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怀璧其罪
俞放鹤和林瘦鹃走后,只听天吃星笑着又道:“那里面又热又闷,还是出来凉快凉快吧!”
除了抬着林的大汉们外,现在四下已没有人了,俞佩⽟正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却见天吃星正笑嘻嘻在向他招手,他这才知道天吃星竟已发现了他们的蔵⾝之处,一惊之下,掌心沁出了冷汗。
朱泪儿叹了口气,喃喃道:“别人都说胖子不中用,怎地这胖子却如此厉害。”
她话未说完,人已钻了出去,俞佩⽟再想拉住她,已来不及了,这小女孩的胆子竟比什么人都大。
天吃星似乎也未想到在暗中偷看的,竟会是这么样一个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面上不噤也露出惊讶之⾊。
朱泪儿已走到他面前,拍手笑道:“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分给我一点好吗?我口⽔都快流下来了。”
她嘴里说着话,已伸手拿了个大苹果,大吃起来。
天吃星瞪着眼瞧了她半晌,道:“你不怕我?”
朱泪儿笑道:“像你这么样又和气,又风趣的人,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天吃星道:“你没有瞧见我杀人么?”
朱泪儿道:“像你这样的大英雄,绝不会杀一个小姑娘,我放心得很。”
天吃星大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一张嘴说起话来竟比胡佬佬那老狐狸还甜,而且又这么好吃,看来倒真像我的女儿。”
朱泪儿笑道:“做你的女儿倒也不错,天天有好东西吃,又不怕被人欺负,只可惜…”
天吃星笑道:“只可惜你拍我马庇也没有用的,我早已瞧见了还有个人和你蔵在一起,他为什么还不出来呢,难道是害怕么?”
朱泪儿笑嘻嘻道:“你以为他会怕你?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天吃星眯着眼笑道:“你小小年纪,难道已有了情人不成。”
朱泪儿瞪眼道:“你可千万莫要胡说八道,我四叔人虽长得秀气,但发起脾气却很凶,连我三叔都有些怕他。”
天吃星道:“你三叔是谁?”
朱泪儿悠悠道:“你认得他的,你方才还提起过他老人家的名字。”
天吃星怔了怔,道:“是凤三?”
朱泪儿笑道:“不错,他老人家的厉害,想必你也清楚得很。”
天吃星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凤三的兄弟居然会躲在炉子里不敢见人,却要小姑娘出来替他吹牛,我简直肚子都要笑破了。”
到现在俞佩⽟竟还躲着不露面,朱泪儿也不觉有些惊奇了,俞佩⽟绝不是如此胆小的人,他还不出来,必定有原因。
但朱泪儿却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来,只有向天吃星瞪眼道:“你怎敢对我三叔和四叔如此无礼?”
天吃星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凤三么,我若也怕了凤三,那才真是笑话哩。”
朱泪儿倒真还没见过有人听见凤三的名字不害怕的,她刚怔了怔,那砖炉里竟也有一人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凤三么,我若也怕了凤三,那才真是笑话哩。”这笑声竟也尖声细气,和天吃星完全一模一样,骤然听来,就好像天吃星说话的回声似的。
朱泪儿更吃惊了,说话的这人,绝不会是俞佩⽟,但若不是俞佩⽟,又是谁呢?那炉里明明只有俞佩⽟一个人呀。
天吃星听到这笑声,竟也吃了一惊,勉強笑道:“你既不敢出来,为何学我说话?”
炉里那人也笑着道:“你既不敢出来,为何学我说话?”
大吃星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他非但笑不出,连声音都变得嘶哑了。
炉里的人声音立刻也变得嘶哑起来,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吃星怔了半晌,大笑道:“我是八王蛋,大混蛋,除了会学别人说话,什么本事也没有。”
炉里那人也大笑道:“我是八王蛋,大混蛋,除了会学别人说话,什么本事也没有。”
天吃星道:“天下最无聇、最不要脸的人,就是回声⾕里的应声虫。”
那人也道:“天下最无聇、最不要脸的人,就是回声⾕里的应声虫。”
无论天吃星说什么,这人竟都照样说一句,非但一字不漏,而且学得唯妙唯肖,朱泪儿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但想到她自己每说一句话时,若也有人跟着说一遍,那滋味可实在不好受。
只见天吃星已变得満头大汗如雨而落,嘶声道:“你敢再学我,我就杀了你。”
那人也嘶声道:“你敢再学我,我就杀了你。”
天吃星道:“你…你…”
他巨象般的⾝子,忽然凌空飞起,就像是平地忽然卷了一阵狂风,卷⼊了那大马车的车厢里。
接着马车立刻绝尘驶去,那十来个⾚膊大汉也抬着那张大
飞也似的跟去,像是生怕被什么恶鬼追着似的。
朱泪儿瞧得呆住了,那边灶里也不再有声音传出,她怔了半晌,一步步走过去,轻唤道:“四叔,你还在里面么?”
炉里竟没有人回答,俞佩⽟像是已不在里面。
朱泪儿大惊之下,飞快的窜了过去,伸头往炉眼里一望,只见俞佩⽟瞪大了眼睛,正在瞧着她。
朱泪儿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我方才还以为是别人哩,原来就是四叔你的手段,这一手实在妙极了,吓得那胖子就像是见了鬼似的。”
俞佩⽟还是呆呆地瞧着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朱泪儿又吃了一惊,道:“四叔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她伸手一摸,俞佩⽟的手竟硬得像块木头。
朱泪儿的手也吓冷了,一头钻了进去,只见俞佩⽟全⾝发硬,眼睛发直,竟也被人点了⽳道。
再看那砖炉的后面角落,不知何时,已被打通了一个洞,一阵阵飕飕的风打从洞里吹进来,朱泪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幸好教她点⽳的人是凤三先生,是以她对天下各门各派的点⽳功夫,都多少懂得一些。
她立刻将俞佩⽟的⽳道拍了开来,道:“四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难道有人来过么?”
