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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七索睁开眼睛的时候,双手都无法动弹。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头干渴,浑身燥热。刚刚仿佛做了一个很嘈杂的梦。

  “七索,你别说话,好好休息。”红中的声音,一双眼睛好像哭过好几次。七索微笑,却不肯再闭上眼睛,红中喂了他一口水。

  张望四周时,七索脖子有些僵硬,没想到连这种小动作都感到吃力。

  这是个简陋的竹庐,与其说它嵌在一个里,不如说是夹在一道深邃的岩中,四周都是茂密的松针与落叶,隐藏得很好。

  没看见三丰,倒是赵大明出肚皮躺在一旁呼呼大睡,全身臭得可怕,唯独两手被黑布紧紧包住,似是受了伤。

  “君宝没事吧?”七索脑子一片空白。“他没事,在屋子外陪着灵雪呢。”红中说。七索如释重负。

  七索深深了口气,内息开阔平静,真气在孔窍里运行无碍,正颇为安慰、想‮动扭‬起身时,却惊觉两只手竟都没了感觉。

  “你的手受了伤,要好几天才能动的。”红中扶着七索。

  “嗯,我记得。”七索苦笑。

  七索怎可能忘记。暖风岗一战末,不杀强催掌力,将三侠裹在狂暴的劲中,还未拆得了招七索便觉得耳膜被剧烈鼓的气旋挤着,头痛裂。待得两人双掌交接,整条手臂就好像丢了似的,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接下来他气血翻涌、眼前一黑,怎么倒在地上都忘记了,只记得恍惚中被一股力量托了起来,随即腾云驾雾呜呼哀哉摔滚在地。耳边一阵嗡嗡轰雷之声从远而近,然后就渐渐不省人事了。

  “想喝红豆汤么?我一直在等你醒来,呆会儿就去炖。”红中捏着七索的脸。七索点点头,嘴馋得紧,在红中的搀扶下起身下

  走出竹芦,七索瞧见了两人背对竹芦、盘坐在岩外守护着,体内真气缓缓动的声音,像极了丐帮一派的功夫。

  “可是丐帮弟子?”七索问,两名守护缓缓站起,转身深深向七索一揖。七索瞧明了两位守护身负九袋,俱是丐帮武功湛的九袋长老。”你昏的几天,都是这两位长老护法的。”红中说。七索一揖回去,自己一条命多半是合丐帮之力捡回来的。

  “贵帮大家都安好吧?重八呢?”七索料想那不杀出手狠毒辣,武功超凡入圣,丐帮不知死伤多少才勉力将自己救下,心下歉然,亦关心自己才认识一天的朋友们。“敝帮安好,重八少时就回来,太极兄稍安勿躁。”长老笑笑,脸都是皱纹。

  “这是哪里?”七索问,东张西望。

  “此距暖风岗只有三十里,是在擎合山上。此处隐藏甚好,贼人不扰,敝帮又从附近调来功夫最好的八袋、九袋长老前来把护,太极兄尽可放心。”长老道。此次帮主落难,十个九袋长老在五内便到齐了,个个武功都不下于少林达摩院研武术的武僧。

  七索听得远处水声里隐隐有风雷之声,让红中携着他的手漫步过去。

  “那里有条小瀑布,小虽小可却湍急,君宝跟灵雪在那里练剑。”红中笑,瞧着七索的胳膊。

  两人走向瀑布,两名长老远远跟在后头像是保镖,而松林内也看见几名身怀高强武功的丐帮弟子凝神警戒,七索走过,他们都对七索遥遥拱手答礼。

  瀑布旁,七索见到君宝躺在树下,正看着灵雪演习剑法,偶尔在要紧处出声指点,脾气一向骄傲易怒的灵雪却出奇地没有出言顶撞。

  灵雪的剑法已无先前的繁复累赘,却仍旧像天女妙舞,招与招之间的接合都充了潇洒的灵气,偶一变招,就是滴溜儿的杀招。

  灵雪本就天赋极高,才能从花剌子模的古舞中思考出剑法变幻,加上君宝化繁为简地提点,剑法立刻突飞猛进。

  “剑走轻灵,好剑法。”七索赞道。灵雪没有停止舞剑,躺在树下的君宝转头看着七索。

  “我比你行,早你两天醒来。”君宝颇得意。“是么?那你睡了几天?”七索傻笑。“一十四天。”君宝笑笑。“那我不是睡了一十六天?”七索讶然,自己除了在娘胎里睡过十个月,再无今如此浩浩长眠。

