在她到了这里可没有一个
人,这地方也是个繁华的城市,买卖多,居住的
汉人都不少,她在店里歇宿了两夜一天,精神恢复过来了,叫店家婆给她洗了衣服,她又自己淋浴了,并用油梳光了头,她手中有金锭,买甚么办甚么都行,她就自己出去找了衣庄,买了几身不合式,也还可穿的单搭衣裳,又买了几双旗人妇女穿的子底鞋,还买了白绞,拿回来托店家婆给地做袜子,叫店伙把马牵出去钉铁掌,把双剑拿出磨剑锋,并预备了牛皮水袋,干粮及小篦子,火镰等物,在此住了几天,人马已焕然一新,付清了店账,出了屋子,她就又继续走,她这匹马上的物件虽多,但却都勒系的很紧,所以并不十分累赘。
她决定要先赴魂销岭,再赴白龙堆,可是这时忽然有一个商人模样的汉人,进到店房来打听,说:“尉犁城的
大姑娘是住在这里吗?”
她就
直地说:“我就姓
!你找我有其么事?”
这个人却先拱手,叫了声:“小王爷!”然后就说:“我姓徐,在新疆省贩茶叶,还卖药,新疆人差不多全认识我,我现在住在南边的一家茶叶铺里,因我听说您来啦,我才冒昧地来见您。”
雪瓶就问:“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
徐客人笑了笑说:“只要在新疆住过几年的人,就是没见过您,不认识您,一瞧见了骑著马带著剑的人,也会知道不是大王爷便是小王爷。昨天又有几个拉骆驼的人来到西边,他们说多亏遇著您在沙漠里剪除了戈壁虎!打走了半截山…”
雪瓶拦住他的话,说:“你来找我有其么事?快说!我还要走呢!”
徐客人说:“差不多两个月前,在魂销岭我跟大王爷和那位韩爷住在一个店里。”
雪瓶问说:“就是那君子老店吗?”
徐客人说:“对啦!他们店门前写的是君子老店,其实那并不是店名。”
雪瓶点头说:“你进屋来说话!”
她遂就又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屋内,徐客人随著进来,说:“因为我见过大王爷,如今又听人说小王爷您到此就是为找大王爷,我才不敢不来告诉您,大王爷现在的下落,我也不知道,但那夜在魂销岭…”当下徐客人找了个凳儿坐下,就慢慢地将那夜在魂销岭所见之事,详细地说了一遍,并说:“据我想第二天早晨,大王爷一定又带著姓韩的走下去了,大王爷的
情很急,我大胆说她老人家的病可真入膏盲了!”
雪瓶坐在对面的炕头,拿著新买来的一条白绸手帕,不住的擦
眼角,徐客人叹了口气说:“那
的天气又不好,白龙堆里又刮起了大风,那位韩爷是河南人,人极老实忠厚,他从河南跟大王爷来到这里,他还不知道大王爷的姓名来历,大王爷对待他也很好…”又把那夜亲眼所见的,
大王爷发了脾气,打了姓韩的一个嘴巴,后来又拿胳臂楼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肩上,呜咽著痛哭的事…绘声绘影地说了一遍。雪瓶更觉得非常诧异,不由瞪著眼睛发了半大的呆。
末了徐客人又叹息著说:“据我想那天在白龙堆大风之中,大王爷一定是出了变故!这事情只有那位韩爷一人知晓,韩爷曾往黄羊南子刘大开的店中病倒过一个多月,跟刘大成了朋友,怕在那里还埋了个病死的弹弦子的瞎子,他把那瞎子的侄子也荐在刘大店里当伙计,他还在那里提过贼,救过这里萧千总的家眷,他在这里很出名,也
了几个朋友,这都是前些
我遇到那驿上的马夫带跑公事的烂眼三说的。我想小王爷你若打听大王爷的下落,须先找著那位韩爷,可是韩爷现在离开新疆没有,也无人晓得,不过黄羊岗子的人一定晓得,他走的时候必定还在那里住过。我给您出一个主意,您由此走,往南进白龙堆,也不必往深处去走,只要西至紫云岭东至魂销岭,这一带大概就是那
大王爷与那位韩爷所定的地方,那里也有不少的拉骆驼常来常往的人,您遇见人,就可以打听,万一当时的事有别人看见就能够告诉您,您可以省却很多的事,不然您可就得顺看孔雀河往西,得到黄羊岗子打听去了,我想韩爷既在那里住了许多
,他也许原原本本都跟刘大和烂眼三说过了,他们可不敢向别人提,您去的时候得和气一点,放出不急的样子,可别叫他们害怕,那么他们也许把知道的原原本本都告诉您!”