俞佩⽟怔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不错,是有人来过?但这人究竟是人是鬼?我都弄不清楚。” 原来方才俞佩⽟正想出去时,忽然有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从后面伸出来,点住了他的⽳道。
朱泪儿失声道:“那只手就是从这洞里伸进来的么?”
俞佩⽟道:“正是。”
朱泪儿道:“他就在四叔⾝后将墙壁弄了一个洞,四叔你难道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
俞佩⽟叹道:“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这种造火炉的砖头,虽然分外坚固,但到了这人掌下,就像是变成了⾖腐似的。”
朱泪儿想到这种掌力的惊人,也不噤倒菗了口凉气,道:“然后呢?”
俞佩⽟道:“然后我就觉得有人从这洞里钻了进来。”
朱泪儿吃惊道:“但这洞才和茶碗差不多大,他怎么能钻得进来呢?”
俞佩⽟苦笑道:“他自然用了缩骨功。”
“缩骨功”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功夫,但一个人若能将⾝子缩得能从这么小的洞里钻进钻出,那可就十分了不起了。
朱泪儿怔了半晌,道:“然后他就开始学那天吃星说话,是么?”
俞佩⽟道:“不错。”
朱泪儿道:“这人长得是什么样子,四叔一定瞧见了吧。”
俞佩⽟却摇了头摇,叹道:“我没有瞧见。”
朱泪儿张大眼睛,道:“他就在四叔⾝旁,四叔也瞧不见他?难道他还会隐⾝法下成?”
俞佩⽟道:“我
本没法子转过头去看他,只觉得他一下子就从那洞里滑了进来,一下子又滑了出去。”
朱泪儿失笑道:“一下子滑进来,一下子又滑出去,他难道是条鱼么?”
俞佩⽟叹道:“老赏说,就算是鱼在⽔中,也不会有他那么灵便,这人的⾝子,简直就像是一股轻烟,谁也休想捉摸得到。”
朱泪儿皱眉道:“听天吃星的口气,这人好像是“回声⾕”的,但回声⾕这名字,我怎地从未听三叔说起过,天吃星连我三叔都不怕,为什么竟对这人畏如蛇蝎?俞放鹤方才向天吃星比了个手式,难道说的就是他么?”
俞佩⽟面⾊变了变,喃喃道:“回声⾕?回声⾕!这回声⾕究竟在什么地方?”
朱泪儿一笑道:“我就算知道回声⾕在什么地方,也绝不会到那里去的,我只望这辈子再也莫要遇见回声⾕的人才好,若有个人一天到晚跟在我⾝旁,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跟着我说一遍,我就算不被他气死,只怕也要急得发疯。”
她简直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了,一想到世上竟有这种人,她已全⾝都起了鹞⽪疙瘩,就好像有条蛇
住了脖子似的。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又传来一阵呻昑声。
朱泪儿立刻又握紧了俞佩⽟的手,从炉眼里向外望出去,只有一个満脸鲜⾎的人,摇摇晃晃自瓦砾间站了起来。
他⾝子一阵阵菗搐着,双手掩着脸,若不是他那一脸络腮胡子,谁也不会认得出他来。
朱泪儿暗中松了口气,附耳道:“这是向大胡子,他还没有死。”
俞佩⽟正想出去瞧瞧他的伤势,忽然发觉他目光闪缩,不停地在东瞧西望,神情似乎十分诡秘。
这时四下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废墟中的残烟也被风吹尽了,繁荣的李渡镇,已变成了凄凉的鬼域。
向大胡子忽然吃吃的笑了起来,一个鼻子耳朵都被割下了的人,居然还会发笑,这实在令人吃惊。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又将伤口笑得裂开,鲜⾎又流了出来,但是他竟似丝毫不觉痛苦,还是笑个不停。
这笑声听来固然可怕,他的人看来更像是个活鬼。
朱泪儿不觉将俞佩⽟的手握得更紧。
只听向大胡子吃吃笑道:“俞放鹤呀俞放鹤,就算你比什么人都厉害,但还是不如找向大胡子,你费尽编心,到头来还是⽩忙了一场,却让我捡了个便宜。”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向那坑里跳了下去。
朱泪儿又惊又喜,道:“原来那东西已被他找着了,只不过他知道就算将东西
出去,还是难逃一死,所以就悄悄蔵起,那坑里反正到处都是碎石子、烂泥巴,他将那东西随便往那个角落里一埋,都不会有人瞧见的。”
俞佩⽟眼睛也亮?这时只听得坑里传出了向大胡子狂疯的笑声,俞佩⽟和朱泪儿悄悄钻出,掠到坑边。
只见向大胡子就像是个小孩似的,坐在烂泥里,全⾝都
淋淋的,手里紧紧抱着个小铁箱子,大笑道:“这是我的?这是我的?我向大胡子扬眉吐气的时候已到了…”
朱泪儿忍不住冷笑道:“但现在你⾼兴得却还嫌太早了些。”
向大胡子疯虎般跳了起来,但等他发现玷在上面的,竟是那曾将怒真人击败的少年,他的人立刻又萎缩了下去,将铁箱抱得更紧,颤声道:“你…你们想要怎样?”
朱泪儿道:“我们也不想怎么样,只不过想将这箱子拿回来而已。”
向大胡子手忙脚
的将铁箱蔵到背后,咯咯笑道:“箱子?这里那有什么箱子?”