  “我俩此番能够醒转已然大幸,大睡几天又有何妨?人生,不过悠然一睡。”君宝哈哈一笑,全身懒洋洋地躺着。

  七索却从君宝的笑声中”听”出了不对劲。

  君宝体内的真气沛然充盈,却在孔窍间转阻、颠颠簸簸而显得大而无当。君宝此刻不是犯懒不起,而是根本就全身乏力。

  “君宝,起来转圆踏井活动活动吧,很有用的。”七索建议。

  靠着踏圆这平淡无奇的一招,七索将镇魔指的霸道真气给消解虚无,甚至拿来做拓宽真气孔窍之用,此刻君宝也当用得着。君宝笑笑,没有说话。

  “这踏圆就跟咱们平常…”七索正要开口解说踏圆的妙法时,突见灵雪一剑疾刺过来。七索一惊,直觉想伸手拨开,却忘记两手受伤、动弹不得。

  灵雪的剑停在七索的喉头,剑尖划破了他一点儿皮,一旁的红中却低头不语。七索看着灵雪充怨恨的眼神,心中竟开始慌了。

  “灵雪…”君宝淡淡说道。灵雪手中的剑刷一声回鞘,一个字都不愿说,掉头就走。

  “踏圆是吧?我以前也干过,但这次好像是不成了。”君宝虽是叹气,却一脸潇洒不羁。七索全身如置焚炉,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你听劲的功夫应当到家了,也该听出来了吧?”君宝勉强撑住大树,身子摇摇晃晃爬起来,有如醉酒。

  原来七索与不杀道人硬碰硬对掌之时,君宝就站在七索身后,以毕生功力将不杀劲力导进自身,然后倾泻于脚下土地,七索方不至于全身经脉寸断。

  而七索一昏倒,不杀立即一轮猛攻想将七索毙绝,君宝与赵大明挡在昏厥的七索前,联手勉力将不杀裂石穿岩的龙爪手全都硬接下。

  空气中都是双方内力外功的可怕声音,叫群雄无法接近。

  赵大明凭借着高昂的斗志力撑,依旧是势不可当的”见龙在田”但功力稍逊一筹的君宝却渐感不支,双手开始麻木,体内真气涣散游,七经八脉在不杀的巨力无穷尽冲击下竟一一断裂。

  一旁赵大明瞧着不妙,咬着牙大叫一声”看我的大粪”不杀猛然一怔,赵大明两手反转,抓着七索与君宝猛力一抛,将两侠丢得飞远。

  不杀知道中计怒极,趁着赵大明防守不及,横爪朝他脊椎一勾。赵大明吃痛,强靠一口气猛力拍出最后两掌。

  正当赵大明陷入险境,一群来路不明的胡蜂自远处呼啸而至,俱朝不杀身上飞击。不杀何等超凡武艺,岂是区区蜂群能够对敌。他处变不惊,两袖旋舞,刮起阵阵气劲不让蜂群靠近,偶一催劲,闪避不及的蜂群立即被两股气旋撞击昏厥、掉落在地面。但蜂群成千上万、不懂畏惧,竟毫无止尽地朝不杀身上攻击,仔细一看,蜂群的攻势居然隐隐可见五行变化、阵法严谨,显然有高人在背后操控。

  不杀在蜂雷奔响中冷静倾听,发觉一股低回旋的笛声在高处若即若离,似是催动蜂群的背后黑手。不杀立即抄起地上一石猛掷过去,那琴声依旧低离,催得蜂群攻势愈加猛烈,扰得不杀快要睁不开眼睛。不杀连续丢掷了十数颗石子,那笛声才消失。