雪瓶的芳容此时已为愁云所罩,她只是低著头,口中连连说:“是!是!”她向来对人无此和蔼过,无此感谢过。
徐客人详细地指点了一番,就起身告辞,雪瓶送他出了屋,他回身拱拱手就走了。
这时店伙在院中牵著她的那匹漂亮的白马,专等著交给她,而雪瓶这蹿山跳涧、踏遍沙漠、踢倒半天云的两条腿,竟酸软得像是不能迈步,她的心里实在是痛,爹爹的下落虽然易于寻找了,然不祥之光已现,同时那韩铁芳,爹爹一定很喜欢他,但我一见了人家,就把人家打走,以后就是见了他,也是很难为情呀!…
雪瓶倚著窗子发了一会儿愁,忽见院中的白马,昂头,直颈,抖动著尾巴,精神十分的抖擞,它似乎是不服气,还要到大漠里走一走,恢复恢复它的名头,雪瓶便也振奋起来,就说:“走!”过去由店伙手中接过鞭子,就牵马出了店门,店家、店家婆、店县郡送她至门外,她上了马,笑着说声:“再见!”她就挥鞭离开了乌尔土雅台。
由此往南,走了不到六十里,就望见了白龙堆大模,她知道南疆最大的沙漠名叫“大戈壁”番名“塔克拉玛干”爹爹走过,从东到西,爹爹骑著那匹黑马连夜走,走的时候多,歇息的时候少,听说还走了一个多月,要是别人非走三四个月不行,白龙堆仅次于大戈壁,其实也小不了多少。当下她来到这里一看,只见沙岗起伏如龙,连一只黄羊都没看见,也没看见天际的幻影,地下的沙砾好像比北边那沙漠还
,并且烟气腾腾,就像是一只里边滚著热水的大锅一般。她不由得有点害怕。勒住马分辨方向,她就想徐客人刚才告诉她的话,是:“出玉门关过魂销岭往西,只须走沙地二百余里,不必横贯整个的白龙堆。”那么爹爹跟韩铁芳当
所定的不过是这沙漠的一个犄角儿,自己现在似乎应当往东才对。
于是她就拨马向东,只沿著沙漠边缘走,这一带还有些青草,还有“蒙古包”放著牛羊,她也不太心急,只不急不缓地走着,但沙漠吹来的干燥的风,打得她右脸很疼,她就用那块擦过泪的绸手帕,把头发跟右边的耳和腮全都包住,走了一天,她就找到了一个蒙古包去吃饭、歇宿,蒙古人以为她是个旗人的姑娘,对待她很客气,很好,次
她走的时候,蒙古人还送给她一只木碗和一条牛
毯子,她道了谢,这两件东西带在马上既不太累赘,而且颇为有用,她又往东走去,她索
不求人了,晚间,只要有个平坦的地方,她就可以铺上毯子,躺在上边睡觉,第二天醒来,找一件换下来的衣服,拿木碗倒点口袋里的凉水,沾著就可以洗脸,粮食她也有富余,足够吃,如今已行了三天,一点甚么下落也没有寻出,她想着不再进沙漠是不行,自己是为甚么来的呢?于是先往远处找了一处索伦人与汉人合居的小村落,将牛皮袋装
了淡水,她改途直向正南,下决心地闯进了白龙堆。
进了沙漠,她行得更缓,一来是怕磨伤了马蹄,二来是她不希望逢人便打听,却愿意在这里生见著爹爹玉娇龙,她想爹爹是个奇人,她也许在沙漠里盖了房子住了家,若是恰巧被我看到了,她那时也许要躲,但我硬闯了进去,一看见小屋子,设备周全,她平