朱泪儿瞧见他这模样,觉得又可笑,又可怜,头摇叹道:“没有用的,现在你无论蔵到那里都没有用了。”
向大胡子又跳了起来,怒吼道:“就算有箱子又怎样?这是我的,是我用一个鼻子、两只耳朵换来的,谁若想将它抢走,除非先砍下我的脑袋。”
朱泪儿微笑道:“你一定要我们砍下你的脑袋么?那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呀。”
向大胡子怒目瞪着她,嘶声道:“你…”
他眼睛忽然向上一翻,⾝子忽然一阵菗搐,第二个字还未说出,人已仰面栽倒在地上。
朱泪儿跃了下去,探了探他鼻息,头摇叹道:“死了,这人竟死了,我实在想不到世上竟真的有人会被活生生气死。”
俞佩⽟叹道:“你若将一个人从
喜的极峰突然推下来,任何人都噤不起这种刺
的,何况他受的伤本已不轻。”
朱泪儿嘟着嘴道:“但这也不能怪我呀,我总不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他吧。”
俞佩⽟苦笑道:“不错,这实在不能怪你,这只能怪他的贪心。”
只见向大胡子两只手还紧紧抱住那箱子,死也不肯放松,朱泪儿用铁锹去扳他的手,喃喃道:“我倒要看看这箱子里究竟是什么,这些人为它死的可值得么?” 箱子里竟只有一面竹牌和一本帐簿。
竹牌,是很普通的竹牌,上面只不过刻着只布袋,刻得也很拙劣,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何珍贵之处。
帐簿更是很普通的帐簿,就和普通杂货店记帐的帐簿完全一样,而且上面连一个字都没有。
俞佩⽟和朱泪儿不觉都怔住了。
朱泪儿怔了半晌,长叹道:“就为了这两样鬼东西,俞放鹤竟不惜放火烧了整个一个镇市,还有许多人竟不惜为它送了命,这不是活见鬼么?”
她重重将这两样东西抛在地上,还想用脚去踩。
俞佩⽟却又从地上捡了起来,说道:“无论如何,这两样东西我们总算得来不易,你留著作个纪念也好。”
朱泪儿苦笑道:“纪念什么?纪念这大胡子么?早知如此,我倒不如将箱子让他带走了。”
俞佩⽟道:“据我看来,令堂绝不会将两样毫无价值之物,如此慎重地蔵起来的,也许它的价值我们现在还看不出而已。”
朱泪儿道:“但一本空⽩帐簿又能有什么价值呢?”
俞佩⽟也只有苦笑,因为他也回答不出了。
朱泪儿笑道:“四叔你若觉得弃之可惜,就自己留着它吧,我可不想将这么大一本废纸蔵在⾝上,女孩子⾝子若窝窝囊囊的,看起来就像个大傻瓜。”
俞佩⽟笑了笑,道:“你无论怎么看,都不会像个大傻瓜的。”
他竟真的将这两样废物蔵在⾝上,又将那些人的尸体,都推进坑里,用挖出来的泥砂掩埋起来。
朱泪儿叹了口气,微笑道:“四叔的心实在太好了,将来也不知那个女孩子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嫁给四叔这么样温柔善良的人。”
俞佩⽟也想笑一笑,却实在笑不出来,他想起了林黛羽,又想起了金燕子,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任何人都最好莫要和我在一起,否则只有倒楣的。”
朱泪儿眨了眨眼,道:“四叔说这话的意思,难道是不想带我一起走么?”
她不等俞佩⽟说话,又低下头道:“我虽然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虽然没地方可去,但四叔若怕带着我累赘,我也不敢勉強四叔的。”
俞佩⽟拍了拍她的头,失笑道:“小姑娘不可以如此多心,何况,四叔就算不想带你一起走,听你这么样一说,也没法子不改变主意。”
朱泪儿立刻抬起头来笑了,道:“那么,现在咱们到那里去呢?”
其实俞佩⽟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他沉昑半晌,喃喃道:“不知道唐家庄的人现在是否已发现唐无双失踪?不知道金燕子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朱泪儿道:“四叔是不是想到唐家庄去看看?”
俞佩⽟道:“去看看也好。”
朱泪儿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早就听说过唐家庄里好玩得很。”
突听一阵
嘈嘈的人声传了过来,其中还夹杂着妇人童子的啼哭声,显见是俞放鹤已将李渡镇上的居民放了回来。
朱泪儿立刻拉起俞佩⽟的手,绕着圈子奔了出去。
到了镇外,大地的气息就渐渐芬芳起来,再也没有⾎腥和焦臭气,但那悲痛的哭声还隐约可闻。
朱泪儿忽然道:“四叔你想那俞放鹤真会补偿李渡镇的损失么?”
俞佩⽟叹道:“这人现在正急着树立侠名,又怎会失信于他们。”
朱泪儿道:“可是他们精神上所受的苦难,又有谁能补偿呢?一个人的家若被毁了,你就算重新为他盖起一栋更好的房子,他也还是难免痛苦的。”
俞佩⽟柔声道:“但无论多么深的创伤,都会平复,无论多么深的痛苦,⽇久也会渐渐淡忘,只有
乐的回忆,才能留之永远,就为了这原因,所以人才能活下去。”
朱泪儿嫣然一笑,道:“不错,一个人若永远忘不了那些痛苦的事,活下去就实在太没意思了。”
这时太
已升起,秋⽇的花木虽已开始凋谢,但路旁的稻田里仍是一片金⻩,天地间仍然充満了生趣。
世上又有什么花的香气,能比得上成
的稻香?
朱泪儿深深昅了口气,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活着,我还年轻,世界这么大,到处都是我可以去的地方,我还有什么痛苦呢?”
她张开双臂,
着风奔了出去。
俞佩⽟见了她的笑容,心境也在不知不觉间开朗起来,但就在这时,稻田里忽然传出一阵痛苦的呻昑声。
一人
息着道:“年轻人实在不该痛苦的,只有我这种老婆子才…才…”
她每个字都像是说得十分艰苦,说到这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连话都没法子再说下去。
俞佩⽟和朱泪儿听到这声音,却都吃了一惊。
朱泪儿跑回头握起俞佩⽟的手,眼睛瞪着那边的稻草,道:“胡佬佬,是你么?”
胡佬佬又咳嗽了半晌,才
着气道:“不错,是我,好心的少爷姐小们,替我这快要死的老太婆倒碗⽔来好吗?我已连路都走不动了。”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忽然笑了,大声道:“你这老狐狸,你以为我们还会上你的当?”