  而赵大明、君宝、七索三人已经不见,群雄一哄而散。

  不杀怒极,暴冲追上群雄杀了好几个人才勉强服心神。

  “就算逃了,也是三个废人。”不杀甩着手上的血,看着红色月亮。

  的的确确,三个废人。

  “经脉寸断,我现在全身软绵绵,空有一身内力,却没有半点劲。”君宝背倚着树,模样十分辛苦,却还是笑笑“七索,如果寻得过继内力的法门,我跟赵臭虫就将一身内力都送给你。你兼有三人之长,苦练几年定能打败不杀。把这责任一股脑儿都给你,可委屈你自觉点啦。”

  七索骇然,心中不祥的预感浮现。红中的小手紧紧捏着他,他还是一无知觉。

  “义子!爹的手就是你的手!你的手就是爹的手!从今以后再也不分离啦。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我俩怎么会这么有缘、一见如故、义结父子咧,原来老天爷是叫爹生两条好手给你!哈哈哈哈哈哈!”赵大明刚刚睡醒,大笑嚷嚷,躺在竹编的大躺椅上晃将过来。四个丐帮弟子抬着躺椅,其中两个分别是七索见过的徐达、常遇,而重八与几名丐帮长老则苦着脸跟在后头。

  七索慌张地看着自己无法举起来的手,红中知道他的意思,于是轻轻托起他的双手让他瞧个仔细--大,恶臭,黝黑,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手!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七索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心中的凄楚比其他感觉都要‮大巨‬,只是其中变故匪夷所思,他一时无法置信。

  “不止君宝哥全身经脉皆断,赵帮主为了救你跟君宝哥,椎下三寸也给那秃驴打折了。江湖第一神医终须白断言赵帮主终生无法再站,而你的手也给那秃驴震坏,经脉十有九断,骨头都出了浆。这双手即使又生好了,也没办法使出像以前那样的武功。”红中擦擦又出的眼泪。

  既然情况坏到无以复加,那个所谓的神医终须白便来个东拼西凑。

  切下了七索的废臂跟赵大明的臂,相互对调,以神乎其神的技术将两人手臂切断、再合里头的经脉与血管,待得断骨自然接合、血恢复后,这两条手臂就跟自己的一样。

  “有这么神奇?”七索歪着头。“那还得靠咱爷俩血合得天衣无啊!”赵大明得意洋洋,丝毫不以失却手臂为忤。

  那天终须白说,这换手换脚的本事原来不难,他猜想三国时的华陀就有这样的本领,或许更早就有此道名医。但每个人的血有所不同,若是血互异的人换了身上的手手脚脚,会发烧、呕吐、伤口化脓糜烂,最后必定导致死亡。所幸终须白研发出特殊的粉末,可以测验出每个人的血。一验之下,七索与赵大明的血相合不斥,终须白立即动刀换肢,让七索拥有全天下最霸道也最肮脏的双手。

  “不能用其他骨头,例如老虎或是豹子的骨头代替赵大哥断裂的椎骨么!”七索看着红中捧起的双手兀自不敢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就是这么七八糟。“干!竟忘了这招!找那神医算账去!”赵大明气恼不已,当真要指挥起抬着竹椅的四人离去。

  七索看着君宝,君宝微微一笑,但不难看出君宝的洒里,有着难言的苦楚,强装潇洒的脸最令人看了难过。

  “抛下你闯江湖三年,锋头锐劲,在危急中又遇到了你,老天爷实在待我不薄。够了,七索。够了。”君宝然若失“那终须白说,只要我好好锻炼身子,不消三年应该可以跟常人无异,但真气窍孔零零散散,再也无法使用武功了。”七索深呼吸,但几乎快要不过气来。

  老天爷将他们两人一个锁在少林,一个放下山闯。现在好不容易两人重逢,却又废尽一人武功,放一人独自单飞。难不成这两个人只有共拥一夜江湖英雄梦的缘分么?