所心爱的东西,甚么花儿、草儿、珍珠呀、翠玉呀,断钢断铁的宝刀呀,一切皆有。她原来不是冯别的事,只是因为把她平时所想念的那个在远方的人找了回来了,所以她才抛了我,而要那个人,并怕我知道。但我就要对她老人家说:我并不生气,也不妒嫉,因为我已经长大成人,学会了拳、剑、骑马、泅水,及夜行的工夫,我可以自己去生活,以后只要常来这里看她老人家就行…
雪瓶就作梦一般地这样想,四周的景象也真似梦境,她几乎将这无数的每一个沙岗全都察看过了,别说小屋子,连一具枯骨也无。驼铃之声一点也听不见,人更是没有,只有天空盘旋著翅若车轮的恶雕,三只、四只、五只,到傍晚时,红霞
天,遍地沙子被夕阳照得发紫,远处有一群灰黄
的野物飞跑过去,比黄羊肥,好像是一群狼,她突然想:莫非那
我爹爹因病羁留在此地,被狼给咬死了?吃了?所以才找不著,姓韩的那天是幸而得免?当下她就怒火倍生,装好了弩箭,向前走去,但是,马却畏缩著不肯向前,一会儿一群狼已经跑过去了,不见踪影了。
雪瓶就连声呼叫著:“爹爹!爹爹!龙锦
!龙娇玉!玉娇龙!…”她发怒地催著马,随走随叫,仰望着锦绣长空,俯视著茫茫的大地,她不
放声大哭,渐渐天色昏暗。她颓然地下马,就趴在地下痛哭,马也就在她的身旁倒下,相伴著睡眠,夜中她被风吹醒,一惊,翻身起来胳臂碰著马身旁的宝剑,当哪的一声,她疑是有其么东西,乘夜来袭,锵然一声,她
出来一对新磨的宝剑,寒光闪著天边微茫的新月,烁烁刺目,两耳边只有飕飕的风声。只有细沙不断地向脸上击打,却没有别物。
等到天亮了,她又起来走。沙漠中本来也有道路,但她却走
了路径,分不出东南西北了,她走了不止两天,遇见了一队骆驼,她也没向人询问她爹爹的下落,只向人问了路径,她知道往东就是魂销岭,往西就是紫云林,她想:我还是往西去吧!在这里是绝难访出我爹爹的下落,只好走一趟黄羊岗子吧!万一韩铁芳还在那里,他若能够告诉我爹爹的生死情形,我真得终身感激他。
于是,她改变了方向去走,又不知走了有多少路,忽见远远有一片绿色,她的心中就一喜,紧紧地挥鞭踏沙疾走,少时便来到了临近,这里原来是三五棵柳树,下临一池碧水,很清,晚风吹起了许多皱纹,那柳丝已微微有点黄了,夕阳所照到的这一面,竟
加黄金,拂拂地,好似她的额而被风吹
了的发,马一来到就惊动了许多小鸟儿,吱喳的
叫,她忘了心中的悲痛,说:“啊呀!这地方好!怎么沙漠里会有这样的好地方?”
她先将马身上的东西卸下来,放马到池边去饮水,见马喝得很高兴,并且去吃池边的绿草,她就摘下了头上蒙著的绸帕到池边去洗,又洗了洗脸跟手,擦干净了,她就坐在一棵大树之下
了
气,这柳树是斜生著的,风一吹,就把柳枝拂在她的脸上,她折了一条柳枝,在手中拨
一会就扔了,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放包袱的地方,从里边取出来小蓖子,就背著风,坐在那棵大树的旁边,把辫子解开了,又将头发重梳重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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