胡佬佬颤声道:“好姑娘,这次是真的,求求你…我的嘴都已乾得裂开来了,该死的太
又越来越大。”
朱泪儿拉着俞佩⽟的手,道:“四叔,咱们走,不要理这鬼老太婆,谁理她谁就要倒楣的。”
只见胡佬佬一张鲜⾎淋漓的脸,忽然从金⻩的稻穗中露了出来,立刻又倒了下去,嘶声道:“俞公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只求你给我一点⽔,我死了都感
你。”
俞佩⽟忽然拉开朱泪儿的手,转⾝奔出去。
朱泪儿叹了口气,道:“老太婆,你听着,我四叔已经替你拿⽔去了,因为他的心实在太好,但你若还想害他,我就割下你的⾆头来,让你再也不能骗人。”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向稻田里窜了过去。
只见胡佬佬竟像条狗似的缩在稻草间,満⾝都是田里的烂泥,嘴
果然已乾得发裂,瞧见朱泪儿来了,似乎想笑笑,但刚一咧嘴,就疼得満头冷汗,用手抱着头又咳嗽了半晌,颤声道:“好姑娘,你看不出我老婆子已快死了么?我何苦还要骗人?”
朱泪儿也想不到她竟会变成这样子,呆了半晌,头摇叹道:“你若早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下场,只怕就真的不会骗人了。”
胡佬佬惨然道:“这是我自作自受,我也不怨别人,但我年纪若不是这么大,就算受了再厉害的伤也不会变得这副样子的。”
朱泪儿知道她这不单是外伤发作,最主要的是在那小楼被凤三先生
出了一半功力,体力本已亏损过钜,再加上现在又流了这么多⾎,就算比她再年轻一半的人,也是万万支持不住的。
她活到这么大把年纪,看来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此番若是死在这里,只怕也没有人替她收尸。
朱泪儿倒不噤觉得她有些可怜了。
但过了许久,俞佩⽟竟还没有回来,朱泪儿又不噤开始着急,不住伸长脖子去望,跺着脚道:“这条路上一定还有别人走过的,你就算已渴得要命,为什么不找别人去替你倒⽔,偏偏找上了我们?”
胡佬佬叹道:“这也许是因为我老婆子做的亏心事实在太多了,所以对任何人都不放心。”
朱泪儿道:“那么你为何对我四叔如此放心呢?”
胡佬佬道:“世上就有种男人,能令女人一见他就觉得放心的,他就是这种男人,而我老婆子虽然已老掉牙,但毕竟还是个女人呀。”
朱泪儿忍不住展颜一笑,道:“无论如何,你的确是有点眼光的。”
胡佬佬
息了半晌,忽然又道:“你为什么要叫他四叔呢?其实他年纪也和你差不多呀。”
朱泪儿折了
稻子在手里玩着,没有说话。
胡佬佬用眼角偷偷瞟着她,道:“我若像你这么大年纪,见了这种男人,绝不会放过他的,戎无论用什么法子,也得嫁给他,更绝不会叫他四叔了。”
朱泪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觉得我已经可以嫁⼊了么?”
胡佬佬道:“为什么不可以?有人在你这样的年纪,已经做了妈妈哩。”
朱泪儿垂首望着手里的稻穗,疑疑的出了神。
光照在她脸上,她眼睛发着光,嫣红的面靥也发着光,看来的确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在苦难中成长的孩子,不是常常都比别人成
得快些么?
朱泪儿忽然觉得这老太婆并不十分讨厌了。
她却没有瞧见胡佬佬为了说这几句话,不但连嘴都说得裂开,伤口也迸出⾎来,这已老得成了精的老太婆,自然知道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最喜
听的话,就是别人说她已长成大人。
但她为什么要这样辛苦地来讨好朱泪儿呢? 俞佩⽟终于回来了,也带回了一只盛満了⽔的竹筒,他额上又有了汗珠,显见这一筒⽔得来并不容易。
胡佬佬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我老婆子早就知道公子你是个好人。”
俞佩⽟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那筒⽔放在她面前,胡佬佬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拿,但手却抖得连一片竹叶都拿下起来。
朱泪儿道:“小心些,你若将这筒⽔打翻,可没有人再去为你拿了。”
胡佬佬
着气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话还没有说完,竹筒已从手上掉下来,若不是朱泪儿接得快,筒里的⽔早已都泼倒在地上。
朱泪儿跺脚道:“叫你小心些,你没听见么?”
胡佬佬颤道:“我…我也想不到竟会变得如此不中用,看来只怕是真的快死了…”说着说着,她老眼里竟流下泪来。
朱泪儿摇着头叹了口气,蹲下来将竹筒凑到胡佬佬嘴上,胡佬佬立刻像婴儿索啂般捧住竹筒,喝得啧啧有声。
瞧见她这样子,朱泪儿忍不住笑道:“四叔,你看她像不像…”
话未说完,笑容忽然僵住,一个翻⾝过后五尺,筒里剩下来的半筒⽔全都泼在胡佬佬⾝俞佩⽟失声道“你怎么样了?”上。
朱泪儿脸已气得发青,跺脚道:“这…这老太婆简直不是人。”
俞佩⽟本就生怕胡佬佬搞鬼,是以一直在留意着她,但胡佬佬看来并没有什么举动,俞佩⽟又是惊奇,又是愤怒,厉声道:“你又玩了什么花样?”
胡佬佬苦着脸道:“我老婆子指甲太长了,不小心割破了朱姑娘的手。”
不等她说完,俞佩⽟已窜过去拉起朱泪儿的小手,只见她⽩生生的手背上,果然已多了个鲜红的指甲印子。
俞佩⽟变⾊道:“她指甲上有毒?”朱泪儿点了点,道:“嗯。”
俞佩⽟悄声道:“这毒不防事么?”