  “不说这个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留取丹心照汗青。”君宝故意模仿七索惯常的用成语“咱们跟那条大臭虫讨几坛酒去,今夜我们兄弟喝个痛快。”“再好不过。”七索点点头,握住君宝的手。

  那天夜里,两人在瀑布边聊了一整夜。

  一向沉静寡言的君宝用最简单的方式,将他这三年闯江湖的经历说了一遍,包括如何在与不杀座下七名弟子拼斗中,领悟到深湛的武学至理,如何与贪官污吏周旋,如何铲除江湖恶霸,如何涂金漆假扮七索版太极。

  君宝越是轻描淡写,七索就越是问个痛快。

  飞扬跳的七索也将他如何死守十八铜人阵的爆笑事夸张地说了一遍,说到与达摩院圆字辈、垢字辈死命比拼的过程,君宝全身血烫,恨不得当时就在一旁跟着打上一架。

  七索自也将自己如何对抗镇魔指的过程仔细说了一遍,又佐以子安的推测与方丈的现身,说得君宝啧啧称奇。”真是奇了,原来那个老是在黑夜里偷袭我的黑衣人,就是方丈。”君宝此言一出,才叫七索惊讶不已。原来君宝在行走江湖之初,也曾遭到神秘的黑衣人偷袭,以君宝当时的武功竟然毫无还手余地,就被封住道点倒。那神秘黑衣人用怪异的手法炮制君宝,强行灌输霸道的真气在君宝七经八脉里,让他痛苦不堪、每每都会晕厥过去。

  从此每个月圆夜,君宝都会尝到痛彻肺腑的焚烧感,幸有另一武林高人在暗处指点”踏圆”两字,君宝依言踏井踩圆,方才引着百中的霸道真气平复下来。可那神秘黑衣人始终不放弃,每隔一阵子都会偷袭君宝,灌输霸道真气想整死他,但君宝靠着踏圆法诀每每半生半死地熬过。出乎意料的,君宝体内真气孔窍大开,功力源源不断大增,君宝左思右考后才推敲出那黑衣人必是用意甚深的武林前辈。

  在最后一次黑衣人又要来偷袭君宝时,君宝尽展毕生绝学奋力抵抗,想问个明白,但那黑衣人眼看自己已无法得逞时,便施展轻功爽快离去,留下大惑不解的君宝。

  “我想子安说的不会有错,方丈或许是个有苦难言的好人吧。”七索说“这荒谬年头,当个好人都要畏畏缩缩的。”“我才傻,每次痛都来不及了,竟没联想到那霸道真气会是镇魔指。”君宝大呼“要是我知道,一定火速冲去少林寺告诉你破解镇魔指的方法,我们便能早点共踏江湖了!”

  两人开始胡乱瞎掰起少林寺方丈的真面目是什么,越扯越是奇怪,比如方丈其实就是不杀易容的人格光明面,要不就是失踪已久的不苦大师戴上人皮面具,要不,就是文丞相根本就没死,易容当起方丈大师来着。讲到扯处,两人俱是哈哈大笑。

  “七索,这三年来我过的都是心惊跳的日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惨死在不知何处呼啸而来的暗箭中,生怕一个闪神就挨了一记重掌,生怕,我俩再无相逢之。”君宝靠着大树有感而发,身子醉得摇摇摆摆。

  七索热泪盈眶,身边都是空的酒坛子。

  “鞑子占我江山、夺我女,奴役我汉人万千。有个在江湖上帮人测字的先生跟我说过,鞑子的气数将尽,各路牛鬼蛇神必将倾巢而出、逐鹿中原,是不是真这样,我一介武夫又怎会知道?我只晓得…”君宝认真说道“换你了,七索,让那些魔外道见识见识,什么叫参见英雄。”

  七索闭上眼睛,一阵清风刮起了无数落叶。

  “我们一起在少林柴房顶上创拳,就用你的名字响亮些,叫太极拳吧。敬太极拳!”君宝畅然,将最后一坛酒一饮而尽。

  七索仰起头,喉头滚动。他不能再让眼泪下。

  英雄的梦已经在刚刚转手了。

  那种梦,那种英雄,众人永远只能看着他的背,所以看不见他的眼泪。

  第二天七索醒来,君宝竟已不辞而别。

  灵雪寻君宝不着,气得策马漫无目标追,连红中也不管了。

  红中说,君宝终会让灵雪寻着,两个欢喜冤家相携归隐山林,未尝不是一个属于英雄该有的好结局。

  七索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月亮。  M.SsvV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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