朱泪儿垂首道:“这点毒我若吃下去,一定没什么关系,但现在她划破了我⽪肤,毒是由⾎里进来的,只怕…只怕就…”
俞佩⽟长长昅了口气,转⾝面对着胡佬佬,一字字道:“你究竟要怎样?”
胡佬佬颤声道:“我老婆子实在不是故意的,实在该死,直在对不起你们,公子你…你杀了我吧。”
俞佩⽟道:“你知道我绝不会杀你的。”
胡佬佬忽然咯咯大笑起来,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敢杀我的,我老婆子反正半截已⼊了土,这小姑娘活的⽇子还长着哩,用她一条命,换我一条命实在划不来。”
俞佩⽟道:“你要怎么样才肯拿出解药来?”
胡佬佬悠然道:“这是我老婆子救命的绝招,我怎么会将解药放在⾝上,若在三十六个时辰里还拿不到解药,她这条小命就算完蛋了。”
俞佩⽟擦了擦头上的汗,道:“解药在那里?”
胡佬佬笑道:“你若乖乖的听我老婆子的话,我老婆子自然会将解药拿给你。”
朱泪儿忽然大呼道:“四叔你千万莫被这老太婆要胁住,我…”
她竟从怀里菗出一把小银刀,往自己臂上砍了下去。
俞佩⽟一把拉住她的手,大骇道:“你想⼲什么?”
朱泪儿道:“现在毒
只怕还没有传上来,我只要将这条膀子砍断,就死不了的。”
俞佩⽟顿⾜道:“傻孩子,她既然已肯拿出解药来,你何苦…何苦再…”
这小小的女孩子竟有“腹蛇噬手,壮士断腕”的勇气,他只觉热⾎上涌,喉头哽咽,连话都说不出了。
朱泪儿目中已流下泪来,垂首道:“她就算肯拿出解药来,但我又怎忍心让四叔你这样受她的气?我就算少了条膀子,又有什么关系。”
俞佩⽟闻言扭转头,勉強笑道:“你不惜为四叔砍下一条手来,四叔就算为你受点气,又算得了什么?”
胡佬佬忽然拍起手来,咯咯笑道:“女的有情,男的有义,看来梁山伯和祝英台也不过如此,我老婆子实在已有几十年没瞧过如此
绵悱恻的好戏了。”
朱泪儿涨红了脸,跺脚道:“你…你不许对我四叔胡说八道。”
胡佬佬笑嘻嘻道:“你嘴里虽在骂我,心里却一定开心得很,我老婆子方才虽没有说你们是天生的一对,让你
喜得什么都忘了,你这鬼灵精又怎会上当。”
朱泪儿“嘤咛”一声,扑⼊俞佩⽟怀里,颤声道:“四叔,你千万莫听她的鬼话。”
俞佩⽟乾咳了几声,板着脸道:“解药究竟在那里?”
胡佬佬道:“我老婆子也有个家的,你若能在三天三夜之內,将我老婆子送回家,她这条小命也就算捡回来了。”
俞佩⽟道:“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胡佬佬道:“你赶紧去雇辆大车,从现在起就开始昼夜不停地往东面走,也许还可以赶得及,到了地方时,我自然会告诉你。”胡佬佬坐到车厢里,又像是快死了似的,闭起眼
着气,口⽔不停地从嘴角往下面直流。
朱泪儿狠狠的瞪着她,忍不住道:“你躲在那稻田里,就为了是要等我们去上当么?”
胡佬佬乜着眼笑道:“我本来并没有这意思的,但送到嘴边的肥⾁,我老婆子又怎会不吃。”
朱泪儿又瞪了她半晌,竟然笑了,微笑着道:“你这样对我,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她这话若是恶狠狠的说出来,对胡佬佬这种人简直一点作用也没有,因为这种话胡佬佬听得实在太多了,现在已将它当耳边风,
本听不进耳朵去。
但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竟是那么甜藌,那么可爱,胡佬佬反倒不噤觉得心里有些发冷,勉強笑道:“其实你非但不该恨我,而且还应该感
我才是。”
朱泪儿道:“感
你?”
胡佬佬笑道:“若不是我这么样一来,你又怎会知道他对你有多么关心呢?”
俞佩⽟又大声咳嗽起来,忽然道:“你和那俞…俞放鹤真的有什么仇恨?”
胡佬佬先不答话,盯着他瞧了几眼,反问道:“你也姓俞,听口音也是江浙一带的人,难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俞佩⽟只觉心头一阵痛苦,大声道:“我怎会和那种人有丝毫关系。”
胡佬佬笑?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俞放鹤若非得了健忘病,就一定是已经换了个人,现在这俞放鹤说不定是别人冒充的。”
俞佩⽟全⾝的⾎,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
这句话正是他时时刻刻,都想不顾一切放声呐喊出来的,想不到此刻竟从胡佬佬嘴里说了出来。
他紧握着双拳,指甲都刺⼊掌心,才算勉強控制住自己的
动,淡淡道:“他怎会是别人冒充的?这句话说出来又有谁相信?”
胡佬佬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这话绝不会有人相信,但却实在不假。”
俞佩⽟道:“哦?”
胡佬佬缓缓道:“二十年前,我的确见过俞放鹤一面,但他非但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反而救了我一命。”
俞佩⽟道:“救…救了你一命?”
胡佬佬道:“他救我的时候,也许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但等他知道我就是胡佬佬时,也没有后悔的意思,只是劝我以后少得罪些人。”
她摇着头叹了口气,道:“像他那样的好人,现在的确已不多?他若是提起这件事,我老婆子就算没良心,也不会对他为难的,谁知他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反而以为真的和我老婆子有什么仇恨,你们说,这是不是怪事?”
朱泪儿眨着眼道:“这俞放鹤若真是别人冒充的,那倒真有趣极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偷偷去瞧俞佩⽟,俞佩⽟的脸上却像是已戴上个面具,完全没有表情。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又道:“你既已知道这秘密,为什么不想法子揭穿它呢?”
胡佬佬叹了口气,道:“你莫以为这俞放鹤是很好对付的人,他虽然是个冒牌货,但以我老婆子看来,武功比那真的俞放鹤还⾼得多。”
朱泪儿道:“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出过手呀。”
胡佬佬道:“就因为他从不出手,所以才可怕,我老婆子就一点⽑病也没有的时候,也不敢和他这种人动手的。”
朱泪儿笑道:“难道他武功还能比你们十大⾼手还⾼么?”
胡佬佬道:“江湖中人瞧见那些大门大派的掌门,都很害怕吗?”
朱泪儿道:“嗯。”
胡佬佬道:“但这些大掌门瞧见咱们十个老家伙,也害怕得很是吗?”
朱泪儿笑道:“就算不害怕,也一定头疼得很。”
胡佬佬叹道:“可是咱们这十人,也并不像别人想像中那么厉害,这就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老婆子从来也不敢小贝了仕何人,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朱泪儿道:“那俞放鹤果也是个⾼人,为什么还要卑躬曲膝的将怒真人请来,受他的气呢?”
胡佬佬道:“这也许就因为他不敢暴露自己的⾝份,生怕别人从他的武功中看破他的来历,像他这种要⼲大事的人,受点闲气又算得了什么?”
朱泪儿道:“难怪他只不过向那大胖子作了个手式,那大胖子立刻就放过了他。”
胡佬佬神⾊忽然紧张起来,道:“他比的是什么手式?”
朱泪儿苦笑道:“可惜我也没有瞧见。”
胡佬佬默然半晌,喃喃道:“最近莫非天气变了,所以那些久已不见天⽇的老怪物,也都想出来透透气了,看来以后的⽇子只怕要越来越不好混啦,我老婆子这次如果能够不死,还是躲在家里享几年清福吧…”
她眼⽪渐渐阖了起来,似已睡着。
朱泪儿目光移到俞佩⽟⾝上,俞佩⽟竟也闭起了眼睛,朱泪儿叹了口气,将车窗支开一线,往外面望了出去
天气实在好得很。
好天气总是令人觉得懒洋洋的,路上简直没什么行人,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只有那赶车的挥舞着马鞭,发出一连串很有节奏的“劈啪”声,两匹⽔油油看不到杂⾊的健马,也跑得正
。
朱泪儿瞧着那不时舞起的丝鞭,瞧着那八只几乎已像腾空飞了起来的马蹄,瞧着瞧着,地面上忽然变了颜⾊。 李渡镇四周并没有什么繁荣的市镇,现在连李渡镇都已变成一片废墟,俞佩⽟又怎能在仓猝之间,找来如此神骏的马,如此漂亮的马车?就连车厢里的坐垫,都是用缎子制成的。
这种马车就算在省城里,也只有豪富大户人家才坐得起,怎么可能跑到穷乡僻境中来拉生意。
朱泪儿立刻悄悄摇醒了俞佩⽟,悄悄道:“这辆马车是那里找来的?”
她本以为俞佩⽟是在装睡,谁知俞佩⽟竟真的睡着了,她摇了半天,俞佩⽟才睁开眼睛,眼睛里还是充満睡意。
朱泪儿更耆急,用力摇着他肩膀,道:“四叔,你醒醒,我看这辆马车一定很有问题。”
俞佩⽟道:“问题?什么问题?”
他像是努力想将眼睛睁开,但眼⽪却似乎比铁⽪还重,刚张开一线又闭了起来,嘴里也含含糊糊,连话都说不清。
再看胡佬佬,竟已睡得打起鼾来。
朱泪儿全⾝都凉了,反⾝推开车窗,大声道:“赶车的大哥,我人有点不舒服,想吐,你停停车好么?”
那赶车的回过头来一笑,道:“你好生睡一觉,就会舒服了。”
他这张脸本来又黑又红,此刻一笑起来,红红的⽪肤,忽然自嘴角裂开一条线,就像是用刀割的一般。
接着,他面上看起来很健钡的⽪肤,竟一块块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张青渗渗的、死人般的脸。
朱泪儿大惊之下,用力去推车门,谁知两只手竟已发软,只觉这扇车门像是铁铸的,用尽全力也推不开。
那赶车的咯咯一笑,又回过头赶马去了。
朱泪儿大呼道:“你们究竟是那条线上的?想将咱们怎么样?”
那赶车的不再理她,却将马鞭打得更响,马跑得更急,这时朱泪儿也已觉得眼⽪渐渐沉重起来。
她倒在车座上,用力咬着嘴
,想保持清醒,又自怀里菗出了那柄小银刀,紧紧捏在手里。
她现在自然已知道俞佩⽟和胡佬佬都已被一种无⾊无味的
药所
倒,而她自己却因为体质和别人不同,对各种药力的抵抗力都比较強些,是以直到此刻,还算能勉強保持清醒。
但清醒又有什么用呢?她非但救不了俞佩⽟,连自己都救不?这样清醒,倒不如索
晕睡过去反倒好些。
她更猜不出这辆马车究竟是谁出派来的,莫非又是俞放鹤?但俞放鹤又怎会知道他们还留在李渡镇附近。
朱泪儿喃喃道:“一定是俞放鹤,因为除了俞放鹤外,更不会有别人。”
忽然闲,她又发现不时有一缕淡淡的⽩烟,自车顶上一条裂
中飘下来,一飘下来,立刻就被风吹散。
朱泪儿屏住呼昅,站到车座上以掌中的银刀用力去拨那条裂
,但她两条腿也已发软,手上一用力,再也站不稳“砰”的跌下。
谁知就在这时,车厢顶上的那块板子,竟也忽然滑开了一线,原来这车顶上竟还蔵着复壁机关。
朱泪儿咬紧牙,再爬到车座上,伸着头往里面瞧。
只见那上面竟像是个小小的阁楼,里面像是塞満了东西,而且旁边还有一点火星在闪着光。
朱泪儿用银刀去拨了拨,火星就落了下来,竟是
银⾊的线香,这时只不过燃去了一小半。
就这么样小半截,竟已将胡佬佬和俞佩⽟两个大⼊
倒了,这
香制作之妙,赏非江湖上一般下五门的绿林道所用之
香可比。
朱泪儿弄熄了香头,将剩下来的半截香蔵了起来,又将手伸进去,想看看上面塞満了什么东西。
只觉这东西软绵绵的,像是棉花,又像是⾁。
朱泪儿长长吐出口气,用力将那板子一推,只听“砰”的一声,那东西已落了下来,竟是个活人。
她再也想不到这人竟是银花娘。 朱泪儿知道银花娘已落人俞放鹤手里,现在,她既然也在这马车上,这马车已无疑正是俞放鹤派来的。
看来俞放鹤实在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朱泪儿叹了口气,想问问银花娘是怎会被塞在这马车顶上的,但银花娘也已晕
了很久,连呼昅都已变得很微弱。
适时马车却颠簸得越来越厉害,像是已走上了山道,过了半晌,车厢里骤然黑暗了下来。
等到朱泪儿再推开车窗往外瞧时,已什么都瞧不见了。
只觉车声隆隆,回声震耳,车⾝像是已驰⼊一个很黑暗的山洞里,但转过一个弯后,前面忽又出现了点点火光。
朱泪儿眼珠一转,也倒在车座上。
马车骤然停下,一阵脚步声奔了过来,有人勒住了马,有人将赶车的那人扶下了车,还陪着笑道:“大师兄这趟辛苦了。”
赶车的人原来还是“大师兄”难道竟是俞放鹤的掌门弟子么,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放鹤老人从来也没有收过徒弟。这大师兄只冷冷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态度显然十分倨傲,但别人却似已见惯了,还是陪着笑道:“不知大师兄可将二娘找回来了么?”
只听“吧”的一声,说话的人竟似挨了个耳光。
那大师兄冷笑道:“我是否将她找回来了,与你又有何⼲?”
那人挨了个耳光,竟还陪着笑道:“是是是,小弟下次再也不敢多嘴了。”
那大师兄“哼”了一声,道:“车里有三个人,是我带回来献给教主的祭礼,二娘也在车子里,将他们都抬下来绑到祭台上去,知道么?”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开去。
朱泪儿暗暗忖道:“这大师兄怎地对他的同门也如此凶恶,听他的口气,原来银花娘也是和他们一路的,却不知他们的教主又是谁呢?”
她并不知道银花娘本是天蚕教下,但却已知道这些人和俞放鹤并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心里不噤更是吃惊。
无论如何,俞放鹤做事总还有许多顾忌,落在俞放鹤手里,总还比落在这些人手里強得多。
这时车门已被打开,四五个人都挤到车门口来,⾝上还穿着银锻紧⾝⾐,脸⾊看来却和常人有些不同。
其中一人又⾼又瘦,⽩里透青的一张脸,连一丝⾁都没有,看来就像是一具活骷髅。
朱泪儿胆子虽大,瞧见这人也不噤打了个寒噤,瞧过一眼,就立刻闭起眼睛,只听这些人纷纷道:“二娘怎地也好像受了伤了?难道就是这三个人伤她的么?这三人又是什么来头呢?”
“你瞧这老太婆,连鼻子都没有了,怎能伤人?”
“但这小姑娘却长得真标致,只可惜小了两岁。”
一阵令人作呕的笑声中,朱泪儿只觉一只冷冷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她几乎忍不住要吐了出来。
只听一人道:“你们还不动手将他们抬走,若被大师兄知道,谁吃得消。”
这人说话的声音,正是方才挨耳光的,朱泪儿眯着眼偷偷瞧了瞧,才发现这人原来就是那活骷髅。
听到“大师兄”三个字,立刻就没有人笑得出了,一个人已将俞佩⽟从车厢里往下拉。
另一人道“二师兄,咱们难道也要将二娘绑到祭台上去?”
那活骷髅竟是二师兄,冷冷道:“这是大师兄的吩咐。”
那人迟疑了半晌,叹道:“二娘平时最得教主的
心?这次怎地也出了纰漏,像她这样的人,难道也会犯下什么不赦之罪么?”
只见这山洞四面都揷着火把,闪动的火光,将山洞里各式各样的钟啂,映得五光十⾊,七彩
丽。
山洞的央中,正生着四大堆火,火堆中有块很大的青石,想必就是他们说的“祭台”了。
外面已是深秋,但这山洞里却温暖如舂,朱泪儿已热得流汗,也弄不懂这些人为何要生这么多火,难道他们特别怕冷么?
到后来她才发现,每个火堆旁,都围着十来个雕刻得很精致的银匣子,匣子里不时传出一阵阵奇异的声音,宛如蚕食桑叶“沙沙”作响,开始听的时候还不觉怎样,听到后来,朱泪儿只觉⽑骨怵然,全⾝发养,就好像有无数条小蛇在她⾝上爬来爬去一样。
但山洞里的人并不多,连那活骷髅二师兄,也不过只有六个。
这六人将朱泪儿他们抬到祭台上,用一
银⾊的绳子捆了起来,就垂手肃立在一旁,谁也不敢再说话。
过了半晌,只见那大师兄从一只七⾊的钟啂后走了出来,⾝上也换了件银光闪闪的长衫,手里还拿着柄摺扇,远远看过去,倒也风度翩翩,可是等他走到近前,等火光照上他的脸
莫说是人,就算是鬼魅也不会比他这张脸再可怕的了,他的脸本来不瘦,但脸上的⾁却也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下了一大半,左边半个鼻子还是好好的,右边半个鼻子却已不见,上面一块⾁还是好好的,下面却连⽪都没有了,露出一块块灰中带青,青里带⽩的骨头。
他的一双手竟也已只剩下四
手指,右手三
,左手只有一
,其余的六
指头也已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光了。
这人看来就像是在一群饿狼的嘴里被救下来的。
但别人对他却似畏惧已极,一见他走过来,六个人都垂下头去,连看都不敢看他,陪笑道:“大师兄的吩咐,小弟们都已遵命办妥。”
这大师兄“哼”了一声,毒蛇般的目光,在祭台上四个人面上扫了一眼,忽然
恻恻一笑,道:“这些人也该醒了。”
他嘴里说着话“刷”的打开了摺扇,在这四人的脸上各各了,朱泪儿只觉一股异味传来,令人作呕。
但她的头脑却立刻清醒,再看俞佩⽟、胡佬佬也吃惊地睁开眼睛,只有银花娘还未回过神来。
这大师兄目光又是一扫,咯咯大笑道:“想不到名満天下的胡佬佬,今⽇竟也会落在我桑二郞的手里。”
他这句话刚说完,胡佬佬和俞佩⽟的神情竟都已镇定下来,朱泪儿面上却故意作出惊吓之态,大声道:“你是什么人?咱们怎会到这里来的?”
桑二郞也不答话,却用摺扇指着她鼻子道:“你就是魂销宮主的女儿么?”
朱泪儿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赶快放了找,免得后悔。”
桑二郞冷冷一笑,道:“好个伶牙俐嘴的小姑娘,但你若再说一个字,我就敲下你一颗牙齿来。”
朱泪儿倒买真不敢再逞口⾆之利了。
在怒真人、君海棠等人面前,她无妨气气他们,只因她知道这么人自持⾝份,心里纵然恼怒,也不会将她怎样。
可是这桑二郞却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在这些人面前,她就犯不上吃这眼前亏了。
桑二郞又用扇子指了指俞佩⽟,道:“你就是俞佩⽟?”
俞佩⽟道:“正是。”
桑二郞盯了他半晌,狞笑道:“果然是个小⽩脸,难怪本教教下三位堂主都对你着了
,少时我若不让你这张脸变得和戎一样,就算我对不起你。”
俞佩⽟淡淡道:“阁下只望天下人的脸,都变得和阁下一样,是么?”
桑二郞目中立刻
出了凶光,忽然一个耳光掴在俞佩⽟脸上,嘶声道:“你以为我这张脸天生就是这样子的么?告诉你…我我本来…”
他实在太
动,竟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胡佬佬叹了口气,道:“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受过了“天蚕噬体”之刑,才会变成这样子的是么?我老婆子可以想得出你以前一定俊俏得很。”
桑二郞
息着冷笑道:“究竟还是胡佬佬见多识广,竟连本教的天蚕噬体大刑都知道。”
朱泪儿忍不住道:“什么叫天蚕噬体呀?你脸上的⾁难道都是被天蚕啃光的么。”
桑二郞
森森笑道:“你用不着问我,你自己立刻就要到这滋味了。”
胡佬佬大呼道:“这姓俞的和这小丫头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老婆子和天蚕教也没有什么过节,你要将他们两人弄死,可不能将我老婆子也算上。”
桑二郞两眼一翻,无论胡佬佬再说什么,他都只当没有听见。
胡佬佬长叹了口气,说道:“俞佩⽟,俞公子,你不是很聪明的么,这次怎会叫了辆恶鬼拉的马车来。”
俞佩⽟也只有在暗中叹息,那时他心里只惦念着朱泪儿的安危,竟没有留意到这马车很奇怪。
朱泪儿瞧着他这模样,眼睛也
了,咬着嘴
道:“我知道四叔这全是为了我,若不是我,四叔也不会上当的。”
俞佩⽟勉強笑道:“这不关你的事,只怪我竟未想到天蚕教是绝不会放过银花娘的,她
突听银花娘大喊道:“桑二郞,你怎么将我也绑在这里了?快放我下去。”
她功力失去后,体力实已比一个全不会武功的人还要脆弱,别人都已醒了很久,她却直到现在才醒过来。
桑二郞背负着双手,冷笑道:“二姑娘,现在你还想对我发威么?”
银花娘怒道:“姓桑的,你莫忘了,你只剩下一口气时,是谁救了你的。”
桑二郞道:“不错,是你救了我的,但若非你在教主面前说我戏调你,教主又怎会令我受那天蚕噬体的苦刑?”
他目中又
出了凶光,冷冷道:“何况你这次背叛了教主,谁也无法再救你,但你若能和我一样,也能将天蚕大刑挨过去,我念在昔⽇之情,也会给你生路。”
银花娘一张脸早已吓得扭曲起来,颤声道:“你算了,教主就是我的爹爹,他怎会要我受那样的酷刑。”
桑二郞冷笑道:“不会么?”
银花娘嘶声道:“他自然不会的,你快放了我吧。”
桑二郞沉着脸,道:“你可知道,自从你瞒着教主,偷了魂销宮的蔵宝,教主已令我在暗中盯着你了,在李渡镇外那坟场中,你若肯俯首认罪,束手就缚,也讦还会罪减三等
他顿了顿,接道:“只恨你竟仗着外人之力,来与本教对抗,由此可见,你实已早有了背叛本教之心,你此刻还有何话说?”
银花娘失声道:“在那坟场中,原来只不过是你在捣鬼?”
桑二郞道:“自然是我,若是教主自己,你还活得到现在么?”
银花娘恨恨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人,你果然是个畜牲。”
桑二郞狞笑道:“但现在你却已落在畜牲手里了,你以为你能逃得过本教的追踪,其实我一直在李渡镇外等着你,直到你在大火中被俞放鹤属下抓住,我将你救了来,为了就是要你也我⾝受的滋味。”
他得意地大笑着接道:“但是我却也未想到这三个人竟会自己送上门来,这姓俞的那时失魂落魄,瞧见我就像瞧见救星似的,却不知我正是他的催命鬼。”
朱泪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这只不过是你的运气不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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